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想做家務》第十一章北京不相信眼淚
第二天上班,林越被寧卓到他的辦公室。進了辦公室,林越見寧卓已神奕奕,白半袖襯衫加灰西,上散發似有若無松木香氣,不知是香水還是剃須水。昨晚酒后的俗江湖氣質已然無存,看著很優雅。他端著一大杯牛喝著,一邊讓林越坐下。林越發現了,寧卓很喝牛,不就能看到他在喝。
寧卓說著工作上的事,林越想著許子軒的話,一時走神,端詳著寧卓的臉:劍眉濃黑,帶著發的自然絨,如果后天能紋出這效果,手藝真是絕;雙眼皮細長,眼窩微陷,顯得眼神深邃;山與鼻梁過渡自然;上下都薄,據說這樣的男人薄花心;牙齒整齊潔白如編貝,天生這樣好牙,見。多喝能養出一口好牙嗎?可能因為符合傳說中的“三庭五眼”,額頭、鼻梁、珠、下連雕刻般的俊廓。雕刻,那是上天的鬼斧神工,還是后天的妙手雕琢?
林越眼角余又看到辦公室里屋的跑步機和家用綜合訓練。人人都知道寧卓有健的習慣,他的辦公室里屋放著一張床,他平時工作很忙,有時甚至直接睡在辦公室,但只要有時間都會見針在跑步機上跑上五公里,或者在訓練上鍛煉。平時眾人都很佩服寧卓這一舉,覺得他毅力超群,怪不得材拔健碩。但此時聽著許子軒這麼說,林越聯想到這件事,突然覺得他勤于健也帶了一抹可疑的彩。
但是下一秒鐘,林越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很齷齪。世間就是這樣,對窮困出的人,道德要求更高,且喜歡惡意猜測。個個長了一雙勢利眼,包括自己。王如薇看上寧卓,難道只是他帥且會伏低做小嗎?集團說要進軍預制菜說了三年,后來雖然王闖出了車禍,一直在休養,但總經理王旭和其他副總難道就不能先把活兒干起來嗎?為什麼停滯不前?結果寧卓才來了半年,宣布預制菜改革不過四個月,第一批預制菜產品已即將小規模試產,高下立判。他辦公室堆了許多大品牌的款預制菜,他每一樣都嘗過,詳細記下優缺點。有天晚上,下班已經十點半了,林越看他在辦公室墻角的跑步機上揮汗如雨,才知道他因為試吃了太多預制菜,重有上升趨勢,于是趕見針地運。這樣從容貌到材、從能力到力、從格到毅力全方位無死角的男人,王如薇看上他,也理所當然吧。
見林越心不在焉,寧卓拍著掌,示意集中注意力,才回過神來。
寧卓問道:“想什麼呢?”
林越趕道歉:“對不起,我一見到您,就想起我媽媽的事,一時走神。”
寧卓道:“不用擔心你媽媽,我覺得生存能力很強。實在不行,不是還有你嗎?另外我弟弟在那兒,會照應的。”
林越心頭一暖:“謝謝您。”
寧卓:“別老您您的了,現在認真聽我講,董事長同意你的提議了。”
林越驚喜地坐直,寧卓微笑點頭,他也很高興。
“離直播還有大半個月,老太太這幾天狀態不錯,提出一個想法,訓練師一直在帶著做康復訓練,從明天起,可以把康復訓練過程拍下來,在微博小紅書抖音上每天發,預熱。到直播那一天,正好氣氛烘托到了,上直播間,宣告自己重生歸來,王家菜改革,進軍預制菜。”
林越大喜:“這比我策劃的還要好。”
寧卓道:“還有一個更好的消息,是給你的。董事長需要一個直播助理,我推薦你,馬上就同意了。”
林越愣了,張了張口,訥訥道:“我,我不習慣上鏡。”
寧卓搖頭:“你真讓我意外,我以為你會高興得跳起來。搭上王闖的IP,利用網絡擴大自己的知名度,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都羨慕你,我本來自告勇申請和一起直播的,結果被回絕了。”
林越好奇道:“為什麼?”
寧卓聳聳肩:“說我份特殊,不想被人議論八卦,把直播帶歪。”
他笑了下,也許是不認可王闖的話,也許是自嘲這個“份特殊”。
林越苦著臉道:“我上鏡張啊,不是人人都能當主播的。”
“這個時代,沒有人能說得準自己明天要干什麼。機會來了,先抓住,先干再說。佛山科技學院有個黃敏軒的大三學生,家里不開飯店,本人也不是學烹飪專業,人家就瞅準預制菜風口,搞預制菜創業,一個月就賣出上百萬銷售額呢。你平時能說會道的,在集團干了七年,對網絡又,現在又是個預制菜產品經理,從頭到尾參與了集團改革的過程,你當這個助理最合適。”
林越被他鼓得躍躍試,表卻仍在猶豫。
“我發現了,平時聊天,你們總說什麼人一定要有事業,要抓住每一個機會搞錢。其實機會來的時候你們又總是這麼多借口,什麼沒準備好啊,什麼沒這方面的天分啊,本就是葉公好龍。”
林越被他點中,尷尬地笑。
寧卓瞪起眼睛:“我說實話,這個直播助理你必須當,不然王旭那邊就塞人了。他可是虎視眈眈的。”
林越笑了,毅然道:“好,我來當。”
寧卓松了口氣,也笑了,不忘數落著:“你也別先著做大夢,就是個助理,幫著拆拆包裝,遞個盤子,搭個腔什麼的。主角還是老太太,你能不能沾上的,搶得上話,還兩說著呢。”
寧卓這人可能在家當大哥當慣了,在他手底下工作,總能到他對下屬的那種關照,一邊數落,一邊給機會,讓人親切又溫暖。真好,管他什麼出,管他用有什麼機,管他那張臉是媽生臉還是整容臉?和有什麼關系?他給機會,他們是一個團隊,在這茫茫北京,有人和你站在一起總是好的。
王闖的康復訓練是在王家別墅里進行的,林越建議改在康復醫院的康復室進行拍攝。解釋,如果是在家里進行,有一部分網民就會去搜索這超大別墅的面積,接著查價格,然后議論富人的生活方式。六十歲的王闖嚴重車禍后堅持康復的勵志,就會被網民對富人的獵奇甚至羨慕嫉妒恨沖淡,適得其反。王闖覺得很有道理,寧卓私底下夸林越對介傳播規律很了解,選當助理最合適不過,林越又一次覺得寧卓這人真不錯。
