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想做家務》第十九章人間煙火最珍貴

雪華和劉老師越來越了,每次上門服務,劉老師都會和一起去買菜,買菜的時候會問吃什麼,也會問有什麼新的做法是他沒吃過的,可以買來燒著吃,讓他開開眼界。雪華已理解他不止把當家政工,而是當解悶的朋友,于是也不拘束,爽快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買完菜回去之后,兩人會依著剛才的流,各自燒菜。雪華好做飯,但全憑直覺和興趣,認識劉老師之后,才知道,原來一道菜可以涵蓋人世故、天文地理甚至可以上升到哲學高度。

比如兩人在廚房,雪華燒最拿手的菜地三鮮,劉老師就會談到《紅樓夢》里賈府做茄鯗,賈府白玉為堂金作馬,所以吃得起山珍菌菇干果配茄丁。曹雪芹是江南人,現代江南人吃茄子更常見的作法,是熱油炒蔥姜蒜,加老陳醋、番茄醬、生、白糖,調出酸甜的油來燒切花刀的茄子。無須山珍海味,加一點點沫就好吃。如果用長條茄子,切圓塊,油炸后,再用以上方法燒制,便是一道江浙地區傳統名菜“東坡茄子”。

雪華說到兒在“王家菜”集團預制菜中心工作,劉老師又說其實賈府的茄鯗就是古代的預制菜,因為它做好了并不立刻吃,而是封存在瓷罐子里,要吃的時候再拿出來。想吃點花樣,可以加別的新鮮食材,“比如書里提到的就是‘用炒的瓜一拌’,空口吃應該也可以,我想大概和現在超市里賣的真空包裝的即食類產品差不多吧。對了,你知道瓜是什麼東西嗎?”

雪華年輕時也看《紅樓夢》的,畢竟誰不看《紅樓夢》?“茄鯗”這一節也知道,但的確不知道瓜是什麼東西。

說:“就是丁吧?”

劉老師道:“曹雪芹打小在江南長大,我們就管‘瓜子’,比如牛瓜子、羊瓜子、豬瓜子、瓜子,因為上的腱子一瓣一瓣,長得像條瓜,有沒有?其他地方也有管瓜條的,所以瓜應該是。”

雪華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劉老師道:“曹雪芹生于昌明隆盛之邦,花柳繁華之地,詩禮簪纓之族,溫富貴之鄉,可到頭來,也無非落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可見吧,人這一輩子,富貴也好,貧窮也罷,就那麼回事。”他流出一些傷

雪華打岔道:“就是,活好每一天最重要,今兒吃頓好的最重要。”

劉老師的傷淡了,笑道:“沒錯,這一天三頓經常被人說瑣碎,沒意義,我卻覺得對自己和家人來說,這種煙火氣最重要。每個小家庭幸福了,整個社會才會健康。家是最小國,國是千萬家麼。別覺得我唱高調,我真的這麼認為。”

雪華想起丈夫輕蔑地貶斥過自己“一天你吃完早飯就準備做午飯,睡過午覺就準備做晚飯”,卻一瞬間傷了。曾辛苦保持家的煙火氣,被最親近的人棄如敝履,卻在陌生人這里得到了認同。為什麼要把這幸福的心甘愿,拿來換錢呢?某種程度上來講,做家務掙得越多,心里就越難過。

劉老師看突然傷起來,雖不知為何,卻也約猜到幾分。這個年紀當家政工的人,多是因為家庭經濟不寬裕,或是夫妻關系出了變故。他從未窺探過,因為這有違他的教養,但更加憐惜雪華了。這個人真好,長得很端正,溫和又隨和,做事勤快,干凈,廚藝好,哪個瞎眼的男人不珍惜

飯桌上兩人吃得百集,竟一時無話,生出一些異樣來。此后雪華默默無言地收拾著餐廳和廚房,劉老師在客廳安靜喝著茶,沒再多言,直到雪華說再見,劉老師送到門口,扶著門框目送走,雪華覺背后僵了一塊,令走路姿勢都不自然起來了。

林志民去健的次數了,現在他更喜歡釣魚。好像那些沖勁兒一夜之間消失了,進五十六歲的林志民突然恢復正常的老人了。不知道是三年來太高強度的“玩兒”耗盡了他的元氣,還是他玩膩了,需要停下來休整,但更有可能是因為失去了雪華這個觀眾。從前有當“混吃等死”的對照組,他可以立“勵志老人”的人設,現在觀眾跑了,而且貌似比他更勵志,一下子把他襯得灰頭土臉的。因為林志民側面打聽到,好家政工在北京一個月掙萬兒八千不是個事兒。老了之后,強壯固然很酷,會掙錢豈不是更酷?并且雪華一直很健康,從來也不生病。

