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臉皮這麽薄，釣不了金……

距離楊柳村定隰山三裏的道上。

馥梨從馬車裏跳下來，已作荊釵布的鄉野姑娘打扮，連面上都抹了更暗沉發黃的脂。

陸執方等在外頭，靜靜打量。

人在絕時，最易盲信。

能夠被犄角旮旯冒出來的奇怪教派煽的人，多被困于超出自能力的困境裏。

可即便刻意打扮，面上也沒有苦相。

他斂下眸中擔心，朝招招手，“過來。”

馥梨走近陸執方，從他掌中接過一小串白玉菩提手珠，一顆顆雕著祥雲紋，聽他道：“套手上。”

“世子爺，這個有何用？”

馥梨戴上去，晃了晃腕間。

大理司直程大人給了一個滿補丁的小布包，裏頭是應急的防工，而世子給的手珠，橫豎看都只是串漂亮的手珠。

“顯得比較神神叨叨。”

“我戴佛教的東西，去到會不會不好？”

“裏頭既有觀音像，又有自稱玉清元始天尊座下大弟子的，可謂集道佛之大。”陸執方一哂，“比起關心這個，你先重複一遍，今晨我說的話。”

“我是楊柳村孫秀娘家的遠房親戚，名小蓮，拜神月教是為了求滿姻緣，要……要釣一個金婿。”馥梨對著陸執方的臉，後半句尾音低了下去。

臉皮這麽薄，可釣不了金婿。

陸執方掃了一眼耳，這裏忘了塗，瑩白裏泛點紅，他擡手將頭巾扯了扯，撥出碎發遮住。

“進去後，別人做什麽你做什麽，別強出頭，別惹人注意，記住被選中的小孩面貌，散了後就跟村民來我這裏。荊芥也會喬裝，保護你安全。”

程寶川在後提醒：“大人，時辰快到了。”

陸執方深眸看：“去吧。”

他走訪了京畿道附近好幾個縣，上峰陳蓬萊怕他面容暴，這次潛追查，陸執方并不直接參與。

馥梨同陸執方告別，跟楊柳村接應的人走。走時耳朵還麻麻，世子指腹好像無意間刮了一下。

定隰山的路不好走。

彎彎繞繞，曲徑通幽，來到一座半新不舊的廟宇前，知客僧穿佛袍，卻盤了個道士發髻，見孫秀娘和後幾人，面警惕起來。

“紅塵煉獄，苦楚不渡。”

“真神降世，解厄衆生。”

孫秀娘一連對了好幾句口號，知客僧的猜疑仍未消，“怎帶這麽多人來？天師不喜無緣的信衆。”

“都是有緣的有緣，都想求天師指點迷津。”

孫秀娘嘆氣，從袖裏掏出兩串錢，塞到他手裏，“這個是我娘家外甥，可憐他爹大病癱了半年，全家生計就落他肩上，想求天師開一副仙丹。還有這個是他妹子，親事總不順遂，想求姻緣符……”

孫秀娘碎碎念起來，知客僧沒耐心聽，掂了掂那兩串錢，擺擺手，將他們讓進門。

烏漆半褪的木門後，熱鬧得馥梨震撼。

廟前到門口的空地滿了形形的人，男老都有，大多數是村民打扮，也有數裳鮮亮的，此刻不分你我地在一鼎闊肚三足煉丹爐前。

“哇，兩個銅板放進去，兩個金元寶出來！”

“他是有緣人！”

“我怎麽就沒有仙緣呢。”

“快！快！到我了……讓我去！”

到的男子穿一綾羅衫，手指上翡翠扳指綠得醒目，忙不疊將兩張銀票塞了進去，屏住呼吸。

後人群跟著一靜，煉丹爐的小口漆黑，驀地，吐出了三張銀票。男子眼睛一亮，連銀票并手上翡翠扳指，再加上鼓囊囊的荷包，一腦塞進去。

煉丹爐小口吞了這些，飛出來一錠銀元寶。

男子接住，再等大半天，沒了靜，“沒了？就沒了？我的扳指都不止這個錢啊！”他大掌拍在煉丹爐上，一下兩下，想要把銀票都拍出來。

第三下還沒落，被個壯漢一把鉗住。

“他對仙鼎大不敬，把他扔出去！”

“他簡直罪大惡極！”

他回神，對上一雙雙狂熱駭人，幾乎要擇人而噬的眼睛，急忙高舉雙手。最先用兩個銅板換來金元寶的人，衫襤褸，正朝著煉丹爐的方向哐哐磕頭。

能說什麽呢？自認倒黴唄。

馥梨混在人群裏。

隨著每個人上的銀錢或多或地投進去，被到了煉丹爐前。從小布包裏頭出來兩個銅板，“神月聖教，解厄衆生，請賜我一個長得好，脾氣好，前程好，家境也好的四好夫君。”

