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想做家務》第四章終于有了家,媽媽的家卻要沒了

林瑞玲一直覺得自己的生活剛剛好,堪稱經濟適用型功老太太的模板。

有一兒一,剛剛好;一兒一都婚育了,不會被嘲笑,剛剛好;兒子生的是兒,兒生的是兒子,不用他們催,最近兒媳婦和兒又都懷了二胎,剛剛好;沒有喪偶,丈夫和一起活到現在。們這代人,丈夫不吃喝嫖賭不家暴,掙了錢往家拿,已經是好男人了。所以雖然丈夫是個油瓶倒了都不扶的大男子主義者,也剛剛好——不然難道嗎?不錯,雖然經常腰酸背痛,牙齒落了八顆,最近走路快了口發悶,倒不上來氣,但沒有別的病,牙也都補上了。這歲數了,就像機用久了會有損耗一樣,很正常。

林瑞玲更把所有的人際關系理得剛剛好。丈夫再不同意,也一直抗爭,終于給了兒市場價的嫁妝,這是人生中為數不多和丈夫正面對抗的時候;孫和外孫子都是帶大的,一視同仁。這年頭,為著家里重男輕,子之間打得不可開的新聞還麼?以自己的一碗水端平而自豪,連兒也挑不出理來,和頗為親近。

另外和親戚之間關系也好,父母生了他們姐弟五個,最大,弟弟最小,和弟弟在本市住,其他三個妹妹都在外地。弟弟弟媳當年做生意忙,便親手幫著帶了幾年小林越;平素兩家走也親。父母晚年是和弟媳婦流伺候的,可房給了弟弟,并無怨言。一直懂事。

剛剛好,林瑞玲總是這樣想。這輩子可算是全全乎乎的一個人,上上下下挑不出一點病來。夫妻恩,親融洽,鄰里和睦,死后閻王爺見到,也得給豎個大拇指點贊。為此臉上總是顯出莊重自矜的神來,但如果看見人,遠遠的就會打招呼,笑得燦爛親切,臉上的莊重自矜碎一朵花。

林志民要雪華滾出去的那一次吵架之后,兩人相得很尷尬,第二天雪華就識趣去搬到客房住了。連續一周,都是發蒙的狀態,頻頻失眠。有時好不容易睡,突然一凜,又立刻醒了。一個人行走在萬丈懸崖上,前路霧氣迷漫,才會這樣提心吊膽,戰戰兢兢。有時疑心這不過是一場漫長的夢,醒來就好了,怎麼會三十年的夫妻,說翻臉就翻臉呢?可清晨醒來,看到丈夫毫無表的臉,冷若冰霜的眼神,便明白,這噩夢一時半會兒是醒不來了。

雪華終于憋不住,來找大姑姐訴苦。到林瑞玲家,林瑞玲正給孫和外孫子削水果。兩個娃一個四歲,一個五歲,周一至周五都是帶。最近一個發燒了,很快傳染另一個,都沒去兒園,只能在家照顧他們。

五十五歲的弟弟突然要離婚,這讓林瑞玲大吃一驚。五十五歲,不是一個可以離婚的年紀,活到這個階段,該是奔著合葬去才對。再說了,老頭都怕離婚,他們需要老太太推椅。中年風流說的都是五十歲之前的階段,人過五十天過午,該留個心眼,刀劍庫,馬放南山,不再折騰才對。

五十五歲,也與中年危機無關了。心深如火山巖漿般翻滾的激漸漸平靜,連灰燼也漸漸熄滅,只留微不可見的一縷輕煙,似生命的嘆息。此后,不甘心、悸、熱沸騰,都和這個年紀的人沒關系了。他們將會漸漸習慣一個份:老年人,漸漸找到倚老賣老的樂趣,向另一種人生境界。

林瑞玲對雪華不是沒有意見,因為雪華幾十年一直在補娘家。從娘家父母角度來看,可算是大孝。不錯,男人一找老婆,就說喜歡找孝順的。但指的是孝順公婆,可不是孝順自個兒家的父母。林瑞玲父母還活著的時候,母親總是和嘀咕這些事。林瑞玲應和著,一邊覺得弟媳婦過分,一邊也理解。因為林瑞玲就打心眼兒里心疼自己的父母,總惦記著給他們買東西。但林瑞玲會盡力幫弟媳婦,不只為,也為弟弟。五十五歲了,離婚像什麼樣?難道接下來打算當個老嗎?鉆石王老五說的是有錢人,可不是領退休金的半大老頭。

