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回門

中秋剛過，早起風越發沁涼。

程亦安了刺骨的鼻梁，披上李嬤嬤給準備的殷紅緞面披風便出了門。

李嬤嬤送至月門口，“大一早打發人來說，車駕在正門前備好了，老太太清晨起得遲，不去請安，讓您徑直去程家。”

話說到這裏，恐程亦安托大，還是輕聲提醒，“老太太那邊不去，姑娘還是得給太太請安再走。”

程亦安頷首，“自是這個理，對了二爺呢？”

陸栩生也不知怎的，今日一早便不見蹤影。

李嬤嬤苦笑道，“說是習武去了。”

初來乍到，人手安排不到位，還沒法清晰捕捉男主人的行蹤。

程亦安頷首，帶著如蘭往二太太的明熙堂去，在半路長廊的岔路口遇見了在此等候的陸栩生，涼撲撲的風吹在程亦安面頰，兩腮紅的如同果子，襯得人也俏可了些，陸栩生一眼掠過，悶聲道，

“習武後在書房換了一裳。”

這是解釋為何沒陪。

程亦安也不在意，與他一道給二太太請了安，這才出垂花門登車前往程府。

程亦安一眼瞧見了侯在車駕外的幹練婦人，穿著淺紅的長褙，外罩深紅的比甲，滿臉的笑容，正是陪房明嫂子。

“二爺，二！”明嫂子趕忙上前給二人請安。

連著嗓音也是爽利輕快的。

程亦安很喜歡明嫂子，

明嫂子很為豁得出去，前世被陷害後，是明嫂子沖去程家長房，將狀告去老祖宗跟前，程家掌門人親自出面料理了此事。

前世程亦安更信任娘李嬤嬤，可事實是，李嬤嬤是祖母的耳報神，而明嫂子卻絕對忠誠。

明嫂子攙著程亦安上了車，陸栩生則在外頭待管事檢查回門禮。

頃馬車啓，緩緩駛出陸家前面的巷子，程亦安待如蘭待會下車去尋些香油蠟燭之，有妙用，車簾驀然被掀開，陸栩生進來了。

程亦安看著彎腰進來的高大男人，有些愣神，

前世陸栩生從未與同乘，新婚那會兒他不滿意這門婚事，也不喜程家四房，面子上給到便可，私下從不與親近。

何以今日往馬車裏鑽？

如蘭瞧見男主人進來了，趕忙退了出去。

陸栩生在程亦安左側坐下，見程亦安上上下下打量他，側眸問，

“怎麽了？”

程亦安覺著陸栩生有些怪。

如果說不手廚房庶務是為了撇清瓜葛，那麽昨夜將徐嬤嬤使出去以及今日堂而皇之與同乘，便有些蹊蹺了。

仿佛要跟過日子。

程亦安忍不住試探，

“你怎麽不騎馬？”

陸栩生子微頓，前世他嫌馬車磨磨唧唧，乘車的次數屈指可數，今日也不知怎的就這麽進來了，男人雙手搭在膝蓋，避開冰泠泠的視線，淡聲回，“前世騎得還不夠嗎？連死都死在馬背上。”

哦，原來如此。

忌諱呢。

程亦安就沒多想了。

夫妻倆一個正視前方，一個瞥著窗口的方向，聽著外頭車馬粼粼養神。

程亦安心裏盤算著待會要做的事，轉與陸栩生道，

“今日我大約要在程家待的晚一些，你午膳後便可先行離開。”

前世陸栩生在程家待的極不自在，宴席結束便閃了。

陸栩生一聽這話，臉就不好看了，冷笑道，

“要見範玉林？”

範家就在程家隔壁，二人青梅竹馬一塊長大，陸栩生是知道的。

程亦安一愣，對上陸栩生嘲諷的眼神，沒好氣道，“不是。”想了想道，“他這會兒不在京城。”

前世範玉林在皇帝賜婚後，傷心絕回了益州，直到半年後方回京。

當然，這傷心有幾分真幾分假，程亦安就不知道了。

陸栩生見程亦安對範玉林的事記得這般清楚，心裏沒由來發燥。

他是不是得做點什麽，比如派個人去益州宰了那小白臉，好斷了程亦安的退路。

陸栩生磨了磨掌心的繭，側眸盯著程亦安，半是認真半是試探道，

“上輩子過得如何？”

程亦安擡眸，迎上他深邃的視線，心裏忽然湧上一心酸委屈甚至不甘。

當然知道陸栩生什麽意思。

前世遠在益州，也常聽到京城的傳聞，都道那陸國公府如何顯赫，陸栩生與那妻如何琴瑟和鳴，人總不輕易認輸，不能給他嘲笑的機會。

避開他的視線，懶洋洋地回，“還不錯啊。”

