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8章 虎嘯龍

鎮南王府暖閣之中,善闡侯高升泰還報,鐘萬仇夫婦及秦紅棉已離府遠去。鎮南王妃刀白掛念子,說道:“皇上,那萬劫谷的所在,皇上可知道麼?”保定帝段下明道:“萬劫谷這名字,今日不是首次聽見,但想來離大理不無。”刀白急道:“聽那鐘萬仇之言,似乎這地方甚是,只怕不易尋找。譽兒若是在敵人手中久了……”保定帝微笑道:“譽兒生慣養,不知人間的險惡,讓他多經歷一此艱難,磨練磨練,于他也未始沒有益。”刀白心下甚是焦急,卻已不敢多說。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拿些酒菜出來,犒勞犒勞咱們。”段正淳道:“是!”吩咐下去,片刻間便是滿席的山珍海味。保定帝命各人同席共飲。

大理是南鄙小邦,國中百夷雜,漢人為數無多,鎮南王妃刀白便是擺夷人。國人中原教化未深,諸般朝儀禮法,本就遠較大宋寬簡。保定帝更為人慈和,只教不是在朝遷廟堂之間,一向不喜拘禮,因此段正淳夫婦與高升泰三人便坐在下首相陪。

飲食之間,保定帝絕口不提適才事。刀白雙眉蹙,食而不知其味。將到天明,門外侍衛稟道:“司空參見皇上。”段正明道:“進來!”門帷掀起,一個又瘦又矮的黑漢子走了進來,躬向保定帝行禮,說道:“啟稟皇上:那萬劫谷過善人渡后,經鐵索橋便到了,須得自一株大樹的樹察中進谷。”

刀白拍手笑道:“早知有司空出馬,那有尋不到敵人巢之理?我也不用擔這半天心啦。”那黑漢子微微躬,道:“王妃過獎。天石愧不敢當。”

這黑瘦漢子天石雖然形貌猥崽,卻是個十分明能干的人,曾為保定帝立下不功勞,目下在大理國位居司空。司徒、司馬、司空三公之位,在朝遷中極為尊榮。天石武功卓絕,其擅長輕功,這次奉保定帝之命探查敵人的駐足之地,他暗中跟蹤鐘萬仇一行,果然查到萬劫谷的所在。

保定帝微笑道:“天石,你坐下吃個飽,咱們這便出發。”天石深度知皇上不喜人對他跑拜,對臣子以兄弟朋友稱呼,倘若臣下過份恭謹,他反要著惱,當下答應一聲,捧起飯碗便吃。他滴酒不飲,飯食量卻大得驚人,片刻間便連吃了八大碗飯。段正淳、高升泰和他相日久,自也不以為異。

天石一吃完,站起來,袖一抹上的沒膩,說道:“臣天石引路。”當先走了出去。保定帝、段正淳夫婦、高升泰隨后魚貫而出。出得鎮南王府,只見褚古傅朱四大護衛已牽了馬匹在門外侍候,另有數十名從人捧了保定帝等的兵刃站在其后。

段氏以中原武林世家在大理得國,數百年來不失祖宗風。段正明、正淳兄弟雖富貴無極,仍常微服了游,遇到武林中人前來探訪或是尋仇,也總是按照武林規矩對待,從不擺皇室架子。是以保定帝這日駕親征,眾從人都是司空見慣,毫不驚擾。自保定帝以下,人人均已換上了常服,在不識者眼中,只道是縉紳大戶帶了從人出游而已。

刀白天石的從人之中,有二十幾名帶著大斧長鋸,笑問:“司空,咱們去做木匠起大屋嗎?”天石道:“鋸樹拆屋。”

