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如屑正文 神現世

一桌子人低頭夾菜飯。

淡看了看左邊，道長吃飯的樣子也很威嚴，看右邊，秦綺大塊吃大口飯，果然是中豪傑。斜對面，唐周最小的師弟乾站著，可憐地著碗裡的一隻燉。淡用筷子夾起，看著他問：「你要麼？我這個給你。」

道長一聲咳嗽，小師弟立刻一個激靈，站得筆直，大聲說：「多謝姑娘，不用了！」

道長滿意地笑了。

淡自從那日分別到現在，再沒有見過絮兒，便問了一句：「絮兒姑娘去哪裡了？」柳維揚放下筷子，難得好心地答了一句：「沒跟來。」

秦綺尋著空子連忙開始問話：「柳公子，你怎麼能一下子把棋子嵌進石頭裡？不如也把這招教給我好不好？」

柳維揚沒說話，反而是道長接了一句：「這幾十年的功夫在裡面，你這丫頭還想一天學會嗎？」

淡咬著筷子想，就算有二十年的功夫罷，這柳公子看上也不過二十來歲，那他豈不是看上去很年輕？只聽道長又道：「為師一直到練武的第五十八個年頭才辦到，憑你的資質，最快也要再過六十年。」秦綺只得低聲道：「師父教訓的是。」淡茫然了。

「師父，我聽有些傳聞說，近來上古神現世。」唐周忽然開口。

道長道：「近幾年一直有這些傳聞，既然能傳得出來，必定也是有這件事的。」他轉頭看了看柳維揚：「據我所知，這上古神一共有四件，可是這樣？」

柳維揚點了點頭。

「上古神其中一件是七曜神玉，還有一件楮墨，剩下那兩件為師就不清楚了。」道長看了自己的弟子一眼，「你問這個作甚？這些神不是凡人之軀可以的，別說你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不能。」

淡看著道長在心中道，七曜神玉已經在您的弟子手上了，剩下的他肯定是要的，至於其中原因，也很好奇。

柳維揚淡淡道：「我曾在古書上看過，西南原本只是閉塞之地，彝族更是蠻夷，卻不知從哪裡學來巫蠱，甚至可通天眼。我猜想，他們定是在無意中得到神。」

淡不由點點頭。沈怡君是彝族人，而手上也確是有七曜神玉。如果說，七曜神玉是離開彝族後得到的，那就說明彝族中很可能還有另外一件神；如果七曜神玉是從族裡帶出來的，就說明七曜神玉對彝族來說並不是很重要，換而言之，也很有可能會有第二件神。

秦綺對上古神不興趣，只是目灼灼盯著柳維揚：「柳公子，你練了多年功夫？就算我的資質駑鈍，我也要練你這樣的。」

柳維揚想了一會兒，緩緩道：「五六十年罷。」

淡呆了：為什麼他的頭還沒有禿，牙齒還沒有鬆，皮還沒有起皺？

大打擊，小聲問：「柳公子，你今年……貴庚？」

唐周斜斜地看了一眼，不說話。

柳維揚終於正眼看，修長有力的手指一撥，一雙筷子出咔嚓一聲脆響，斷了。

淡立刻道：「我只是隨便問問，你不用告訴我，真的……」

夜之後的山上涼了很多，淡聽著秦綺的呼吸聲變沉，從對面的床上翻了下來，推開門出去。

頭頂的彎月正亮，淡在天井中繞了一圈，找到一塊突起尖銳的石塊，便蹲在旁邊繼續磨手上的制。磨了一陣，忽聽不遠有輕微的悉悉索索的響傳來，連忙靠在樹影中不，接著一道人影從眼前穿過。藉著月，看出那人應是個子，形，穿著夜行。

淡抬手抵著下，暗暗覺得這人的背影看上去有那麼幾分眼。接過的凡人也不算多，認得的更是兩隻手就能數得過來。只見那個子突然在十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步子，像是在等什麼人似的。

淡慢慢往前挪了兩步，躲在大樹後面，又在背之，只要不出聲響，就不會被人現。才躲好沒多久，只覺得後有微風拂過，腰上先是一麻，子便不能彈。覺到微涼的手指又在頸邊一點，眼皮也開始沉重。

迷迷糊糊之際，只聞道一淡淡的檀香味道，拚命想保持清醒，卻越來越困。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只聽到一個冷若冰霜的聲音說：「……要不要殺了……」怨恨地想，為什麼最近總是那麼倒霉？

淡醒過來的時候，覺自己還好手好腳地活著，連一點傷都沒有。想坐起來，可是連手指都不能彈，想人來，卻現被點了啞，本不能出聲音。

一隻不知名的蟲子正從手臂上耀武揚威地爬過。那蟲子的上還有倒刺，爬過在袖外的手腕時，不由寒直立。蟲子爬走了，又來了一隻蛤蟆，跳著跳著，就跳進了視線所及的範圍。和那隻滿起皺皮、眼睛鼓起的蛤蟆對視片刻，那蛤蟆終於倒退著跳開了。又過了好一陣，只聽噝噝的聲響越來越近，淡只覺得心中瓦涼瓦涼的，就算是隔著衫，還是能覺有什麼黏黏膩膩、冰冰冷冷的東西慢慢纏了上來。