王闖的車禍后癥厲害,的各部位機能基本恢復,但運行不暢,比如手指頭握時會有疼痛,走路只能慢慢走,走快了就,不能全蹲,只能彎一點腰。康復師教做著各種展作,比如握彈力球以改善手指靈活度,吹氣球的鍛煉肺活量,小幅度拉彈力以改善上肢力量。看著鏡頭前的王闖痛得齜牙咧又強行笑著,一次次重復著康復師讓做的作。林越又敬佩又擔心,眼前這副軀,也算是拼拼湊湊,掙扎了三年才勉強形的。能撐得住直播嗎?抖音直播每一場要求至播滿三個小時呢。
和寧卓商量著,當天可否采用接力直播的方式,即頭一個小時由MCN機構的主播先播著,預告特別來賓,王闖播一個小時,再由主播做完最后一個小時。現在直播已經極為靈活了,有的直播間甚至能請來正于各種宣傳期的明星當個嘉賓,邊聊邊賣貨呢。
兩人正說著,此時王旭從門口走進來,在一旁看著拍攝,眼神不經意地掠過寧卓和林越。寧卓并沒有回看他,低聲對林越說:“昨晚我們在家吃飯,王旭也來了,說起直播這個事,他不甘心自己沒有存在,說讓手下整理了一些王闖金句,老太太可以在直播間每一期結束時把它念出來。結果被拒絕了,說這年頭本沒有人買這種帳,什麼金句啊格言哪,誰聽那玩意兒?莫不如一邊吃菜,一邊聊聊我當年怎麼創業怎麼克服困難的故事更管用。所以你瞧,老太太還是非常接地氣的。”
林越笑,王旭這個人,滿腦子陳舊理念,真難為他坐在集團總經理這個位置上了。此時王闖的訓練告一段落,在康復床上坐起來,額頭已微汗,息著。王旭寧卓雙雙上前想去照顧,但寧卓眼疾手快,搶先了一步。他唰唰出床邊紙巾盒里的紙巾遞給王闖汗,跟著端起旁邊的保溫杯,擰開蓋子,遞給,同時另一只手已經接過過汗的紙巾,揣在兜里。王闖喝了幾口水,寧卓接過保溫杯來,放在桌上,迅速出另一只手,一手扶住要下地的王闖的肩,另一只手讓抓著以穩定重心,口中說著“慢慢的,別著急”,腳已將王闖墊著站上床的小腳凳勾過來,推至與床平齊的位置,讓王闖墊著下床。
這一整套作一氣呵,每一拍都準地踩在王闖即將要作的那個作之前,完銜接,像他是王闖和意識的一部分一樣。王旭尷尬地立在原地,無趣地鼻子,假裝不在意地張了下別。
林越看呆,想起許子軒評價寧卓說“飯男伏低做小,把緒價值提供得足足的”,一瞬間覺得寧卓曲意逢迎。但又想,寧卓平時對同事們也這樣,也許照顧人的意識深刻于骨子里,又加上當過五星級酒店的大堂經理,更有服務意識。而王闖兼病人、老人、寧卓朋友母親三種份,所以他加倍呵護也不一定。林越很討厭許子軒昨晚那些話,讓從此看著寧卓總是帶了標簽,心神屢被擾。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就事論事,不要總是去猜測他人的生活。
此時寧卓抬頭,示意過來一起照顧王闖。林越恍然記起,自己即將是王闖的直播助理,怎麼這麼沒有眼力見兒,不知道上前去照顧,一時愧,趕上前,卻又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寧卓道:“拍得差不多了,你和我一起扶董事長去會客室休息吧。”
林越趕出手,扶著王闖往會客室去。王闖的手搭上的手臂之際,傳來一些溫熱,王闖盡量走穩,林越覺到抖的手臂在倔強地用力,低頭一看,的手背枯瘦,薄薄的灰黃皮上散布著幾點老人斑,看著很可憐。六十歲不該顯得這樣老,可見車禍對的折磨有多嚴重。
幾人走進去時,發現王如薇不知何時來的,已坐在沙發上,一邊刷著手機,一邊喝著咖啡。今天一襲淡紫上下,那種紫相當特別,像清晨薄霧籠罩中紫藤花朦朧的紫,上幾乎就是兩片剪裁好的布制起來的,袖口喇叭狀,下是七分長的收,款式一看就是小眾品牌的限量款。林越約聽說王如薇穿的服都是自己設計的,也許這一套就是。這麼出挑的,也就只有王如薇敢穿,穿得這樣張揚又漫不經心。王如薇興趣廣泛而毫無建樹,服裝設計,畫畫,策展,拍短片,出詩集,全是只為取悅自己的樂子。所有人暗暗嘲笑廢,但林越覺得,當個昂貴的廢才是這人間最大的特權,王如薇這一生比所有人都要盡興。
王如薇見他們進來,只是抬頭看了一眼,也沒有上前關心母親。寧林兩人扶著王闖坐下,王旭在后面拿著一個的小靠枕,搶前一步,及時塞到王闖的腰間。王闖靠到椅背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林越學著寧卓的模樣,把保溫杯打開,遞給王闖。王闖擺擺手,意思是不喝。林越把杯蓋旋上,王闖看著,溫和道:“林越,來公司七年了是吧?年頭久。”
林越恭敬回道:“快八年了,一直在策劃部,這幾個月剛調到寧總部門,當產品經理。”
王闖微笑道:“你不用對我太恭敬,過幾天咱們要一起上鏡,你太恭敬,顯得我和員工不,這樣不好。”
林越趕點頭答應,一邊見寧卓已坐到王如薇邊,王如薇把喝了一半的咖啡很自然地遞給他,他喝了起來。王如薇接過他只剩一半電的手機,替他上充電線,到椅旁的電源孔上,兩人舉手投足如老夫老妻,心有靈犀一點通。許子軒說寧卓能吃飯必是提供給王如薇足夠的緒價值,此時林越卻覺得,王如薇對寧卓微,反倒是提供了寧卓緒價值才對。并且看上去,王如薇關心寧卓勝過關心母親。人與人之間多麼復雜,旁人不過霧里看花罷了。
寧卓喝著咖啡,接著王闖的話笑道:“所以我覺得,這段時間林越要多和您接,默契和配合度這種東西很微妙,鏡頭前是能看出來的。”
王闖道:“沒問題。聽寧卓說你在家也是掌勺的?”
