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靠

短短的一瞬, 謝昀腦海裏已經飛快閃過許多畫面，各種怪陸離的景象中，他看見衛師父那只強健的胳膊, 托住他的腳登上馬鞍。

那張遍布滄桑的臉上帶著歷經風霜的堅毅, 也帶著循循善導的慈。

他說：“騎上馬就往前看，不要回頭, 有師父在後面跟著你。”

夏草兇長, 沒過馬蹄, 猶如一片綠的濤海, 風吹過，青草混雜不知名野花的味道撲鼻而來。

年的龍駒馬歡快地馱著僵的小郎君撒蹄子飛奔而去，速度越提越快，如順流而下的小舟，沒有什麽能夠阻礙他們前進。

他被勁風吹得睜不開眼睛, 腔裏的那顆心也好似隨時會跳出嗓子眼, 他回過頭, 卻發現那個說會一直跟著他的師父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遙他。

他抿了下, 大聲喊道：“衛師父！”

衛師父叉著腰，在燦下大笑道：“沒有師父，你也可以騎得很好了——去吧！一往直前！”

遠立在草野中影從清晰變得模糊，像是被明晃的日照白的畫卷。

鮮豔的褪去，徒留下發白泛黃的紙頁，一切變得陳舊、衰敗, 就像是走暮年的老人, 漸漸佝僂的軀。

但他永遠記得師父有著寬闊、有力的臂膀，軀如巨石巋然。

多年的風霜劍雨也沒有擊倒他。

他白馬紅槍, 領軍橫行在大晉的邊沿，守著岌岌可危的國土，十年如一日。

這些年，赫拔都把他當做中刺眼中釘，但他早在各種危難中千錘百煉，一次次化險為夷，反敗為勝。

這一次，為什麽會是這樣的結果？

信中，他都答應要來看他大婚……

謝昀握紅纓槍頭，已經幹涸的塊仿佛重新變得滾燙，灼傷了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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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驟雨降臨，雨水打在屋檐上，星流霆擊，聲響驚人。

屋的嬰孩癟著，手腳掙紮，嚎啕大哭。

婦人心疼地從藤條搖車中抱起孩子，摟在懷裏聲輕哄。

旁邊跪坐著愁眉苦臉的郎君，回頭靜靜看著娘倆，一言不發。

“自從上次洄兒被帶去王庭，就變得心神難寧，容易驚，不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麽，公爹也不說……你說會不會是王上他……”

“胡說什麽！”郎君立刻止住的胡猜測，激道：“父親不說也是為了我們好。”

北胡的事他們知道的越越好。

婦人抱著孩子側過，不滿地橫了他一眼，“說話就說話，這麽大聲又嚇著孩子了。”

嬰孩繼續舞著拳頭，哭得聲嘶力竭。

郎君沮喪地垂下頭，兩只手.進發裏，心中的不安化作喃喃自語：“父親總不會害我們……”

轟隆一聲響雷，風吹開了沒有栓的木門，冰涼的雨飛濺，浸了立地的屏風，水墨仕圖猶如灑滿了深淺不一的淚點。

郎君快幾步走過去，正要去關上門，卻遽然見到雨中奔出一道傴僂的影，那人冒著瓢潑大雨，頂著轟鳴的雷聲，高舉起雙手，“懷閑！——啊——”

郎君的心猛然一，不顧雨水，從屋中沖了出去，“父親！”

懷閑乃是大晉驃騎衛將軍表字，江公堂而皇之悲鳴他的名號，若是被有心人聽去……

江郎君不敢深思，渾發寒，急忙朝著雨中的老人跑去。

幸虧江公只喊了這一聲，就惘然下雙膝，跪倒在雨水橫流的石板地上，沒有結髻的花白頭發披散在後，他像是一頭失群的孤掩面低泣。

江郎君也顧不得髒，跪在老父親邊，不知所措地喊：“父親！”

江老猛地抓住兒子的手臂，好像那是能支撐他不斷下墜的一截懸枝。

他耷拉著眉，雨水在他遍布皺紋的臉上肆流。

“兒啊，兒啊……他去了——”

一道閃電劈開昏黑的雲端，令江郎君錯愕的面容顯出來。

其實江郎君一直知道，他們雖然逃離了建康，卻并沒有徹底斷開與那邊的聯系。

北胡人信任倚重父親，給他們宅子、奴仆和錢帛，讓他們食無憂，但父親始終無法把自己當作胡人。

他裏流淌的，讓他始終向往那個混、荒謬、已經步衰頹的故土。

“父親，您究竟在做什麽啊！”江郎君心恐懼，歇斯底裏地在雨中嘶：“我們就不能好好過日子嗎？他們對你如此不公，何必再管他們死活！”

