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胤衰奴回到幽篁館, 兩只耳垂還在發熱，一冷汗卻被夜風吹散了。

他對門的房間亮著燈，文良玉的屋裏安安靜靜的。

以這位樂山郎君與郎的, 若他聽說郎出事, 一定早就跑過去了。除非, 他早已知道這場遇刺是假。

所以不像自己這般狼狽。

他們的默契。胤衰奴垂著眼想。

半夜裏, 收到消息的謝逸夏從東廬山趕回城, 進大門時, 他腳底的木屐絆在朱檻上，折斷屐齒，人跟著一栽。

顯然他在別業聽說侄遇刺，鞋都來不及換，便連夜趕了回來。

肖浪自知失職，仍在二門外跪著，謝逸夏眼神冰冷地經過他，疾至上房。

木廊上，仆從們正在潑水洗, 謝逸夏推開那門，未見人便哽咽起來：“含靈, 吾！你可無礙呀？你是大兄留下唯一的骨, 若有個三長兩短, 教我如何同大兄的在天之靈代！”

謝策與阮伏鯨正在這裏陪妹妹, 見狀同時起。

謝瀾安詫地迎上去, 正要與二叔說明，謝逸夏將的手一按，嗓門高得有追趕阮厚雄之勢：“人傷著沒有，刺客有下落了嗎？！是誰敢傷我謝家人……好孩子, 這個繡使咱們不做了，幾品的高都不比安安生生地活著。二叔明日便進宮請旨去！”

謝瀾安對上二叔輕眨的眼睛，張了張，難得無奈了片刻。

往大開的門扉看一眼，順水推舟，反握住二叔雙手：“二叔你回來了，剛剛真是嚇著侄了，我無事，只是玄白……”

了鼻子，“二叔可知，方才我以為自己必死，臨死之際，惟憾不能在您膝前盡孝，更恨來不及勸二叔戒去丹藥之癖，那我便是死不瞑目了！”

一口一個死，謝逸夏明知是作戲，心裏也不得勁，撒開這小狐貍的手，輕睨：“說你的事呢，扯別的做什麽。”

謝瀾安裝模作樣地揩揩幹爽的眼角。

謝策和阮伏鯨無奈地對視一眼，又坐了回去。

到底姜是老的辣，謝公與謝瀾安是一路聰明人，即使謝瀾安事前一點口風都沒，他下山一路，忖著侄的手腕，也將來龍去脈猜了個大概。

策鯨二人就沒這等道行了，剛聽說瀾安遇刺那會兒，他倆人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

等到親眼看見一浴的玄白活蹦跳站起來，上一道傷都沒有，他們才明白過來，這又是妹妹設計的拿手好戲。

看著那副智珠在握的得意，那麽靈氣活現，做哥哥的便一句數落也說不出口了。

屋門闔上，謝瀾安親自為二叔奉茶。謝逸夏接了瓷盞，就燈下細細地看了看侄。

半晌他問：“就這麽見不得我服散？”

謝瀾安目盈盈，吸了吸秀致的瑤鼻，又要來，謝逸夏頭疼：“打住打住——”

他幽幽輕嘆一聲，“好，以後不吃了。只要我家含靈一生無傷無劫。”

謝瀾安眉心微，知道二叔是言出必踐之人，睫上染了的茸，說：“謝謝二叔。”

之後謝逸夏才問了幾句行刺案的細節。

謝瀾安手底下的人當然是真見了，只是不是玄白。之前選拔出一批銳武士，又派人去打探驍騎右護軍雷震的手底下，有哪些能人、擅使什麽兵、各有哪些出名招式，令的武衛模仿。

臨時抱佛腳當然學不像，但只要有兩三分，也唯有兩三分形似出來，對今晚這個局來說，才是恰到好。

肖浪能爬到這個位置，總不會是酒囊飯袋，他在反應過來後刀降賊，的人著實挨了幾刀，其中傷最重的被刺傷肋下，“逃匿”後已和同伴轉移到事先備好的驛。

這便是謝瀾安在一開始便給他們代清楚的：要把今晚當一場生死廝殺的歷練，只“殺”自己人，不驍騎營，同時還要防備驍騎營的反攻。

只要不死，會記住他們每個人的名字。

·

次日，肖浪跪在長信宮冰冷的地上，冷汗浹背。

謝瀾安帶著後的賀寶姿，恭靜地立在太後座榻旁邊。

謝瀾安今日素面朝天，微微蒼白，往常意氣風發獨來獨往的人，今日也破天荒帶了武衛在邊。

看來是到了不小驚嚇啊。庾太後鏤金的義甲在扶手上輕扣，謝含靈是謝氏的家主，能有何死敵？無非是近日替籌謀北伐大計，了朝中某些人的利益。

所幸未傷。

卻聽說傷了不謝家的親衛？

太後威冷的目向地上的肖浪。他是自己派給謝含靈的，結果遇事驍騎營毫不出力，臉面上過不去。

哪怕為了安謝含靈，太後也得治了他，沉沉問：“你護主不利，該當何罪？”

