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雲》66.Chapter 66
嚴峫臉茫然, 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一寒意卻已經本能地從五臟六腑中躥了起來。
“嚴哥。”
“……”
“嚴哥?”
嚴峫一回頭,只見高盼青已經打完電話回來了:“您沒事吧?”
“……哦, 沒事, 有點累了。”嚴峫鎮定地說, “你那邊怎麼樣?”
其實打個電話還能怎麼樣, 除非韓小梅真想離開外勤去坐辦公室, 否則肯定是會過來的,嚴峫這句話不過是心不在焉的習慣用語罷了。但高盼青還是很關心,問:“要不您先回家休息吧?這一天八九個小時的開車也夠熬人的了, 韓小梅待會就過來。”
嚴峫心神不定地點點頭,又忍不住過玻璃往病房瞟了一眼。
步薇已經躺回了病牀上, 衝裡蜷一團, 只出清瘦的脊背。
“您是不是看出哪裡不太對啊嚴哥, ”高盼青終於察覺出異常來了,幾不可見地向病房裡揚了揚下:“難道這姑娘有點……”
嚴峫不多談這個話題, 敷衍道:“應該是我多心了。你陸顧問呢?我送他一程。”
正巧這時江停從走廊盡頭的洗手間出來,嚴峫匆匆向高盼青一點頭,大步迎上前去,順手勾住了江停的肩膀,從口型看應該是邊說“咱們先回去吧”一邊不容拒絕地帶著他往電梯方向走。
高盼青看著他倆的背影, 總覺得嚴峫摟人的姿勢不太尋常。
他們在警校時哥們之間勾肩搭背的也有, 但不會像此刻嚴峫對陸顧問那樣, 不用小臂勾住對方頸窩部位, 而是抓著肩膀與手臂的連接, 還使力把陸顧問往自己懷裡帶。
從背後去,嚴峫不像是摟著一個好朋友好哥們, 倒有點掩飾不住保護和佔有慾的意思。
“……我一定是被韓小梅影響了,”老高打了個哆嗦,用力把七八糟的想法向腦子裡甩了出去。
·
嚴峫最終還是沒能履行雄照顧家小的天職,功把江停帶去吃“真正的”海鮮粥;因爲江停清晨五六點就爬起來,一路顛去天縱山案發現場,再一路顛回建寧市區,早就困得不行了,在回家的路上就睡了過去。
G65穩穩停在小區樓下,嚴峫熄了火,卻沒立刻醒江停。
車頂燈發出微弱的,映在他疲倦又安穩的眼皮上,睫末端隨呼吸極其細微地,好似兩把不太規整的絨小扇。
江停整個人雖然是偏儒雅含蓄掛的,但五卻生得很清楚,眉骨立鼻樑窄,乾淨的皮在眉骨微微反;他清醒思考的時候,面部廓有種大理石雕塑般冰冷的氣勢,睡著時被燈一暈,就有些水墨畫似的俊秀從裡到外漸漸滲出來。
嚴峫呼吸有些急促,強迫自己不帶地仔細觀察。
他現在睡著了,是否跟步薇有任何相像?
爲什麼在醫院的那一瞬間卻產生了如此怪異的神似?
一名被公認爲殉職並昏迷數年的三十多歲刑警,與一個年方十六、山茶花般貌豔的小姑娘,無論如何都不該有任何集,卻在嚴峫的驚鴻一瞥中詭異地產生了某種聯繫。
——是確有其事,還是疑心生暗鬼?
“……”江停了,迷迷糊糊道:“……嚴峫?”
那呢喃聲沙啞慵懶,嚴峫咽霎時有點發,不自在地坐回駕駛座上:“到家了。”
江停這才醒來,怔愣了會兒,嗓子眼裡發出一聲含糊的:“嗯。”然後手腳地推門下車。
嚴峫早已轉到副駕駛車門邊,還沒等大腦不太明白的江停踩到踏板,就手把他攔腰一抱。霎時江停全騰空,還沒來得及發出聲來,就被嚴峫從高高的車門上抱下了地,接著若無其事般關門落鎖,咳了一聲說:“走吧,上樓。”
他把上下拋著車鑰匙,故意不去看江停的臉,率先進了電梯。
嚴峫開始把他日常要用的東西一趟趟搬到這座公寓裡來,服、鞋、表、各種用順手了的小家電……如同螞蟻搬家,漸漸把房地產商樣板房一般整潔華的公寓打造得凌、熱鬧、滿滿當當,連空氣中都充滿了三十多年單狗活潑的清香。
相比之下,只有幾件換洗的江停堪稱無產階級,連牙膏都是在嚴峫浴室裡的。
江停衝了個澡,出來一看時間十點。
可能是在車上睡了的緣故,他的睏意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還有點兒——江停已經不是早上能睡得著懶覺的年輕人了,如果這時候熄燈的話,指不定明天凌晨就會醒,因此他呆呆地在牀邊上坐了會兒,還是決定去廚房找點吃的放鬆放鬆。
嚴峫是個在生活習慣方面非常兩極化的人。他有非常接地氣的一面,比方說手機裡存著一百零八種方便麪口味花式測評,櫃裡滿坑滿谷的淘寶優庫,浴室裡磨出了邊的黃洗臉巾,以及滿櫥櫃的國民神收藏——鬼知道他出於什麼心理吃完了洗乾淨不肯扔的老乾媽玻璃罐,整整齊齊塞了滿櫃子。同時,他客廳那臺連接電視的筆記本盤裡,“一年級下學期法醫鑑定門”文件夾下赫然是蒼老師與波多野老師作品全集。