江公抓著兒子的手臂不曾松開，手指愈發用力，江郎君都疼皺了臉。

嬰孩的哭聲傳來，婦人抱著孩子站到了廊下，無措地著雨中的父子。

江郎君想把老父親扶起來，但是江公卻住他的手臂，不讓他彈。

“父親……”江郎君抹了幾把臉上的水。

江公垂著腦袋，忽然道：

“北胡王要我設局除去懷閑，我寫了一封信，讓他早做安排。”

江郎君知道父親與衛將軍是多年的友，兩人互相信任，猶如親兄弟一般，兩年前父親被陸家誣陷排，關進大牢，還是衛將軍頂著力求，那次幸虧有謝家全力作保才沒有到牽連。

後來謝家更是派人把他們一路送離建康，免了牢獄刑罰之災。

“那衛將軍他是……”江郎君也并非鐵石心腸的人，對于曾經的恩人還是相當激，衛將軍不但為父親求，更是在他們最困難的時候，保住了他夫人的清白與命。

江公閉雙目，面孔扭曲，就好像得了癔癥的病人，瘋魔般不住捶打自己的口，低吼道：“他是為了我啊，是為了保我啊……”

江郎君的心好像也被那拳頭一下下砸住了，窒悶猶如蛛網擴散到四肢百骸。

以往不安的t猜測得到了證實，他再不能對眼下危險的境視若無睹。

父親果真在做大晉的應。

北胡王特意向父親要對衛將軍手，只有兩種結果，一是衛將軍有所防備，父親的嫌疑變大，二是衛將軍沒有防備，極有可能中計，到損傷。

無論是拔掉還是除去勁敵，對赫拔都而言沒有損失，他這一謀略是讓人左右為難的謀！

江郎君握住父親的手，不安且不解道：“衛將軍後是大晉，他為何……他也不該……”

衛將軍戍守大晉國土這麽久了，他的忠心和堅守被世人傳頌。

說句不好聽的話，他不是那種用事的人，即便與父親的關系再好，也不可能讓出自己的命，任由北邊的防線潰散。

因為整個大晉除他之外，能夠抵擋住北胡大軍的將軍寥若繁星，而能稱為帥才的更是之又。

他這一垮，意味著赫拔都隨時能率軍渡河，全力進犯大晉的領土。

雨水如注，沿著江公臉皮上的壑往下流淌，他明白卻依然十分痛苦：“他是把希寄托在為父與……與他那徒兒上了。”

耳邊雨水淅瀝，江公憶起建康的那次大雨，沿著牢房的石牆往下流淌，浸了他下的稻草。

他嚴厲看著懷閑，痛斥他不顧自己的職責，輕易踏進他與世家的博弈當中。

衛懷閑撐膝起，高大的影幾乎占滿了窄小的監牢，他嘆然一聲：“我已垂垂老矣，還不知道能堅持多久。”

“倘若你都無法堅持，那大晉危矣！”

衛懷閑搖頭：

“你錯了，國不是一日建，是前赴後繼的有志者共同努力，我們都是這歲月的洪流之中微不足道又舉足輕重的一環，我們在前，後繼者在後，後浪推前浪，他們要站在我們的肩膀上，最後又超越我們……就像是你我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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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昀坐在樹下的影中，從葉裏篩下的斑像是飛舞的靈蝶不停在他的發間、服上跳躍。

羅紈之腳步輕快地走來，擡眼對上他的視線，隨即看向左右兩名蒼衛，終于察覺到一些不對勁的地方。

該跟在衛將軍邊歷練的蒼鳴忽然出現在這裏，面蒼白，神頹廢，一魁梧的漢子變得像一團的麻紙，不堪一擊。

還有常年冷臉冷的蒼懷，眼圈竟然發紅，好像剛剛才哭過一場。

最後是謝昀，從他的眼睛裏看出了疲累與愧疚，這兩點都讓心中的不安升到了頂點。

出了什麽事？

“三郎，你特意我來……”羅紈之快走幾步，坐到謝昀的邊，“是什麽事？”

謝昀側頭看著，開口的嗓音低啞：“阿紈，我要送你和其他人立刻離開吉昌去臨賀，那裏有謝家的塢堡，可以容納你們生活很長一段時間。”

羅紈之隨著嚴嶠走南闖北，悉大晉的堪輿圖，所以知道臨賀乃是荊州最南端，離這裏很遠很遠。

知道謝家這些年已經征召了幾十萬役夫到建立塢堡，那些塢堡就跟扶桑城一樣龐大堅固，一樣適宜居住。

可問題是，為何要離開這裏。

“三郎，我們下個月就要婚了，你要送我離開？”錯愕不已，還不明白是什麽讓謝昀突然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明明昨夜的他還敲開的窗，說時間為何過的這樣慢，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與親。