雙眸晶亮，把銅板鄭重地塞了進去。

“嗬，才給兩個銅板，發這麽大的願。”

“小姑娘，這是點石金的仙鼎，你要求姻緣，等會兒普度天師來指點迷津，你再問吧。”

信衆裏有人嘲笑，有人指點。

馥梨沒理會，雙手合十，靜靜看那丹爐小口。“啪嗒”，裏頭飛出來一顆小石頭，砸在腦門上。

懵了懵。

“哈哈哈！你沒戲了！我來！”

人群哄笑，很快被新來的人開了。

再過了兩刻鐘，幾乎所有人都在煉丹爐投了錢。

知客僧忽而進來，拿銅鑼敲響三聲，“吉時已到，普度天師將為爾等解厄。”

人群如水，被煉丹爐分開兩撥，又再彙聚到了唯一稱得上殿宇的舊屋前。裏頭線昏暗，燭火明滅，一座金觀音像在煙霧繚繞裏若若現。

約四十出頭，戴玄冠，著青褐道袍的人走出。

“是普度天師！”

“天師！我家遭了厄運啊，你一定要救救我。”

作弟子打扮，平冠黃帔的幾人形魁梧，將信衆與普度天師隔開來，“師父只為有緣人解厄。”

普度天師目冷靜，掃視全場，指了其中一人。

馥梨順著他的指向看去，正是從煉丹爐得了兩錠金元寶的人。那人走到普度天師跟前叩首，“我是楊柳村的莊稼漢仲天慶，我媳婦得了怪病，大夫說每日都要花好幾十兩銀子的湯藥費吊命，還沒剩下幾年命了。天師救救啊！”

“你把符水喝下，不出一個月就能痊愈。”

普度天師從袖中拿出一張符紙，食指并中指一指，那符咒驟然自焚，冒起幽青焰。他裏念念有詞，將快燃盡的符咒投水缽中。

人群議論紛紛，“天師施法了！”

仲天慶兩眼定定看著水缽，恨不得馬上生出一雙翅膀，把水缽送回家，給他媳婦喝下去。

一旁弟子拿了個功德箱來，“心不誠，則願不遂。”沒有說添多添，仲天慶卻忙不疊掏了口袋，把兩錠金元寶都丟了進去。他算過那些湯藥費了，真治一年下來，兩錠金子都不夠。

他如願換來飄著符灰的水，小心翼翼護著走了。

馥梨在人群裏，看得整張臉都皺起來。

普度天師又隨手指了幾人，或是畫符燒灰，或是道出解厄的特殊方法，或是提醒改變家中布置。功德箱收取有多有——心不誠，則願不靈。

“今日解厄到此為止。”

他作疲憊狀，擺擺袖。

人群憾地離去了一部分，還剩下一部分，多為老弱婦孺，數也有年輕的，共同點是都帶著孩子。

——來了。

馥梨認真觀察，孩子裏多男。有的孩子一看就是楊柳村的，皮經年日曬，呈健康澤，裳打滿了補丁，有的不止皮白皙還衫致，但臉上表一種病懨懨的神態，似不太清醒。

看著看著，不期然對上了一張充滿恨意的眼。

有個男人神憔悴，眼睛布滿了紅，揣著手躲在角落，一般的目看向了普度天師。

普度天師的弟子將剩下的教衆請殿。

腳步慢慢挪過去，只見觀音座下有一堆紙折的蓮花，不一。

“觀音娘娘慈悲，願收有緣子為座下弟子，以庇護其族人福祿壽永昌。你們有願意的可以送來一試。作為結緣禮，會贈予功德箱的一部分錢財。”

普度天師話落，便有老婦帶面黃瘦的來。

普度天師示意弟子取出一朵蓮花，放到手上。哭喪著臉，被老婦狠狠一推，“快去！家裏好幾張快吃不上飯了，你跟著觀音娘娘修煉福，還能庇護家人，還推三阻四了。”

巍巍的手舉起蓮花，朝著觀音像的方向供奉，半晌，什麽都沒有發生。

“你家孩子與觀音娘娘無緣分，下一位。”

普度天師的弟子示意二人走開。

老婦人臉拉下去，“就是個賠錢貨！”

