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第52章 起手撼昆侖
邊境馬賊多如蝗,進北莽腹地,就迅速驟減,用木劍溫華的話說就是世子殿下當下很憂鬱了,唯有兵荒馬,最為良為娼民做寇,若是世道太平了,誰樂意把腦袋拴在腰帶上去當賊寇,這說明北莽境遠非士子名流所謂的民不聊生,見識了飛狐城不輸南方的繁花似錦,徐年就更是憂心忡忡,即便被春秋民的惡習潛移默化,但想要將一個民風彪悍如壯漢的北莽化恰似南唐的弱子,需要多年?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北涼如何等得起?徐年乘馬北行,一路鑽研刀譜第七頁的遊魚式,因為始終不得髓,就再沒有去看第八頁,除去養劍十二,偶爾惡趣味使然,馭劍殺蛇蠍,就是翻來覆去演練那好似與滾刀極致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劍氣滾龍壁,在百裡無人的清涼月下,無所顧忌的嚎或者罵人,將那皇帝老兒張巨鹿顧劍棠在無數帝王將相都罵了一通,也想念了許多人許多事,可惜再沒有陶滿武這個小丫頭替他散皺的眉頭。
這一天,烈日依舊毒辣,若非有大黃庭傍,呼吸都會如喝起滾燙茶水,行走大漠,水囊乾癟,這似乎也算是苦行修為的一種。徐年舍不得騎乘不適酷熱氣候的劣馬,學當年老黃牽馬而行。耳朵一,徐年走到一座黃沙坡頂眺目遠,依稀可見炎熱景下的模糊影,兩人縱馬而來,大概是瞅見徐年,行進軌線驀然更改,疾馳而至。徐年笑了笑,他娘的終於撞見馬賊了,這與眼力好壞無關,實在是這兩位年輕馬賊裝束模樣太過明顯,上半袒,麻質馬,出蹩腳的龍虎紋,只差沒有在臉上刺下賊匪二字,見著了徐年,兩眼放,這兩位好似並不急於手截殺劫財,竊竊私語,徐年耳力敏銳,聽過以後啞然失笑,竟然不是劫人錢財的,而是搶人,好像馬賊頭領是位中豪傑,有些懷春,就讓麾下馬賊去搶個細皮最好還要識字的俊哥兒當寨“夫人”,兩位馬賊顯然對他不是太看得上眼,嘀咕著說細胳膊細的,保準經不起寨主幾下折騰,白倒是白,可這麼個小白臉與大當家站在一塊兒,豈不是了黑白雙煞?大當家要是領著出去與其它寨子首領喝酒角抵,太沒面子了。
兩位馬賊見徐年嚇傻了見著馬賊也沒靜,愈發無語,這小白臉莫不是個傻子?往常一些偶遇遊牧養畜的草原牧民,見著自己即便沒有嚇得屁滾尿流,可都是警惕得很,眼前這小子就傻乎乎牽著馬一不,其中一名紋黑虎的馬賊實在看不下去,躍馬上坡,拿著馬鞭指點著小白臉,用一口糲莽腔罵道:“急著投胎?”
徐年對指指點點的馬鞭視而不見,笑道:“想與兩位兄弟買些水喝。”
紋虎馬賊愣了一下,一鞭甩出,徐年握住馬鞭,將這名出手傷人的馬賊拽落下馬,一腳踹出,巧勁多過蠻力,馬賊後背撞上馬背,連人帶馬一起騰空飛出黃沙小坡,看得紋龍馬賊目瞪口呆,徐年摘下乾癟水囊,飄落坡底,不去看掙扎的馬賊,馬賊坐騎是匹不俗的良馬,騰躍起,抖摟了下鬃塵土,徐年拿馬賊裝滿水的囊裝自己水囊,再順手牽羊走一隻涼笠,也不與兩名馬賊如何計較,吹了聲口哨,與劣馬緩緩遠去。等徐年走遠了,一直哭爹喊娘的紋虎馬賊迅速坐起,了口,其實只是微疼,並無大礙,心有余悸對紋龍馬賊說道:“到扎手釘子了。”
另外一名馬賊嘖嘖說道:“小白臉原來深藏不,當家的肯定喜歡。”
紋虎馬賊趕忙上馬:“走走,與當家的說去。”
徐年在人煙罕至的荒原上牽馬獨行,據北涼王府所藏北莽地理志講述,再有幾天路程,就可以見到草原,相信有機會上那些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他倒是無妨,只是常在黃沙大漠裡行走,邊劣馬有些吃力,想著到了草原上,這位老兄弟若是能融野馬群是最好,就去掉馬鞍馬韁,由著它離去。歇腳夜宿,徐年盤膝而坐,燃起篝火,著低垂星空,劣馬同樣屈膝休憩,拿脖子蹭自己,徐年拍了拍馬脖子,撚起一塊土壤放進中嚼了嚼,水氣足了許多,是該臨近草原了,嘗土是尋龍點的門功夫,徐年年時代經常與老哥姚簡一起去堪輿地理,學到不脈的皮竅門,天下祖龍出昆侖,其中一龍北莽,以往北莽有人談論此事,春秋民大量湧以後,此說大興,北莽帝儼然了天命所歸的真命天子。徐年轉頭對劣馬笑道:“老兄弟,你信嗎?”