一行人所乘者是駿馬,奔行如風,未到日中,已抵萬劫谷外的樹林。天石指揮從人,將擋路的大樹一一砍開鋸倒。來到谷口,保定帝指著那株漆著‘姓段者此谷殺無赦’的大樹,笑道:“這萬劫谷主人,跟咱家好大的怨仇哪!”段正淳卻知鐘萬仇是怕自己進谷去探訪甘寶寶,向妻子斜目瞧去,見只是冷清笑。

四名漢子提著大斧搶上,片刻之間那株數人合抱的大樹砍倒了。

天石命眾人牽馬在谷口相候。

褚、古、傅、朱四大衛護當先而行,其后是天石與高升泰,又其后是鎮南王夫婦,保定帝走在最后。進得萬劫谷后,但見四下靜悄悄地,無人出迎。天石按照江湖規矩,手持段正明、段正淳兩兄弟的名帖,大踏步來到正屋之前,朗聲說道:“大理國段氏兄弟,前來拜會鐘谷主。”

話聲甫畢,左側樹叢中突然竄出一條長長的人影,迅捷無倫的撲到,手向天石手中的名帖抓來。天石向右錯出三步,喝道:“尊駕是誰?”那人正是‘窮兇極惡’云中鶴,一抓不中,更不停步,又向天石撲去。天石見他輕功異常了得,有心要跟他較量較量,當下又向前搶出三步。云中鶴跟著追了三步。天石發足便奔,云中鶴隨后追去。一個矮,一個高,霎時之間在屋外繞了三個圈子。云中鶴步幅奇大,但天石一跳一躍,腳步起落卻比他快得多,兩人之間始終相距數尺。云中鶴固然追他不到,天石卻也避他不。兩人一向者自負輕功天下無匹,此刻陡然間遇上勁敵,均是心下暗驚。兩人越奔越快,襟帶風,發出呼呼聲響,雖只兩人追逐,旁人看來,便是五六人繞圈而行一般。到得后來,兩人相距漸遠,變了繞屋奔跑,已不知云中鶴在追天石,還是天石在追云中鶴。倘若天石追到了云中鶴背后,這場輕功的比試,自然是他勝了,但云中鶴猛地發勁,又將天石拋落數丈。

只聽得呀一聲,大門打開,鐘萬仇走了出來。天石中下不停,暗運勁,右手一送,名帖平平向鐘萬仇飛了過去。

鐘萬仇手接住,怒道:“姓段的,你既按江湖規矩前來拜同,干麼毀我谷門?”

褚萬里喝道:“皇上至尊,豈能鉆你這樹地道?”

刀白一直懸念子,忍不住問道:“我孩兒呢?你們將他藏在那里?”屋中忽又躍出一個子,尖聲道:“你來得遲了一步。這姓段的小子,我們將他開膛破肚,喂了狗啦!”雙手各持一刀,刀細如柳葉,發出藍印印的芒,正是見即斃的修羅刀。

這兩個子十八刀年之前便因妒生恨,結下極深的怨仇。刀白明知秦紅棉所言非實,但聽將自己獨生子說得如此慘酷,舊恨新怒,一齊迸發,冷冷的道:“我是問鐘谷主,誰來跟下賤人說話,沒的玷辱了自己份。”驀地里當當兩聲響,秦紅棉雙刀齊出,快如飄風般近前,向急砍兩刀。這‘十字斫’是名絕技,不知有多江湖好漢曾喪在修羅雙刀這毒招之下。刀白出拂麈,及時格開,形轉,拂麈尾點向后心。

段正淳好生尷尬,一個是眼前妻,一個是昔日。他對刀白固深,對秦紅棉卻也是舊恩難忘,但見兩上手便是生死相搏的招數,不論是誰傷,自己都是終生之恨,喝道:“且慢手!”斜欺近,拔出長劍,要格開兩人兵刃。

鐘萬仇一見到段正淳便是滿肚子怒火,嗆啷啷大環刀出手,向他迎頭砍去。褚萬里道“不勞王爺手,待小人料理了他。”鐵桿揮出,戮向鐘萬仇的頭頸。他原來的鐵桿被葉二娘拗斷了,此時所使是趕著新鑄的。鐘萬仇罵道:“我早知姓段的就只仗著人多勢眾。”