新來的是個滿臉貪婪的中年男子，牽著個臉頰飽滿、蹣跚學步的娃娃，娃娃連紙蓮花都舉不穩，還得靠像是爹的男人托著。

那輕飄飄的白蓮花，在現場所有人的注視下，如變戲法一般，輕輕飛到了觀音像低垂的一只手上。

“觀音娘娘收了蓮花，俺家孩子有仙緣！”

男子大喜過，當即將娃娃給了普度天師弟子。弟子取出功德箱一分部錢財，給了男子。

娃娃驟然到了陌生人懷裏，嚎啕大哭起來。男子看看手中錢財，一步三回頭，還是走了。

馥梨努力地辨認那張哭得皺的小臉。

還有人陸續要把孩子送到觀音座下當仙。

有的蓮花毫無靜，有的蓮花再現神奇跡象，飄飛到觀音像手中。轉眼，觀音像下聚了兩個一個男，都是玉雪可的模樣。

馥梨手了擺，掌心冒出了汗。

這些孩就要在眼前被帶走了。等待他們的不是什麽修煉仙，是茫然未知的命運。

不能強出頭，不能惹人注意，要相信世子。

松開了攥拳的掌心，一聲嘶啞的呼喊沖耳中——“把我兒還給我！你這個騙子！還我兒！”一道人影發了狂般，從角落躥出來，撲到普度天師的上，匕首高高揚起，映出寒。“府的人就在這裏，你死定了！騙子！你們死定了！”

以為集會一切事畢的衆人都無防備。

兩人在觀音座下扭打，弟子反應過來撲去施救。

繚繞煙霧散去，觀音像出斑駁漆，竟搖搖墜，被撞擊得歪向了一側，眼看就要砸向幾個孩。

馥梨沖過去。

有人比更快，形一晃，箭步搶在前頭去托那樽神像。是一直牢牢守在後的荊芥。

……

楊柳村參與集會的村民，有一半已回到各自家中。陸執方從地方知縣的人那裏得到消息，同木樨繼續等，直到日影西移，樹梢歸巢鳥雀愈發熱鬧。

“什麽時辰了？”

“爺，酉時過一刻。”

“去定隰山。”

“可刑部和我們的人也還沒回來，去了會不會打草驚蛇？要不問知縣借兩裳，裝獵戶去？”

“來不及了。”

陸執方一夾馬腹，率先跑開了，木樨只好跟上。

兩人還沒跑到定隰山的山腳，遇見了形容狼狽的荊芥。木樨臉大變：“怎麽只有你一個？”

荊芥一路卯著勁用最快速度來，頭都是腥氣：“爺，岳守信潛了集會，同天師起了沖突，還認出來刑部和我們的人，將我們暴了。”

這次只是潛伏，不是正式抓捕，雖然外部有支援，但裏頭的人手并不夠。荊芥能全須全尾地出來，是他本事大，其他人……

陸執方踩著馬鐙，背對日落。

荊芥只看到個廓，看不清他眼神。

“繼續說。”

“當時神像砸落，況混，屬下回過神來，馥梨姑娘已經同孩一起……被那群人劫走了。”

荊芥語調幹，他很辦砸差事。

陸執方似笑了一下，“回、過、神、來。”他重複的是他話裏的幾個字，一字字砸得荊芥心驚。

“爺……”荊芥說不出話來，快要跪下去。

陸執方馬蹄越過他，“現在不追究，帶路。”

荊芥將他們領到神月教衆人逃散的方向，是個通往大路的岔路口。“刑部和兵馬司在定隰山外接應的人手去追了。屬下跟他們彙合後，就來找爺了。”

道路有塵土，只有左邊有淩的馬蹄印，右邊沒有。理應是走左邊，木樨和荊芥連馬頭都調了過去。

陸執方催馬而去，又頓住，右邊太幹淨了，不止馬蹄印，連半個腳印和車轍印都沒有。

他忽而調轉方向，拐去右邊跑開了一小段。

路旁一棵樹的分枝有個新鮮斷口。

是痕跡被刻意清理過了，馬後拖著一捧樹枝。

淺褐的泥地，有一點白，圓圓的，像一顆白玉菩提珠。陸執方下馬撿起來，看清楚了上頭雲紋。

“就順著這個方向找。”

荊芥和木樨跟在他後。

荊芥目力好，很快看到了第二顆。

第三顆。

陸執方手裏攥的菩提珠越來越多，掌心裏幹的是土，的是汗。一顆一顆，攥得手背骨節發白。

快過年了，靜思閣給仆役的紅封多，小廚房做的年夜菜也盛。小姑娘還沒拿到，還沒嘗過。

他連給的紅封上畫什麽圖案都想好了。

沒事的，就再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