雪華氣恨恨地和林瑞玲分析,半輩子都是“扶哥魔”,丈夫沒說什麼,老了老了突然因此提離婚,必有貓膩,覺得就是他健健出的幺蛾子。

三年前,林志民關了建材店。結婚率低,人們手里沒錢,房地產不景氣,加上疫,整個城市的建材市場哀鴻遍野。大河都干了,小河當然一片焦土。生意沒做頭了,店開一天賠一天,半生掙的利潤都回去了,被拖欠的貨款打了司也要不回來,因為欠款的老板已經破產跑路了。

他們靠著積蓄和雪華兩千多的退休金生活,只等著林志民五十五歲退休。人老了,世道不景氣,折騰一輩子手里沒剩幾個錢,三者疊加在一起,讓林志民狀態越發頹廢。余生他不知道還有什麼盼頭,兒嫁人可能算一樣,但和雪華不同,他不怎麼催婚。似寬容,似無視。人活到五十多,就像從前的老版安卓系統用久了會變慢一樣,靈魂被太多人生經歷留下來的神碎片拖累著,反應一天慢似一天。林志民漸漸散發生無可的氣息,每天吃飽了就往沙發上一歪,有一搭沒一搭地看電視,看著看著眼皮耷拉下來,睡著了。

某次夫妻路過商場,幾個健房的工作人員塞過來健優惠券,健房就在商場旁邊小區的底商,工作人員熱邀請,林志民抱著好奇心去了。只要不請私教,本城的健房年卡一年才一千多,這份本不屬于無業人員的奢侈,原來這麼實惠,林志民立刻就上癮了。健如給他換了套新的作系統,他整個人都振作起來了,很快為健房里中老年群中的佼佼者,酒過度的肚腩下去了,背了起來,漸顯,服換一水兒的運服,皮鞋換了空氣跑鞋。從背影看,這個頭戴灰白棒球帽的男人材健碩,運出的小結實勻稱,不知的還以為是哪個壯小伙子呢。

同時讓林志民結了一群朋友,他們相約著去釣魚,去自駕游,甚至是去拼飯,哪怕只是AA,一群人說說笑笑,也很快樂。失去生意曾讓林志民心灰意冷,不止是錢,更是失去與社會的聯系,但現在,好又讓他重建聯結。且這回的聯結更加深刻,他的舞臺是大好河山,山南海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和大姑姐一樣,雪華也一直認為,只有中年男人才會出軌,過了五十之后的男人就不算中年人,而算老年人。此時他們和人一樣,失去了別。當然,他們的心仍在,但已經沒有機會了。除非特別有錢,否則誰會和他們搞正經外遇呢?可是吵架之后,雪華的信念突然崩塌了,丈夫拔的背影此時顯得那樣顯眼,也許這樣的背影看在某類人眼中,也是人的呢?也許釣魚、自駕游、拼飯的群里,有某種香艷的存在呢?

雪華和林瑞玲盤點了下,林志民平時的生活里,有一個人出現頻率最高,那就是他常去那家健房的老板力姐,也是個健教練。林志民總在家刷力姐的抖音視頻,經常在上面發一些教人健容。林志民平時總雪華向人家學習,瞧瞧人家,都是人,什麼樣,你什麼樣?說那話時,他一半贊一半鄙夷,贊給力姐,鄙夷給雪華。

可力姐已經五十八歲了。

這個年齡,好像不是合格的出軌年齡,而且力姐有老公。但雪華轉念一想,又覺得力姐可疑,據說的老公已經退了,但住在別的地方,這算哪門子婚姻呢?

雪華調出力姐的視頻,和林瑞玲頭頭,一條條看過去,大致明白了這個力姐的來歷。力姐,原來秦凱麗,本來大家“麗姐”,著就“力姐”了。聽這名字也知道,這不是個普通人。早年是個散打運員,后來退役了,開了家健房。這輩子最熱衷的就是運,常年長跑、攀巖、游泳。由于運時總不防曬霜,渾曬得黝黑,臉上有不斑點和皺紋。白頭,四十歲就滿頭白發,頭發剪得極短,幾近寸頭,顯出幾分凌厲來,可是笑起來特別的開懷,帶有毫不設防的天真,這又讓的凌厲帶了幾分孩子氣的率不像個老人,像個男孩。和老公是丁克族,也許這能解釋為何顯得年輕。

雪華和林瑞玲看著視頻里力姐發達的肱二頭,平板的,笑得肆意的白牙和皺紋,一再的困:這個人,看起來又老,又年輕;是個人,但又像個男人。可能一個人突破錮達到了某種境界,就會顯出這類無法定義的屬

無論如何,看上去不是個能出軌的對象,因為缺香、艷、等可與出軌聯系在一起的因素。可丈夫健以來,總是抱著手機看力姐的視頻,每回看視頻時總帶著贊嘆不已的笑容,這固然可以說是在學習,也可以說是在云幽會不是嗎?一個本該是輩的人,居然在當健教練,這人也許有點東西,就是這點東西吸引住男人了。

