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雲》114.Chapter 114
急救室。
鐵骨碌骨碌滾過地面, 衝進玻璃門,搶救中的紅燈亮了起來。走廊遠人來人往,嚴峫著氣, 靠牆慢慢坐在了冰涼的地面上。
撞車, 鮮, 證袋, 自遠而近的警笛……無數聲響哄哄織在他的腦海裡, 猶如漫天巨網蓋住恐懼的深海,而惡魔猙獰的眼睛正盯著他從海底緩緩上升。
是誰對方正弘的車做了手腳?
那個證袋裡到底是什麼東西?
幾道皮鞋疾步走來的聲音由遠而近,走廊上衆人紛紛回頭注目, 而嚴峫彷彿什麼都沒聽見。直到腳步停在他面前,嚴峫才一擡頭, 只見幾名穿制服的警察正站在他面前, 周遭瀰漫著如臨大敵的氣氛。
“對不起, 嚴副。”爲首那人亮出警察證:“您知道程序的,跟我們走一趟吧。”
幾名警察滿面戒備, 似乎很怕嚴峫突然暴起反抗,其中一名甚至將手進後腰裡按住了手銬。
但他們的擔憂並沒有真。
嚴峫的目從他們張的臉上一一掃過,突然笑了一下,起拍拍襬。
“走吧,”他說。
·
建寧市局。
審訊室彷彿比平時黑暗很多。幾縷隨時快嚥氣似的線過鐵欄窗, 映照著半空中徐徐飛舞的浮塵, 將鐵桌、檯燈和審訊椅的影子拉得扭曲瘦長, 對面牆上寫著“坦白從寬, 抗拒從嚴”八個大字的白板微微泛著年歲悠長的影。
遠傳來約的喧譁:“我們嚴哥到底怎麼回事, 你們至給送杯熱水進去……”
“對不起我們有規定,誰都不能進!”
“發生什麼事了, 肯定搞錯了吧,餵你們……”
嘩啦啦——
人聲雜又消失,鐵門撞擊聲在空曠的走廊上久久迴響,傳進最深的審訊室裡。
嚴峫筆直地坐在椅子上,昏暗擋不住他清晰深刻的側頰線條,直的鼻樑上皮反出無於衷的微。
不知又過了多久,終於兩三個人的腳步聲從走廊盡頭漸漸移到門前,隨即看守把門打開了,一個彷彿永遠圓胖敦實、不急不緩的影迎著嚴峫的注視,出現在了審訊室門口。
——呂局。
“行,我知道,都出去吧。”
呂局走進屋,吩咐後面的看守警察,然後在對方依言鎖門離開的同時,端著大茶缸坐在了審訊桌對面,被皺紋耷拉下來的眼皮一挑,向嚴峫,說:
“老方的車被破壞了加速和制系統,目前頭部傷,尚在搶救。”
這是他的第一句話。
嚴峫久久沉默著,冰冷的空氣就像玻璃般,在狹小的室籠罩著他們。
“八月底你生日當天晚上,曾打電話要求警大隊在工人大道以東攔截一輛跟蹤你的轎車,該車爲銀灰現代伊蘭特,與今天老方出事的車型號、特徵均爲一致。且事後經調查,那天晚上跟蹤你的車輛牌照是爲套用,而被套用的車牌,是毒支隊曾在一次行中使用過的線人牌照。”
呂局頓了頓,緩緩道:“也就是說,方正弘跟蹤過你的事,你是知的。”
嚴峫的表冷堅|,吐出幾個字:“我知。”
呂局點點頭,又道:
“今天早上,恭州市高榮縣四海客來招待所,一名服務員在送巾時,差點被緒激的方正弘迎面撞上。據該服務員所述,當時你正站在一扇敞開的房門口,而老方緒非常憤怒,大嚷著:‘姓嚴的我沒有想害你,槍手出事那天晚上我有不在場證明,等我電話!’——是有這麼一回事嗎?”
“……”嚴峫說:“有。”
單面玻璃後,幾名副局長、主任及審訊員面面相覷,每個人眼底都閃爍著驚疑不定的。
呂局問:“也就是說,方正弘出事前幾個小時,你是最後一個接過他、併發生了嚴重爭執的外人?”
“……”
審訊室裡靜默片刻,呂局改變了問話方式:“你可以解釋一下爲什麼自己會出現在高榮縣,同行有幾人,目的是爲什麼,與方正弘發生爭執的原因和容嗎?”