劣馬打了個響鼻。
照樣還是勤勤懇懇依次養劍,好似江南那些每晚都要定時去搶水養稻的耕農,懶不得。天蒙蒙亮,徐年加快吐納,按照道門典籍所述,春餐朝霞夏食沆瀣,因朝霞是日始出赤黃氣,以東海最佳,沆瀣是北方夜半紫氣,以極北嚴寒為甲,兩者尤為裨益修行,不知當年道教一支數百道士赴北,有沒有這個潛在意思。那一支道統不負眾,了北莽國教,當代掌教麒麟真人更是為道門聖人,與兩禪寺主持方丈並稱南北雙聖。清晨時分,吐納赤黃,約莫是境界不到,徐年也說不上有多玄妙,只是比較平時略有神清氣爽,緩緩站起,有些明悟,所謂武道天才,一種是異相如黃蠻兒,魄異於常人,生而金剛,不可謂不得天獨厚,另外一種魄雖然相對平常,卻可天人應,騎牛的是其中佼佼者,才有一步天象的恢弘氣象,第三種相比前兩者,要稍稍次之,卻未必不能踏陸地神仙,如以劍大道的李淳罡,如以力證道的王仙芝,如以劍通神的鄧太阿,武道一途,境界越高,越是逆水逆天而行,天地是家又是牢籠,武夫卻要自系,好似頑要自立門戶,故而才有天劫臨頭,是謂天道昭昭,報應不爽。
徐年抬頭著朝東起,自言自語道:“善惡終有報,不信抬頭看,老天饒過誰?”
隨即撇道:“又說好人不長命,禍害千年。古人說道理,就喜歡扇臉。”
徐年轉向一名披袈裟著麻鞋的貧苦老和尚,一雙笑時迷人瞇時沉的丹眸子,直直盯著這名昨晚就坐在十丈以外的南方禪宗僧人,佛門有大小乘區分,教又有黃紅之分,裝束各有不同,徐年因為王妃虔誠信佛,對僧人一直心懷好,在北涼不知讓多無賴道士為了賞銀改行當了僧,只不過在北莽,遇上一位遠行數千裡來這蠻荒之地傳經布道的老和尚,即便僧人瞧著慈眉目善,徐年也不敢掉以輕心。
老僧雙手合十道:“公子信佛,善哉善哉。”
徐年抑下心中本能殺機,默默還禮。
老僧袈裟清洗次數多了,可見多針線細的補,只不過始終素潔,不顯邋遢,須眉雪白,手提一竹葦禪杖,更顯和藹慈悲。北涼軍中曾有一名揮七十余斤重鐵水磨禪杖的和尚,為步軍統領之一,吃喝酒,殺人如麻,戰場上金剛怒目,十分嗜,深得徐驍重,可惜後來因為北涼鐵騎馬踏江湖,大和尚便退山林,據說圓寂於一座山間小寺。此時老僧微笑道:“老衲自南邊兩禪寺往北而行麒麟觀,是想要與一位道門老友說說禪理,雖說多半是同鴨講的下場,卻也算了去一樁心事。偶見公子吞月華餐日霞,深得武當上任掌教王重樓所修大黃庭的妙義,就想與公子絮叨絮叨,可生怕被公子誤會歹人,也不敢主開口,但思量一宿,覺得公子心有壑,不知是如何養意,若是不慎,深墜其中,就不妥了。既然公子信佛,若是不嫌老衲呱噪,倒是可以與公子說些佛法長短。”
徐年重新坐下,微笑道:“原來是兩禪寺的得道高僧,懇請前輩不吝指教。”
老和尚也不走近,就地而坐,與徐年遙遙相對。見面以後老僧便自報山門,也算誠意十足。
老和尚將竹葦禪杖橫膝而放,徐年洗耳恭聽。
老僧緩緩說道:“公子以大黃庭封金匱,練雙手滾刀,外養吳家枯塚飛劍,養劍道第一人李淳罡的青蛇劍意,蔚為大觀,天資之好,天賦之高,毅力之韌,實乃罕見。”
被老僧一眼看幾乎所有的徐年心震撼,臉如常,笑道:“前輩無需先抑後揚,直說便是。”
老和尚笑了笑,道:“上古賢人治水,堵不如疏。不論刀劍,還是佛門閉口禪,道教鎖金匱,以及武人閉鞘養意,大而言,皆是逆流而上,蓄謀神,不過倒行逆施一說在老衲這裡,並非貶義,公子不要介懷,只是堵水洪,何時疏通,就有了講究,是一口氣死堵到底,還是偶有小疏,猶如長生蓮一歲一枯榮,來年複枯榮,兩者高下,公子以為?”