林瑞玲吸著氣,心里想的是,男人就是這樣,沒吃過的東西,是屎他也想嘗一嘗,弟弟也不例外,但上卻說:“志民不至于看上,你瞅有個人樣嗎?”看著雪華的神知道這話沒有說服力。吸引男人的也許不是“人樣”,是“不一樣”。

雪華一如既往地做家務,做飯。但除了早餐,林志民越來越在家吃飯了,給他打電話,他也是三兩句掛掉,很不耐煩。雪華看著滿桌的菜一點點冷掉,眼淚掉下來。待要主說不然我回娘家要一下錢試試,卻知那本不可能。娘家是永遠干涸開裂的土地,的錢像雨滴一樣,掉下就會被立刻吸干,仿佛從未下過。母親已耄耋之年,哥嫂兩口子地里刨食,外出打工也沒人要了,目前的生活是三個兒給點錢外加地里一點收維持著。侄子結婚掏空了父母、姐妹、這個姑姑,馬上又面臨就業、生孩子等,那裂開的口子還大大地張著呢,哪有錢還?再說也張不開口。

這天上午,雪華淘了抹布準備地,路過客廳時,見林志民在穿鏡前心打扮著。他洗了頭,正用啫喱膏把頭發打理得豎起,又用吹風機吹著,塑著型,一邊小聲哼著歌,顯見心很好。他上穿了件白,下是條阿迪的五分藍黑,看著比年輕時還要時尚。一個月五千多的退休金,竟然能讓他活得這樣富多彩,這樣胎換骨。雪華看著他,兩人眼神在鏡中對視,林志民的緒不起一波瀾,歌聲和作沒一卡頓。是啊,他那樣輕松自在,因為這個家的領主是他,他下了逐客令,正納悶妻子為何還厚臉皮不離開呢。

雪華訕訕地移開眼神,此前從未領教過丈夫的冷戰本領,真是高超至極。也許厭惡一個人到了頂點,就能做到這麼絕。什麼時候,和丈夫的婚姻出了一道裂剛發現這條,已來不及修補,裂已一路迅速蔓延,婚姻如瓷瓶一般四分五裂。

本來想客廳的,但平時做慣的作此刻做,將顯出刻意的討好來,太卑微。走到廚房水池,打開水龍頭,假意要去淘地的抹布,以躲開與林志民的相。呆立幾分鐘后,耳朵聽得門砰的一聲關上,他又上健房去了。

雪華手里拿著抹布,走到客廳,蹲下來開始地。到鏡子前,盯著鏡子里發、滿面哀愁的自己發愣。過往丈夫也邀請過雪華一起去健都拒絕了。在看來,健這個事更適合男。丈夫去健可以說老年勵志,,男的嘛,強壯一點總是應該的。但五十歲的人去健,就顯得太炒作、太標新立異了。人應以削肩薄背為,把自己練得膀大腰圓一腱子,不男不的,太出格了,甚至令人輕微的惡心。

丈夫真的喜歡力姐這樣的人嗎?那一如鐵板的,抱起來是什麼覺?圖什麼?五十五歲男人和五十八歲人的,說出去讓人微微惡心吧?為初老者,雪華都看不起自己的年齡。兩顆雙鬢斑白的頭靠在一起,對著彼此的皺紋,除了看到死亡將近外,能有什麼呢?本人就自覺地在絕經之后,把一并斷絕了。就是如此,靠親和丈夫生活就夠了,人們都是這樣過的。

雪華腦海里一片凌,突然想跟到健房去看個究竟了。這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啊?為什麼丈夫樂此不疲,天天泡在那里呢?那吸引力到底是健,還是力姐?力姐是老板,在健房里給自己單獨設個辦公室,兩人在辦公室搞點什麼,也很方便吧?扔下抹布,穿上服出了門。

雪華打了輛車,直奔力姐的健房。到了健房外,見林志民開的那輛舊長城SUV果然停在停車位里,雪華走向健房,站到門口,卻又遲疑。從沒來過健房,因為覺得那不是自己該來的地方,今天除了覺得那是陌生的異世界之外,還多了一分膽怯,怕與丈夫對峙、撕破臉的膽怯。想來想去,還是求助大姑姐。林瑞玲剛把孩子送到兒園,正在買菜,說馬上就趕過來,雪華心里稍安。