林越暗悔自己要王闖不斷拋出話題才能與之流,明明此前一直很敬仰王闖,暗暗發誓如果有機會和說話,一定要抓住機會多說,怎麼到了面前如此的拘謹,趕道:“對,我媽媽做得一手好菜,從小就我要學著做菜,現在有了自己的小家,一有時間我就會做。”
王闖興趣:“哦,你結婚了?”
林越老實道:“沒有,不過訂婚了。”
王闖又問林越未婚夫做什麼的,哪里人,林越一一答來。正說著,一直沉默不語的王旭接了個電話,說著說著,臉一變,對著手機說著:“你等我打回去,馬上。”
他掛了電話,打斷王闖和林越的對話:“姑,剛才是叔打來的電話,說后廚小秦現在在西單大街上,準備割腕自殺。”
所有人臉均大變。
王闖問:“為什麼?”
王旭看著寧卓,王闖知他意,也看著寧卓,寧卓言又止。王旭道:“小秦前幾個月前不小心打壞了寧總的手機,寧總要他賠三十二萬,不然就讓他坐牢。”
王如薇開口,聲音清脆,傲然道:“沒病。”
王旭道:“小秦被關了好些天,叔來向寧總求,寧總還是讓賠錢,小秦沒法,借了高利貸,賠了寧總這筆錢。這幾個月高利貸利滾利,他還不上了。家里還有個吃的孩子,老婆在家當家庭婦,家里沒活路了。”
王闖看著寧卓,這是第一次,林越在寧卓臉上看到了惶恐的表。
王如薇冷笑:“你問問王春,他在派出所當著所有人的面說什麼。”
王闖又看著王旭,王旭道:“叔麼,人老了,沒個把門的——”
王如薇高聲道:“他罵我男朋友是吃飯的小白臉兒,西北山的窮蛋一路靠陪人睡覺爬上來的。什麼意思?說我是傻子嗎?”
王旭角浮起一笑意,像是謙和地為了緩和張的氣氛,又像是譏笑:“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總是會有人說這說那的,咱也堵不上別人的不是?”
王如薇:“大哥你聽好了,再讓我在公司聽到有人這樣說,無論他是本家還是外人,別怪我大耳扇他。我是堵不上,但可以撕爛它。”
林越目瞪口呆,這個王如薇,不開口時仙氣飄飄,一開口令人大跌眼鏡。也對,母親騎著三車買菜時,不過是個兩歲的娃娃,一直到四歲,許多個夜晚都還睡在小餐館飯桌拼起來的床上。就是這樣的生活讓永遠把餐飲業和油煙繚繞、地板黏糊糊聯系在一起,深惡痛絕。不是生下來就是個富二代,貧窮和奔波在年烙下印記,在為白富后還時不常作祟,令那些憤怒和驚恐化為野發作出來。不把憤怒和驚恐化為野,窮人想活下去倍加艱難。而富人的野平添幾分權力,有了金錢護,野更加可怕。社上,許多知名富人的野程度不是早就令公眾見識過了嗎?
王旭道:“對叔有意見,寧總可以找他算賬。小秦在王家菜待了十年,是個很牢靠的老員工,為什麼一定要和他過不去呢?把事一步一步走死局,傳出去說集團死老員工,對品牌的傷害極大,責任誰來負?”
