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雲》63.Chapter 63

江停活了三十多年, 第一次被人拉著手坐在牀邊,低聲說“我很想過來看看你”,當時就呆住了。

套房隔音效果很好, 樓下KTV的靜幾乎完全隔絕, 只有書桌上那盞檯燈散發出暈黃的, 將側的被褥枕頭, 以及他上乾淨的浴袍, 都染了淺淡的

嚴峫定定看著江停,眼睛裡彷彿閃著深邃的微

“……你瘋了嗎?”江停終於出來這麼一句,“誰給你辦的出院?”

嚴峫說:“我自己辦的, 都拆線癒合得差不多了,不信你看。”說著把T恤下襬一, 結實的腹上拆線痕跡還相當明顯, 刀口上著一塊類似明膠樣的東西。

江停角當即一, 認出了那是目前還比較先進的後癒合祛疤生膠帶。這種東西在縣城醫院不容易搞到,所以嚴峫肯定是讓人從建寧帶著醫藥材開著車去江接他了——什麼親自帶傷開了四五個小時的車, 純屬扯淡。

“切得漂亮嗎?”嚴峫眼底浮現出戲謔的笑意。

江停並沒有接這個話茬,“這裡不適合養傷,你回家去吧。”

但他一起,就被嚴峫拉著手拽回了牀邊:“可我不想走。”

“爲什麼?”

“沒看夠。”嚴峫小聲道,“還想待在這裡看看你。”

江停那張總是很放鬆、懶得做表的臉, 這時是真有點難以形容的複雜了。但他沒法把手從嚴峫那火熱的掌心裡出來, 也不能一直攏著浴袍維持那個半起不起的姿勢, 兩人僵持了小小一會, 江停忍不住道:“你到底……”

沒頭沒尾的, 但嚴峫卻明白他想說什麼,當即打斷了:“我也說不清楚, 就是你想的那樣。”

江停說:“你這是案絕境時對旁人產生的盲目信任和吊橋心理。我建議你瞭解一下緒雙因素理論,生理喚醒和緒認知應該是兩種不同的作用因素,當這兩者錯誤掛鉤時,你大腦會自然產生心電般的錯覺……”

“不想了解。”嚴峫眼底的笑意加深了,湊在他耳邊輕聲問:“對象嗎,江隊?”

江停:“……”

這時候門突然被咚咚敲了幾下,楊的聲音傳來:“江哥!江哥?”

嚴峫眼皮一跳,霎時江停把手了回去,站起

“你睡了嗎?”

把手咔噠轉了下,似乎是想推門——接著江停揚聲道:“別進來!”

作停止了。

氣氛微微凝固,嚴峫看著江停不斷使眼,後者卻只當沒看見,走過去站在了門後:“什麼事?”

有點期期艾艾地:“你不吃飯嗎?”

“你自己吃吧,我有些資料要研究。”

“那……我讓人煮了粥,給你端進去?”

江停說:“行啊。”接著手就開了門。

嚴峫沒想到他說開就開連招呼都不打的,剎那間在趕躲起來避之不見還是大大方方起打個招呼這兩者之間遲疑不定了大概零點五秒,然後條件反般一躬,整個人藏在了牀鋪側,隨即聽見楊的叮囑從門口傳來:

“小心,燙,趁熱吃……”

“嗯,你忙你的去吧。”

門咔關上了,江停把粥碗放在書桌上,這才問:“人呢?”

嚴峫猛地站起:“所以我說你跟到底是什麼想推門就推門的關係……嘶!”頭暈目眩瞬間襲來,嚴峫不由自主地扶住了牀頭。

江停:“你怎麼了?”

“……趕著來見你,晚上沒吃飯……”

江停好不容易有點張起來的面頰登時就鬆勁兒了,眼角微微,半晌用勺子叮地敲了下碗沿,說:“那你來把這碗粥喝了吧。”

說是粥,其實非常稠,是楊讓廚師加了鮮蝦、魚、扇貝、蛋黃等細細熬的。從食材的選擇上看楊果然秉承著廣大勞人民樸素的養生理念:只選貴的不選對的,越貴越好,越貴越有心理安

誰知嚴峫只看了一眼,就搖頭:“不吃,太掉價了。”

江停:“……”

“蝦不是藍龍蝦,魚不是黃脣魚,貝不是象拔蚌,也就蛋黃看著倒新鮮的。我從生下來就沒吃過這麼寒磣的稀飯,還連個配菜都沒有,算了吧就。”

江停冷冷道:“每天晚上蹲在市局吃桶裝方便麪的人是誰?”

嚴峫對答如流:“那是我深基層察民。”

兩人對視半晌,江停連眼皮都不眨。

“……”然後嚴峫終於說了實話:“我纔不要吃敵的飯。”

江停把勺子往粥碗裡一丟,“你怎麼不活活死呢?”

五分鐘後。

從敞開的窗口向下去,嚴峫順著排水管道哧溜到底,起拍拍腳上的土,站在漆黑的後巷裡揮手,低聲音呼喚:“江隊!別怕江隊!我接著你!”