其實林瑞玲來,除了壯膽之外,還有一層意思。這陣子的心空得沒有力氣,需要邊有個人。假如林志民真的在健房和力姐有點什麼,那就證實雪華是無辜的,父老鄉親們必須為作主,在婚姻里吃的這場大虧必須讓丈夫的姐姐做個證。公婆都不在了,大姑姐就是婆家的代表,要讓親眼看到自家人的無恥,恤雪華到的傷害,以減輕雪華在這場失敗婚姻里的責任:因為是個家的賊,傷害了丈夫和兒的利益,婚姻才慘敗的。日后翻起這筆道德賬來,雪華也算收支平衡。

林瑞玲趕到的時候,見雪華坐在小區中心公園石凳上發呆。林瑞玲氣吁吁,提著一袋油菜和蛋,呼扇著服落汗,問怎麼了。

雪華努努,示意看前面不遠的健房:“你陪我進去看看吧,我一個人不敢進。”

林瑞玲訥訥道:“志民他,真的就是去健吧。”

“無論是不是,這回我真的想進去看看,看看他到底為什麼一天天泡在這個地方。”

林瑞玲借著息拖延著做決定的時間,真的沖進去當場穿弟弟的嗎?就和雪華兩個?當然,雪華不算老,可也不是什麼強壯敏捷之人。更不行,七十歲了,平時最注意不要摔跤,不要做激烈的作。小區里好幾個老年人只是輕輕摔了一跤,就各種骨骨折、腰椎骨折呢。想起結實如一顆子彈的力姐,咽了下口水,想著不然把弟弟電話出來,教訓一頓得了。

林瑞玲正想著,雪華突然站起來,一扭頭:“走。”像是借著這起的勁兒給自己增加勇氣,大踏步往前走著,可走兩步卻又停下來解釋道:“要是看到什麼,我們也不鬧,咱們今天來,只是想把事搞個清楚。”林瑞玲說那當然,再說了,手咱也討不了好去。對方是練散打的,你沒見視頻里能舉起那麼老大個兒的啞鈴來?一只胳臂就能夾死我。

雪華借著這氣,往前快走著,林瑞玲在后面跟著。兩人走到健房門口,見這健房很大,分好幾個區域,里面健的人非常多,舉鐵的舉鐵,跑步的跑步,熱鬧非凡。雪華和林瑞玲對視了下,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到畏懼和好奇。這個世界好陌生啊,居然有人對的修飾與管理到達這樣心的地步,有這個必要嗎?這是怎樣的一種生活?雪華更加覺得丈夫不可理解了:到底人為什麼需要到這樣的場所,來專門進行某個部位的強化鍛煉?樂趣在哪里呢?什麼時候起,丈夫和漸行漸遠呢?

房的前臺接待小妹見兩人進來,迎上去,拿出職業熱道:“兩位阿姨好,想了解一下健嗎?”跟著心里一陣嘀咕,這兩人形臃腫垮塌,一最常見的老年婦廉價寬松款碎花滌綸,看著就不像是舍得花錢健的潛在客戶。

雪華正恍惚想著,林瑞玲眼尖,約見到林志民在里面屋的影,趕著雪華走過去。前臺小妹在后面著“你們找誰呢……哎,不能這樣往里走……”但兩人沒理睬,自顧自快步往里走。

里面屋是單車房,勁的音樂響著,屋頂布著紅藍黃的燈帶,帶了點太空的設計元素,隨著音樂節奏一閃一閃。十幾輛單車排兩排,每一輛上面都騎著人,全部是老人,有老頭也有老太太,或一頭白發,或滿鬢微霜,都穿著干的著的手臂和小鼓鼓,一看就是常年健,林志民也在其中。騎在前排中間那一輛的就是力姐,三臺架起來的手機從不同的角度正對著他們拍,力姐正和著音樂節拍喊著加油的口號,一邊不知疲倦地踩著單車的踏板,后面所有人都在跟著的節奏著。

雪華兩人看呆了,們從來沒有見過單車,更沒見過這麼多的老頭老太太一起進行這麼時髦的運。這時力姐看到這兩位不速之客,運節奏一時被打斷,腳下慢了下來。林志民也看見們了,大為驚訝,趕從車上下來,窘迫地上前,毫無必要地低聲音,急促道:“你們怎麼會來這里?”

他拉著們往外走,但雪華甩開他的手:“你天天不回家,就是在這里和一幫男男鬼混的?”