王如薇道:“王春已經被辭退了,這就是他當長舌夫的下場。但他的徒弟打了寧卓,打傷了他的手,打爛了他的手機,難道不該有報應嗎?老員工又怎麼樣?拿資歷說事。”
寧卓一聲不吭,從前那些或無賴或強或戲謔的表然無存,變滿臉悲憤和委屈,任由王如薇大聲地替自己說話。王如薇瞪著王旭,王旭角微挑,仍是譏誚模樣。王闖沉的眼神在王如薇、寧卓、王旭三人臉上巡視著,表又失又傷心。他們知道投鼠忌,他們互為鼠,吃定了,都這麼有錢了,還要這種窩囊氣。又老又疲憊,但無依無靠,一睜眼邊全是要靠的人。不但要靠,而且要害。
林越不想到自己會卷這麼狗的家族混戰現場,窘迫得不知該如何自,非常張,又非常好奇,眼睛番看著這四個人的表。換是王闖,也不知道該站誰。也許王闖設下生死場,任由親侄子和準贅婿廝殺,誰殺出一條路來,都是最終贏家。但親臨廝殺現場,噴到臉上時,王闖也未見得輕松啊。
王闖閉了閉眼,長長地嘆了口氣,道:“林越你去給我倒杯水。”
林越突然醒悟,實在是個太差勁的助理。本來該主去倒水,找個借口離開這里才是。趕回了個好,起拿起杯子匆匆離去,不忘把門輕輕關上。
林越不知去哪里倒水,四找著開水房,一邊想著自己這個外人走了,屋里的景會不會更勁?其實寧卓在王家的境,和自己在許家的境一樣。他們兩人都是在“結婚冷靜期”被考驗被掂量的下位者。只不過,許家的財富與林家相比,差距尚可在普通人能想象的范圍。所以敢不買許家的帳;而寧卓和王家的差距實在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本使不上半分力氣,只好閉聽著。但林越完全明白那種屈辱,想起寧卓在小院里揮勺炒菜的模樣,一時唏噓。寧卓像個囚徒,拼命掙扎也甩不掉上窮苦的鎖鏈。只是面對周明麗似有若無的挑釁,都已經氣得不了了,真難以想像寧卓這樣被反復踐踏,到底是什麼心。
林越接了水,走回會客室時,寧卓迎面匆匆走過來,道:“我這就去找小秦談判,你馬上回公司,召集策劃部的人一起等著。談了就沒事,談不,自會第一個出這個新聞。主題無非就是王闖預制菜改革死廚師,還會扯些什麼中餐業會被預制菜沖垮之類的。本來現在關于預制菜的爭議就不小,我們不想為反面典型。所以,你立刻組織市場部的人,第一輿,第二拋出新聞應對。新聞角度你們立刻頭腦風暴。”
林越張不已,連忙答應。寧卓要走,又好奇問:“您怎麼知道會有自報道呢?”
寧卓哼了聲:“你覺得小秦這個事從頭到尾,是誰指使的?馬上要直播了,為什麼選在這個時候自殺?”
林越突然明白了,匆匆回到屋里,把水杯遞給王闖。屋里三人沉默著,氣低到了極點。林越出屋,打了個車回到公司,召集相關部門,嚴陣以待。兩個小時后,寧卓發來消息,已和小秦達一致,小秦放棄尋死,下周一回公司上班,加研發部,與昔日的后廚同事一起研發預制菜。
這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令所有人猝不及防的同時,松了口氣。林越本以為最好不過是寧卓把錢給小秦退回去,甚至再補一點當離職補償金,沒想到居然讓他回來上班,實在意外。揣測,面對王家人的無禮,寧卓向來以,你我更,所以寧卓這回是用什麼手段說服同樣強的小秦呢?也許是服?這可真是頭一遭。
雪華經寧博介紹,認識了在村里住的同為家政工的朋友,朋友又把介紹到家政公司。雪華順利通過面試和檢,登記為一名家政工。組長給派了第一單,雇主買了最便宜的做飯鐘點工套餐,雪華要在中午上門,做三小時的服務,給雇主做三個菜,清潔餐廳廚房。
雖然也在海淀,雖然組長給就近派的單,然而北京太大,所謂的“就近”,居然也要十公里,而且通很曲折。村口有公,但必須公倒地鐵,而雇主家并不在地鐵邊,下了地鐵還要走很遠一段路。也可以等公,但時間沒保障。為這一單,雪華一直很張,既有對新生活新工作的忐忑,也擔心遲到。第一單必須完,否則會影響的評價,影響接單。
雪華對路不,為了避免遲到,特地提前試著走了一遍路線。沒想到公倒地鐵再步行,居然花了一個半小時。主要是公路上太堵,北京的堵已經到了不分時間不分地點的境界。五環外的這個地段因為在拆遷,加倍的堵。
雪華略算了算,刨去公司提,一次能掙120左右。每次出行,來回將近三個小時,加上工作時間,六個小時掙這些錢,合一小時不過二十塊錢,工價并不高。和別人聊了聊,才明白,家政工要做出口碑,做上道,把檔期安排得滿滿的,才能掙到錢,剛開始都是收微薄的。這也正常,哪一行的錢都不是那麼好掙的,尤其服務業,掙的更是辛苦錢。
雪華沮喪,但后來換了個思路:平常做飯也做了,并沒有人給錢,如今就當在北京旅游了,閑著不也閑著嗎?出大街小巷,到走一走看一看,還能掙到錢,不比干呆著強嗎?這樣想著,短暫地高興起來。
晚上,雪華在小屋呆著胡思想,林瑞玲又一次打來視頻,勸回家,甚至說實在不行,先在家幾個月也行。雪華苦笑,大姑姐兩個孫輩養在家里,兒媳和兒的二胎再過幾個月也要生了,而且兩家都在爭著讓侍候二胎月子,正鬧得飛狗跳呢,怎麼可能去家住?雪華謝大姑姐的善良,同時告訴,自己正在干家政,明天就上工了。林瑞玲一時無法評價雪華當家政是自強還是可憐,只是反復說著“你瞧這事鬧的,志民這小子真的太不像話了”。兩人車轱轆話來回說了一小時,這才掛了電話。
電話打得雪華更加氣翻騰,坐立難安,索出去溜達。這村子在山腳下,原與周邊村子連一片,但其他村子已拆,獨留這一村。站在地勢高一點的地方看,這村子在廢墟里異軍突起,在一片黑暗中燈火輝煌,如傳說中的鬼市那樣詭異。
明年這村子就拆了,但沒拆之前,家家戶戶、小店鋪、小超市仍是一副歲月靜好模樣,雖然夜深,小飯館里仍有人在吃飯喝酒。雪華躑躅著,一家家、一個個窗口看過去,看著看著,忍不住心酸落淚。這小村土里土氣,又因快拆遷了,衛生管理較從前放,路邊下水道著,散落著垃圾,臭氣熏天,塵土特別大,哪兒哪兒都顯得臟。真難以想象這也是北京,但這是人家的家啊,本鄉本土,再怎麼臨時湊和,也有即將到來的富足等著,故這湊和著踏實。呢,到底為什麼,五十三歲了,還要在這異鄉的農村飄零?