嚴峫默不作聲。
這種堅冰般的沉默和抵抗,是刑偵人員最不願意面對的況,也是審訊對象確實有罪的重要猜測依據之一。
換言之,嚴峫的態度簡直讓所有人心中的天平都漸漸往不利的那一邊傾斜了。
“嚴峫,”呂局著他,每個字都附加了難以形容的沉重分量,他說:“你一個幹了十多年的老刑偵,現在零口供也一樣能定罪了的事,應該不用我再說了吧。如果你什麼都不願意解釋,我們的調查和推斷會對你相當不利,你明白嗎?”
裡裡外外無數道目投向嚴峫,甚至連他抿的刀鋒般的脣都看得一清二楚。
半晌他說:“我明白。”
“——你明白。”呂局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點點頭:“那你能不能至告訴我,爲什麼方正弘出事的時候,你在他家樓下?”
明明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但嚴峫又沉默了很久,他的還坐在審訊桌後衆人目聚焦,但靈魂卻不知道漂浮在哪裡,彷彿懸在半空中,冷冷盯著審訊室外的每一個人。
審訊員明顯地焦躁起來。
單面窗口外,魏副局的額頭幾乎在了玻璃上,臉頰繃到有點扭曲的地步,手在兜裡攥了拳頭。
“不能。”突然嚴峫開口了,但從那薄脣中吐出的每個字都讓人心臟無限地向深淵中下墜而去,他說:“我不能告訴你。”
所有人臉大變,魏副局一時站不住,搖晃了好幾下!
呂局手中的茶缸“鐺”一聲跺在桌面上,向後靠進椅背裡,呼了口氣。
“既然你明知道瞞的後果是什麼,還堅持選擇這麼做,那我也無話可說。”呂局緩緩點頭,又說:“好,好,好……嚴峫,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真不想說的話,我也沒辦法了。最後一個在方正弘不在場時獨自靠近案發車輛的人,到底是你嗎?!”
——不是。
嚴峫如雕塑般靜默著,背對著鐵窗中微薄的,腦海中自浮現出了這個問題的答案:江停。
他閉上眼睛,幾秒鐘後沉聲道:“是我。”
呂局霍然起,向外走去。
“等等。”
誰也沒想到嚴峫會在這時出聲,外面的所有人都愣了,正準備奪路狂奔出去抓住呂局開噴的魏副局一個九十度擰,老臉上登時迸發出了期待的。
但接著那彩就黯淡了下去——
呂局回頭向審訊桌,嚴峫微微揚起了下,這樣看上去他原本就有棱有角的臉、修長結實的脖頸和寬實的肩都格外醒目,逆中猶如一口黑沉沉的漩渦。
他問:“是你麼?”
這三個字很輕,沒人知道是什麼意思。
“……你問我?”
呂局眼皮一抖,似乎到很可笑。然後他鼻腔裡哼地出了口氣,反問的聲音十分嚴厲:“不論我說是或不是,在缺證據的況下你能信嗎?嚴峫,你還有哪怕一丁點刑偵人員基本的素質嗎?!”
審訊室外一片安靜。
嘩啦啦鐵門震響,呂局摔上審訊室門,出去了。
魏堯原地打了個轉,像是突然失去了方向,接著看見呂局從審訊室門外走過,登時步伐踉蹌地撲出去,一把抓住他,像一把槍管卡彈後砰然炸膛的衝|鋒槍:“老呂你聽我說!方正弘這個事,必須要仔細慎重地調查,嚴峫他真的不是!——”
“呂局呂局,”張書急匆匆趕來,打斷了臉紅脖子的魏副局:“咱們局裡的電話了,省委劉廳已經打第三個電話了,說立刻就過來親自見您瞭解事態,現在這個況……”
“不見。”
張書:“什麼?”
呂局的語調毫無波瀾,但那尊彌勒佛般白胖和藹的臉卻彷彿產生了無形的變化,由菩薩低眉轉爲金剛怒目,令人甫一矚目便心生震悚。
“不見。”他在張書、魏副局及其餘人噤若寒蟬的目中平靜道,“從現在起嚴峫吃的、喝的由我親自讓人送,不管誰要探視都必須拿到我的簽字批準。在案調查清楚之前,哪怕省長來了都別想見到人。”
周遭死一般的靜寂,呂局環視衆人,冷冷道:
“誰都不許踏進審訊室的鐵門一步!”
·
當天深夜。
一輛紅田車駛過不夜宮KTV繁華的大門口,往小巷裡拐進去,然後停在了距離後門不遠的巷口。
一個穿套頭兜帽衫、牛仔和小白鞋的年輕姑娘匆匆下車,抓著書包跑過昏暗的小路。前方KTV後門口約出燈,披著皮草挽著小包的楊已經等待許久,倏然聽見腳步聲,回頭一,喜出外:“小韓!”