段正淳笑道:“萬里退下,我正要見識見識鐘谷主的武功。”長劍出,彈開褚萬里的鐵桿,順勢從鐘萬仇大環刀的刀背上掠下,直削他手指。這一招彈、掠、削三式一氣呵,中間直無半分變招痕。鐘萬仇一驚:“這段賊劍法好生凌厲。”登時收起怒火,橫刀寧住門戶,強敵當前,已不敢浮囂輕忽。

段正淳劍疾刺,釧萬仇見來勢凌厲,難以擋,向后躍進開三步。段正淳只求他不過來糾纏,閃搶到刀白和秦紅棉近,只見秦紅棉刀法已微見散,刀白步步進。驀地里嗤嗤嗤連響,秦紅棉接連出三枝毒箭。這短箭形狀和木婉清所發的一模一樣,手法卻高明得多,三枝箭分左右中三個方位,教對方絕難閃避。刀白高,躍,三枝短箭都從腳底飛過,不料子尚在半空,又有三枝箭來,第一枝小腹,第二枝雙足之間,第三枝卻是對準了足。底。其時刀白無法再向上躍進,子落下來時。三枝箭正好頭、、腹三,實是毒辣之極。

刀白心下驚惶,拂麈急掠,卷開了第一枝毒箭,子急速落下,眼看第二枝、第三枝箭對準了膛、小腹到,已萬難閃避擋格,突然眼前白急閃,一柄長劍自下而上的在面前掠過,將這兩枝短箭斬為四截,同時有人幌擋在前,正是段正淳搶過來救了命。倘若他出劍稍在不準,斬不到短箭,那麼這兩枝短箭勢必釘在他上。

這一下刀白和秦紅棉都是嚇得臉慘白,心中怦怦跳。刀白道:“我不領你的!”閃繞過丈夫,揮拂麈向秦紅棉去。恨極秦紅棉手段毒,拂麈上招數快極,斜掃直擊,教對方再也緩不出手來發毒箭。秦紅棉適才這兩箭險些中段正淳,又見他不顧命的相救妻子,偏心已極,驚慌中又加上氣苦,登時擋不住拂麈的急攻。刀白拂麈一招‘棲于梧’,向頭頂擊落,秦紅棉急向右閃,刀白左掌正好同時擊出,眼見便可正中秦紅棉口,立時便要打得好狂吐鮮。手掌口沿有半尺,忽然旁邊一只男子手掌過來一帶,將這一掌掠開了,正是段正淳出手相救,說道:“凰兒,別這麼狠!”

秦紅棉一怔,怒道:“什麼凰兒,孔雀兒,得這般親熱!”左手刀向段正淳肩頭砍落。刀白也正惱丈夫相救婦,格開自己勢在必中的一招,揮拂麈向他臉上掃去。

同時出手,同時見到對方向段正淳攻擊,齊:“啊喲!”同時要回護郎君。刀白拂麈轉向,去擋格修羅刀;秦紅棉飛足向刀白踢去,要收轉拂麈。

段正淳斜一閃,砰的一聲,秦紅棉這一腳重重踢中在他屁上。刀白怒道:“你干麼踢我丈夫?”秦紅棉道:“段郎,我不是故意的,你……你很疼嗎?”段正淳裝腔作勢,大:“哎唷,哎唷!踢死我啦!”蹲下來。

鐘萬仇瞧出便宜,舉刀摟頭向段正淳劈落。刀白道:“住手!”秦紅棉道:“打他!”拂麈與修羅刀齊向鐘萬仇攻去。鐘萬仇只得回刀招架,大:“姓段的臭賊,你這老白臉,靠人救你命,算什麼好漢?”段正淳哈哈大笑,倏地躍起,刷刷刷三劍,只得鐘萬仇踉蹌倒退。秦紅棉一怔,怒道:“你沒傷,裝假!”刀白也道:“這家伙最會騙人,你怎能信他了?”秦紅棉道:“看刀!”刀白道:“打他!”這一次二卻是聯手向段正淳進攻。

保定帝見兄弟跟兩個人糾纏不清,搖頭暗笑,向褚萬里道:“你們進去搜搜!”褚萬里應道:“是!”

