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那是一張令人見之難忘的臉，謝瀾安凝目，完完全全認清了他。

骨相淩峻到足以割傷造化，眉眼又秾麗到足以驚豔神靈，所以謝瀾安才會覺得，他應是天人偶謫，而不屬于人間。

謝瀾安聲音不穩：“先生是誰？”

比還白的男子掙出手，瞳比墨還深的眼裏，沉著一淵靜寂的海，看向這名陌生郎。

溯流風而來，仙姿佚貌，瀟灑無邪，與滿座的香鬢影格外不同，好似神下凡來渡人間苦厄。

可神仙不渡他這樣卑賤的人。

仿佛在這個瞬間慢下，煙花凝住，星漢倒懸，一個司花小婢倏而低呼：“曇花開了！”

春月之下，傘面大的花心驚鴻一綻，得魄，可是已經沒有人在乎什麽曇花，“謝瀾安剛剛他什麽？先生……豈可稱一個奴隸先生！”

楚清鳶在謝瀾安後，維持著舉卷的姿勢，手腳冰冷。

當看清那個奴人的長相，他眼下不控制地一搐，腦中迸出一句話：

麻布不掩天姿國。

可長得再好也不過是個份卑低的下人，謝瀾安怎會是令智昏之人？

許多賓客臉莫名地起，郗符頭皮都麻了：謝含靈的劍走偏鋒還有完沒完，春日宴上的事不會重演吧！

庾神臉霜寒，忍氣笑了一聲，眼中出殘忍的，瞥向那白，“還不告訴謝娘子，你什麽名字？”

謝瀾安眼睛只看他，隨手從這小郎君手裏挖出酒壺，拋到地上。

悶然一聲響，驚男子抿一條直線的仰月。

他啓，又咬，在這些達貴人居高臨下的審視與玩味中，神淡得像炎日之下的雪，帶著一種自厭的平靜。

他閉了閉眼，說：“胤，衰奴。”

衰者至晦，奴者至賤。麻芒履，將他襯得蒼白單薄。

這個名字，與這張臉形一種極致的反差。周遭嗤笑，仿佛在說果然如此。

謝瀾安卻驀地松開長眉。

他的音十分特別，不是尋常男子的低沉，帶著種容緩蘊藉的味道，清澈流珠，如訴如慕，和記憶裏一模一樣。

原來前世真的有人為收過。

并未曝荒野，被禿鷲啄食。

允霜從方才主子起時，便離席去找庾氏管事問況，回來對謝瀾安輕語：

“主子，問清楚了，此人是西城羊腸巷的一個挽郎，契籍是雜戶，不是庾府家奴。仿佛被庾二小姐相中，卻不知怎的沒得手，便百般折騰他……”

倉促之下只能打聽到這些，允霜還不好說太細，恐污主子耳朵。

謝瀾安卻心想，挽郎、收、會唱挽歌，都串起來了。

失神只在一瞬，詫異地揚聲，說得筵上皆聞：“那不就是良人為奴？如此恃強淩弱，該不會是我謝氏子弟所為吧！”

庾神怒然：“謝娘子，今日我好心款待你，你別得寸——”

“胤郎君，”謝瀾安眼波明，整個夜晚，抑或重生以來的整個春天，這一笑最開懷，“相請不如偶遇，你若不棄，不如到我府上做一做客？”

胤衰奴濃的睫深深一簌。

他垂著眼，鼻梁拔，漆黑的睫梢卻地曲翹著。謝瀾安這才發現，他一個男人的竟是的。

這就難怪。

庾神愣在原地，今日人捉了胤衰奴來席上，原本是想就他的份，辱一辱故作清高的謝瀾安，卻沒想到謝瀾安敢跟搶人！

謝策皺眉起。

郗符已經忍不了，腳步生風地過來抓住謝瀾安的胳膊，低嗓音：

“胡鬧也要有限度！庾二是個什麽名聲，你從這裏帶走這人，就真說不清了。你想證明自己不在意世俗眼，想劍走偏鋒，出人意表，可士庶天淵謝含靈！士庶天隔，一貴一賤，金陵的王孫貴胄不會高看你，更不會理解你！”

謝瀾安無于衷，就在這時，胤衰奴囁角，吐出幾個沙啞的字音。

他說：“我不是奴。”

這不是那個為舒清歌著“仲秋之長夜兮，晦明若歲；魂一夕而九逝，月與列星”的天籟嗓音，而是委折在嚨裏，低屈辱的悲鳴。

謝瀾安眉心下，戾氣叢生：“松開爪子，謝含靈行事，須讓別人理解？胤郎君，請。”

“我看誰敢帶他走？”庾神終于回神，好個謝瀾安，果然不是真心要給姑母當牛做馬的，筵席還沒散，就要反了！

發令：“來人，把這賤奴給我扣住！”

謝瀾安寒寒一笑，“肖護軍何在！”