“姐!”
年輕姑娘把兜帽一掀,出年輕焦急不施黛的臉——正是楊等了半個晚上的韓小梅。
“呂局真是這麼說的?”
KTV樓上辦公區,韓小梅極了,一邊大口啃漢堡一邊點頭:“唔唔唔……”楊趕給開了瓶可樂,韓小梅立刻仰頭咕嚕嚕灌下去幾大口,終於騰出了說話的空。
“對,是這麼說的,局裡都傳遍了。劉廳爲了這事親自來到咱們市局,結果愣是被呂局攔著不讓見,說嚴隊是高度嫌疑人,份敏又有背景,誰見了都有可能會妨礙……嗝!妨礙司法公正!”
“……他這是什麼意思,”楊驚疑不定,“怎麼好像在防著誰想要嚴峫的命似的?”
韓小梅塞得滿滿地一聳肩。
兩人到了套房門口,楊敲敲門:“江哥?”
“進來。”
韓小梅在年輕又溫和的陸顧問面前不敢放肆,下意識梗直脖子把漢堡生生嚥下去,怯生生地跟楊進了房間。只見江停站在臺燈下,桌上鋪得滿滿當當,走近了纔看見是幾張不同的份證件、戶口本、銀行卡、新手機和手機卡……
大概看到韓小梅不可思議的目,楊苦笑著介紹:“全是江哥幾年前準備好的,就是爲了預防有一天遭遇不測。”
韓小梅看得咋舌,心說怪不得剛打陸顧問電話聯繫不上,原來在嚴隊出事的同一時間他就把手機連卡一道換了——所謂專業級別的謹慎,也不過如此。
江停一言不發,戴著手套,在鋪好的塑料布上仔細翻檢方正弘留下的關鍵線索:那條深藍的舊子。
“沒什麼發現。”頃後江停把最後一點布料的邊都過了,說:“沒有紙條、字跡、不同尋常的疊痕或氣味,也沒有眼可鑑定的殘留。方正弘既然認定它是關鍵線索,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最好還是送去做個專業痕檢和理化分析。”
楊指指外間,試探問:“讓姓齊的帶回恭州去找他們的技偵?”
江停搖搖頭,“來不及,而且我也不能讓證離視線。韓小梅?”
韓小梅立刻立正:“在在在!”
“你認識分配在派出所的技偵同學麼?”
韓小梅小啄米似的點頭表示有有有。
“立刻聯繫對方,明天天亮立刻送檢,我親自跟去。”
韓小梅心說您可能不太瞭解我們警校現在的男比例,您跟不跟去倒無所謂,姐親自跟去的話倒是對我那幾個技偵同學的極大鼓舞和激勵……
江停摘下手套,重重了把臉。直到這時他才終於出了微許疲憊,坐在牀邊上,擡頭問韓小梅:“你們嚴哥怎麼樣了?”
他這話問得好像漫不經心,但不知爲何,韓小梅突然覺到,問出這句話後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自己的上。
“嚴隊的況……應該還好吧,”韓小梅爲難地把方纔告訴楊的消息複述了一遍,小心翼翼看著江停:“雖然現在風向對嚴隊不利,但大家都相信嚴隊不是那樣的人,不會做出傷害方隊的事。再說了,方隊那輛車被做手腳不定是什麼時候發生的,總不能因爲案發時嚴隊恰好在現場,就咬定嚴隊是兇手吧?那也太說不過去了!完全沒有道理!”
韓小梅義憤填膺,江停點了點頭:“所以他晚上吃了什麼?”
“啊?”
江停重複:“他晚上吃了什麼?”
“……”韓小梅說:“……饅、饅頭和白水煮蛋……”
江停閉上眼睛,他平淡疏離的臉上藏著某種很深的緒,隨即把面孔埋進了掌心。再睜開眼睛時他已經恢復到了毫無破綻的、堅冰一般的冷靜,彷彿剛纔瞬間的弱都只是錯覺。
“知道了。”他說,“你今晚先住下吧,明早去找你同學。”
韓小梅瞪圓了眼睛,心說什麼?我刺探了那麼多報,準備了一大篇安,打好了一籮筐的腹稿,結果你就問嚴隊晚上吃了什麼?多信任我一點啊!
楊還是有點擔心:“江哥你沒事吧?”