更讓林志民意外的是林瑞玲,老實了一輩子的大姐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每天都在朋友圈發自己吃喝玩樂的視頻,去的那些地方,他都沒去過呢。除了去上海金茂大廈泡酒吧之外,有一天居然去三亞住了一家長得像外星飛船似的五星級酒店。林志民上網查了那酒店,一晚上要三千多,他再度愕然,看著大姐躺在酒店沙灘的躺椅上拍下的藍天碧海視頻,像被外星人奪舍了。

兩個二胎生了,靳菲菲生的是兒子,讓娘家媽來帶娃,如愿以償地得了冠姓權,如愿以償地一兒一了個“好”字;陳琪生的還是兒子,婆婆來帶。哭得很傷心,不知道是因為沒拿到冠姓權,還是因為又是個兒子。私心里也想要這個“好”,想要個省心的小閨,香香、能和媽媽親親的小棉襖,但兩個兒子?兩套房!可能哭的是這個。

陳良慶本來嚴陣以待,準備帶兩個學齡孩子外加兩個襁褓里的嬰兒,突然一拳落空,不但兒全在他們自個兒的家解決問題了,連老伴兒也跑了。并且由于生二胎,兒各自忙得不可開,也顧不上來看他,家里冷冷清清,死寂一片,這讓熱鬧了一輩子的他極度不適應。從前林瑞玲在家的時候,他一天到晚刷抖音,林瑞玲嘮嘮叨叨,他一邊看抖音一邊針對的議論發出譏笑,是最好的二重唱。現在他還是刷抖音,卻覺得沒意思,短視頻突兀的笑聲、喧鬧聲響在這空的屋里,加倍顯出孤獨。他一個人唱獨角戲,唱不來。

林志民有時會去看姐夫,兩個人都單一人,做個伴兒也好。林瑞玲每炫一條朋友圈,陳良慶那火就在心中又騰地燃起。但隨著炫的朋友圈越來越多,他由每日暴跳如雷變沉的平靜,畢竟謾罵不休也需要力氣。那火燒了又燒,把他心中通紅滾燙的憤怒淬煉了冰冷堅的鋼鐵。

“就那敗家樣兒,三十萬能玩多久?我在這兒掐著手指頭數著,等花完,還不是得乖乖地滾回家?一進門我就給一個大子。”陳良慶期待地說。

林志民雖然也覺得大姐不可思議,但姐夫這麼說,他還是道:“一下試試,你扇一下,我扇你十下。”他擼起袖子,亮出強壯的手臂。陳良慶心中的鋼鐵一下子稀碎,只好移開眼神,不敢再強橫,換悲憤的控訴:“整個家人仰馬翻,有這樣當長輩的嗎?這是什麼瘋?”

他控訴著,但那些悲憤毫無用武之地。林志民不是人,不會同他。嘮叨半天,到了晚飯點,林志民不耐煩了,說得吃飯了。

陳良慶說:“我隨便吃點什麼就行。”

林志民起要走,陳良慶問你去哪里,林志說吃飯。去哪兒吃?廢話,當然是去外面吃。

陳良慶說:“隨便做點什麼吃吧。”

林志民說:“你會做嗎?”

陳良慶說:“廚房有干面條,你下點面條咱倆吃。”

林志民已經在穿鞋了,道:“想什麼呢?”

陳良慶只好起,也去穿鞋,走了兩步,跟上了小舅子的步伐。小舅子再兇他,也比一個人在家刷抖音刷到眼睛得了飛蚊癥,刷到快出幻覺要強。有時他把手機關了,抖音的哈哈笑聲還響在耳畔,刮著耳

兩人走在大街上,一家一家看過去。麻辣香鍋,涮涮鍋,重慶火鍋,烤串店,炸店,重慶小面,羊泡饃……沒有一家想吃的。晚餐是這條街最熱鬧的時候,路燈燃了起來,招牌紅紅火火亮著,人來人往,兩人卻只到凄涼。薄暮應當是每個人步履匆匆往家趕的時刻,晚餐是正餐,正餐應該在家里吃。廚房藍爐火跳躍,鍋鏟嚓嚓響著,油煙機呼呼轉著,一盤盤熱氣騰騰的、為家人量定做的菜端上來。人們在飯桌上坐下,慢慢地吃,而不是這樣滿大街像條流浪狗一樣惶惶然,不知去哪里覓食。