啪一聲江停面無表關上了窗。

“江哥您上哪兒去?”楊驚愕地站在電梯門口:“都這麼晚了,怎麼還不休息,有什麼事兒明天再辦吧?”

江停含糊應付了兩句,徑直往外走,楊還不放心地追在後喊:“要不我讓人送你吧!”

“沒事!”江停匆匆鑽出店門,夜有效遮擋了他逃跑般略顯倉促的腳步:“我轉轉就回來!”

夜市裡人流如織,肩接踵。大排檔明晃晃的燈泡被香辣熱汽籠罩著,空氣中滿是親切活潑的味道。

“來咯!兩碗涼皮四斤小龍蝦四斤香辣蟹!啤酒飲料自取,您吃好!”

嚴峫用隨帶的瑞士軍刀撬掉啤酒瓶蓋,還沒來得及做什麼,酒瓶被憑空來的一隻手抄走了,然後另一罐飲料被啪地放在了他面前。

“你的藍龍蝦、黃脣魚和象拔蚌。”江停就著玻璃瓶喝了口啤酒,說:“配這杯八二年的拉菲正好。”

嚴峫看著永和豆漿幾個字,眼皮直跳。

這要換作旁人的話這時嚴峫就已經急了,但江隊不愧是江隊,嚴峫眼皮跳了半天,倏而一笑:“你看你,咱倆這對象還沒上呢,就開始關心我的了。”說著擰開豆漿瓶蓋,就著小龍蝦滋滋地喝了一大口。

香辣蟹用香葉、八角、蠔油、小茴香等炒得水淋漓,鹹香熱辣,用力一掰蟹鉗,裡面滿滿全是雪白的。嚴峫自己吃得滿手是油,還不忘幫慢吞吞剝蝦殼的江停挖幾筷子蟹,搖頭嘆道:“我還是就想著這一口,住院那幾天湯湯水水喝得,真是要淡出鳥了。”

江停說:“你最好剋制點,小心刀口發炎。”

“刀口早癒合了。再說怕什麼呀,人生在世能活幾十年?如果一個人連口腹之慾都不能滿足,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江停心說那你吃吧,多吃點,明天上廁所時花自然會教你做人。

嚴峫看著他,角一勾:“再說了。”

他天生長得有點,按理說這種面相多會給人油,但這麼多年的刑警生涯把那點油榨乾磋磨,煉了兇悍朗的匪氣,他這麼不懷好意地笑起來的時候,是非常英俊又吸引人的。

“告子跟孟子辯論,說食也,意思是口腹之慾和|之慾是人活著最本能的追求。我大難不死,回來後有吃有喝,又有江隊你這樣的人在座,可謂是人生圓滿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這番謬論簡直是太可怕了,但江停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他放下筷子,慢慢喝了最後一口啤酒,才道:“明天先別去市局了。”

“怎麼?”

“帶你去掛個眼科。”

嚴峫噗嗤笑起來,似乎到非常有趣,笑著出煙盒中華,叼在裡點燃了,然後才遞給江停。

江停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瞥,但臉上任何緒都看不出來,接過了煙。

“真的,今天你走後我特別後悔,其實我試探你那幾句話不是真心的。”嚴峫自己也點了菸,說:“但那些疑問在我心裡琢磨很久了,所以急之下就沒控制住,也是有點想存心激怒你的意思。”

江停淡淡道:“哪句?”

嚴峫說:“停雲。”

大排檔周圍,猜拳罰酒的,大聲吆喝的,借酒裝瘋的……戴著金鍊子打赤膊的男人們,聊天八卦哈哈大笑的人們,尖著跑來跑去的小孩,以及油膩膩的地面、堆滿剩菜的桌子、門口馬路上的喧囂,折出建寧市夜晚最熱鬧最有生氣的一面。

沒人知道角落裡有兩名刑警,一邊喝著酒,一邊聊著市面上最、最昂貴,也最腥邪惡的毒品。

“那種新型芬太尼化合的名字藍金,大部分應該都從走私渠道出口東南亞了,也有相當一部分流到了國和墨西哥。早年藍金在國見,主要是因爲有相當一部分製毒原材料不在國家管制化學品名單上,如果在境大肆銷售的話,很有可能會引起國家監管局,甚至是國安部的警覺。”

江停吐了口煙,嚴峫凝視著嫋嫋白霧中他沉靜的臉:“所以你早就知道‘藍金’的存在?”

“這種新型化合曾經在我經辦的一起吸毒者持械搶劫案當中出現過。”江停說,“但理化報告被塗改了,當時的檢驗員也被調走了。藍金的存在被某些我也無法探知份的人掩蓋起來,於是我暗中追查了大概一兩年時間,查到了恭州周邊某個廢棄村落的地下製毒基地,中間也犧牲了一些線人。”

嚴峫眼底微微變

——我暗中追查了一兩年,中間犧牲了一些線人。

令人骨悚然的殺戮與罪惡,都藏在著風淡雲輕的兩句話裡面。

“……然後呢?”