果然。

陸栩生心紮了一下，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一路沉默至程府。

程家是個比陸家更有底蘊的大族，陸家的宅邸尚是皇帝所賞，那麽程家這一片主宅便是時代相傳。江山幾經易主，但程家始終是程家。

程府坐落在黃華坊東北方向程家園一帶，

依山而築，郁郁青青，遠遠去，幾座亭臺閣謝掩映在蔥蘢的山木中，一片蓊茵之氣，比起旁屋檐鱗次，頗有幾分世外桃源的清幽。

宅子離皇城雖遠了些，占地卻極大，且宅邸防衛自一套，整座程家園四四方方，高牆為築，每一箭之地便設有一個角鋪，每夜均有家丁在此地巡邏。

一條長街打程家園正中穿過，是程家人出的必經之道。

由著這條長街，程家分南府和北府，程家族譜所載共有十五房，這些族人大多居住在老家弘農，留在京城的只有四五房。街北一整片宅子均是長房嫡枝所居，其餘偏房均聚居在南府，南府這些偏房事實上是依附北府而活。

程家四房便是南府的一枝。

程家子嗣旺盛，族中兒甚多，旁家或許嫌姑娘多，程家的姑娘個個是寶，為何，程家這樣的門楣地位，就是旁支庶求親者亦是絡繹不絕，仿佛只要娶了程家，前程安危便有了保障。

正因為此，對于程家而言，姑爺回門或姑省親那是再尋常不過的場景。

但程亦安和陸栩生除外。

今日程府大門森嚴依舊，可暗地裏不知多雙眼睛盯著這。

這門婚事二夫人王氏不滿，程家也有人不滿。

那陸栩生正是朝中新貴之首，何以這樣的貴婿便宜了程亦安。

長有序不到程亦安，才家底比好的也不是沒有。

“那只能是相貌了，你瞧，程家這麽多姑娘，論上長房，誰有安安生得？”

新婦今日穿了一件殷紅對襟長褙，梳著攢珠百合髻，外罩一件桃紅撒花重鍛褂，前垂著一串八寶瓔珞，瓔珞底下墜著個翡翠勒子，翡翠水頭極好，澤也鮮豔，一看是上等貨，再看那張臉，明明朗朗的鵝蛋臉，跟剛剝出來似得，眼神兒亮，段又高挑，是很敞亮端莊的長相。

要論臉蛋，那些趴在窗戶底的姑娘不服氣也得服氣了。

車駕在南府大門前停下，門口侍奉的仆從井然有序上前請安，該牽馬的牽馬，該領人門的門，該報訊的報訊，人影匆匆，卻無喧嘩之聲，個個屏氣凝神。

程亦安下車，不自覺便斂了心神。

陸栩生的份不一般，程家四房遣了三老爺程明同領著一衆爺前來迎接。

對于四房來說，這門婚事是高攀，程家兄弟不敢喚陸栩生的字，均客氣地喚他職，“僉事。”眉宇間均含有敬。

三老爺程明同含笑往裏一比，

“來，栩生，咱們進府喝茶。”

南府門前正熱鬧時，北府的臺階忽然傳來一道敞亮之聲，

“慎之。”

慎之是陸栩生的字，陸栩生和程亦安同時回眸。

此人極快地從臺階掠下，來到陸栩生夫婦跟前，只見他面容朗俊，眉長而面闊，周有一英俠氣度，正是北府大老爺程明昱的嫡長子程亦彥，如果不出意外，此人未來便是程家的族長，新一代掌門人。

程亦彥朝二人拱袖施了一禮，“慎之與安妹妹今日回門，彥在此一賀。”

程亦彥面的原因很簡單。

這門婚事是聖上賜婚，程亦彥此舉是給皇帝，給陸家面子。

他這人不笑亦有三分笑意，觀之可親。

陸栩生在朝中常與他打道，比起程家其餘人，他跟程亦彥算是相，他從容回禮，

“多謝燕寧兄。”

程亦彥頷首一笑，目挪至程亦安上，卻見這位妹妹倏忽紅了眼眶。

程亦安見到程亦彥心緒有些控制不住。

前世和離改嫁益州，無疑壞了程陸聯姻大計，四房可沒人給好臉，正是這位未來的族長，同在陸家了委屈，為了族中做出了犧牲，力排衆議每月著人給送程家份例，給撐腰，讓在益州食無憂，重生歸來，再度見到這位并不相的族兄，怎能不？

程家之所以繁榮數百年不倒，與當家掌門人世代相傳的眼界襟和擔當分不開。

所以，前世份例斷供時，這位族兄是不是出事了？

這一生，決不能看著他出事。絕不能看著程家敗落。

程亦安咬了咬牙。

程亦彥見程亦安紅了眼，錯愕一瞬忙問，“妹妹何以喜得落淚了？”

話是問程亦安，眼神卻分明看著陸栩生，質疑陸栩生是不是讓程亦安了委屈。

瞧，這就是長房的威懾力，換四房兄弟哪個都不敢。

程亦安恐他多想，連忙破涕為笑，朝他屈膝施禮，

“讓兄長見笑了，我就是高興...”