兩人逛了街,又逛商場,關于吃什麼意見總是不一致,最后來到商場地下快餐城的某家連鎖快餐店,要了兩碗牛飯套餐。牛飯已經是這十幾家檔口里最接近家常便飯的了,但陳良慶抱怨說它那個蒸蛋一吃就知道是預制菜,家里的蒸蛋本不是這個味道。林志民說好歹牛澆頭不是啊,你看那灶臺里不是有個大鍋在煮牛?陳良慶探頭一看,果然敞開式的柜臺里,一口長方形大鍋咕嘟冒著熱氣,店員正在把一勺勺洋蔥土豆燉牛舀出來,澆到一碗碗白米飯上,一的香味飄散在店里。陳良慶稍安心了些。

林志民不耐煩地勸他快點吃,廢話。陳良慶剛挾起一片牛,卻又嘆了口氣,扯扯林志民的手,林志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店員打開不遠一臺立式冰柜,從里面拿出幾包真空包裝的預制菜遞給一個顧客。林志民走近冰柜,拿起一包預制菜一看,那赫然就是鍋里正在煮的洋蔥土豆燉牛

顧客付完款走了,陳良慶住路過的店員道:“你們這個鍋里煮的牛澆頭,和冰柜里的料理包一模一樣啊?”

店員答:“是啊。”

林志民不滿地道:“合著我們來吃飯,你們干的事兒,就是給我們熱一下料理包?”

店員道:“你們逛街,畢竟也不能帶口鍋吧?我們這店面房租貴著呢,掙的就是讓你們方便這個錢,不然你們想吃飯的時候怎麼辦?”

陳良慶氣憤道:“那我們還不如自己回去燜點米飯,熱點這個料理包呢。”

店員爽快道:“也可以啊,網上商城有,你下單直接送到家里。”

陳良慶嘆了口氣,林志民掀開桌上的調味盒,報復式地舀上幾大勺辣椒油,道:“這個是家里沒有的,多來點吧。”

陳良慶沮喪地往后一靠:“不想吃了。”他吃飯好喝酒,這家店既沒有白酒也沒有啤酒,這預制快餐就突然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林志民大口吃著,他已經壞了:“你可真多事兒,剛才我說吃牛面你又不愿意。”

“不想吃,湯底不正宗,加了太多味,吃完嗓子里不干凈,老像有痰。”

陳良慶說著,掏出手機來刷抖音,忍不住又去看林瑞玲的朋友圈,發現發了一條在廣東吃燒鵝的朋友圈,燒鵝皮油亮紅潤,看著就很香。看招牌,到了順德,吃完了燒鵝又吃雙皮。陳良慶把每張圖都放開,仔細看,著咒罵,煙酒嗓由于不敢大聲,而發著拉拉的氣聲兒,如長滿糙老繭的手指頭過綢緞勾起刺。

林志民連面帶湯呼嚕了個,一抹,也掏出手機來看大姐的朋友圈,心里同樣五味雜陳。玩得這麼嗨的大姐知道自己又添了個孫子和外孫子嗎?也許已經不在意了,否則怎麼會在一盤盤廣東燒臘前有笑容燦爛的自拍?可能已經知曉一個真相了:離開之后,天并沒有塌下來。兩家的親家上陣,加月嫂,該吃的吃,該上學的上學,該上班的上班,生活居然也運行得很好。世界離了,照轉。那該圍著自己轉,不再圍著別人轉了。或者不知什麼緣由,的世界有比天塌了更重要的事,導致這樣氣壯山河地放肆。

林志民其實羨慕姐夫,大姐這樣每去一地都播報著自己的態,吃的什麼,玩的什麼,固然是挑釁,看著氣人,但至知道的行蹤。而且大姐遲早會回來的,三十萬供賭不了太久的氣,并且也太老了。但雪華不一樣,雪華會掙錢,而且越掙越多。兒告訴他,媽媽干家政口碑非常好,現在在家政APP上檔期全部排滿,許多人想搶的時間段都搶不上,可以再干十年。

雪華再也不發朋友圈了,從前會轉發點心靈湯,或者發一點自己做的菜,每一條朋友圈都坐實了沒分量、落伍的家庭主婦形象,令他鄙夷。現在的朋友圈是僅半年可見,半年一條也沒發。他給打電話從來不接,微信也不回,的心門嚴嚴實實地向他關閉了。趕走并非他的本意,他只想嚇唬一下,讓知道以后該怎麼做,沒想到給了開啟新生活的契機,一發不可收拾。

林志民怏怏回到家,半夜胃里翻江倒海,這大半年他吃得不規律,今天又吃了太多辣椒油,老胃病又犯了。他翻箱倒柜,找出過期的胃藥吃了,躺下,勉強睡了幾個小時。早晨,力姐發來微信,說今天拍單車視頻,這可能是最后一次拍了,因為已經同意老包的離婚請求,條件就是把健房轉給別人,轉讓的錢還完經營欠款后,兩人一人一半。

林志民大吃一驚,那以后大家健怎麼辦?力姐說等我理完這個事,再去盤一家健房唄。實在不行,干別的也行,怎麼玩不是玩呢?