今夜赴宴帶了肖浪，收下這枚爪牙的作用在此刻顯現。京畿六營，驍騎、游擊、虎賁、冘從四營都歸太後控制，肖浪為驍騎營護軍，太後是他舊主，庾神便是他半個主子。可謝瀾安是他新主，若今夜他倒戈相向，謝瀾安便能名正言順地退掉他。

還有自己的私衛守在園外。

若不然，庾神暗了一晚上想打在臉上的掌，可就要歸原主了。

胤衰奴看著擋在前的影，木黑的眼珠沉著幾縷烏。

一陣鎧履聲響，肖浪帶人園。肖浪不愧是京畿護軍，分析得清形勢，只猶豫一瞬，便向庾神抱拳：“二小姐，在其位忠其主，對不住了。”

“你！”庾神氣噎。

楚清鳶眼睜睜看著謝瀾安帶著那個麻郎，頭也不回地撤出斯羽園。

一出園門，便有謝氏府兵接應，庾神有心追究，已是無可奈何。

新月躲在雲紗後，暗夜的穹霄上散落著零星的煙花，線明晦織，爍在衆人眼底。謝策一出來便輕喝：“含靈！”

兩個貴在太後娘娘的宴會上爭搶一個小倌，傳出去是好玩的？

折蘭音輕拉丈夫的袖角。

阮伏鯨馬上道：“幹什麽就幹什麽，你兇做什麽？”

謝策被頂得噎氣。

“阿兄別罵，這個人我一定要帶走的。”

謝瀾安轉臉，只見失去了明燈的照耀，那張絕人的臉上只剩一雙眼睛寒亮如星，讓人看得分明。

方語，胤衰奴垂眼說：“放我回去。”

正嚴陣以待卡著園門的玄白呼吸一窒，這人是不是不識好歹？

“我曉得。”謝瀾安仍舊一副雲淡風輕的氣度，眉宇卻染了霜寒。今夜很高興，也很不高興，“你不願，庾神必是拿家人脅迫于你，你家住何，我派人保護他們。”

胤衰奴一霎擡眼。

“不信？一條街巷三十戶，一百人盡夠了，郎君若不放心，二百人我也調得出。”謝瀾安從始至終沒與他客氣，語氣像和老人敘舊，“郎君的親朋我幫你護著，但今夜你得跟我走。就這麽回去，不想活到明天了麽？”

庾神的心了解，得不到的心寧可毀掉。

人命又如何？對這種人來說，人命才是最不值錢。

倒湧腔的怒被謝瀾安一點點按了回去，神安靜，等胤衰奴答複。

謝年瞅著那小白臉的神不太好看，文良玉一頭霧水地撓撓頭。

謝策仔細觀察阿妹的神，是否當真為所迷。

卻發現瀾安看著那男子的眼，是一種讓他費解的尊崇與……慈？

半晌，胤衰奴螓首微低，盯住角上一片貴氣華的縐紗，“我無父母，是……羊腸巷的鄰裏。”

謝瀾安說：“好。”

“壞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過往的事我管不上，以後不會再有人傷害郎君了。”挑扇往來時的幾輛馬車比了比，彎彎的眼如天上月，“現在郎君可以松開你手裏的東西，挑一輛喜歡的馬車去我家做客了。”

胤衰奴藏在袖管裏的手一抖，猝不及防地，對上那雙仿佛能看穿一切的明眸。

他兀地將手中磨尖的木簪攥。

*

胤衰奴最終與文良玉同乘一車。

結軨上嵌著卵大的明月珠，線和。回去的路上，文良玉悄悄瞄了這人好幾眼，見這個與他年齡差不多的人輕衫伶仃，後背繃，仿佛是第一次乘馬車，只沿著座位一指寬的邊緣坐，馬車轉彎時，肩膀幾次撞到廂壁，他都一聲不吭。

渾上下充滿了戒備。

文良玉唉了聲，“你別怕啊，謝家娘子……”他想了想該怎麽形容含靈。

“——很好，和那個庾娘子可不一樣。”

雖也想不通，含靈把這素昧平生的人帶回府中為什麽呢，要說看不慣庾神欺弱小，把人送回家去，留人保護也是一樣的啊。

今日謝府高巍的閥閱上，也為過壽的家主掛了彩燈。謝瀾安徑先下車，在階前等了一等，文良玉帶著胤衰奴從後頭那輛馬車下來。

謝瀾安目掃過那只垂下來掩住他掌心的袖，沒說話。

邁進門檻，撲臉一陣“噼啪”的竹響，謝瑤池從影壁後一晃而出，“阿姊，生辰喜樂！”

手中揮舞著小小明亮的焰火棒，臉上掛著給人驚喜的靈黠表。

結果進門的幾人各懷心事，沒有一聲。

謝瑤池笑容僵住，遲疑地看著他們，手忙腳滅了焰火，“是、是弟說阿姊在外過生辰不算，自家也要慶祝一番，我們才準備了這個驚喜給阿姊……”