來這里的第一個夜晚,熱鬧的聚餐讓雪華一時忘了孤獨和落魄的覺。兒一走,躺在這八平米的小房,眼睛看著破損的瓷磚舊地面,尤其是那個行李箱,眼淚立刻就掉了下來。晚年無家可歸是鬼故事,這樣的鬼故事怎麼能發生在上呢?雖然五十三歲并不能算太老,但這個年紀要去當小時工,怎麼聽怎麼覺得凄慘。錯得太離譜,以至于老年要買大單。一時間懷疑起生養的意義來,怨恨兒沒看出母親是在強歡笑,怎麼能那麼狠心地和男人開上車就走,單把老母親扔在這種農村呢?而且以對林越工作強度的了解,兒白天也不會有時間來看,甚至周末也加班得厲害,難道就這樣被唯一的兒忘在這小村嗎?
雪華腦子不算聰明,年時拼命讀書,得以考上縣高中,離開生養的那個小村。可是基礎太薄弱,尤其是數學和英語跟不上,高中三年一年比一年考得差,最終高考落榜。后來經親戚幫忙,去了地級市煉油廠的廠部辦公室,當個了臨時工,終于進城了。沒想到,兜兜轉轉三十幾年,又住回農村,這算打回原形麼?年時在農村,雖貧困卻也有盼頭,因為年輕。可年老了又住回農村,而且是租房住,是個流浪者,這可真是慘絕人寰了。
雪華每天心掙扎著,有時想自暴自棄,干脆放棄“掙二十萬向兒贖罪”的計劃,回到林志民的家,他冷眼好了。再怎麼狠心,他也不敢手把扔出去吧?可以茍在客房,直到新房下來;有時又想回到娘家,把事和盤托出,讓娘家媽和大哥大嫂接納,給一個容之。那小樓是花和丈夫的汗錢蓋起來的,該有一間;有時又想撥通林越的手機,要來解救母親于水火之中。干脆就讓兒在城里租個幾千塊錢的一居室,舒舒服服呆七個月吧;有時又陷的意中,幻想突然在北京就一番事業,帶著鼓鼓的荷包,把丈夫、準親家母高傲地踩在腳底下,給兒大手一揮在北京買下大房。幾種念頭互相打架,折磨得筋疲力盡,直到去了家政公司面試通過,接到第一單后,心的滔天巨浪戛然而止:既不會認輸打道回府去向丈夫搖尾乞憐,也不會回娘家讓老母親和哥哥擔心,更不能去擾兒,輝煌偉業什麼的更是浮云。將為一個家政工,掙小錢,攢至二十萬,向兒贖罪。然后,回到老家,一個人住在新公房里,直到老死。
雪華以為自己想通了,心一時平復,可此刻,明天就要上工,心又糾結上了。一邊走著,張著,傷心著,直到見到寧博穿外賣服,在一家面館里吃面。走進去,和他打了招呼,坐到他對面。原來他剛收工,才來得及吃晚餐。
這段時間,雪華已經知道寧博大專畢業,今年二十六歲,一畢業哥哥就他來北京打工,之前是在一家社區團購網當客服。雪華謝他為自己找房,牽線找家政公司,并告訴他明天上工。寧博見雪華緒低落,知是因為住到這里,并且要去當一個家政工而到傷心,趕為打氣,鼓勵不用怕。的手藝好得很,現在家政業特別缺人,好家政非常搶手,只要好好干,一個月掙七八千并不難。
“雪華阿姨,您知道為什麼預制菜是大勢所趨嗎?因為第一餐飲業的本在提高,第二顧客對出餐速度要求也高,不止堂食不愿意等,外賣也火急火燎的。外賣平臺為了讓他們滿意,規定我們在接單后30分鐘必須送達,否則顧客有權利申請退款。一家餐館既要做線下的堂食,又要做網上的外賣,很容易就會卡餐,就是出不來餐的意思。顧客會投訴,我們也不愿意接,慢慢這個店的外賣業務就死掉了,而外賣現在對一家店的收影響越來越大,只有預制菜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證出餐速度。”
雪華暗嘆,知道外面的菜許多是預制菜,但沒想到,這也有一部分和大家事事講求速度和效率的消費習慣造的。
“我哥告訴我,家務勞社會化是大勢所趨,外賣、預制菜就是因為這樣發展起來的行業。大家不做飯的時候,會點外賣或者買料理包回家吃,家政也一樣。不想干家務了,就會找小時工來干。現在大家觀念都改變了,服務業也是一份工作。別看現在就業不景氣,家政類的還是好找,好好干會掙到錢的。”
寧博奔波一天了,削瘦黝黑的臉卻不見疲憊,而是興致,眼睛發亮。雪華被他的干勁兒染了:“看得出來,你們兄弟倆都很拼。”
寧博激起來,道:“我哥才拼呢,從小到大,他都是一路苦過來的。他上高中的學費是每年暑假在工地上挑水泥當小工掙來的,大學學費也是勤工儉學掙的,還供我們讀書。”他一副憐惜又崇拜的口吻。
“你爸媽不管嗎?”
“我媽在我十五歲的時候生病去世了,在這之前和我爸一直在外面打工,家里還有個,但年紀很大了,幾年前也走了。我們四個小時候幾乎都是我哥帶大的,他就像我們的爸爸一樣。”
雪華嚇一跳:“等一下,你們家有五個孩子?”