林志民找出最好的一套運裝,心打扮了一番,來到了健房。大家都很惆悵,三年來,他們群結隊地健、聊天、聚餐、出游,健房就是他們的靈魂,藉由靈魂的召喚,他們相聚在這里,從這里出發,找到了別樣的老年生活樂趣。以后這據點沒有了,該怎麼辦?

他們這樣年歲半百的老人,最不了的就是日復一日在家待著。已經沒有事業可言,死卻又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不找些熱烈的營生來干,使勁扇生命的火爐,火苗就要漸漸熄滅了。

力姐卻顯得輕松,一切都要結束了,一切也是新的開始。靠著老年健這個點,已經為本城最火的自博主,每月流量分賬都有幾千塊錢,并約有出圈的趨勢,社會活多了起來,比如被品牌邀請,做點直播啦;采訪,談談作為有的老年教練的心得啦。IP才是最值錢的資產,別再和丈夫耗了,趁早與他分割,未來的紅利才不會被沾了

這個路線和別人不一樣,越老越值錢。只要撐得住,這份事業可以干到死,沒見著名的“勵志老人”王德順快九十歲了,還有戲拍,活邀約不斷嗎?王德順是男的,正好填補了“勵志老人”這個空白點,并且由于在這個年紀活得這麼強悍的非常見,的前途更加明。

林志民看著力姐的神,明白了,有事業的人才不怕老不怕孤獨,有錢掙,有人捧,忙都忙不過來呢。像力姐這樣的,一輩子把全部的力都放在自己上,就自己,引來無數熱切的目匯聚,生命的火苗永遠燃燒,就是死,也會有嘉賓云集的葬禮。而他們這樣退休后無所事事的老人,就只能靠著婚姻與子來驅散孤寂和死亡的恐懼了。

大家騎上了單車,強勁的音樂響了起來,力姐一如既往地喊著口號,打著拍子,音樂和口號真是最好的控,眾人拼命踩著,像中了蠱一樣。

林志民知道力姐將會這樣描述這段視頻:和人相約丁克一輩子,晚年卻被他背叛了。為著尊嚴,慨然離婚,健人無所畏懼,老年生活一樣很彩。加油,每個人都能有好的未來,哪怕像這樣邁向六十歲門檻的人!

這視頻會紅,林志民確信,因為力姐此前從未在網絡上過自己正在打離婚司,這是生命中最大的創痛了。這樣一輩子順風順水的人,豈能白白地痛?丁克、被背叛的妻子、私生子、渣男、老齡勵志、獨立——每一個關鍵詞都能引發山呼海嘯的評論,每一條評論都能為力姐的IP添磚加瓦,這是老包對的補償。至于他會在輿論風暴中遭遇什麼報應,也很期待。失落的那些午夜醒來時的空虛寂寞冷,需要有恨來對沖。

林志民對力姐有多佩服,就對自己有多失,訕訕的,有一種拙劣。說不清為什麼,好像他被力姐誤導了,利用了。明明并沒有騙他,這三年來他在這里也玩得很愉快。暴風驟雨般的音樂中,大家的不休,林志民的胃突然一陣絞痛,一猛烈的惡心涌至頭,嘔了一下,子一偏,一腳踩空,從車上摔了下去。

雪華再來上工時,做了很多的心理建設。劉老師仍像昨天一樣,在微信上告訴,十點準時菜市場門口見。雪華回了個好,從回完之后的每一分鐘,都又期待又忐忑,暗暗覺得這簡直像約會。一路越走近菜市場門口,雪華越張,快到拐過彎就能看見菜市場的時候,雪華停下腳步,靠在墻上,向自己解釋說是走累了,要休息一下。

那個自己卻道:“你分明是怕太張,導致失態,所以要停下來調整心態。”

雪華生氣了,對自己說:“我就當他是個朋友,是他先說我是朋友的。而且他是雇主,對雇主生出什麼心思,這違反職業道德。”

這樣辯論了一個回合后,雪華冷靜下來了,沒錯,劉老師是雇主,好不容易才把家政干順手,找到一條生路,不要節外生枝。澎湃的心平息了些,定了定神,向菜市場走去。拐過彎,一眼就看到劉老師站在門口,正往來的方向眺,看到時,他笑了。幸虧做過心理調整,雪華才能把自己的笑容控制得穩穩的,否則本接不住他這經由一上午的等待而醞釀出來濃烈的熱