儘管不想承認,但理智卻讓清楚地意識到,嚴峫出事後江哥的狀態確實是不一樣的——他的調查步驟跟平時同樣細,他的鎮定、平靜和專業也彷彿並無不同,但就是有某種緒或者說氣場,發生了令人膽寒心驚的變化。
江停站起說:“沒事。我能有什麼事。”
楊擔憂地言又止。
“去睡吧。”江停淡淡道,“如果我推測方向沒錯的話,我們離真兇已經很近了。”
楊以爲江停會徹夜不眠,誰知稍後不放心地再來敲門時,卻發現江停已經熄燈了。
“睡下了?”暗暗地想,同時又微不可聞地鬆了口氣:“還好,還好,是應該多休息——”
窗外風雨如晦,北風呼嘯刮過窗戶,黑夜無邊無際。
不知道的是,此刻江停正躺在黑暗中,睜眼著長河般懸浮的虛空。他彷彿被隔離在這個世界之外,唯一的聯繫和紐帶已經斷裂了,連帶著他對外界的知都漸漸模糊起來。
江停擡手放到側,指尖直接到了冰涼空的牀單。
許久他平躺著仰起頭,閉上眼睛,嘶啞地嘆了口氣。
·
其實讓韓小梅的警校同學幫忙併不是上上策,首先只要在建寧公安系統範圍,檢驗就必然會留下記錄,也就留下了被追查的線索;其次韓小梅畢竟纔剛畢業,的同學也是技偵菜鳥,絕不會有市局主任黃興那樣出神化的專業技。
但事到如今,一切求快,韓小梅的人脈確實是江停現在所能求助的唯一途徑了。
韓小梅上學時最好的哥們——的同鄉兼同窗被分在富分局下屬派出所技中隊,小夥子早上拿到這條子,爲難地表示最早也要第二天才能出結果。中午被漂亮的楊大姐姐請吃了頓飯之後,小夥子表示自己突然對工作和生活都燃起了的熱,總算在下班前吭哧吭哧地把分析結果做了出來,狐疑地問韓小梅:“這到底是什麼案子啊,你確定沒拿錯化驗吧?”
韓小梅心虛地:“沒……沒吧?”
“可這就是一條普通的子啊,我能想到的測試都做了,什麼跡斑硝煙反應毒化驗都沒看出來,大概只能分析出這人的衛生習慣比較一般,另外裡夾著幾狗——臥槽,你肯定是把證搞錯了對吧,不然你爲什麼不去市局,反而拿來給我檢驗?你完了韓小梅!你要被市局退貨了!”
韓小梅哭無淚,說:“我謝謝你提醒啊。”
話雖如此,韓小梅還是滿懷疑慮地把分析報告拍下來手機發給了楊,頃的電話響了,來電顯示是楊的號碼,接起來卻只聽江停劈頭蓋臉地問:“所有分析結果都在這裡了?”
韓小梅站在派出所門外的大街上,周圍全是汽車喇叭和行人喧囂此起彼伏,捂著話筒大聲道:“是的!差不多能確定方隊穿這條子吃的最後一頓飯是夾饃,家附近可能有幾條流浪狗,個人衛生習慣不太好!——現在怎麼辦啊?!”
韓小梅的心已經被絕所籠罩了,完全無法想象如果自己落到這個境地的話,還能不能從夾饃和流浪狗中分析出任何子醜寅卯來,會是怎樣的焦慮和一籌莫展。
“我知道了。”
“啊、啊?”韓小梅心說您知道了?知道什麼了?
“我要出門一趟,隨時保持聯繫。”
“您要——喂?喂?”
江停掛了電話,放下手機,轉拎起大,抓起車鑰匙,徑直下樓穿鞋。楊驚慌失措跟在後面,一疊聲大喊:“江哥你上哪去?我跟你一起走!”
“我去趟外地。”江停推開門:“方正弘的思路是對的,現在只需要最後驗證一下,差不多就能確定答案了。”
“那那那你等等我!我不補妝了,咱們這就走!”
楊飛撲去換服,但隨即的作就被江停一句話釘在了原地:“不,別跟來。”
楊愣住了。
江停站在大門前回過頭,半邊側頰融在初冬黯淡的天裡,平靜地道:“對你的危險可能會比較大。”
楊絞盡腦也想不到江停到底從那短短幾頁分析報告中看出了什麼,晚上韓小梅過來KTV,倆姑娘愁眉苦臉地膝對膝坐著,心充滿了擔憂和忐忑。
嚴峫在市局關押室裡安全嗎?
江停連夜奔赴是去哪裡?
事實上不僅楊和韓小梅,在偌大的建寧市裡,還有很多人像們一樣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直到東方天際漸漸泛起魚肚青,合迷糊了幾個小時的楊突然被鈴響驚醒了,驀然躥坐起來抓起手機——
清晨六點半,一條未讀消息來自於江停的新號碼,只有短短幾個字:
【我知道他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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