褚、古、傅、朱四人奔進屋門。古篤誠左足剛過門檻,突覺頭頂冷風颯然。他左足未曾踏實,右足跟一點,已倒退躍進出,只見一片極薄極闊的刀刃從面前直削下去,相距不過數寸,只要慢得頃刻,就算腦袋幸而不致一分為二,至鼻子也得削支了。古篤誠背上冷汗直流,看清楚忽施暗襲的是個面貌俊秀的中年子,正是‘無惡不作’葉二娘。這薄刀作長方形,薄薄的一片,四周全是鋒利無比,抓著短短的刀柄,略如揮舞,便卷一圈圓。古篤誠起初這一驚著實厲害,略一定神,大喝一聲,揮起板斧,便往薄刀上砍去。葉二娘的薄刀不住旋轉,不敢和板斧這等沉重的兵刃相。古篤誠使出七十二路披風斧法,雙斧直上直下的砍將過去。葉二娘怪氣,說幾句調和侃的言語。朱丹臣見好整以暇,刀法卻詭異莫測,生怕時候一長,古篤誠抵敵不住,當即雙筆上前夾擊。

其時天石子和云中鶴二人兀自在大兜圈子,兩人輕功相若,均知非一時三刻能分勝幾,這時所較量者已是力高下。天石奔了這百余個圈子,已知云中鶴的下盤功夫飄逸有余,沉凝不中,不如自己一彈一躍之際行有余力,只消陡然停住,擊他三掌,他勢必抵不住。但天石一心要在輕功上考較他下去,不愿意以拳腳步功夫取勝,是以仍是一勁兒的奔跑。

忽聽得一人聲罵道:“媽羔子的,吵得老子睡不著覺,是那兒來的兔崽子?”只見南海鱷神手持鱷剪,一跳一跳的躍近。

傅思歸喝道:“是你師父的爹爹來啦!”南海鱷神喝道:“什麼我師父的爹爹?”傅思歸指著段正淳道:“鎮南王是段公子的爹爹,段公子是你的師父,你想賴麼?”南海鱷神雖然惡事多為,卻有一椿好,說過了的話向來作數,一聞此言,氣得臉焦黃,可不公然否認,喝道:“我拜會我的師父,跟你兒子有什麼相干?”傅思歸笑道:“我又不是你兒子,為什麼兒子?”

南海鱷神一怔,想了半天,才知他是繞著彎兒罵自己為烏,一想通此點,哇哇大,鱷剪拍拍拍的向他夾去。此人頭腦遲鈍,武功可著實了得,鱷剪中一口森森白牙,便如狼牙棒上的尖刺相似。傅思歸一接得三招,便覺雙臂酸麻。褚萬里長桿一揚,桿上連著的鋼出,向南海鱷神臉上去,南海鱷神掏出鱷尾鞭擋開。

保定帝眼看戰局,己方各人均無危險,對高升泰道:“你在這兒掠陣。”

高升泰道:“是!”負手站在一旁。

保定帝走進屋中,道:“譽兒,你在這里麼?”不聽有人回答。他推開左邊廂房門,又道:“譽兒,譽兒!”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從門背后轉了出來,臉驚慌,問道:“你……你是誰?”保定帝道:“段公子在那里?”那道:“你找段公子干什麼?”保定帝道:“我要救他出來!”