今天劉老師要請雪華吃螃蟹,雪華推辭,說太貴了。劉老師就改口說自己想吃,請雪華陪自己吃,這說法每每能逗笑雪華。

劉老師買了四只三兩重的母蟹,要燒“螃蟹炒年糕”,地道江南菜。他仔細地用小牙刷刷著蟹,洗凈后剁幾塊,用熱油煸炒蔥姜,再倒螃蟹大火快炒。放進年糕燜的時候,劉老師手撐著灶臺,和正在剝豆的雪華談起一種失傳的河蟹吃法:豬油蒸蟹。據說此法起于常,民國時曾盛行,可惜現在沒有人會做了。開蟹殼,將融化了的豬油倒其中,將蟹置于裝了黃酒的碗中蒸。蟹膏盈香濃,豬油醇厚潤,想來二者融合的味道會很妙,不過膽固醇應該很高。莫不如“花雕酒蒸蟹”來得清爽,酒香中和了腥氣,使蟹倍加鮮甜……用砂鍋將塊與蟹同煲,名曰“蟹煲”,也很好吃,這是廣東做法……

雪華從未聽說過這些奇奇怪怪的吃法,西北海鮮家幾乎不吃海鮮,最多吃點冰凍海蝦。聽得津津有味,此時便話,說大姑姐這兩天正在廣東吃燒鵝,看著可人。兩人再一次嘆起林瑞玲的不按常理出牌。

吃飯時,劉老師拿出一瓶酒,說這花雕是學生送的,給自己倒了一小杯,又要請雪華喝,雪華忙推辭,說自己下午犯困,不能喝酒。

劉老師說:“不然就小半杯,花雕搭配著蟹黃蟹吃,滋味是最妙的,而且也助消化。”

雪華聞得酒香馥郁,見那酒般橙黃發亮,也覺得人,笑道:“那我就來一點嘗嘗。”

劉老師給倒了小半杯,雪華舉起杯,和劉老師了下。叮的一聲脆響,明明沒有什麼意義,卻讓兩人開心地笑了起來。雪華啜著酒,覺得口醇厚綿甜,回味悠長。夾起一塊炒年糕嘗著,又糯又Q的年糕條裹滿了經由熱油炒過的蟹黃兒,既有糯米的糧食香甜,又有著蟹的鮮甜,味道果然妙不可言。

贊江南食做法多,劉老師說其實廣東才是老饕的天堂,我一直想去廣東玩來著。如果,如果以后有時間,我可以請你去廣東玩。咱們自駕,開著車一路吃過去,廣東的每座小城都好吃,每一地都有自己出名的菜:順德燒鵝,中山燒鴿,江魚生,河源鹽焗……

雪華聽得心馳神往,隨口應著:“好啊。”

劉老師說:“真的嗎?”

雪華一怔,看著他,劉老師微笑著,帶了點怯的熱

如果都只是隨口說說,類似于“哪天一起吃飯”,這不算事兒,如果對方追了句“好啊,哪天”,這個事就嚴重了。雪華不想這個事這麼嚴重,腦子急速地轉著,岔開話題道:“哎喲,我還不會開車呢。”

劉老師雖然微微有點失,也松了口氣,他怕惹惱雪華,雪華這一打岔恰到好,他也順著這話題道:“其實學車無他,唯手爾,練工種。一個人會開車,世界就廣闊多了。自駕游非常有意思,你真該去學學開車。”

兩人談起了開車,氣氛重歸于輕松。雖只是小半杯酒,雪華也已微醺,已經很多年沒有這麼快樂了。吃完,雪華收拾著桌面,劉老師幫著一起收拾,雪華忙阻止,劉老師說,助消化。

兩人收拾著,雪華恍惚中有種錯覺,覺得在自己的家中,但一瞬間又覺得可笑,幾十年來,林志民從來不會幫做家務,這怎麼可能是的家呢?這是別人的家,曾經有這樣一個人,可以吃到男人做的飯,吃完飯后兩人一起收拾,原來人間可以有這樣的婚姻模式。

那個人真幸福啊,住在這麼好地段的大房子里,在燦爛的大臺一盆盆地養花。的幸福戛然而止了,單拋下劉老師一個人怎麼活?他才六十歲,余下的二三十年,他這滿腹的天文地理,滿腔的與呵護,就這樣白白浪費了?