話音頓住，一、二、三、四、五、六……去時是六個人，怎麽回來變七個了？

小娘睜大眼睛向落在最後的那個人。

“哈，哈哈，這煙花我喜歡，五娘有心了。”謝瀾安最先打破沉悶，上前憐地五娘的鬢角。

謝年角直，小堂姊你還能笑得再敷衍一點麽？

可他這會兒沒有力氣笑謔，阿姊疼五姐也罷了，為什麽要領一個麻倒酒的小子回府？

他不管他是奴還是白丁，但那張溶月梨花的臉，嘖，生得太也勾人，他看著不舒服。

謝瑤池後還有山伯，雲雯，束夢等人，阮厚雄也在。謝逸夏去別業山居，是為了給謝瀾安騰出手腳，只當對日後所為一概不知，也好留出斡旋的餘地，阮厚雄卻是不能錯過為外甥祝生辰的。

他見幾個年輕人齊齊沉默，與出門時的心截然不同，折起疏的眉頭：“伏鯨！你表妹在宴上人欺負了？”

這一嗓子喊出來，阮伏鯨直覺他晚應一聲，老爹的拳頭就要落在上，忙說：“沒有，就是……”

他想了想，“表妹把別人欺負了？”

阮厚雄這時發現了遮在衆人後的胤衰奴，納罕地看他幾眼，“這閨比樂山還俊呢，是？”

“一個朋友，是位郎君。”謝瀾安輕描淡寫地帶過去，環顧四周，“時已人定了，今日多謝你們為瀾安慶生，大家且去歇息吧。嫂嫂幫小妹哄一哄阿兄，莫生我氣了。”

阮厚雄不滿意，“囡囡，長壽面不吃了嗎，還有醒酒湯，都在竈上給你溫著呢。”

“阿舅，我好累呀。”

“好好好，你去歇息！都去歇息！”阮厚雄眉眼俱開，馬上服。

人群最末的暗影裏，胤衰奴過一層層冠肩膂的隙，默不作聲地擡起雙睫。

一個無論在何都是中心的天之驕，一個即使他這樣的人，也聽過滿城談論的世家主，平平常常地說出，他是朋友。

自然得他差點以為，那不是戲弄。

但天上的白雲有何理由去泥地裏滾上一遭？

不一樣麽，他接過那麽多高貴門戶的喪席，對食者骨子裏的傲慢，見得清清楚楚，從未遇過例外。

無非都是金陵貴胄玩弄螻蟻的花樣罷了。

岑山遲疑著向謝瀾安請示：“娘子要將這位郎君安排在何？”

胤衰奴手心了。

但是那位帶他回來的貴并沒有看他，嗓音清涼，像淨沙流淌在落了月的溪底，“幽篁館吧，樂山，你照顧他些。”

這小郎君眼下像一只驚弓之鳥，謝瀾安覺得比起的關懷，他可能在同為男子的文良玉邊更放松些，便忍住未回頭看他。

有什麽也等明日休息好了再說。

衆人各自散去。胤衰奴被管事領著，穿過一亭複一苑，苑外又逢小亭，不同樣式的巧燈籠在他漆黑的眸子裏走馬觀花，檐下鐵馬輕輕撞，像寺廟裏的磬。

枝葉簇簇的碧竹，在暗夜中散發著很淡的清新氣息，連一片不溺人的海。胤衰奴麻鞋裏的腳踩在這條路上很生。

一團墨影突從頭頂掠過，提燈引路的管事回頭對客人解釋：“郎君莫怕，這是府中飼養的白鶴。”

胤衰奴仰起頭，突出的結如一小枚隨形白玉。

他看頭頂被繁的竹梢向垂攏出的一塊夜空，三五顆不甚亮的星星點綴其間，像看一場夢。

他最終來到一幽致的軒館，管事對這名家主特別代過的來客很客氣，說外面有人值夜，客人有事只管吩咐。

胤衰奴沉默地進了門。

這間客廂寬敞而整潔，玉案瓷燭，紗簾彩帳，都不是屬于他的世界。

他站在門邊，沒有多看房中一眼，也沒那床榻，席地坐了一夜。

一夜平安無事，并沒有人來魯地捆綁他，也沒有人潛進來喂他吃一些下作的東西。

夜盡天明時，胤衰奴撐頭假寐，冷不丁聽見門響，他霍然驚醒，睜開的眸子一瞬綻出寒芒。

卻是婢提著食盒來送朝食。

擺飯的時候，小婢忍不住扭頭看了他那張臉好幾眼。

直至小婢福而去，胤衰奴才慢慢放松繃的背脊，擡起掩在長睫下的眼睛，往食案上看去。

冒著熱氣的豆粥，團花瓣樣的春薺小菜，配兩樣脯，用漆盛。不見如何豪奢，卻自帶著尋常百姓一世學不來的清致。

一餐一飯，已能看出士與庶的天與壤。

他松開了自己的右掌心。

牢牢攥了一夜的防木簪烙下了一道深紫的痕跡，皮早已經不過，驟然松開的脹麻扯痛覺，麻麻鑽進他的心。

他目掃過虎口上昨晚被人輕薄了去的朱砂痣，抿抿，推開門，說：“我想見你們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