林志民低聲吼道:“什麼鬼混?我們在幫健房拍抖音視頻呢。”

回過神來的力姐已關掉音樂,一邊從車上下來休息,喝著水。所有人都停下踩的步伐,一臉了然地看著夫妻倆。他們都活了這麼大歲數了,豈不知雪華上演的是什麼戲碼?雪華看著他們,這幫人汗流浹背,頭發都了,但都神抖擻,材健上的服或白,或藍,或紅,或,全是明晃晃的調。最主要的是渾著一種與完全不同的氣息,那是不把年齡當回事,蔑視自己老年人份的無所畏懼的氣息。而和大姑姐,頸,駝背,彎腰,肚,站一個一波三折的問號:為什麼我們這麼不一樣呢?這一刻,雪華覺得巨大的敵意撲面而來,和大姑姐在這敵意面前不戰而敗。他們什麼都沒做,們就了不戰而敗的小丑。

力姐著汗道:“林志民,你們回家說吧。”

雪華看著力姐,驀然記起,那年商場外發健房優惠券的,就是。當時力姐往和林志民手里塞優惠券,兩人打了個照面。彼時對力姐有種難言的覺,像是看到某類全新的種,說不出的震撼,還有點膈應。一個人,怎麼把自己搞得像個男人一樣?一個老年人,怎麼把自己裝年輕人?不服老的人最可憐,不服從別屬人加倍可憐:你以為裝個男人,就可以免去人的命運嗎?

當時力姐在雪華心目中,是強行挽尊的雙倍可憐。沒想到今天,自己在人家的地盤了眾目睽睽的笑話。雪華終于明白了,當時覺得力姐可憐,其實是自己可憐。太羨慕力姐了,居然有人的晚年能活這樣,為了制住這種自卑,天換日。

雪華終究還是使出最后的大招:兒回來主持公道。往往如此,夫妻一有矛盾,就要讓子來評評理。林越嚇一大跳,趕請了假,買了高鐵票往家趕。一路上忐忑,不知父母到底鬧到哪個程度,又搖頭苦笑,媽媽這些年拼命催婚,在終于要有個自己家的時候,媽媽的家卻要沒了,這太諷刺了。從前的種種蛛馬跡此刻串在一起,指向今天的結局。倒也不意外,只是為何是現在?父母都退休,小舟該早已闖過驚濤駭浪,抵達寧靜的桃花島才是。

雪華看著林越帶回來的兩張囑,果然如林志民所說。雖然早已有了思想準備,但那上面公婆手寫的字跡還是再度給當頭一棒。林志民那張的字又大,筆畫又,像他斬釘截鐵的口吻:我名下所有財產皆由我兒林越一個人繼承,其他人不參與分配。

雪華不敢抬頭看父倆,像賊被當場擒獲。林越看著母親,覺得實在可憐了。不錯,過往也煩媽媽像姥姥家的提款機和永不掛線的心理咨詢熱線一樣,無止境地付出。

姥姥和舅舅兩人一打電話,必是訴苦,訴完苦就是要錢。掛完電話后的媽媽總是心低落,接著語重心長叮囑林越,媽媽只有一個哥哥,你是個獨生,所以舅舅和表妹表弟都是你在這個世界最親的親人,你們上流著共同的,你以后要和他們多親近,多幫著他們點。

媽媽太過自負了,因為扎城里,就懷了救世主的懷,要來拯救農村的親人,從沒想過自己也有孩子,每在別人上付出一塊錢,都損害了親生兒的利益。

可是媽媽五十三歲了,一輩子為這個家犧牲,為原生家庭犧牲,到頭來一無所有,爸爸難道不殘忍嗎?林越替媽媽求,說自己攢了十來萬,可以幫媽媽把這個錢填上一部分,爸爸不要再生氣了。

林志民一臉不敢置信:“你是不是傻?爸生氣是因為把我們要給你結婚的錢拿去給你表弟結婚,我要這個錢干什麼?”

“我不要這個錢,子軒家里有錢,不需要我花錢。”

林志民冷笑:“你難道和你媽一樣天真嗎?不多帶點錢到婆家去壯膽,人家怎麼看你?當天那個飯,許子軒爹媽一臉的人上人,你沒看出來嗎?”

壯膽這個詞用得好啊,原來談婚論嫁如兩軍對陣,帶的武越多,就越能威懾對方。

“他們對我都很好,你不要擔心。我只希你們倆好好的。爸,你就當媽媽已經把這個錢給我了好不好?都這個歲數了,就不要離婚了。”林越懇切道。

林志民臉一變:“什麼‘都這個歲數了’?哪個歲數?你覺得我們這個歲數的人完了是嗎?我五十五了,老了,沒搞頭了,只能在家等死了?告訴你,沒完。我們還有很多事可以做,有很多日子可以過得很彩,你們別太小看我們了!”

他怒目圓睜,慷慨激昂,過分的憤怒。林越知道那不完全對自己,那是“我們”在對抗看不見的“你們”。他因為有了“我們”,膽氣倍兒壯。“我們”是誰?