除掉這些以外,他也有非常正宗的富二代的那一面。
他所有帶領子的單都是一件抵月薪系列,西裝和大都是固定裁從面料皮開始定製,而且熱腕錶收藏。據他自己的說法是,年輕狂時喜歡外觀特徵明顯的三問和雙陀飛,三十多歲後就開始追求低調含蓄的雙追針了。如果哪天家裡破產,他至還能靠那一櫃子的表吃上個幾十年,過得滋潤不問題。
鑑於他曾經有過讓大廚團隊親自來家做燭晚餐的先例,所以當江停走進廚房時,心十分希嚴峫在這方面能走富二代的極端,最不濟也能有點現打包好,微波爐一轉就能吃的新鮮食材。
然後一打開冰箱,他就意識到了自己的無知和天真。
空的冷藏室裡只有幾瓶啤酒、可樂、切塊的檸檬,以及半個早就發了黴的姜。
“……”江停盯著那半塊姜,思考半天都沒明白一個從不開火的人買姜是怎麼回事,在家自己做生薑可樂嗎?
“你幹嘛呢,了?”嚴峫從後冒出頭問。
這人可能意識到了,就算喪心病狂地著膀子開車也沒什麼用,這會兒洗完澡後就老老實實地穿上了背心短,短髮支楞著往下滴水,黑背心後面被懶得乾的水珠洇溼了一片。
江停不太愉快:“你家怎麼連一點吃的都不準備……”
“你說你這人,吃飯的時候睡覺,睡覺的時候又想吃零,你就是因爲這樣纔不好的——甭看了,沒零,正好我下方便麪,分你一包老壇酸菜口味的。”
江停更不滿了:“我不吃方便麪。”
嚴峫說:“那我給你個外賣吧,蝦小餛飩吃嗎?”
“你們家這小區,外賣送來都幾點了?”
“哎——我說你這人,”嚴峫板起臉教育他:“怎麼病這麼多呢,以後過日子可不能這樣。要不這兒還有半包速凍水餃你下了吧。”
江停對“以後過日子”這種說法沒法評價,也懶得自己手開火下餃子,就說:“算了吧,我也不是很。”
他意興闌珊地走出廚房,嚴峫鑽進去下方便麪,邊燒水邊不住地叨叨:“什麼算了吧,算了吧是什麼意思?你就是挑,老壇酸菜牛麪有什麼不好,上次小馬跟老高爲了爭最後一包老壇酸菜還差點打起來呢……”
江停充耳不聞,坐在客廳沙發裡下線上象棋,打算下完一盤就差不多到點兒了去睡覺。
誰知廚房裡叮叮噹噹的,大概過了十分鐘,嚴峫端著兩個碗轉出來了,把其中一個碗往江停眼前一放:“別玩了,吃吧。”
那碗裡竟然是剛下好熱騰騰的速凍三鮮水餃。
江停愣了下。
“是不是被我出類拔萃的下餃子水準所震驚了?瞧瞧,一個都沒破,圓滿。知道是怎麼辦到的嗎?”
“……”
“水燒開後先加了點鹽。”嚴峫食指在茶幾上點了兩下,居高臨下道:“怎麼樣,不知道吧。”
江停差點口而出“難道速凍水餃不是一般都不會破的麼?!”,但畢竟吃人拿人手短,開口前一瞬間又忍住了:“……我以爲你從不進廚房。”
嚴峫不無得意:“但我會百度啊。我是學院派啊。”
江停心說就你還學院派,戲劇學院武打專業吧。
嚴峫一屁坐在江停邊,唏哩呼嚕吃他的老壇酸菜牛麪。雖然肯定是速凍水餃口味更好,但嚴峫那有滋有味的模樣,竟然把江停看得有點饞,忍不住從他碗裡挑了一筷子方便麪來吃了。
嚴峫沒吭聲,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嚴峫把裡的麪條嚥下去,才說:“笑你隔碗香,跟個小孩兒似的。”
還是吃人,江停一時沒答上話來。
“看見有好吃的,你才肯給個好臉兒,還主去洗碗。沒有好吃的,就全上下每個孔都散發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高冷氣息。”嚴峫又挑了一筷子麪條給他,說:“沒事,明天保證帶你去米其林餐廳,天塌下來都保證你能吃上大餐。”
“全上下每個孔都散發出高冷氣息”的江停吃著餃子,半天也沒想到有力的反駁方式,只能有點悻悻地道:“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明白人不能的道理了。”
“說得跟你今年多大似的,你就比我大兩歲。兩歲好嗎?”嚴峫夾著筷子出兩手指:“再說咱們是警察,又不是運員,公安系統裡這個歲數還只能算小輩分。不信你看建寧除了呂局跟魏副局,還有誰跟你一樣整天抱著個茶缸子,跟保溫杯了似的。”
保溫杯這個話題實在太危險了,稍不注意就要聯想到嚴峫櫃子裡那個莫名其妙就越來越小的茶餅上,江停趕夾了兩個水餃塞進嚴峫碗裡,一疊聲道:“說什麼呢,吃你的去。”
嚴峫趕把碗端起來:“不要了不要了。”
“你餃子下太多了,我吃不下。”
“我也吃不下啊,我不控制食量怎麼保持腹呢啊,這都大半個月沒去過健房了。”
江停說:“保持那玩意兒幹嘛,放飛自我吧,你單不單都跟腹沒關係。”
結果嚴峫一聽這話,極其自然又理所當然地接了句:“我單不單難道不是看你嗎?”