主子震怒，肖浪叩頭不止。事實擺在眼前，他不敢替自己辯駁，回言道：“太後息怒，卑職自知未保護好直指大人，罪該萬死。然關于那刺客的份，卑職已有了些眉目……”

謝瀾安瞥眼看向他。

連太後神都一，溱洧姑姑問道：“哦？你知是什麽人主使？”

肖浪道：“證據確鑿不敢說，但卑職過後仔細回想當時形，其中一個刺客所使刀法，有三分像驍騎營雷右使的一個手下，便是擅使□□的牙門將王巍。”

他昨晚跪在謝府門前，心裏一直在複盤這場刺殺，他與那個蒙面刺客過手了三招，很確定是王巍家傳刀法的路子。

刺客殺人要掩飾家學，所以那人出刀稍顯凝，但還是不經意地洩了二三分，被他捕捉到。

太後聞言微怔，臉更不好看了。

肖浪和雷震都是在手底下做事的人，當著謝含靈的面如此攀咬起來，豈不是識人不清？

溱洧姑姑是太後肚裏的蛔蟲，當即喝道：“休要胡攀扯，雷右使是驍騎營的人，有何理由刺殺謝直指？”

肖浪連忙道：“太後娘娘，這正是卑職要向娘娘回稟的，臣曾無意發現雷震與散騎衛丹丘有所來往，還互贈過姬妾。”

溱洧姑姑深吸一口氣，那衛丹丘是前散騎常侍……是皇帝的人啊。

難道這場刺殺，與陛下有關？

太後面沉如水，看了眼謝瀾安，只見安靜地垂手在一旁，喜怒不慍，一副全聽憑裁決的模樣。

太後略一思忖，運氣道：“召雷震宮對質！”

雷震正在大營裏點卯，聞諭立即卸甲宮。

等聽過肖浪莫須有的指摘，他目瞪口呆，一臉冤屈：“污蔑！這是肖左使污蔑卑職！太後娘娘請明鑒，昨夜卑職在黃雀樓吃酒啊，許多人都可以作證。”

肖浪道：“誰不知你雷震有儲錢癖，家常一個大子兒都不舍得花，下個館子都含糊，怎麽會去黃雀樓如此奢靡之所，還偏偏選在昨日，如此反常？”

雷震一噎，他自然不能在太後面前，說自己是向考功部侍郎行賄去的。

他私底下也的確和衛丹丘有些來往，自古良禽擇木而棲，他多觀觀宮中的風向，也是多給自己留條路。

誰的上都不清白，雷震卻也不能坐以待斃，擡頭反問道：“若是我主使，怎會派自己的屬下，輕易被人認出？”

庾太後皺眉沉，似有不決。

謝瀾安適時開口，“是了，據我侍衛回報，昨夜遇伏……怪得很，那些刺客用的兵有所不同，有的沖著肖統領去，有的卻沖向馬車下殺招，難道裏面還有第二撥人？”

雷震一口老差點吐出，謝直指輕飄飄一句話，不就坐實了刺客裏頭有一撥人是他的人嗎？！

可是當真和他無關啊！

太後看著謝瀾安：“你待如何？”

謝瀾安向地上二人看了一眼，揖手道：“回太後的話，雖然我的侍衛傷勢慘重，其中一名近衛至今還昏迷不醒，然而二位護軍所言，皆無實證，行刺案便請予三司調查，餘下的事……罷了吧。”

庾太後有些意外：“罷了？”

“是。”謝瀾安義正辭嚴，“臣有太後娘娘庇佑，區區蟊賊，豈能嚇住我為太後驅策之步伐？眼下北伐大計要，越是有人急了，越不能遂其心意，自陣腳。不若從輕發落這二位護軍，免得事態擴大，造人心惶惶。”