“那你帶著媽媽一起做嘛,你們老夫老妻,正好都退休了,可以一起彩呀。”林越多麼希媽媽也能加這個“我們”。

林志民瞥了雪華一眼:“你問問嗎?我學開車,大家一起長途自駕游當驢友,不學,嫌麻煩;一起健鍛煉,擼擼鐵,也不去,嫌累。一天你吃完早飯就準備做午飯,睡過午覺就準備做晚飯。”

林志民越說越鄙夷,刻薄之傾瀉而出:“過年你必須包餃子,端午必須包粽子,中秋必須有月餅,正月不能出去旅游因為要走親戚,做頓家宴來個親戚你就跟死了個人一樣耷拉著張臉。這幾十年來你除了做飯地和我姐東家長西家短的嚼舌之外,有什麼好嗎?我姐七十了,還知道有空跳個廣場舞,你呢?張雪華,你三十歲那年就死了,到現在還沒埋而已。”

雪華被這咄咄評價連連打擊得無力招架,勉強道:“我要做家務——”

林志民厭煩地打斷:“你有必要天天地抹桌子嗎?有必要一定要手包餃子手搟面嗎?我要求你這麼干了嗎?”

雪華低頭看著因為常年洗洗涮涮而變得糙的手,原來這才是罪證。

林越有一瞬間是理解爸爸的,因為媽媽的確是一個相當刻板且自負的人。平時無論給提什麼意見或者建議,基本都能聽到口而出的拒絕。彼時或溫和地微笑,帶了點“一切盡在掌控”的嘲諷;或避而不談,換話題表示自己不興趣。好像被他人說服,是一種莫大的恥一樣。固執地活在自己的軌道上,一不茍地執行著某些儀式。隨著年齡的老去,在家呆著的時間越來越久,這個病越來越嚴重。可能是因為自卑,總想堅持點什麼東西,以證明自己并非沒有見識、被人牽著鼻子走的家庭婦,也是有觀點有主張的;也有可能是腦子退化了,失去了自我更新、與時俱進的能力。

可是下一刻,林越又覺得爸爸非常過分,難道不正是因為媽媽幾近潔癖的洗洗涮涮,醉心于研究食譜,維護人往來,他才可以窗明幾凈的家、括的服、干凈味的一日三餐、融洽的親友關系嗎?怎能得了便宜還賣乖?而且這番話也揭示了某種真相:爸爸并不完全是因為媽媽是個“扶哥魔”才發,是有無名火一拱一拱,在退休這一年要燒漫天大火。不能與時俱進的媽媽,此時就了“你們”,了他要對抗的目標。把媽媽打倒,和媽媽切割,他就重生了。

林越道:“爸,當年我媽和你一起開店,后來是你讓回家照顧家庭和爺爺的。我記得當年在店里管著那幾個工人,做得很好。當年也是個能干的職業,你把活生生地磨了家庭主婦,再嫌棄失去和時代同步的能力,這不公平啊。”

林志民直腰,如莫大冤屈:“說話要有證據,我從頭到尾沒有回家當全職主婦,是自己愿意的。”

林越啞然,看向雪華,回憶起從前的歲月。那些年,漸漸大了,要送補習班,要盯著學習。此外家務需要有人打理,一日三餐要有人做,這些事當然保姆是可以代理的,但媽媽從來看不上保姆干活的質量,而且可心的保姆也不好找,三天兩頭地換。后來爸爸因為三餐不規律,又喝酒應酬,把胃搞壞了,再不能吃外賣了,媽媽便回家為他心烹制每頓餐食,用保溫桶提去店里給他吃。人的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忙了這個,便忙不了那個,媽媽就這樣一步一步地回家當了主婦。

總是這樣:許多時候,人只要進和男人的親關系,不知怎麼的,走著走著,就會自站到了男人的背后;許多時候,做妻子的不知怎麼的,活著活著,就會退到家庭這一方小天地里。也許是非得已,也許是甘之如飴。

這幾十年,一家三口的家庭生活在媽媽的料理下,多麼幸福。栗木地板到反,沙發套永遠散發著洗的淡淡香味;邊桌上擺放的綠蘿片片葉子油綠潔凈。媽媽收拾屋子,是到了會把綠植的每一片葉子都一遍的地步。只要在家吃正餐,飯桌上的主菜就沒下過四道。媽媽對做飯樂在其中,包包子,煎牛餅,自制漿水做酸湯餃,紅燒黃河大鯉魚,燉牛……一周的菜譜花樣翻新且大部分都是費事兒的吃食。的醋熘土豆尤其一絕,土豆切得又勻又細,旺火熱油放干辣椒和醋一熘,香辣酸脆,父就著這一盤菜能干掉兩碗飯。

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家,每個普通的家都需要有這樣一個人——大概率這個人是媽媽。們永遠都在,隨隨到,把不大的屋子收拾得整潔;無論家人幾點回家,都能端出干凈可口的菜肴;守著一盞燈,夜幕下的高樓窗簾里暈出桔黃的溫暖剪影,晚歸的人一抬頭看到這景,心頭就妥帖踏實,每個孔都散發著由衷的喜悅與寧靜。

