《大明春第96章 姆媽不高興

南方的春,是大地上的一片綠。野草新生,樹梢發出初芽,枝頭的花蕾含苞待放。

大院壩村離最近的饒州府余乾縣,也有數十裡之遙。此地水網集,蜿蜒的河流小溪數也數不清楚。河面上撐著竹竿的獨木舟、劃著水的烏篷船隨可見,一片片水田裡,帶著草帽的農人和耕牛已經開始了一年的耕作。

一個鬢發花白蓬、皮黝黑的婦人背著一大背篼豬草回來了,走過一叢竹林間的小路,一個土壩、幾間茅草屋,便是杜家的房子。

小土壩開的門是後門,進去就是灶房。一個小娘趕上來給婦人接住背篼。

婦人馬上開始嘮叨起來,“儂那時還是細嗯子,爹爹要賣你,哭了好幾場。眼底下儂生得白,在外頭過得好,還回來作甚?儂瞧鄉下的裡寧都過得甚麼日子。”

離家太久了,小娘連鄉音也聽得很吃力。就是杜千蕊,現在穿著不合的洗得發白的,但皮又白淨細,看起來十分不搭調。就像是長了一副大戶小姐的皮囊,卻過上了村姑的日子。

杜千蕊聽罷,便輕聲問道,“我回來,姆媽不高興哩?”

事。”杜母搖頭,“只是儂爹爹與弟郎,得了錢,跑縣城嗬。眼底下各家在耕田,儂爹爹不回怯家,今年吃甚麼?”

杜千蕊聽罷,無言以對,隻好搶過那一背篼豬草:“我來剁碎。”

穿回來的裳也都被當了,所以只能穿母親的服。雖然拿了財出來,爹和弟弟很滿意,但母親不滿意……

正如母親平素嘮叨的,爹以前只是跑附近的集鎮賭錢、找船娘,晚上還幾乎要回家;現在得了錢,已經去縣城了,快一個月看不見人影,晚上也不回來。

眼下稻田要翻耕才能種稻子,又要育秧,正是農忙時候,所以母親急得很。

杜千蕊拿起一把磨得很舊的柴刀,便枕著一塊木板,開始剁草料了。的手指上包著兩布,都是平時乾活劃傷的。多年不乾活,此時已變得笨手笨腳,又很容易傷。

……幾乎所有的首飾、帶回來的全部稍微值錢的東西,全給了爹還債。現在杜千蕊只剩一個翠綠的和田玉鐲子,藏在裡沒拿出來;這個鐲子真的漂亮,爹拿去又當得很便宜,實在舍不得。

沒錢了,爹或許便會回來種地,母親也不會怪了罷?杜千蕊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啊!”了一聲,便見左手食指上劃了一道口子,鮮馬上便浸出來,不斷往下滴。杜千蕊又痛又傷心,頓時眼淚便嘩嘩往下掉。

這時母親聞聲跑了過來,跺腳道:“儂甚麼也不會幹了,來。儂出去掃院壩。”

手指被劃破流,在村民眼裡本不事!杜千蕊趕拿袖子乾脆地抹了一把眼淚,一咬牙,把手指拿到裡吸允掉吐掉。

便默默地到灶房裡,拿起掃帚出去了。

一隻手掃不隻好雙手拿著掃帚,剛剛傷的手指還沒止住,很快染紅了草柄。杜千蕊含著淚水,誰也沒法怨……回家後,隻幹了些輕巧的活,這都乾不好,還能怪誰?

原來以為在富樂院賣笑賣藝,總是遭人輕辱,已經夠慘了。現在才發現,早已過不慣家裡的日子,在京師賤業,似乎也好,而且還不用賣

……或許,原來就該珍惜京師的好日子。畢竟不是所有子都能進教坊司、富樂院當樂伎的。

就像母親,以前就是船娘……在一艘破爛烏篷船上賣。同樣遭人輕辱,還要接客,而且賣不起價錢。

母親因為做船娘,所以二十多歲才婚,陸續生了他們姐弟。嫁的人是個嫖客,多次的生意,後來就變了杜千蕊的爹。

同樣是賤業,母親現在過什麼樣了?才剛剛四十出頭,看起來就像六十歲的人一樣。不過母親也沒法子,們那些姐妹裡,也有沒嫁出去的,現在還在接客維持生存。老了更慘,有時連幾文錢一次的老漢客人也接。

杜千蕊瞧著母親的下場,幻想著自己還在京師富樂院,尋思,自己再過些年估計比母親好得不多。以相事人,人老珠黃了還剩什麼?什麼才藝,沒了好皮囊有何作用?往好了過,存些錢、學些為人本事,估計能過富樂院鴇兒那般算不錯了。

就在這時,看見院壩旁邊的山茱萸已經發了新芽。雖然還沒有長出那紅紅的小果子,但杜千蕊也是杵在那裡,呆呆地看了良久。

……山茱萸?是那種長了許多小小紅果子的矮樹?