徐年真誠道:“不敢與老前輩打馬虎眼,在我看來,堵死才好。因為弓有松弛的道理,倒是也懂,只不過閉鞘養意這一事,若是如子散步,行行停停,休休,個人竊以為難氣候。”
老和尚並未如同那些曲水流觴王霸之辯的名士,稍有見解出,就跟殺父之仇般咄咄人,恨不得把天下道理都全部攬自家手裡。老僧也沒有以出兩禪寺而自傲,仍是細細琢磨了徐年這一番有鑽牛角尖嫌疑的措詞,氣態平和道:“老衲素來不擅說佛法以外的大小道理,厚先與公子討口水喝,容老衲慢慢想周全了,再與公子說道。”
徐年笑了笑,心大好,起摘下水囊,悠悠丟擲過去,老和尚輕輕接過後,從行囊裡索出一隻白碗,倒了小半碗,有滋有味喝了一口,一碗寡淡至極的清水,在老僧看來始終勝過山珍海味,若是生平最的白粥,就更是事了。
徐年退了一步,不再爭鋒相對,問道:“如果我願小疏積水,又該如何?”
老和尚抬頭說道:“與子歡好即可。公子大黃庭其實已然臻於圓滿境,之所以欠缺一,並非公子所以為的所剩幾大竅未開,而恰恰是了互濟。”
徐年角搐了幾下。
老和尚爽朗笑道:“公子切莫以為老衲是那僧。只是男歡好,是世人常,老衲雖是放外人,卻也不將其視作洪水猛,何況年輕時候,也總是常常晚上睡不踏實,要挨師父的打罵。”
老僧收斂了些笑意,正沉重道:“公子以世間不平事養意,本是好事,天地間浩然有正氣,雖並不排斥殺氣,只不過夾雜了戾氣怨氣,駁雜雄厚卻不純,需知誤歧途,此路每走一步,每用力一分,看似勞苦遠行,實則走火魔。公子可曾捫心自問?再者以老衲淺見,世人所言的問心無愧,大多有愧,即便與己心中無愧,但與道理就大大有愧了。容老衲倒一碗水。”
老和尚倒了第二碗水,持平,再傾斜,再搖晃,等碗中水平靜下來,“公子,我們為人世,都是這口碗,天地正氣是碗中水,只是深淺有不同。不管碗如何傾斜,這一碗水,始終是平如明鏡。”
徐年皺眉道:“既然如此,何來一碗水端平一說?是否算是庸人自擾?”
老僧喝了口水,搖頭笑道:“老衲不敢妄下斷言。哈哈,這碗水是從公子手裡騙來的,慚愧慚愧。”
徐年啼笑皆非,眼神和許多,笑道:“老前輩不愧是兩禪寺的老神仙,隻言片語,就把大道理說在小事上了,比較那些天散花的佛法,要順耳太多。”
老和尚一手捧水碗,一手連忙搖擺道:“什麼老神仙,公子謬讚了,老倒是老,不過離神仙差了太遠。老衲在寺除了常年讀經,擅長的不是說法講經,其實也就只會做些農活,道理什麼的,都是莊稼活裡琢磨出來的。”
徐年好奇問道:“兩禪寺僧人封國師無數,老前輩就沒有被朝廷賜紫賞黃?”