太後沉思未語。謝瀾安看著太後的神，又道：“其實今日臣本打算向娘娘另言一事的，被這突來的變故打，倒險些忘了。”

“哦？”太後好奇起來，還有比自命更要之事？

謝瀾安目瞥向肖雷兩人，溱洧姑姑會意，命人帶他二人下去待罪。謝瀾安這才頷首道：

“臣日前聽聞，庾二小姐想在撥雲堡建一個角抵場請太後觀賞，主有事，下臣服其勞，便上了心。”

後的賀寶姿震驚擡頭。

太後目卻是一沉，很快回想起，那日神與說這話時，殿中只放了幾個用久的宮娥監——那麽謝含靈是從何知曉的？

太後盯謝瀾安的神，謝瀾安從容道：“後來臣又一想，角抵場雖好，只能樂在一時，不若借地立起一個士林館，廣納賢人志士，開演武會來縱論北伐形勢，稱頌太後襟，以此鼓舞民心，豈不兩全其？

“我便自作主張，今已取得了周堡主首肯，至于如何經辦，含靈聽從娘娘的旨意。”

太後慢慢松開手心，懂了。

自以為無隙可乘的長信宮，原來也有了吃裏外的阿。

有人給謝含靈了風聲，讓知道神那妮子對有敵意，意在離間。

能忍至深打探到宮裏靜的，又不願重用謝瀾安這個臂膀的——太後目幽深，那坐在龍位上的好兒子，一不留神間，已經長大了啊。

讓肖浪跟著謝瀾安，就是盯，這整件事，他居然連半點風聲都未察覺。

謝瀾安原本可以不說。

不主提起，太後便依然被蒙在鼓裏，可是謝瀾安沒有給自己留另投他主的後路，還是講了出來。

太後之前一直擔心謝瀾安太過聰明，聰明的人，不易忠心。

直至此刻，終于確認，這個郎終歸是出于明磊落的謝氏，對還是忠心耿耿的。

神終日想著玩鬧，這些年給惹了不事端，謝含靈卻能把同一件事化腐朽為神奇，為贏得名。

太後眸含笑：“此事你費心了。哀家想了想，驍騎營這兩人都用不得了，營中中領軍將軍的位置，已空缺多年，卿家能者多勞，不若兼任一下吧。”

謝瀾安似乎詫異，輕滯一聲：“這武職的銜……”

“你邊不是還有這位賀娘子助陣嗎。”太後已替找好了臂膀，“驍騎營歸你調遣，便不會再發生昨夜的險了。刺客一事……便由校事府吧，你是哀家的肱，萬萬不能委屈。”

太後心意已決，連帶看著高大勇武的賀寶姿都順眼起來，稱贊了幾句。

只是行刺一事，擔心真會查到皇帝上，傷了皇室面，便打消了讓謝含靈自己調查的念頭。

賀寶姿寵若驚，謝瀾安從善如流，落落謝恩。

低下頭的那一瞬，角莞然。

起後，謝瀾安多說了一句：“說起寶姿，與撥雲堡涉的事，全是在外跑，臣也省心不。”

這便是替手下人邀功了。太後有時候就喜歡這機靈勁兒，寵縱地說：“賀娘子之前被奪了職，也是你來向哀家求的。這般，立營還有個尉之缺，便賞了，也算跟著你的一場功勞。”

“皆是為太後娘娘效命。民叩謝娘娘厚恩。”賀寶姿乖覺謝恩。

謝瀾安含笑，指尖隔著袖管輕敲腰帶。

滿載而歸。

·

浩盛的如霧如金地潑灑在宮墀，謝瀾安與賀寶姿走出長信宮，一前一後，颯沓生風。

二人後，崇海公公揚聲宣讀著懿旨：“謹奉太後懿旨，加封謝直指為驍騎營中領軍，任賀氏為立營校尉！”

“說了十五日還你一個，”謝瀾安回眸，“只早不晚吧。”

賀寶姿還如在夢裏，有些不可置信。二人迎面遇見郗符，郗符聽見那道旨意，凝視著眼前神氣飛揚的子，神極為複雜。

短短一個月時間不到，又高遷了。

驍騎營……那可是京畿衛營之首。

“……你耍我弟弟？”