搖頭道:“你救他不出的。他給人用大石堵在石屋之中,門口又有人看守。”保定帝道:“你帶我去。我打倒看守之人,推開大石,就救他出來了。”那搖頭道:“不!我如帶了你去,我爹爹要殺了我的。”保定帝問:“你爹爹是誰?”那道:“我姓鐘,我爹爹就是這里的谷主啊。”這便是從無量山逃回來的鐘靈。

保定帝點了點頭,心想對會這樣一個,不論用言語套問,或以武力脅,均不免有份,段譽既在此谷中,總不難尋到,當下從屋中回了出來,要另行覓人帶路。

段譽和木婉清在石屋之中,聽說門外那青袍客竟是天下第一惡人‘惡貫滿盈’,大驚之下,撲過去摟在一起。段譽低聲道:“咱們原來落在‘天下第一惡人’手中,那真是糟糕之極矣!”木婉清“唔”的一聲,將頭鉆在他懷中。段譽輕頭發,安道:“別怕。”

兩人上下衫均已汗,便如剛從水中爬起來一般。兩人全火熱,氣蒸薰,聞在對方鼻中,更增幾分之意。一個是氣方剛的青年,一個是苗深種的,就算沒春藥的激,也已把持不定,何況‘和合散’的力量霸道異常,能令端士徒,貞化作婦,只教心神一迷,圣賢也。此時全仗段譽一靈不昧,念念不忘于段氏的清譽令德,這才勉力克制。

青袍客得意之極,怪聲大笑,說道:“你兄妹二人快些其好事,早一日生下孩兒,早一日得牢籠。我去也!”說吧,越過樹墻而去。

段譽大:“岳老三,岳老二!你師父有難,快快前來相救。”了半天,卻那里有人答應?

段譽尋思:“當此危急之際,便是拜會他為晌,也說不得了。拜錯惡人為師,不過是我一人之事,須不致連累伯父我爹爹。”于是又縱聲大:“南海鱷神,我甘愿拜你為師了,愿意做南海派的傳人,你快來救你徒弟啊。我死之后,你可沒徒弟了。”喊了一陣,始終不聞南海鱷神的聲息,突然想到:“啊喲不好!南海鱷神最怕的便是他這個老大‘惡貫滿盈’,就算聽到我喚,也不敢來救。”心中只是苦。

木婉清忽道:“段郎,我和你婚之后,咱們第一個孩兒,你喜歡男是的?”段譽迷迷糊糊的答道:“男的!”

忽然石屋外一個的聲音接口道:“段公子,你是哥哥,決不能跟婚。”段譽一楞,道:“你……你是鐘姑娘麼?”那正是鐘靈,說道:“是我啊。我聽到了這青袍惡人的話,我定要想法子救你和木姊姊。”段譽大喜,道:“那好極了,你快去毒藥的解藥給我。”木婉清怒道:“鐘靈你這小鬼快走開,誰要你救?”鐘靈道:“我還是想法子推開這大石頭,先救你們出來的好。”段譽道:“不,不!你去解藥。我……我抵不住,快……快要死了。”鐘靈驚道:“什麼抵不住?你肚子痛嗎?”段譽道:“不是肚子痛。”釧靈又問:“你是頭痛麼?”段譽道:“也不是頭痛。”鐘靈道:“那你什麼地方不舒服?”

段譽難遏之事,如何能對這小姑娘說得出口?只得道:“我全不舒服,你只設法去盜取解藥便了。”鐘靈皺鼎道:“你不說病狀,我就不知道要尋什麼解藥。我爹爹解藥很多,但得知道你是肚痛、頭痛,還是心痛。”段譽嘆了口氣道:“我什麼也不痛。我是……我是服了一種做‘和合散’的毒藥。”鐘靈拍手道:“你知道毒藥的名字,那就好辦了。段大哥,我這就去跟爹爹要解藥。”