老僧笑容雲淡風輕,喝了口水,笑道:“能暖十分,飯可飽七八胃,茶可喝到五六味,就夠啦。”
徐年笑道:“那就是有了!”
老和尚哈哈笑道:“矜持矜持。即便不是老神仙,也得有老神仙的風度。老衲有一個傳缽的徒弟,他又有個兒,得知老衲要下山,便勸說出行在外要有仙風道骨,見老衲不肯好好裝扮,送行下山,被教訓了一路。”
徐年角搐得厲害了,眼神溫問道:“可是一位姓李的小姑娘?邊有個青梅竹馬的南北小和尚?”
老和尚宛如開了天眼的佛,頓時了然,“原來是世子殿下,久聞世子殿下誠心向佛,難怪難怪,老衲失禮了。”
徐年站起,恭敬作揖行禮,沉聲道:“徐年見過主持方丈。”
老僧起還禮再坐下,慢慢喝著水,笑道:“殿下萬萬不必多禮。”
徐年坐下後,問道:“老方丈去北莽,可是為滅佛一事?”
老僧點頭,慨道:“去北莽卻不是要妄自尊大想化那一心滅佛的北莽皇帝,只是想與僧人說一說金剛經,不知天命,盡人事。儒教聖人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老君騎青牛,三千道德經,求清淨。佛祖不立文字,倒是讓我們迷糊了。北莽王庭要滅佛,沒了寺廟沒了香火,沒了佛像沒了佛經,在老衲看來,都行。但若是僧人數十萬,人人丟了佛心,這個不太行啊。”
老和尚小心翼翼將水碗放回行囊,站起後,笑著把水囊還給徐年,“老衲謝過世子殿下贈水兩碗,是善緣。若是不急著趕路,殿下可以往西北而行四十裡,有一座峽谷,稍作停留,興許又是一善緣。”
徐年接過水囊,笑了笑,道:“老方丈,有一事相煩,能否帶走這匹馬,我獨赴北,已經無需騎乘,也不敢輕易送誰,生怕就是一樁禍事,若是棄之不管,也不放心。”
已是佛門當之無愧佛頭聖人的老和尚慈祥笑道:“可以可以,路上多個說話的伴兒,不麻煩不麻煩。”
徐年雙手合十,“與老方丈就此別過。”
老和尚雙手合十,低眉說道:“老衲臨別贈語,他日殿下能教菩薩生青。”
徐年愣了愣,著老僧持竹葦禪杖牽馬遠去,直至形消失在視野。
長呼出一口氣,照著老神仙的吩咐,徐年懸好短刀春雷,往西北掠去,如今當真是無牽無掛了。
果然見到一條綿延不見盡頭的深邃峽谷,徐年攀沿登頂,沿著裂谷山崖緩行,不知所謂善緣在何方。
慢行了半個時辰,才養劍完畢,腳下。
恍惚天地之間有炸雷。
徐年回頭去,峽谷一端外邊,有不知幾千幾萬野牛湧,擁如洪水傾斜谷壺。心頭一,急速前掠了一炷香,頭皮炸開,你娘的,竟然有百來號牧民騎馬牽羊帶著所有家當行走在峽谷中,這不是要被野牛群碾泥嗎?這走的不是大道,是鬼門關黃泉路啊,你們這幫家夥好歹世代居住草原大漠,就一點不知道這類境況兇險嗎?徐年居高俯視,看得出來,牧民人流中有人已經知道了憑空而來的地震意味著什麼,一團熱鍋螞蟻,老人面如死灰,許多婦人稚更是啼哭不止,徐年再眺目去,眼神冷,牧民後遠遠吊著幾十名北莽手持兵的騎兵,已經策馬返離去,原來是一出驅羊虎口卻兵不刃的絕戶計。
若是沒有老僧悲天憫人的說法,世子殿下也就只會冷眼旁觀,畢竟以一人之力阻擋氣勢如虹的數萬匹野牛,實在是與自殺無異。
徐年一咬牙,形飄落谷底。
百余牧民瞠目結舌,其中一些個涼薄的青壯牧民已經向山崖攀爬而去,只是山壁陡峭,爬得不高。
徐年踏出一腳,畫半圓,雙手抬起。
腳底沉地面三寸。
隻留給牧民們一個陌生的背影。
與野牛群湧峽谷同時,一位老僧單手托馬登頂,眼神慈悲,雙手合十道:“此子大善。”
徐年心凝氣。
起手撼昆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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