說完還故意害地看了陸栩生一眼。

陸栩生平平看著，有些無語，但還是很配合地往側靠了靠。

程亦彥放心了，再度施禮，目送陸栩生和程亦安進了南府大門。

南府部亦有巷道，各府獨立落鎖，進門有一面闊五間的大廳，上書“中賢堂”三字，則是南府的議事廳，平日無事此地落鎖，繞過議事廳往西南方向行過一徑，便是四房的大門了。

衆人迎著新婚夫婦一路過門檻，一秋香撲面而來，進了自家門，便熱鬧許多，簇簇的歡笑聲，是久違的鄉音。

前世程亦安去了益州，足足五年不曾回京，如今重回故裏，心難自持。

唏噓間見兩位老爺侯在正廳，略長一位是程亦安的大伯父，他面頰含著激，目落在陸栩生上移不開眼。

而另一位....是程亦安的父親，四房二老爺程明祐，他形修長清瘦，負手立在臺階，一張冷白臉，薄薄的皮裹著高高的顴骨，神冷冷淡淡，沒有半分笑意。

對上那雙毫無緒的眼，程亦安心刺痛了一下。

程亦安尚在襁褓之時，母親便故去了，後來父親續娶了一房妻子，生下一兒一。

程亦安印象中，他們四口才是一家人，而是多餘的那個。

幸在祖母憐惜，自來將抱在膝下養大，倒也不算委屈。

前世終其一生，都不曾得父親一憐，他甚至不願看到，每每瞧見的臉，略怔一瞬便移開。

今日亦是如此。

一直不明白，因何不得父親歡喜？

新人上前朝兩位長輩施禮。

大伯父很熱，三叔也很客氣，唯獨正兒八經的岳父很冷淡。

陸栩生不聲看了一眼程明祐，前世他不曾察覺這位岳父有蹊蹺，畢竟他比人家還冷，今生卻發現不對勁，哪有這麽不待見自己兒的。

陸栩生替程亦安鳴不平。

喝過茶應酬一番，陸栩生主與大伯父說，

“小婿先隨亦安拜見老太太，再陪諸位尊長喝酒。”

論理這個時候該程明祐陪著兒婿去給老太太見禮，但程明祐置若罔聞坐著不。

大老爺程明澤給氣死了，連忙朝三老爺使眼，于是再次由三老爺程明同領著二人去後宅。

待新人離開，大老爺揮退下人，對著程明祐擺起兄長的架子，

“你為什麽不去？”

程明祐坐在圈椅裏，懶散地著酒樽，涼涼看了他一眼，滿嘲諷道，

“我為何不去，兄長不心知肚明嗎？”

看著他滿目質疑的眼神，大老爺臉脹紅，隨後氣得拂袖，斥道，

“你呀簡直糊塗，那可是皇帝跟前的第一紅人，有了這婿，你在京城還不橫著走，就是北府的程明昱都得給你幾分面子。”

這話程明祐顯然聽得耳朵起了繭，別過臉去，不耐煩聽。

大老爺更氣了，急得在他面前來回踱步，

“我警告你，收起你的臭脾氣，必須給個笑臉，咱們四房的前程都在這呢。”

程明祐還是無于衷。

最後大老爺拿出殺手锏，

“你再不服帖，趕明兒我斷了夏氏的供奉。”

夏氏便是程亦安的母親，程明祐在長安寺給供奉了往生牌，每年要耗不銀子，而府上財權掌握在大老爺手中。

這話實打實住了程明祐的肋，他霍然起，狠狠剜了大老爺一眼，拂袖往後院去了。

大老爺看著他負氣的影，長長了心口。

後院眷極多，程明祐不曾去老太太的院子，而是等在花廳，待會陸栩生給長輩請過安後，會回到此吃席。

但陸栩生沒來。

“你為什麽不去？”

陸栩生陪

著程亦安見過老太太等人後，坐在老太太院子外頭的小山廳不走了。

陸栩生著小小的青花瓷盞，面無表看著程亦安，

“他不待見你，我為何要給他面子。”

細碎的穿過樹枝斜斜投遞在那張臉，影覆過他的眉梢，描繪出一漫不經心的銳氣。

陸栩生就是這個臭脾氣，不慣著任何人。

程亦安噎了噎，瞪他道，“別鬧。”

那張紅撲撲的臉蛋合著濃的眼睫，水靈的杏眼，被秋芒映出幾分嗔。

陸栩生心仿佛被撓了下，將茶盞擱下，狹眸直勾勾看著，分明寫著二字：就鬧。

程亦安臉倏的一紅。

這廝，跟甩脾氣呢。

他不想做的事誰也奈何不了他。

程亦安拿他沒轍，只得請來幾位弟弟陪他喝茶，自個兒進屋跟祖母敘話去了。

大老爺等人左等右等不見陸栩生，一打聽人在涼亭坐著，便知這是生了嫌隙。

大老爺狠狠給了程明祐一頓臉，

“你以為他是誰，能在他面前擺岳父架子？皇帝的龍須他都能捋一捋，你算老幾？”

大老爺使了個眼，與三老爺程明同一道將程明祐架著過去了。

陸栩生遠遠瞧見幾位老爺往這邊來，也不能失了份，這才迎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