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落魄

有顧逍出面，靈淮很輕易地就拿到了被撕掉的幾張符紙。

他看了一眼，見王命司的人站得遠遠的，蕭回也不在，不問：“這案子是歸你管了嗎？”

“這倒沒有，我在宮裏掛了個閑職，只是來看一看。”

顧逍低頭看著他手上符紙，很好奇的樣子：“這符紙有什麽問題嗎？”

他說是看一看，估計也是奉了皇命來。

靈淮不懂宮中職調度，但見他架勢，也知道這所謂的閑職并不簡單。

“被改了幾筆。”靈淮道。

“？”

“我原先畫的，可以鎮宅辟邪，加上了這幾筆，就了招邪。”

“這麽嚇人？”

靈淮把符紙收袖中，卻聽顧逍又道：“既然招邪，不銷毀掉嗎？”

“蕭……蕭世子不看嗎？”

靈淮是怕蕭回到時候找他麻煩，所以收著，橫豎這符對他也起不到什麽作用。

“沒事的。”顧逍攤開手，說：“他不管這個，我看過就可以。”

靈淮就又將符紙拿了出來，想了想，又在其上添了一筆。

“這又是什麽用？”

“沒用。”靈淮說：“作廢了。”

顧逍“哦”了一聲，將那作廢的符紙收走了。又問：“依你看，這瘋癥是什麽妖邪所為？”

靈淮道：“昨夜我已將妖靈降伏，讓茂若泉發瘋病的，應該是另外的邪祟，也有可能不是邪祟。”

“不是邪祟？”

靈淮點頭，他道：“或許另有其人。”

顧逍似乎對他這個說法很興趣，問：“那京中其他幾戶同茂若泉一案相似的案子怎麽說？”

靈淮正想打聽這個，反問：“其他人的案是怎樣的？”

顧逍這時候喊了親從過來，那人將事一五一十的告知靈淮。

說是害的皆是京中員，皆是半夜子時在自家府宅中遇害，無一不面容驚悚，估計是死前見了什麽可怕事，有撞見的親眷下人，都說那邪靈只有一團黑霧形態，是個龐然大，人不敢靠近，等黑霧散退後，就是人倒在泊中，當場斃命。

和符音打聽的大差不差。

靈淮聽過，問：“那這幾個員都是哪些人？可有什麽關聯？”

“有。”那親從道：“這幾個人，皆和多年前一件舊案有所關聯。”

這個靈淮就不知了，“什麽案子？”

“一個和巫蠱有關的案子。”

這回是顧逍回他：“當年齊培風任司天臺太史令，被告發以巫咒太子，先帝震怒，就派人抄了他的家。十幾年前的事了，還是當今即位前的案子，當時轟的，我朝本就忌巫蠱之，從那之後，更是提都不能提起。”

“是了。”那親從附言道，“這幾個案子裏害的大人早年都和齊培風有過……有些淵源，當年有些風聲，說齊培風實際上是遭人構陷，一家人含冤而死，因此這回事發後，法司衙門裏也有一個說法，說是冤魂索命。”

靈淮聽到這裏，心裏就有了個大概了，從來巫蠱之禍多是人禍，而如今的邪靈之，恐怕也和“人”不了幹系。

靈淮從子夜裏沒套出一句實話，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那就是這些人并非子夜所殺。

現而今又有這個案子的淵源在，靈淮也很難不多想。

“這齊培風一家，可有留有後嗣？”

“一人也無。”親從回答靈淮，“行巫蠱一經發現便是重罪，更何況事關重大，他家是滿門被誅，一個也沒留下。”

靈淮陷沉默，或許是被那幾個字定生死的言語所驚，神尤為凝重。

顧逍歪了歪頭，問：“嚇著了嗎？”

“沒有。”靈淮擡起眸，那點在眉眼上的沉重稍退了些，他道：“你覺得這幾個案子會是誰在背後控？”

他這一句話，是認定了禍首“另有其人”了。

顧逍看著他，突然，他笑了一下，有些高興地看著靈淮，好像看到了什麽驚喜的東西一樣。

靈淮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你……”

穿堂風吹過，案上卷宗被吹得翻過數頁。

下一刻，顧逍就把目收了回去。

“蕭回今晨剛將案卷上來，要以邪靈作為由結案。”

顧逍手指把玩著從靈淮那兒討來的符紙，道：“你說，這麽明顯的端倪，蕭世子怎麽會看不懂呢？”

他手裏被改了兩道的符紙，已經證明了此事是“人”的手筆，而他的話，則回答了靈淮的問題。

“你是說……”