腦海中一個聲音說。每一個字的聲調,說話的語氣,仿佛就在耳際,仿佛剛剛在耳邊低

杜千蕊甚至記得那古銅脖子下方,那一塵不染的白綢裡襯。還有那若有所思的眼神,沉靜卻又銳利。

就在這時,竹林外面傳來“叮當”一聲金屬敲擊聲,接著有人喊道:“蜂糖,手絹,簪子嘞……叮當!”

杜千蕊愣在那裡,目從幽深的竹林小徑投出去,仿佛穿過了一道的廊道,回到了多年前的兒時,那個想著貨郎的挑擔裡甚麼都有的年紀,想著有個貨郎把帶走的好笑期待。

……你那時的想法,確是有些稚,貨郎恐怕無法幫你。

那個聲音又說。

杜千蕊臉上頓時出了苦笑,眼角還掛著淚珠。

為什麼?從相識到別離,也沒多長時間,但是他的影子,卻深深印在杜千蕊的心裡,恐怕一生也無法忘懷。原因或許是他給了杜千蕊希,若無期,又怎能有如此失落?

……

夜幕降臨時,外面一陣狗吠,傳來人聲。很快母親就在堂屋裡敲杜千蕊的門,“快出來,儂爹爹回來囉!”

杜千蕊隻好打開門閂,借著一盞豆粒大的油燈,看見爹帶了一個陌生的胖漢回來。那胖漢穿著長袍服,帶著巾帽,估著四五十歲以上了,臉上的已經有點下垂。胖漢聽到門響,馬上轉頭過來,眼睛竟然看直了!

剛到別人家,就盯著人的家眷瞧,這人也是全無禮數。不過爹那種人,能到甚麼正經人?

杜千蕊馬上要把房門關上,不料他爹馬上就惱了,“砰”地一掌拍在破舊方桌上,“管教!不出來行禮?”

杜千蕊一臉無奈,但在家裡,哪能忤逆著爹爹?隻好慢吞吞極不願地走了出來。

“這個是李掌櫃。”爹指著旁邊的胖漢,一臉笑容道。

胖漢也是“嘿嘿”直笑,竟然拿袖子了一下口水!杜千蕊見狀,心裡一陣反胃,差點沒乾嘔。

見爹臉上的笑容忽然又消失,正皺眉向自己遞眼。杜千蕊隻好微微屈膝道,“見過李掌櫃。天晚了,我不便見客,請見諒。”

“喲!喲嗬!”李掌櫃十分激的樣子,“京城話!可以,老杜啊,儂這姑娘上得臺面喲。很中意,開個價罷。”

“甚麼?”杜千蕊剛想轉回房,立刻又站定了,轉過來,也在微微發,臉頓時蒼白,“爹,你又要賣我第二回麼?”

李掌櫃不等老杜開口,馬上就利索地說道,“杜姑娘耶!儂要有自知之明,儂爹爹哩,也是為儂好。儂想嫁個何地人?鄉下勒個些泥子,儂往後和你姆媽一樣!回去做娼,終不是長久哩。”

“我不是娼!”杜千蕊氣道。

竟然爹爹的面,鄙夷母親過得不好,不分青紅皂白就侮辱是娼……但爹卻面無表。 杜千蕊頓時覺得,就算忍著反,跟了李掌櫃,也不會啥好日子過!

老杜的聲音道:“李掌櫃是開當鋪的,妹頭呢給他做妾,吃香喝辣。儂嫌棄了。”

難怪爹認識,稍微值錢的東西,估計就是到李掌櫃的鋪子裡當了。

李掌櫃立刻接過話頭,“妹那些什,都在鋪子裡頭,儂跟我走,那些什都還予儂。”

杜千蕊暗自呼出一口氣,“我有點風寒,實在支撐不住了,讓我回房歇了罷。”

“風寒要吃藥!”李掌櫃一本正經道。

“罷了!”老杜開口道,“儂進屋去。”

杜千蕊馬上躲進了一牆之隔的臥房,趕將門閂住。

外面傳來了爹的吆喝,“婆娘,恰水都得,快端水來!”

接著又有母親“嘰裡咕嚕”的說話聲,說話不敢太大聲,隔著牆便聽不太清楚。沒一會兒,傳來爹的怒氣騰騰的罵聲,“給大妹找好歸宿!勒麼大啦,養家裡頭乾甚麼?”

然後又是母親模糊不清的說話聲。爹又說道:“曉得,犁田幾文錢?不是在想法麼,李掌櫃給了錢,還了債,剩幾個請人。”

杜千蕊撲倒在糙的被子上,將頭蒙在裡面,忍不住大哭起來。為防被人聽見,捂得很。很快就不過氣,隻好忍住哭聲,敞開被子了口氣。

呆呆地坐在床邊上,周圍一片漆黑。這種噩夢般的日子是一天接一天……似乎從來都很倒霉,但這一回被賣之後,那樣的日子似乎是沒有盡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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