從前雪華覺得老年人沒有,兩顆雙鬢斑白的頭相擁,對著彼此的皺紋,除了經由對方一再地確認死亡將近外,別無用。此刻卻覺得,假如能和劉老師一起開車去旅游,一路吃過去,那將是何等快樂的一件事。快樂,應該就是了吧……

水龍頭的水花濺到熱熱的臉上,冰涼涼,驚醒了雪華的胡思想。關了水龍頭,手撐在水盆邊,發著怔。出來打工,就是來打工而已,怎能生出這麼多旖旎的遐想?

此時劉老師恰好又往這邊走來,此刻萬萬無法承他任何一句溫和的話語。謝天謝地,手機恰好在口袋里嗡嗡作響,雪華手,接通電話,是林越來電,口氣很著急,說爸爸胃病加骨折,住院了,但正在外地出差,而且馬上就要第二次直播了,實在走不開,媽媽能不能回去看一眼。

雪華心里咯噔一下,道:“你別著急,好好工作,我這就請假回去。”

雪華在醫院見到丈夫時,兩人都很不自然。在雪華心目中,林志民已半個陌生人,林志民則是因為本就愧對妻子,現在這樣狼狽相,又落在妻子眼里,更顯得自己失敗。但他又竊喜,骨折后朋友們急把他送進醫院,大劉、慧兒、老牛、老鄭四人番照顧他,照顧了幾天之后,大家有點不耐煩起來了。林志民知趣,他們聚在一起,原本為吃喝玩樂,怎可人家端屎端尿?但正好是可以把妻子回來的節點啊,此時不,更待何時?他就給林越打電話,暗示媽媽回來。林越既走不開,也與爸爸想的一致,媽媽和爸爸僵持了這麼久,本苦于這結何時能解,正好天遂人愿。

朋友們見雪華終于回來了,都很高興,一是覺得自己從道義上解了;二麼,中國人歷來喜歡破鏡重圓結局,看戲的癖好。他們起哄著,志民,老婆回來了,你可算有人管了。雪華笑著,并不反駁。

正熱鬧時,力姐來了。前幾天忙著剪視頻,理和老包的事,沒來得及看林志民,今天短暫地了個空。再怎麼不食人間煙火,也知道上醫院探病人是該送點禮的,左手舉著一束大大的鮮花,右手提著一袋水果。雪華向道謝,接過花。兩人一照面,均微微一笑。雪華此刻對力姐的覺與從前完全不同,不知為何,對多了一份親切。此番出走賦予雪華不同的心境,突然在某種程度上能理解力姐。

這紅紅黃黃造型別致的花束非常大,在床頭柜一擺,其他東西悉數讓位。大劉接過那袋水果,打開一看,笑道:“力姐,志民是胃病,你買了這麼多香梨和西柚,想整死他呀?”

大家笑,力姐也不以為意,跟著笑道:“梨不是敗火嗎?全是進口的,貴著呢。他不能吃,你們吃。”對人間煙火的耐心就這麼多,給出一點,象征自己尚在人間,這就夠了。而人們也很習慣這樣,不但習慣,而且佩服。

正好是飯點,慧兒已經幫著林志民從醫院食堂打來飯,是一碗爛的面條,上面澆了點土豆末。林志民皺眉,說一大鍋煮出來的飯菜的味道,不好吃。大家都看向雪華,讓老公吃好,尤其是讓生病中的老公吃好,是妻子義不容辭的責任。雪華沒說話,只是幫他把一次筷子掰開,錯著刮了刮刺,遞給他。大家調侃著雪華,還是得老婆好。力姐并沒有加起哄,一直站在窗邊打電話,健房有人要接手,忙著議價。

林志民的左閉合骨折,并不算嚴重,打了夾板,養了兩天,可以出院了。醫院見家屬來了,問要不要出院。林志民說要,住在醫院實在太不舒服了。雪華幫著辦了出院手續,兩人打了車,一起回了家。力姐的花束實在不好拿,林志民說不然扔了,雪華卻說難得人家一片心意,拿著吧。林志民不方便,坐后排,但力姐的花束占了車里最大的位置,害得他不得不著窗坐。

到了家,雪華拉開門,屋里一久不通風的混濁味道撲面而來,蒙塵。雪華先把沙發,讓林志民能有個地方坐下,接著拖地,收拾屋子。林志民坐在沙發上,看著妻子忙忙碌碌,恍若隔世。他給正在出差的林越打視頻電話,告訴自己沒事,媽媽回來了,又轉著鏡頭,給林越看正在臥室換被套的雪華。

林越正在回京的火車站候車室,看到媽媽在家里忙碌的影,看到悉的擺設,看到爸爸消瘦的臉,又白了一層的頭發,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有什麼東西壞了下去,也有什麼又好了起來。時流逝,人們總是要付出一些代價,好在這代價不會白付。