“蕭回一向囂張跋扈眼高于頂，誰也不放在眼裏，京中出了這般大的人命案子，他為王命司長，不將裝神弄鬼的人掉層皮是不可能罷休的，如今卻草草結案。”

顧逍頓了頓，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此事多半和他不了幹系。”

被顧逍這樣一說，靈淮就知道該從誰查起了。

但是這樣明顯的事，緣何皇城其他人也看不出來，難道他們也深信是邪靈作？

靈淮雖有頭緒，眉卻仍蹙著。

“那……此案算了結了嗎？”靈淮問道。

“妖靈都被抓住了，你說呢？”顧逍反問。

他這話也給了靈淮一個信號，或許京中不是沒有人察覺端倪，但就算有人有疑，也絕對無人會指出來，因為沒有人敢開罪蕭回。

蕭回的權勢，靈淮早在上京城的那一晚，就已經領教過了。

但或許，那一夜要他領教的還遠不止這些。

“所以你也是來結案的。”靈淮現在已經猜到顧逍是被派來做什麽的了，王命司的案卷遞上去，下一步，就是複審，若無異議，這案子就算是揭過了。

顧逍話留三分點到為止，靈淮其實也知道自己不該再問下去了，卻還是說出這一句，“你們不準備再查了，對嗎？”

他眼睛裏有點失落的意味。

顧逍仔細打量他，突然道：“你倒是個適合進大理寺的好苗子。”

分明是審視的目，卻很溫和，靈淮可以在一切審視面前不聲，卻在這樣的溫和裏，近乎潰敗地移開了目。

莫名的，靈淮突然鼻子一酸。

他沒有接話。

過了一會兒，顧逍問：“怎麽突然有些傷心？”

靈淮不知道他怎麽用上“傷心”這個詞，說：“沒有。”

“那我怎麽看小公子一副要哭的樣子？”

靈淮微愣。

靈淮不知道自己在顧逍面前是怎樣的，自從月璃說他的目不清白之後，他就已經有盡量克制，不去和顧逍對視了。

他想月璃說的并沒有錯，上京城龍蟠虎踞，這些王孫公子，也都不是好招惹的人，他應該是要敬而遠之的，包括顧逍。

顧逍看著好脾氣的笑意底下是一汪不見底的淵池，深不可測，靈淮才臨淵而立片刻，就越了界，那樣不設防地和顧逍說了太多的話，暴了太多。

他輕易地就看穿了蕭回，那自己呢？

在顧逍心裏，一直用這樣不可言說的目追著他看的靈淮，會是個如何不懷好意的人呢？

還是說，是個怎樣別有用心的妖？

靈淮不知道怎麽去回答顧逍這個問題。

該怎麽解釋他此刻突來的緒，顧逍會懂嗎？

可是顧逍連聽到四方降魔都淡淡的，他會懂眼下連靈淮自己都不明白因何而來的洶湧緒嗎？

在這一刻，靈淮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或許時間是過了太久。

三百年，確實太過漫長了些。

“我、”靈淮嚨了，最後，他說：“我要回去了。”

他又後退了一步，和顧逍拉開距離，好像這樣就可以不那麽輕易被顧逍識破了。

顧逍眉心微蹙了蹙，隨後說：“那我人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不用勞煩，我走一會兒就到了。”

“那好，京中除祟還有一些需要公子幫忙的地方，靈淮公子若不著急走，可以在京城多住一會兒。若有什麽想玩的，也可以隨時來找我。”

顧逍仍舊是那副溫和神，但這會兒靈淮已經不再看他了，他應下，匆匆告辭了。

-

回到客棧，月璃在窗上老遠就看到靈淮，等他推門進來，一把將靈淮拉到跟前，問：“你怎麽了？失魂落魄的，那些人喊你做什麽去了？”

靈淮沒讓他們跟著，一整個白天，月璃和符音都在客棧等消息。

靈淮搖搖頭，他神恢複了些，說：“案子應該要結了。”

“怎麽結的？”

“說是邪靈作案，用我昨夜上去的傀儡結案了。”

“這就結了？”月璃沒想到王命司這麽好騙，一個傀儡妖心就混過去了，不過本來也不在乎怎麽結的，反正他們抓到那作的魘妖就可以功退了。

“那這是好事啊，你怎麽愁眉不展的？”月璃問。

靈淮閉上眼，說：“你們帶子夜離開上京吧。”

月璃聽著不對，“那你呢？”

“我還有些事，可能要多留一陣子。”

“什麽事？”