“然後被發現了。”江停沙啞道:“那天黑桃K剛好就在製毒基地裡。”

嚴峫瞳孔微,只見江停垂下眼睫,將菸灰緩緩一彈。

“我之所以問你有沒有看到他的臉,不是因爲怕你看到了不該看的,從而有被滅口的風險。而是因爲我想知道他長什麼樣。”

“……什麼?”

“我沒見過他。”江停道,“那天晚上在製毒工廠裡,我跟這個人最近的接是他拿槍從後面指著我的頭,說我眼前的這些芬太尼化合總價值六個億。”

“六個億,你看,”黑桃K親暱的囈語彷彿還清晰地在迴響在腦後:“塵世的快樂就是如此值錢。”

暴雨沖刷著地下工廠,遠卡車尾燈猶如猩紅的眼睛,將廠房深那無數袋幽幽藍映照得怪陸離。

“……你想殺了我麼?”江停嘶啞地問。

話音未落他就後的熱量靠近了,帶著笑意在了耳際:“或者你也可以與我平分財富與權柄……一名優秀又聰明的警,總比一重要得多了,是不是?”

“所以他沒殺我,或者說,其實殺不殺我都無所謂。我的私下追查剛剛涉及到附近地區,行蹤就能如此輕易地被暴,本就說明了部的很多問題。”江停頓了頓道:“除此之外,我當時應該是個殺了會比較麻煩,留著會非常有用,而且不需要太擔心我會出去說的角。當然,事後據我所知他們很快把那個工廠廢棄了,這可能也是我能保住小命的原因之一。”

嚴峫一口口菸,想了會兒問:“那後來呢?塑料廠炸後你失去了行蹤,那段時間也沒見過黑桃K真人?”

江停今晚出奇的配合,但面對這個問題卻沉默了很久。直到嚴峫以爲他不會再回答這個問題了,才只見他突兀地開口道:“我昏睡了三年……那些細節已經非常混了。”

“我不知道自己那段時間在何,也想不起氣候、溫度、地理特徵等有價值的線索。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那段記憶始終是黑暗的,說明我的眼睛一直被蒙著。”

他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太

“後來我試圖在大腦裡構建黑桃K的面孔模型,但都失敗了。人腦畢竟不是電腦,強烈的負面會影響,這是連我也無可奈何的事。”

江停兩修長的手指夾著煙,又撬了瓶啤酒,金屬瓶蓋叮噹一聲掉在滿是小龍蝦殼的桌子上。

“……所以你後來想抓他的時候,他會覺得你背叛了這個利益聯盟。”嚴峫問:“是不是?”

這其實是非常面且爲他人考慮的說法,基本杜絕了任何讓江停難堪的可能,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江停搖了搖頭:“不,從他的思維方式來看,應該是我背叛了他這個人。”

“怎麼說?”

“連環綁架是個非常私人化的表達方式,一個男孩、一個孩,十五六歲最純真的時候,絕境之下的彼此扶持,所有意象都有強烈的指向。如果覺得我破壞了權錢利益關係的話,沒必要設計出這麼複雜又離奇的連環綁架來進行自我表達,否則個人緒流得太多了,像黑桃K那種兼犯罪天分和經驗的人,肯定知道聯繫在犯罪過程中越明顯,可供分析的線索和破綻就越多。”

嚴峫微微頷首不語。

——其實他也是這麼想的,甚至想得還更深一些。只是經過下午的矛盾之後,他不想趁這會兒跟江停說出來。

“廚房熄火啦!點單最後一波!香辣蟹小龍蝦燒烤燙串點單最後一波!”

大排檔老闆的吆喝響起,嚴峫看看錶,溫和道:“走吧,明天咱倆去天縱山現場看看,也許能找到一些線索。”

江停點點頭,把只剩個底兒的啤酒瓶舉到邊,突然又像想起來什麼似的頓了頓,說:“這個連環綁架案,等害人醒來後肯定能抓住幾個人,但未必能鎖定黑桃K。”

這一點嚴峫早有預料,倒不是很意外。

現在國抓住的大毒梟還是以經銷商爲多,即便有製造商,也多是製造甲基|苯丙胺之類的門級違。能投大量資金來自主研製新型化合並實現工廠量產的,有一個算一個,都是能驚國安部的級別,潛伏十幾年甚至二三十年的都有。

簡而言之,在將其爪牙徹底斬除之前,要想一舉扳倒正主的難度非常大。

江停臉半側著,垂著眼簾,這個角度讓昏黃的燈從側面打來,從額角到鼻樑彷彿鋪著一條帶,顯得格外棱角分明。

“你也許還心存疑慮,但這個世界上最想置黑桃K於死地的人確實是我,嚴峫。以一個刑偵人員的專業素養而言,你可以對其他任何事抱有疑點,但這一點毋庸置疑。”

說完他仰頭喝了最後幾口啤酒,把玻璃瓶擱在桌上,起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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