之前是問過唐周這山上是不是有很多鳥蟲蛇，但沒想到會到現在這個地步……

頸上突然一涼，那種緩緩蠕、細小鱗片的覺讓全起皮疙瘩。只見一條細細的、花斑斕、頭呈三角形的蛇伏在頸邊，慢慢地揚起子，張大出裡面的三顆尖牙。

淡眼睛酸，卻連眨都不敢眨一下，現在這蛇還是在等待時機，如果閉上眼，它立刻就會咬下來。現在同凡人無異，要是被咬一口，肯定當場送命。

蛇直立，在月下緩緩扭，舌尖吞吐，不斷出噝噝的響聲。淡已經在心裡把唐周罵了十七八遍，終於忍不住閉了閉酸的眼，只聽呼的一聲，一道森冷的劍從鼻尖過，將那條毒蛇斬兩段。那把劍上的力道很大，還往前了好幾尺，勢頭不減，最後釘在沙土中。

淡睜大眼，驚魂未定地看著唐周走到邊，將劍還劍鞘，然後將扶坐起。唐周見不說話，便問：「你被點了啞？」淡眨了一下眼，看著他。唐周立刻將的啞解開，又問：「你記不記得還被點了哪裡的道？」

淡幽幽地開口：「你剛才差點割了我的鼻子……」

唐周寬道：「我出手向來很準的。」

「我記得似乎是在腰上麻了一下就不能了。」淡回想一遍，「不過我只知道大致位置。」

唐周不吭聲，將的頭擱在自己的肩上，手在腰後推宮過了幾下。淡只覺得子一鬆，竟是可以彈了。抬起袖了頸，出噁心的表：「我這輩子都沒被一條蛇從上爬過。」說到這裡，理所應當地把一切都歸結到唐周上：「都是你！害我被凡人追得逃命，還要擔心你師父看穿我的份。隨隨便便什麼人都能把我點倒，要是那人殺了我，我連仇人是誰都沒瞧見。現在更好，連一條蛇都爬到我頭上來！」

淡了口氣，怨恨地看著他：「自從上你，我時時刻刻都在倒霉，別說是這輩子，就算是下輩子我都不想再看見你！」

唐周緩緩地抬起手，按在的背上，低聲道：「你原來是這樣討厭我麼……」他輕輕一握的手腕，只見一道微閃過，那道制突然裂兩截，落在地上。

淡看著空的手腕，還有些不敢置信。

「現在你若是要走，誰也攔不住你。」

淡聽到這句話，反倒怔了一下，一不。

唐周轉過，慢慢走出幾步，在一片夜中回頭看：「或許等我找到了那四件神，我們還能再見。」

他們花一族的族長曾用自己漫長的人生閱歷定下一個結論：花們都有的強烈的好奇心，源自於他們曾經百年紮在同一個地方。

淡原本以為自己是例外，眼下看來，還是沒能免俗。

站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你為什麼非要去找那些上古神？你師父說得很對，這些仙力，的確不是凡人的之軀可以的。」

唐周微微一笑：「我總是會做一個夢。夢裡，我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漫天白霧繚繞。我似乎是想去追前面的那個人，就在雲海裡一直跑，每次快追上的時候，那個人就會突然消失。我聽到一個聲音對我說，如果我想知道這一切，就必須得到上古四神中的一件。」

「你要找的那件神定不是七曜神玉吧？」

「那件神地止。」

淡嘆了口氣：「據我所知，上古四神還是盤古氏開天闢地之後保留下來的，歸於九宸帝君所有，後來在天庭同邪魔的一場大戰中，全都落凡間。你現在已經找到七曜，還有楮墨、理塵和地止，或許你窮其一生也未必能找到第二件。」

「……我不知道。只是心裡約覺得，那個人很重要。你上次說過，前世的記憶會被封存起來，我想這就是很久以前的記憶。就算過了千年百年，我已經什麼都不記得，卻唯獨記得那個人的背影。」唐周眼中溫，輕聲說，「我只是想再見一見。至，等到以後回想的時候，不是只記得一個背影。」

淡只覺得滿腔熱沖上心頭，一時也來不及細想自己到底說了什麼：「既然如此，我就陪你去找地止。其實我也沒什麼特別的事要做，知道的也比你多，說不定有什麼可以幫到你的地方！」

唐周笑了笑：「多謝你。」然後轉走了。

淡說完這番豪言壯語，那從罕見的、頭燒到腳的正義已經消失，只能無打采地抱頭蹲在地上，喃喃自語：「我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啊啊……明明已經了，還眼往牢籠裡跳，我難道真的是個徹徹底底的笨蛋？不會吧……」

抱著頭想了一會兒，突然想到沈怡君臨死前寫下的字：

……絕我命，我斷他一世念想。

「那神霄宮主也在找上古神，連余墨都說他和紫麟兩個加起來還不及一個神霄宮主，」淡已經崩潰，「我現在豈不是在做虎口拔牙的蠢事？我看我還是連夜逃走吧，弄不好連神都沒見到一眼就憑白無故丟了命，這件事哪賺哪賠也太明顯了……反正我一向把誓當飯吃，毀諾背信這種事誰會在乎？」

慢慢站起，剛踏出一步，耳邊又似乎迴響起那句話「我只是想再見一見。至，等到以後回想的時候，不是只記得一個背影」，下一步便怎麼也邁不下去了。這句話正好刺中的死，這種執念，也不清楚最來到底會變什麼，好似飛蛾撲火，就算下一刻毀滅也沒有關係。

淡心緒低沉地回到房間，秦綺還是睡得香甜，卻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一會兒想到神霄宮主，一會兒猜測之前看到的那個有幾分眼的背影到底是誰，一會兒又想著點了道的那個神人的份，就這樣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等到睜開眼的時候，天竟然已經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