“是啊,我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兩個弟弟一個在上大四,一個快高考了,最小的妹妹剛上高一。”
雪華暗暗咋舌,知道某些家庭生育,但不顧家境生了這麼多,讓長子這麼辛苦,聽著真讓人唏噓。不想起自己家,想起大哥曾經也這樣無私地呵護過,而幾十年的回饋居然讓自己淪落到如此下場,一時心里說不出的酸楚,對寧家兄弟生出共來。
“現在我和我哥最大的任務就是掙錢,把這幾個弟弟妹妹供出來。所以你說我們不拼能行嗎?但我相信,只要努力,不怕吃苦,我們全家一定會有出頭之日。”寧博呼嚕呼嚕吃著面條,又咔嚓咬著蒜。一碗素面,讓他吃得這樣開懷。
雪華被他的激染了,想一想自己也是農村出來的,年時也像寧家兄弟一樣,并不怕貧窮困苦,只要得到一點工作的機會,就會拼命地干,為每一天比昨天的境微微改善而喜悅,現在可見是安生日子過久了,生出惰來。的緒振起來,說其實自己并不怕吃苦,只是住這里通實在太不方便了。打算明天一早就出發,寧可去樓下等著。但如果次次這樣,這家政的活兒也太難干了。
雪華住在這里才明白,原來在北京,地段對通來說這麼重要,地鐵房貴就貴在于此。住這里,房租是便宜了,但通上很費周折。北京就是這樣,要麼用時間換錢,要麼用錢換時間。而窮人的時間往往不值錢,窮人用時間換錢,為此就要遭罪。嘆著,寧博說不用這麼辛苦,你可以騎共單車到地鐵,下了地鐵再找個共單車,這樣時間就有保證了。
寧博大口把碗底的面條帶湯全部吃,一抹,結了賬,帶出了面館,到了公站,指著一排黃的共單車給看。雪華恍然,的確在老家的街頭見過這樣的自行車,不同的,有時排一排,有時東一輛西一輛。但從來沒有騎過,因為不怎麼出門,出門也有電車,不需要關注這些東西。看見了,但又“看不見”。這些年就是這樣,呆在自己的天地里心滿意足,視線之外的世界不存在。直到晴天霹靂,被扔到異世界里去。
寧博手把手,教怎麼用微信掃開鎖,怎麼還車。雪華笨拙地作著,見仍懵懂,寧博要索騎上試一圈。雪華開鎖,騎上,沿著村子小巷騎了一截,許多年沒騎過自行車了,這種覺很生疏。騎到頭,又原路返回,再依寧博所教,旋上鎖,在手機上點歸還,界面顯示要求支付一元錢。付完錢,釋然。原來實一遍就會發現,令自己畏懼的東西很簡單,原本為問題的也不問題。
寧博說:“共單車到都是,你學會使用它之后,用來短途通接駁特別方便。這些東西都很簡單,別慌,別人都會用,你也一定會用。”
雪華高興地和寧博揮手作別,回去睡覺,焦灼的心寧靜下來,一覺到天亮。早晨,被鬧鐘醒,起床做早飯,吃飯,洗了服,收拾完屋子,穿上家政公司的工服,背起公司配發的黃工包,往公車站走去。到了之后卻傻眼,昨夜里那一排共單車全都讓人騎走了。頓足不迭,后悔來遲,見公來了,只得隨著人流上車。
到站后雪華又坐地鐵,出了地鐵,四找著昨晚那樣的共單車,卻沒有發現同樣的黃車,而全是藍白的車。一怔,掏出手機,打開微信去掃車把上的二維碼,卻怎麼也掃不出。邊不時有人匆匆掃了鎖,騎上車離開。眼看時間迫,有點慌,鼓起勇氣,問一個剛剛掃開碼的人,這東西怎麼掃。那人指點,哈嘍單車,支付寶掃碼,車上不是寫著嗎?雪華低頭一看,果然車上的橫梁上寫著,太著急,一時沒留意。可偏偏平時用微信,不用支付寶。那人著急要走,喊著進微信搜小程序,說完騎上車走了。雪華汗滴了下來,老花眼一時看不清手機界面,差點哭出聲來。把工作包放到地上,絕地想,北京怎麼這麼大呢?生活怎麼這麼難呢?人們匆匆從邊而過,無人領會這個茫然失措的家政工。
雪華抹抹眼睛,抹掉不知是汗還是淚的,想起昨晚寧博說的話,別人都會用,你也一定會用,定定神,在微信搜索框里輸“哈嘍單車”,果然跳出來選項。點開選項,進小程序,見右上角有掃二維碼的小框,用它對準二維碼一掃,咔嗒一聲,車鎖開了。這一聲輕輕擊中雪華的心扉,頓時豁然開朗。沒錯,就是這麼簡單。平時在家總玩抖音,并不是那種與互聯網隔絕的老太太,不過是一時著急,迷了心竅而已。
雪華背著包,騎著車行駛在街道上,風從耳邊掠過,一時心愉悅,覺得已經融了這座城市。但騎著騎著,覺得好像騎錯道了。走路和騎車,這路看起來是不太一樣。下車,在手機地圖導航上輸雇主家的地址,再上車,一手握著手機,把聲音開到最大,依著導航的指示往前騎去。