林志民也鼻子發酸,安道:“我沒事,骨折不嚴重,胃病吃了藥,以后好好保養也沒事。你安心工作,不用惦記。”

林越讓他把電話給媽媽。雪華接過電話,林越道:“媽媽,你回家吧,不要再回北京了,以后和我爸爸兩人好好過。”

雪華道:“你放心吧,別惦著,我這頭先忙,掛了。”

雪華把家收拾得一如往昔的窗明幾凈,被套枕巾全換了之后,把林志民攙扶到臥室的床上。林志民躺下,頭到枕頭,如釋重負地一聲,很快就沉沉睡著了。

他醒來時,窗外已漆黑一片,看看手機,晚上八點了,這一覺他足足睡了四個小時。廚房傳來炒菜的聲音,客廳亮著桔黃的落地燈,空氣中有燉的香味。他不想起床,恍惚憶起某些悉的片斷。年的時候,偶爾黃昏時突然困了,飯前先去瞇一覺,半夢半醒的間歇,聽著外面有大人說話或者廚房炒勺刮著鍋底的聲音,看著外面的燈,心頭也是這樣踏實。那是時在緩慢流淌,而人可以安心地順著它漂流的懶洋洋的喜悅。

良久,他方坐起,下床,深一腳淺一腳地挪著來到客廳。雪華在廚房,看到他已經起床,把砂鍋端過來,放到餐桌上,那是一鍋香濃的豬骨山藥湯。

雪華道:“吃飯吧。”

作一如既往利落,口氣如常,像中間這一段長長的出走沒有發生過。幾十年的夫妻,犯過錯,他也犯過錯,兩錯相抵,水過無痕。他曾經反復克服對“扶哥魔”行徑的不滿,像端著一碗有砂子的飯一口口吃掉,也應該是這樣的吧?人偶爾的失控在所難免,所以他趕走,嘲笑,冷落,這些事兒,也該像把飯里的砂子一樣咽下去。過日子不就是這樣?人非完人,孰能無過,一筆勾銷吧,都這個歲數了。

雪華還是睡客房,行李箱里的服也沒拿出來掛在柜里。林志民能理解,哪能說和好就和好啊?再過幾天,氣消了,一切就都恢復正常了。夜里,他依然睡得很香。即使雪華不睡過來,只要想著客房里有個,有個無言的、忠實的、溫乎乎的、活生生的老伴兒,他的心里就有底了。

第二天起床,燦爛,桌上一如從前,擺著盛的早餐:現和面現煎的蔥油餅,攤蛋,粥是養胃的小米粥。昨晚力姐那束花已經被雪華拆幾束,擺到窗臺、餐桌和邊柜上,明的,是均勻點綴的喜悅。

林志民挪著,坐到了桌邊,想起妻子做的羊泡饃最好吃。從前早餐的時候會給他做羊泡饃,羊頭天晚上放到電燉鍋里,定上時,早起時已燉至爛。濃郁的湯里灑一點白胡椒,饃是現下樓買的,買回來還是熱的,泡在湯里吃,外層脆,糯又有嚼勁,吃完胃里暖乎乎的。

“好久沒吃羊泡饃了,明天你給我做吧。”

老婆回來了,他終于告別東一頓西一頓地吃預制菜了,謝天謝地。家常菜的魅力,就在于這樣的小火慢燉,一對一地手工定制。當把這食端給你時,每一口你都能意和被尊重。妻子是個偉大的人,忍住了日常生活的庸碌、乏味,直接把盛熱烈的結果給他。有了妻子,他才能忍這庸常到令人抓狂的日子。為什麼要到今天他才發現這一點?幸好他發現了這一點。

雪華沒說話,兩人吃完早餐,收拾著餐和桌面,道:“昨天下午你睡著的時候,我在網上請了個護工,十點他會來面試,差不多你就用吧。”

林志民大驚,問道:“那你去哪兒呢?”

雪華道:“我要回趟老家,看看我媽和我哥嫂。”

林志民松了口氣:“那你一天也就回來了吧?不用護工,我點兩頓外賣,湊合一天沒事的。”

雪華道:“不回來了,我和公司只請了四天假,好多雇主都在等著我呢。看完他們我就回北京。”

林志民看的臉,覺得不像開玩笑,心沉了下去,哀求道:“雪華,我真的錯了,原諒我吧。別走了,咱倆好好過日子,不行嗎?這個歲數了。”

晚了,不愿意了。雪華平靜地看著他。好好過日子,是指“好好地伺候他”嗎?才吃上免費的早餐,居然又點上菜了,指名道姓要吃羊泡饃。二十幾年心呵護他的胃,他一年就把它毀了。這個歲數了,不扛造了,才意識到這個妻子格外的實惠是嗎?