匆匆爬過樹墻,便去纏著父親拿那‘和合散’的解藥。那‘和合散’是表袍客的藥,但鐘萬仇一聽這名字,就知是什麼玩意兒,馬臉一沉,斥道:“小娃娃,東問西問這些不打的東西干麼?你再胡說八道,我老大耳括子打你。”鐘靈急道:“不是胡說八道……”

便在此時,保定帝等一干人攻進萬劫谷來,鐘萬仇忙出去應敵,將鐘靈一人留在屋聽得屋外兵刃作,斗得甚是厲害,也不去理會,自在父親的藏藥之所東翻西找。鐘萬仇的數百個藥瓶之上都有藥名,但偏偏就不見‘和合散’的解藥。正不知如何是好,聽得有人進來,出去一看,便遇到了保定帝。

保定帝想尋人帶路,一時卻不見有人,忽聽得后腳步聲響,回頭見是鐘靈奔來,當即停步等候。鐘靈奔近,說道:“我找不到解藥,還是帶你去吧!不知你能不能推開那塊大石頭。”保定帝莫名其妙,問道:“什麼解藥?大石頭?”鐘靈道:“你跟我來,一看便知道了。”萬劫谷中道路雖然曲折,但在鐘靈帶領之下,片刻即至,保定帝托著鐘靈的手臂,也不見他從跳躍,突然間凌空而起,平平穩穩越過了樹墻。鐘靈拍手贊道:“妙極,妙極!你好你會飛!啊喲,不好!”

但見石屋之前端坐著一人,正是那青袍怪客!

鐘靈對這個半死半活的人最是害怕,低聲道:“咱們快走,等這人走了再來。”保定帝見了這青袍怪人也是極詫異,安道:“有我在這里,你不用怕。段譽便是在這石屋之中,是不是?”鐘靈點了點頭,在他后。

保定帝緩步上前,說道:“尊駕請讓一步!”青袍客便如不聞不見,凝坐不

保定帝道:“尊駕不肯讓道,在下無禮莫怪。”側從青袍客左側閃過,右掌斜起,按住巨石,正要運勁推,只見青袍客從腋下出一細細的鐵杖,點向自己‘缺盆’。鐵杖到離他子尺許之便即停住,不住,保定帝只須勁力一發,鐵杖點將過來,那便無可閃避。保定帝心中一凜:“這人點功夫可高明之極,卻是何人?”右掌微揚,劈向鐵杖,左掌從右掌底穿出,又已按在石上。青袍客鐵杖移位,指向他‘天池’。保定帝掌勢如風,連變了七次方位,那青袍客的鐵杖第一次均是虛點道,制住形勢。

兩人接連變招,青袍客總是令得保定帝無法運勁推石,認功夫之準,保定帝自覺與己不相伯仲,猶在兄弟段正淳之上。他左掌斜削,突然間變掌為指,嗤的一聲響,使出一指力,疾點鐵杖,這一指若是點實了,鐵杖非彎曲不可。不料那鐵杖也是嗤的一聲點來,兩力道在空中一,保定帝退了一步,青袍客也是子一幌。保定帝臉上紅一閃,青袍客臉上則出一層青氣,均是一現即逝。

保定帝大奇,心想:“這人武功不但奇高,而且與我顯是頗有淵源。他這杖法明明跟一指有關。”當即拱手道:“前輩尊姓大名,盼能見示。”只聽一個聲音響道:“你是段正明呢,不是段正淳?”保定帝見他口,居然能夠說話,更是詫異,說道:“在下段正明。”青袍客道:“哼,你便是大理國當今保定帝?”保定帝道:“正是。”青袍客道:“你的武功和我相較,誰高誰下?”