時間不多了,加快了蹬的速度,一邊想著下回要去買個耳機,最好再買個腰包,把手機放進去,這樣可以解放手。正想著,騎得太急,沒留意前硌到了一塊小石頭,車頭一歪,又由于左手握著手機,沒穩住車頭,連車帶人摔倒在地,手中的手機摔出去老遠。
這一跤讓雪華頓覺天旋地轉,一時發懵。狼狽不堪,定了定神,掙扎著要起,但后面的大工包重重地墜著,是爬不起來。有過路的孩見狀,趕上前扶起,又有人幫撿起手機,手機好險沒摔碎,只是屏幕裂了道。起道謝,手掌心火辣辣地痛,一看,破一大塊皮,滲著。孩掏出紙巾給手,問要不要去醫院。雪華忙說不用,自己趕時間去上工。好心的孩把整包紙巾都送給,離去。雪華上車,調整了心,繼續騎了起來。
這一跤摔得狠,胳膊肘撞青腫了,手掌心傷一一地疼,不時滲著。雪華故作輕松,好像只要忍住痛,忍住想哭的,這件事就沒有發生一樣。摔跤這個事,恥大過疼痛,這一跤宣告憑自己能力在北京生存不下去,更宣告了初老的份:五十三歲了,是腳開始不便、該頤養天年的時候了,不然怎麼會連騎個自行車都會摔跤?搞砸了一切,這滿大街來去匆匆的人,每個人都知道了這個。雖然他們誰也沒看,但無地自容。
雪華咬住,拼命忍住想哭的,忍著忍著,導航提示已經到了雇主家樓下。雪華下車鎖車,手掌心的傷不小心蹭了一下,“嘶”的一聲,借著這個勁兒,眼淚終于掉了下來。掏出紙巾掉跡,又輕輕拭掉眼淚,怕眼睛紅紅的,被雇主看到不好,使勁眨著,用手扇著眼睛,想讓灼熱的雙眼趕冷卻下來。
調整好表和心之后,雪華上樓,進了雇主家。雇主是一對八十多歲的老夫妻,五十多歲的獨子已在國外定居,他們一直由保姆照顧。最近用了很多年的保姆回老家養老,他們又不想去養老院,吃了一段社區食堂送餐之后,嫌難吃,沒辦法,兒子便在網上購買了做飯套餐,想試試未來是否可以把做飯這件事外包出去。
雇主早已提前讓樓下超市送來新鮮食材,雪華不負責買菜,只管做。燜了米飯,做了三道菜,分別是紅燒鱸魚、家常末豆腐和蒜蓉生菜。老太太站在邊,一直在指導雪華該怎麼做,雪華心里直煩,又不敢表出來,假笑得臉都僵了。
三菜上桌,米飯盛好,老夫妻看著這盛的家常菜,很高興,熱地招呼雪華一起吃。家政上門做飯時,的確是可以在雇主家吃,但不得和雇主同桌,并且必須自己帶碗筷,貴一些的食材也自覺地不去吃,這是規矩。雪華忙說沒事,在廚房吃兩口就行,跟著去工包里拿自己的碗筷,一掏之下愣了,居然忘了把特地買的不銹鋼飯盒和筷子放進去,早上明明洗好放在桌上的。難道潛意識里不想帶嗎?因為帶碗筷去別人家吃飯,這覺像乞丐討飯一樣。的顯意識說服了自己當個家政工,潛意識卻固執地抵抗。
見雪華在包里掏了半天,老夫妻知道可能忘帶碗筷,再一次表示沒關系,他們不嫌棄,可以用家里的。但雪華堅決拒絕,一頓沒事,第一天就壞了規矩可不好。聲稱自己不,上午吃得晚。見堅決,老夫妻也不再勸。
其實雪華已經腸轆轆了,張加奔波,又摔了一跤,加倍地耗能量,但不能表現出來。老夫妻買的這做飯套餐,原就包括飯后洗碗以及廚房和餐廳的清潔。反正閑著,于是就先收拾廚房。干活前,用一次紙杯在飲水機上接了一大杯水充。喝完之后,只覺得胃里水了咣當,微微泛起惡心。忍著,開始干活兒。雖然戴著橡皮手套干活,掌心也實在疼得慌,胳膊肘撞傷的地方已經腫起來了,一彎手臂加倍疼。一邊干活,一邊聽得門外的老兩口在拌。
老太太說:“好家伙,這條魚,三十四塊,豆腐五塊,末五塊,生菜五塊,油,煤氣……七七八八加一塊兒,加上阿姨的錢,這一頓三個菜要超過兩百塊錢,比飯店的外賣還要貴。”
老頭道:“我可不吃外賣,哪有家常菜好,干凈又營養。其實原材料不貴,人工貴,誰你不做飯來著?”
老太太懟道:“我做飯可以,你洗碗嗎?”
老頭道:“洗個碗能費多事?我怎麼不洗?”
老太太:“洗碗不止是洗碗,還要收拾灶臺和地面,要倒垃圾,要拖地。你干嗎?你不干,所以得花錢找人干呀。”
老頭道:“你年輕時不都干了嗎?你年輕時可沒這麼計較。”
老太太怒道:“我都八十三了,侍候你一輩子,八十三歲了還要家務全包圓?我退休金又不比你,憑什麼都干了?”
老頭道:“我干,我干還不行嗎?”