江停:“……”
溫暖安靜的夏夜,湯麪的熱氣嫋嫋飄散,兩人肩並肩坐在米白舒適的大沙發上,幾乎挨在一起,江縣那落水、中槍的一幕幕和搶救室外的恐慌驚懼,彷彿都了很遙遠以前的事。
江停筷子上還夾著半個水餃,也不知道是該吃了還是放下,半晌才道:“你這人說話怎麼跟風似的,一陣一陣的勁兒。”
“因爲我對你的每句話都出自真心,怎麼想就怎麼說了,不講究技巧,跟你對我說話可不一樣。”嚴峫一笑,更湊近了,低聲問:“搞個對象唄,江隊?”
“……”江停說:“不搞。”
“搞一個唄。”
“不搞。”
“你怎麼這麼不坦誠呢?”
江停無奈地端起碗扭過,嚴峫還追著問:“你是不是很早以前就對我特別有好啊?”
“我爲什麼要對你特別有好?”
“因爲我不論從任何方面來看都是對象的最優人選,你知道自然界擇偶的規律嗎?只有強大的雄才能在這個殘酷的社會競爭中穎而出,佔有最多的生存資源,爲照顧家庭和後代提供最好的生活條件……”
江停一手端碗一手扶額,耐著子聽他扯淡,整個就是一篇歪理邪說。
“所以說至在本省範圍我應該是個比較值得考慮的擇偶對象,你對我有好是順理章的事。當然如果你不對我抱有好的話,那達爾文競天擇的理論就要被推翻了,我覺得這種反科學的可能比較小……”說著嚴峫自己也掌不住,撲哧一聲笑起來:“好了我不扯淡了。個對象唄,咱們都這麼大歲數了,不行的話再說。”
江停深吸一口氣,從沙發上轉回來面對嚴峫,鄭重道:“嚴隊。”
“嗯?”
“達爾文這條理論只針對自然繁衍,不包括同搞基。”
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嚴峫一拍他:“哎呀別那麼狹隘,搞一搞又沒什麼!”
江停心覺其實有點混,不知道是好笑還是荒謬——或者說,正是因爲嚴峫在滿跑馬車的表面之下,出了異常的嚴肅和認真,這番爭論才顯得格外好笑和荒謬。
他不知道是笑好還是不笑好,許久才只能說:“我以爲你一直是喜歡賢妻良母型的……”
“每個男人都曾經以爲自己喜歡賢妻良母型的,實際上這種事就跟扔骰子一樣,得真扔出了那個點兒,才能知道自己喜歡的是什麼人。”
“……你不覺得怪異嗎?”
“開始是有點。”嚴峫頓了頓,說:“現在其實還好吧,我看警隊裡那些男的也並沒有任何覺,就看你的時候心跳會比較快。”
嚴峫這人欠的時候其實還比較好對付,不理他就完了。但當他頂著這張確實下海一次五萬起的臉,深邃的眉眼眨都不眨地看著你,直接了當把話敞開來說的時候,不僅是江停,換作另外任何一個人來都很難招架。
他們就這麼面對面地坐在客廳沙發上,膝蓋都幾乎挨在一塊兒。江停垂下視線避開嚴峫灼熱的注視,卻看見自己雙手上還捧著裝滿水餃的碗——明明是西南地區夏天的夜晚,剎那間他卻生出了好似北方夜裡,兩口子對坐在炕上說話的錯覺。
“……”江停用力一搖頭,擺掉這種荒唐的,問:“你真覺得自己是認真的?”
嚴峫說:“我確實沒有在開玩笑啊。”
“那這你也能接?”江停冷冷道。
他放下碗,順手從茶幾上拿起電腦。這個筆記本嚴峫是專門用來連接電視看視頻用的,碼就是他家門牌號,江停登陸進去打開視頻網站,嚴峫只見他好像搜索到什麼,隨即點擊播放,把電腦屏幕往他面前一轉。
“先了解一下,”江停淡淡道,“這可能會改變你的想法。”
嚴峫低頭一看,隨即愣住了,全屏播放赫然是倆男的,接著外放就響了起來。
——那竟是個片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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