謝昀握的手，目就像被外力破開的水面，洶湧著波濤。

“衛師父被赫拔都設計殺死。”

羅紈之驀然睜大眼睛，打了個冷。

“他們把他的頭顱割下來到豺狼的上，而後用斷裂的長槍上穿立在陣前炫耀，則被豺狼啃食分盡，徒留下白骨散在陣前，我——”謝昀用平靜的聲音述說發生在衛將軍死時那些可怖殘忍的事，說到最後才呼吸猛地變得沉重，仿佛不堪重負的弦發出不自然地震。

羅紈之不握他的手，不知道是想溫暖他的冰冷還是想要從他的手裏找到一些力量。

腦子已經一片空白，只能看著謝昀的目逐漸變得鋒利，像是出鞘的寶劍。

“我定要他們債還！”謝昀寒聲說完，又對低聲道：“阿紈，我為這件事謀劃已久，如今只能提前不能往後了。”

越痛苦，他的頭腦卻越清醒，在那短暫的時間裏，他已經冷靜地理清往後該走的每一步。

赫拔都步步，次次試探，他不能讓局面變得無法掌控。

所以他要在局面徹底失控前，先搶占先機。

羅紈之鼻腔一酸，問道：“那為什麽要送走我？”

“我說過，會好好安置你，護你安寧平靜的後半生。”

安寧平靜的生活就是羅紈之最想要的，他是過不了了，但至還可以給。

羅紈之瓣蠕了幾下，不敢置信道：“你那時候是說死了不要我陪葬，會好好安置我。三郎，你是要去赴死嗎？”

謝昀沉默須臾，才道：“我不會輕易赴死。”

不會輕易，不代表不會。

羅紈之又不是傻子，聽得分明。

可在開口前，謝昀又徐徐說道：“你在安全的地方，我才能夠安心。”

羅紈之慢慢站起，眼淚沿著臉頰不斷落，從下洇襟緣。

理智告訴，謝昀說的一切都是對的，也是為了好的。

討厭，害怕戰爭。

的心願只不過想和所之人安安穩穩度過一生。

蒼懷從旁邊走上前，他已經得到了最新的命令，將護送羅紈之離開吉昌，平安前往臨賀。

在那裏，羅紈之不但會得到最好的保護與照顧，還會得到這輩子也賺不到的財富。

即便……將來戰火不可遏制地波及到了南方，他們將會渡過海峽，去往海島……

那是給最妥善的安置。

不過謝昀眼下并沒有多說，他站起，擡手輕地去羅紈之臉上的眼淚，深深著，口裏卻不容後悔地再次說道：“去吧。”

不舍與挽留不會出現在他的裏。

蒼懷走到羅紈之邊，羅紈之泣著慢騰騰轉過，擡起重若千斤的，沉重地往前邁步。

如此明，照在上卻沒有一溫度，的骨全是冰冷的，像是已經了一行走。

聽見後謝昀袖被風吹起的聲音，也聽見他鞋尖到石子滾的聲音。

他們背對著背，漸行漸遠。

此一分離，將會與謝三郎分隔千裏萬裏。

但他在前方水深火熱，在後邊又怎可能真的歲月靜好？

羅紈之的眼淚突然瘋湧而出，突然轉回，甩開還沒反應的蒼懷，用盡力氣追上謝昀，從後面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謝昀！”

謝昀的子一，步伐頓住。

“不要送走我，讓我留下吧！我已經不是那個弱無能的郎，我可以幫你……你讓我幫你……”泣不聲，斷斷續續道：“我、我是想過安穩的日子，但、不能沒有三郎，我們不是說好，生同衾，死同嗎？”

謝昀閉上眼睛，攥了拳頭，聲音艱難從齒間出來：“不要任……”

羅紈之繞到他前，固執道：

“你要送走我，我自己也能回來！”

謝昀兩眼倏然睜開，目幽深，意含警告。

羅紈之自顧自了眼淚，“我肯定說到做到，你知道我為達目的不會善罷甘休！”

謝昀當然知道，眼前的郎有多麽固執與頑強。

他不能強迫，也不敢強迫，只能嘗試說服，“阿紈……”

但是萬千思緒竟讓他張口結舌，無從下口。

羅紈之也不看他的神，不管他的為難與苦心，直接進他懷裏，兩只手臂抱住他的腰，泣道：

“千鈞重擔，非君一人，謝既明，我如今可以與你共擔！”

不想再當弱的藤蔓，只能棲喬木，其庇護。

也想要為一個人遮風避雨，為他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