老太太道:“拉倒吧,誰也別干。再摔一跤進醫院,更麻煩。”
兩人親昵地拌著,雪華聽得好笑,又一陣凄涼。老伴兒老伴兒,老來伴兒。人活到八十三,還能有個能拌的老伴兒,真幸福啊。呢,余生還能有個伴兒嗎?和林志民還能破鏡重圓嗎?真奇怪啊,和林志民相伴半生,此刻想到他對厭憎的表,卻覺得那樣陌生,陌生得令不寒而栗。
窗口飄來陣陣香氣,是從別人家的廚房飄進來的。雪華著鼻子辨認著,辨出那氣味里有蔥姜蒜、八角、茴香、冰糖、老、料酒,還有一大塊上好的五花與它們長時間燉煮后已相親相融為一的糯香味。
看著窗外的樓,想著這樓長得和自己家小區的樓也像,這老夫妻的家,和自己家也像。米白櫥柜泛黃發舊,老式方太油煙機,廚房白藍方格地磚臨近水池磨得發黑。過往這個時候,也在自家廚房里這樣燉著一塊新鮮的五花,皮、和瘦比例非常完。只有最最心無掛礙的人,才有心在菜市場心挑選出這麼漂亮的五花,回家不厭其煩地洗、切、炒、燉。
這座座高樓里的每個家都在過什麼樣的日子?無論是悲是喜,是個人就得有個房,有個家,有個能收容靈魂和的地方,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窩。只有,張雪華,被丈夫變相趕出家門,走投無路去投奔兒,又被準親家母趕走。,張雪華,活得這麼失敗,像個乞丐般四被驅趕,被迫淪落舊社會的廚娘,要靠去給人家做飯維持生計。
雪華抹著灶臺,悄悄滴落下眼淚,怕被門外的老夫妻聽到,控制著音量,微不可聞地泣著。此刻只覺得如在烈焰焚燒中般煎熬,救命!到底有誰能來救救?這樣的苦役還要熬到掙夠二十萬才能結束,簡直遙遙無期。一小時這麼點工價,要掙多久才能湊夠二十萬……
雪華無聲地哭了一會兒,聽得老夫妻吃得差不多了,趕用袖子眼淚,走出去,強歡笑收拾著桌面的碗筷。三個菜都被吃了,老夫妻夸獎著的手藝,贊把廚房和餐廳收拾得那樣干凈,并又一次為沒能一起吃飯憾。雪華再一次拿出假笑,說沒關系。
出了這家門,雪華直奔樓下的社區食堂,已到了快打烊的時間,得心慌氣短的匆匆點了最便宜的一碗面,糊弄飽。回到小村,已是下午三點多,雪華如得了場大病般倒在小床上睡了個長長的覺。晚上刷著手機,沒有看到老夫妻在公司的APP上對的評價,想著也許他們太老了,不懂得用手機發評價。沒關系,沒評價就是最好的評價,無功無過,安然過關。
可第二天一早,雪華接到家政公司組長的電話,要到公司一趟,雪華心中忐忑。去了之后,組長問昨天的服務況,雪華說很好,老夫妻把菜都吃了,直夸好吃,廚房餐廳也都收拾好,兩人當面表示滿意呢。組長卻說被投訴了,今天不用去了。
雪華大驚,問為什麼。
組長問:“你是不是一直在哭?”
雪華愕然,想起老夫妻那和善又熱的臉,心冷了一下。他們說著吃嘛吃嘛,一起吃嘛,表那樣誠摯,人心真是難測。想辯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組長說,老夫妻投訴,雪華一進門就滿臉喪氣,眼睛紅腫,一看就是哭過。收拾廚房時也在哭,讓人心里發。做飯和收拾手藝是好,但這個人不吉利,是不是神有病?他們都老了,不敢用,還是換一個人。
組長問:“你是不是有抑郁癥?”
雪華鼻子一酸,眼睛一紅。這幾個月以來心低落,不就想哭。看到人家雙對想哭,看到年輕夫妻抱著孩子也想哭;燦爛,想著世界這麼好卻還要悲慘地熬很多年才能死,所以想哭;烏云滿天,想世界果然一直這麼悲慘,更想哭;想起丈夫的冷臉,想哭;大姑姐一句暖心的話,更令想嚎啕大哭;看到兒,直接哭出來。這是抑郁癥嗎?北京是什麼地獄,連傷心也不被允許?
但組長這麼問了,雪華堅決不能哭。看著自己紅腫的手掌心,上午的創可松了,被揭下來扔掉了。咬牙關,出兩個字:“沒有。”
組長探究地看著雪華的臉,雪華躲著的目。組長是個四十七歲的中年人,河北農村人,中學畢業就出來打工,在這個家政公司干十年了。
組長沒有再追問,目落到雪華的手掌傷,道:“雪華姐,會來干家政的,都是有難的人。要麼沒學歷,沒手藝,年紀又大了,找不到出路;要麼家里突然出了大事,生活沒個著落。我這麼多年干家政,來來去去的家政工,看得多了,沒有一個人是容易的。我只想說一句話,無論你有多不容易,把眼淚咽回去。你得先把眼淚咽回去,才能活下去。”
雪華咬住牙關,頂住口往上涌的復雜的沖擊,那里面夾雜著痛苦、愧、激、敬佩甚至是悚然的醒悟。頂過這一刻后,說:“我記住了,以后不會哭了。”忍得太厲害,嗓子有點啞。
組長會意地看著,溫和地笑了笑:“你換個想法,以前在家里做家務,沒有人給你錢。現在還干一樣的活兒,卻有錢掙。這是高興的事,為什麼要哭呢?”
雪華緒漸漸平復,這話尤其中聽,點點頭。
組長道:“我會再給你派活兒,但要過幾天。你的手心傷得有點厲害,再水怕發炎,等好一點再說。咱出來干活的,掙錢要,也要。你能上工了和我說。”
雪華道:“好。”
組長起,拍拍的肩,臨走前又道:“其實干家政一開頭心里苦,后面就不苦了。我靠當家政在老家買了房,供出了兩個大學生。”
雪華在城里買了涂傷口的藥,漫無目的走著,一直想著組長的話,也是在學習,學習如何不哭。寧博說的話忽然涌上心頭,他說別人都會騎共單車,你也一定會騎。那麼,這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誰沒傷心事?不可能每個人的日子都稱心如意吧?人家怎麼就能那麼平靜,很好地安置自己的悲傷呢?如果哭會讓走投無路,干嘛還要哭呢?別人都能不哭,也一定能。
最最重要的一點,走投無路會導致向兒求助,而兒自己的路本來就窄,如果還要分一點給走,最終也會導致兒走投無路的。為了親的兒,一定要頂住。
一直到天黑,雪華才回到小村。倦鳥歸巢,如今的巢,就在這一片廢墟的包圍中。廢墟中一叢叢拆遷形的碎磚混凝土包,看著像墳頭,那是還沒被規劃好運到哪里拋掉的建筑垃圾。家死掉了,軀殼還來不及收拾,就是這副模樣吧?一個個家的殘骸沉默地蹲在暗下來的天中,不聲地看著幾米之隔的燈火輝煌煙火氣旺盛的小村,那景再詭異不過了。雪華走向這如鬼市般的小村,站在村口想,即使北京是烈焰熊熊燃燒的地獄,站在地獄口初老的,也從此再不掉一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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