過往覺得奉獻是幸福,謝林志民,毀了這一切。永遠無法找到心甘愿地做家務的覺了,在這個家的廚房做飯,每一分鐘到屈辱。在北京做家務,每一分鐘都是可以掙錢的,在這個家,卻只能白干,以換取棲之地。謝丈夫,讓在初老的年齡知道原來家庭之外的世界那麼公平。

雪華道:“前三十年,我一直在給我娘家錢,傷害了你和兒的利益,我的確應該和你說對不起。但我別無選擇,而且想了想,這幾十年我家務全包,換算家政費用,也足以抵消了,所以咱倆互不虧欠。至于虧欠兒的,我會補償。從今往后,我掙的錢全部給攢起來,幫買房。”

雪華說完,在微信上把護工電話發給林志民,還有一個快遞單號,林志民看著微信,一時發愣。

雪華道:“閨公司推出了藥膳預制菜套餐,正趕上打八折,二十道菜兩百五十八,我給你下單買了一套。你每頓燜點米飯,也不難,那個預制菜微波爐一打就行。這行就是這樣,護工不管做飯,十天半個月的短期保姆又難找。想來想去,這個辦法最實用。護工報價一天四百,用幾天你自己和他談吧。”

林志民苦笑,道:“我不想吃預制菜。”

雪華笑了聲。也不想住到許子軒的家里,讓周明麗驅趕;也不想住到廢墟里的小村那八平米的小屋里;也不想騎著自行車,慌慌張張地趕往雇主家摔了一跤;更不想辛辛苦苦地做了飯,卻只能從自己的包里掏出碗筷來,站在異鄉形形的廚房里吃飯。不想的事很多,慢慢去克服,直到有一天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就想了。人活在世上,要遵循叢林法則。天地不仁,以萬為芻狗,人會變心就是證據。幾十年夫妻一朝翻臉不認人,是最殘忍的事,這麼殘忍的事,都忍下來了,他也必須忍孤獨和寂寞,這是法則。

或者再公平一點,明明應該兩口子最親近,卻一點一滴把家里的汗錢給娘家人,在林志民心中,也很殘忍很無,那認了這個判定。這稀里糊涂一本爛賬,到此為止吧。人活在世間就是這麼無奈,可誰又稱心如意事事周全?

雪華道:“那你就自己做,另外不要給閨打電話告狀,不要影響的工作,你就說護工照顧得很好。”

林志民知道雪華去意已決,急了:“我雇你,你一天多錢?”

雪華道:“我不喜歡護理這個工作,只做飯和搞衛生。我現在一小時工價六十,你還搶不上,因為全排滿了。”

雪華拉起行李箱出門,林志民本能地起,一腳深一腳淺地跟在后面。這次回來,拖地,洗,做飯,花,他以為是新的開始,沒想到是結束。人們對待葬禮一般都很莊重,這不一定代表眷,也可能是出于人道主義。他早該知道啊,白和當了三十二年的夫妻,到現在才明白是怎樣的一個人。

林志民扶著樓梯,一級一級地跟在后面,明知道跟不出個結果,卻仍是徒勞地跟著。雪華也不管他會不會摔倒,只是提著行李箱下臺階。公婆留下的這個房不好,老房,沒電梯,不適合養老。真幸運,他們說好了新公房歸,那里有電梯。

當初離開的時候,提著這口行李箱,一級一級下臺階的時候,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知道自己的格,這樣一走,多半是不會回頭了。如今回來了,再次確認,是不會回頭的。走的時候這樣想帶了賭氣,現在這樣想卻很堅定。丈夫犯的錯固然可恨,但還有另外一層原因,那就是外面的世界太有意思了。有什麼必要回來給他免費燒飯洗?是北京各種各樣的商城不好逛,還是頤和園圓明園的景不夠?有時間了還想順著大姑姐的腳步,開車下江南,把玩過的地方都玩一遍呢。終于知道這些年林志民為什麼使勁往外跑了。

雪華走出樓,見林志民還在跟著,回過頭,對他說:“等下個月公房下來,我會和兒再回來一趟,到時候我們順便去民政局,把離婚手續辦了吧。”

林志民道:“我不會和你離婚的。”

雪華冷笑:“當初死活要離婚的不是你嗎?”

林志民氣急敗壞,避而不談:“你是不是在北京勾搭上什麼人了?”

雪華哼了聲:“你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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