郗符的聲音從嚨深出。

郗歆當日奉的可是陛下旨！

謝瀾安站在比他高兩級的臺階上，低頭微微一笑。

那雙璀璨生華的瞳眸，只字未言，卻宛如最有力地回擊了那日在禪房，郗符嘲弄的那句話。

後跟了條甩不掉的狗尾？

老朋友，開門揖盜正是為了關門打狗啊。

從答應收下肖浪開始，盯準的就是驍騎營。

至于耍不耍的，我何曾許諾過你們任何事？

·

走出那條漫長的甬道時，後傳來一陣枷鎖聲響。

謝瀾安回頭，見是肖浪和雷震被廷尉的人停職帶走查辦。

肖浪看見，眼中閃過一線期冀，忽然沖過來跪在面前。

“求直指救我！”

他乞求：“昨夜之事是肖浪不濟，對不起那幾個兄弟。直指撈小人一回，小人銘記郎一世！”

黛眉如劍的年輕郎玩味看他，不發一語，肖浪連忙表示自己有用，“聽說，聽說郎接管了驍騎營……大營裏皆是些魯漢子，小人久在營中，有些聲，願意幫郎剪攏羽翼，服這些人！”

他實在是無法了，太後寵信謝瀾安，詔獄裏的人就會見人下菜碟。

他今日只要被下了獄，等著他的便是革職貶黜。

只有這個人能幫他求。

盡管今日之前肖浪打破頭都不會想到，他夢寐以求的那個位置，會落的囊中。

“這樣啊。”謝瀾安語聲漫淡，向要上前來緝人的廷尉一擡手，後者忌憚新上任，猶豫著停在原地。

謝瀾安說：“可由于肖護軍的失職，玄白如今還在床上躺著，我總不能寒了效忠之人的心。”

肖浪擡頭，有些絕。

謝瀾安低頭，目裏現出一種孩子氣的天真妖：“再者說，我一個人頂著中領軍的頭銜，不過玩玩。管那些做什麽？”

賀寶姿在娘子後閉。

對娘子這半真半假，駕馭人心的手段看得嘆為觀止。

肖浪愣了愣，猛地砰砰砰三個響頭磕在灰石墁磚上，額頭立時見了：“肖浪從今以後對郎忠心耿耿，若有二心，天誅地滅！”

謝瀾安緩緩綻出一個笑，多看了他兩眼。

在頭頂，被夾道兩側的高牆聳劍束一般的天空，呈現出一種寶藍的澤。

碧霄之下，紅勝火。

·

出宮門上馬車，謝瀾安見賀寶姿言又止，笑說：“你想不明白，為什麽我會賣了皇上？”

賀寶姿猶豫一下，輕輕點頭。

娘子對太後娘娘說出那句話的時候，的心跳都幾乎停了。

庾神在長信宮說的話，唯有宮裏人才會知道，而那日在東正寺暗中相見的郗歆，又是陛下邊的人，所以這條消息無疑是陛下想向娘子示好，拉攏娘子。

之前還以為娘子拿下撥雲堡，會暗中經營，又或者即使稟告了太後，也會尋個借口將陛下從此事中摘出去，兩邊不得罪，好給自己留條退路。

這對娘子來說不是難事。

賀寶姿心中畢竟還有“天地君親師”的綱常約束，覺得即便帝勢弱，終究他才是一國之主。

謝瀾安神悠然，疊著雙，隨手掀開窗帷看著宮旁的柳，“一棵參天之材在長前，苗細弱，不妨多施以一點耐心——但此期間，有現可以遮蔽蔭涼的大樹，你不乘麽？

“當然是誰在此刻好用，我就用誰了。”

這句輕描淡寫的話，讓賀寶姿全的寒瞬間炸開。

那可是太後與陛下……在娘子口中，卻仿佛兩顆黑白棋子，容得隨意挪置換！

賀寶姿從未見過這等心、這等格局的子。從前只知敬服，今日近距離地看過謝瀾安如何算計人心，如何顛黑倒白，賀寶姿頭一次萌生出一種……怕。

著那張膩如玉雪的側頷，猶豫了很久，還是如實問出心中所想：

“娘子對我坦誠相告，就不怕我……”

謝瀾安今日笑的次數有點多，因為真的覺得寶姿很可，轉回視線，笑瞇瞇說：“你現在就回宮去告，看看太後是信你，還是會變和肖浪一樣的下場。”

賀寶姿也不是蠢人，一下子就明白過來。

娘子信任，卻不妨礙對所有人心變化，都有應對後手。

憑娘子的心計手段，雌黃口齒，誰想反才是自尋無路。

賀寶姿的畏懼變了心悅誠服，跟著郎，運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