家需要媽媽,媽媽心甘愿地回家了。有媽媽在,這個家就有了質,有了靈魂。媽媽就是家的定海神針。可如今,家要沒了,定海神針因使用年頭太長而發黑長霉的搟面杖,要被丟進垃圾桶了。人人稱頌家的溫暖,說有個溫暖的家庭特別重要,可沒人看得起苦心經營家庭溫暖的人。這麼荒唐的悖論,是如何代代延續的呢?林越非常替媽媽到不公平,卻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過往這三十年的生活,恩怨、得失、是非,已經攪一團,這個賬連當事人都算不清,又怎能一點點掰扯清楚?

雪華想辯解、求、討功,想憤怒地指著丈夫的鼻子說他忘恩負義,想下跪承認自己家行徑的無恥,想倒在地上大哭大鬧,想把這費盡無數心經營起來的家全部砸爛,想和這個世界同歸于盡。想來想去,終歸只說了一句:“你爸沒有我,確實是我心甘愿。”

人要講道理,林志民一直和講道理,是虧欠他道理。和丈夫的關系,的確不能用“犧牲”二字。丈夫從未,只是在兩難的時候嘆口氣,或者捂住做痛的胃部,就心領神會,不顧。從頭到尾,心甘愿。

心甘愿的事,你上哪里討要公道呢?用心甘愿地回歸家庭做家務,換丈夫心甘愿地默許對娘家輸以為這心甘愿心照不宣,沒想到與丈夫的想法完全錯軌,肩而過:做家務、照顧一家老,怎麼能和丈夫算錢呢?心甘愿的事往往了無痕跡,賬也沒法一筆一筆地算清楚,索爽快承認錯全在自己吧。事敗壞到這個地步,至落個坦誠。

雪華手抓住上那件洗得松垮的碎白花灰棉睡角,打扮從前看在林越眼里,顯得閑適寫意,如今卻那樣寒磣。媽媽比實際年齡老,全部世界只得家這一方小天地,爸爸卻是老夫聊發年狂,目堅定地投往闊大的遠方,只待策馬奔騰,抓住夕最后一抹余暉。林越鼻子酸了,仍不放棄說服爸爸:“爸,我媽當了二十年家庭主婦,真要離婚,你也得補償退休金那麼低,這房爺爺又只給你,怎麼生活?可是補償的話,你剩下的錢也不夠吧?折騰什麼呢?”

林志民道:“我已經打聽過了,如果離婚,只能得到幾萬塊錢的補償。因為我們共同經營的生意破產了,沒有其他的經濟收,法律上是拿不到多錢的。”

爸爸居然已經提前詳細打聽過離婚的相關事宜了?他打著為兒而戰的旗號,林越卻只是心底發冷。雪華環顧著,這麼說,幾十年的心經營,其實一文不值?

林志民道,離婚后,雪華可以繼續住這里,大家當個舍友也不是不可以。單位老公房重建,一年之后新房付,二十萬,屆時就可以住過去了。但有個前提,房產證必須寫林越的名字,雪華娘家人不能來住。

雪華低聲道:“那是自然。”

林志民惡狠狠:“給了你一個大教訓,你才會說那是自然吧?如果我不提離婚,那房你是不是想著可以讓你侄子住過來?”

雪華連忙說:“那不會的。”隨即一陣心虛,的確曾經有過這樣的一閃念。

林志民道:“其實大家年紀不算老,現在人均壽命八十幾,還有三十年好活。張雪華,你也試著過點自己想過的日子吧。別尋死覓活的,想開點,人生中有比洗做飯更有意思的事。”

他居然用人生導師的口吻來指導媽媽,林越知道他說的有道理,卻一陣悲哀,仍在做最后的努力:“其實退一步來講,你愿意去健,去和那幫朋友長途自駕游,當驢友,媽媽也不會干涉你,為什麼一定要離婚呢?”

林志民道:“我為什麼要掛著已婚人士的份,去白白地浪費開展新生活的機會呢?不離婚,我和任何人在一起,都要被你們抓住把柄說我不忠吧?”