“私事。”靈淮說。

月璃過去搖他，靈淮才睜開眼，他眼眶有些紅，但是沒哭，月璃從來沒有見靈淮哭過。

像今天這樣紅眼眶，也很見了。

“你是不是見了什麽人？”月璃一下子就猜到了，“是那個顧逍？他欺負你了？”

“沒有。”靈淮說：“我就是有些累，可能昨天沒睡好。”

雖然睡覺對他們可有可無，但靈淮確實需要睡覺，也很喜歡睡覺。

因此這個理由也說得過去，但狐貍月璃長了一顆七竅玲瓏心，又有什麽猜不到的，只是到底沒破。

“那你好好休息一會兒吧。”手拂過靈淮的眼尾，靈淮就重新將眼睛閉上了。

-

靈淮在一片虛空中打坐，沉沉浮浮，時夢時醒。

夢裏是無邊無垠的雪原，一只渾雪白的狐貍在雪堆裏嬉戲，等靈淮靠近，它端坐起來，清的眼睛機靈地看著靈淮。

靈淮對它說：“我找到他了。”

那狐貍眨了眨眼，眼神逐漸變得迷茫。

靈淮又說：“他和以前比起來，有些不一樣了。”

“我也不一樣了。”

狐貍蹭了蹭靈淮的手指，趴在他膝蓋邊，那之後他們不再對話，只靜默地坐著。

……

一直到靈淮被晃了晃，他才睜開眼。

剛清醒是靈淮最沒有防備最懵懂的時候，他緩了半天，才發現那個晃自己的是子夜。

子夜這個妖，和月璃倒有些氣味相投的樣子，不是倚著就是靠著，總也沒個坐相，這會兒又抱著靈淮的大，將腦袋擱在他膝蓋上，自言自語地問：“怎麽還不醒呢？睡了老半天了……”

靈淮擰了擰眉心。

“你還要賴到什麽時候？”

他聲音響起子夜才擡起頭，一看靈淮終于醒了，趕狗子似的，抱著靈淮大又是又是捶地奉承：“靈淮哥，我給你你舒不舒服呢？這個力道你覺得怎麽樣呢？”

靈淮上是很敏的，本經不起一點，他一把擒住了子夜的手，第一次在子夜面前下風，一時顯得這個小魘妖是個什麽洪水猛似的。

子夜：“？”我什麽也沒幹啊。

靈淮：“有話直說。”

子夜便出個諂的笑，他年紀小小，做這樣的表實在讓人覺得好笑，他自己卻渾然不覺，仍舊堅持不懈地，支支吾吾，旁敲側擊，終于說出口：“你看，這我也服侍你們一天了，什麽時候…什麽時候可以放我走呢？”

那邊月璃發出聲笑。

靈淮也笑了，他說：“你服侍誰了？”

子夜不經意地瞥了月璃一眼。

又瞥了符音一眼。

符音：“我可沒讓他給我捶。”

“是他不讓我捶！”子夜向靈淮告狀，“還關著我！不給我吃喝！我一他他就拉個臉……”他一控訴起來就滔滔不絕。

月璃再睡不住，在一旁樂得從大氅底下出來臉，撐起個腦袋，笑道：“小子夜，你和這些不懂的人說什麽？過來，幫姐姐錘，姐姐疼你。”

子夜又狗子一般地跑去月璃跟前，兩個腦袋湊在一起又不知聊什麽去了，竟然很是投緣。

靈淮又擰了下眉心。

他這一覺睡得也不怎麽好，但到底比白日好些了，這會兒站起，到案前坐下，聽月璃和子夜聊天。

也怪不得他們能聊投機，他們都是很熱鬧玩耍的子，月璃見多識廣張揚，子夜好奇心重還捧場，給個月璃捧得飄飄然。

靈淮看他這會兒高興，便趁機問：“你認不認得蕭回？”

像聽到什麽魔咒，子夜手裏的荔枝一下子掉了下來，“什麽…什麽蕭回？我、我不認得呀。”

靈淮幫他撿起荔枝，面不改地說：“他說京中幾個案子皆是你手筆，正滿城搜捕你，要將你挫骨揚灰。”

下一刻，子夜的臉上笑容散去。

然後，又浮現出怒意，他騰地站起來，一張小臉通紅，怒不可遏：“什麽？！”

靈淮平靜地看著他。

子夜的氣焰又一下子消失無蹤了。

他懵了似的站在那兒，馬腳出來也顧不上了，他耷下眼，過了一會兒，像是有些傷地問：“真的嗎？他真的這麽說嗎？”

靈淮握住荔枝，那清甜的味道散開，卻已讓人失了品嘗的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