林越想起力姐,媽媽在電話里哭著說你爸現在天圍著那個老太婆轉,為了,居然想和我離婚。林越坐火車時,打開力姐所有的抖音視頻,一條條看完,明白爸爸到底為什麼了這個教練的迷弟了。一個一輩子反男凝視的人,的我行我素和強壯其實反而更吸引某些男人,到了老年尤其顯得獨樹一幟。老,一般意味著孱弱而落伍,老年經濟能力也往往較年輕時差。而力姐,有錢又力量棚,男人恰好天生就慕強。爸爸完媽媽這種把所有力和都給了家庭的人之后,突然迷上只為自己而活的強人了。

可林越問媽媽半天,也沒問出爸爸和力姐真正婚姻不忠的證據。也許爸爸只是一廂愿地喜歡力姐,也許連喜歡都沒有,只是追隨,扎堆玩,讓新的生活方式為他的老年續命,讓人多勢眾嚇退死亡的威脅,或者讓死亡的威脅因為攤薄到每個人的頭上而不足為懼。這怎麼斷案呢?再說了,就算真的婚姻不忠,又能把爸爸怎麼樣呢?連法律都無可奈何呢。

林越抓住這話頭:“你的意思,現在你有喜歡的人?”

林志民道:“沒有,但我以后可能會有呀。無論有還是沒有,我要自由。”

他穿上跑鞋,說要去跑步。臨走前他說:“越越,我真沒想到,你居然站在你媽那一邊。可能兒真的是天然和媽媽更親吧,哪怕其實是我為你考慮的更多,你也不會領。”

他看了林越一眼,林越覺得那一眼里包含著傷心,但不多,更多的是決絕。好像在說,是這樣也沒關系……也許晚年已至的爸爸真的不一樣了,他要專注探索新世界。時間不多了,他不能浪費在不相干的人和事上面,親,也是一種不相干的東西。

林越只請了兩天假,要趕回去上班,臨走給媽媽出的主意是:拖著,不離。反正現在起訴離婚的門檻非常高,破裂想為離婚的理由很難,至第一次訴訟離婚,是不會判離的。爸爸現在沒有去起訴,證明他并沒有那麼決絕。也許是更年期姍姍來遲,畢竟男人也是有更年期的,也許是退休綜合癥,或者是不知什麼機緣鬼使神差,總之他得折騰這麼一次。沒準兒拖幾個月,折騰的勁頭會過去呢。他目前的狀態就像一個外面有小伙伴召喚的五歲兒,急不可待地拉著碗里的飯,只想著趕沖出門去玩。可是玩累了,他還是想回家的,到時說不定兩人就重歸于好了。反正他說了,重建的公房付之前,媽媽是可以一直住在這里的。

林越說這番話的時候并不覺得自己惡心。這事如果發生在別人上,一準兒高談闊論,大手一揮:離,必須離,馬上離!離晚了一秒鐘,自尊心都要到踐踏了。可是到自己父母上,又覺得不是那麼一回事了。從兒的角度來講,舍不得父母各奔東西。本來有一個那麼溫馨的家,又不是年起父母就爭吵不休;從理的角度講,“一個人的老后”也太殘酷了點,媽媽從來沒有一個人生活過,爸爸更沒有。這個歲數了要重建生活,談何容易?

雪華木然聽著這些話,是活該,幾十年渾渾噩噩,竟不知老之將至,凜冬將至,沒有預見到老年生活會是一場艱難的戰爭。睜眼一看,的五十三歲,除了一個月兩千不到的退休金,竟連立錐之地都沒有。

雪華拉著林越的手,并沒有回答說的那些建議,而是嘮叨著不相干的話:“越越,這一切都是媽媽的錯。可是……我五歲的時候,你姥爺就去世了。原本我上頭還有個哥哥和姐姐,一個生病死了,一個掉進河里淹死了,只剩我和你大舅。你姥姥帶著我們兄妹倆,怕我們委屈沒有再嫁人,一把一把淚,掙著一條命,把我們倆帶大了。你大舅不讀書,主和你姥姥說,媽,讓妹上學吧。他和你姥姥兩人供著我上了縣里讀寄宿。我這才能高中畢業,有了到城里廠子工作的機會。我就是……我一直記得我們那些年,你姥姥命苦,你大舅沒能耐,就我一個人強點,我怎麼著也不能不管他們……”

雪華的淚一滴滴掉到林越的手背上。這些話,林越從小到大聽了無數遍,早就聽麻木了。但雪華接下來的話卻讓掉淚了:“媽媽對不住你和你爸爸……”

臨走前林越不放心,又去見了林瑞玲,要多關照媽媽。林瑞玲拍著脯說放心吧,大姑會幫你盯著你爸媽的,絕不能他們離婚。這個歲數了,離什麼婚?

“就是,這個歲數了,離什麼婚?”林越稍

林越帶著滿腔郁悶登上返京高鐵,回到家,看著書柜上的《第二》、《從零開始的主義》、《一個人的老后》、《父權制與資本主義》,一時失語。

主義理論聽著很科學,但實踐起來又那麼困難。活來活去,了自己最討厭的樣子。在心里給書架上的這一排主義挨個道了個歉:對不起,生活真的太復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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