保定帝沉半晌,說道:“武功是你稍勝半籌,但若當真手,我能勝你。”青袍客道:“不錯,我終究是吃了子殘廢的虧。唉,想不到你坐上了這位子,這些年來竟毫沒擱下練功。”他腹中發出的聲音雖怪,仍聽得出語間中充滿了悵恨之

保定帝猜不他的來歷,心中霎時間轉過了無數疑問。忽聽得石屋傳出一聲聲急躁的嘶,正是段譽的聲音,保定帝道:“譽兒,你怎麼了?不必驚慌,我就來救你。”鐘靈驚:“段公子,段公子!”

原來段譽和木婉清猛烈春藥催激,越來越難與相抗拒。到后來木婉清神智迷糊,早忘了段譽是親哥哥,只:“段郎,抱我,抱住我!”,于男之事一知半解,但覺燥熱難當,要段譽摟抱著方才舒服,便向段譽撲去。段譽道:“使用不得!”閃避開,腳步下自然而然的使出了凌波微步。木婉清一撲不中,斜摔在床上,便暈了過去。

段譽接連走了幾步,息自然而然的順著經脈運行,愈走愈快,口郁悶無比,似乎不過氣來一般,忍不住大一聲。這一聲,郁悶竟然略減,當下他走幾步,呼一聲,之念倒是淡了,保定帝和青袍客在屋外的對答,以及保定帝他不必驚慌的言語,卻者已聽而不聞。

青袍客道:“這小子定力不錯,服了我的‘和合散’,居然還能支撐到這時候。”保定帝吃了一驚,問道:“那是什麼毒藥?”青袍客道:“不是毒藥,只不過是一種猛烈的春藥而已。”保定帝道:“你給他服食這等藥,其意何居?”青袍客道:“這石屋之中,另有一個子,是他的胞妹。”

保定帝一聽之下,登時明明了此人的謀毒計。他修養再好,也不住然大怒,長袖揮,嗤的一指他點去。青袍客橫杖擋開,保定帝第二指又已點出,這一指直趨他下七突,那是致命令死,料想他定要全力反擊。

那知青袍客“嘿嘿”兩聲,既不閃避,也不招架。保定帝見他不避不架,心中大疑,立時改指,問道:“你為何甘愿死?”青袍客道:“我死在你手下,那是再好不過,你的罪孽,又深度了一層。”保定帝問道:“你到底是誰?”青袍客低聲說了一句話。

保定帝一聽,臉立變,道:“我不信!”青袍客將右手中的鐵杖于左手,右手食指嗤的一聲,向保定帝點去,保定帝斜閃開,還了一指。青袍客以中指直,保定帝臉凝重,以中指相還。青袍客第三招以無名指橫掃,第四招以小指輕挑,保定帝一一照式還報。到得第五招時,青袍客以大拇指捺將過來,五指中大拇指最短,因而也最為遲鈍不靈,然而指上力道卻是最強,保定帝不敢怠慢,大拇指一翹,也捺了過去。

鐘靈在一旁看得好生奇怪,忘了對青袍客的畏懼之意,笑道:“你們兩個在猜拳麼?你一指,我一指的,卻是誰贏了?”一面說,一面走近去。驀地里一勁風無聲無息的襲到,鐘靈一怔之際,左肩劇痛,幾暈倒。保定帝反手揮掌,將子平平推出,跟著向后縱躍,將扶住,說道:“站著別。”鐘靈怔怔的道:“他……他要殺我?”保定帝搖頭道:“不是。我和他在比試武功,旁人不能走近。”掌在背心上輕數下。

那青袍客道:“你信了沒有?”保定帝搶上數步,躬說道:“正明參見前輩。”青袍客道:“你只我前輩,是不肯認我呢,還是意下猶在未信?”保定帝道:“正明為一國之主,言行自當鄭重。正明無子,這段譽負宗廟社稷的重寄,請前輩釋放。”青袍客道:“我正要大理段氏敗德,斷子約孫。我好容易等到今日,豈能輕易放手?”保定帝厲聲道:“段正明萬萬不許。”

青袍客道:“嘿嘿!你自稱是大理國皇帝,我卻只當你是謀朝篡位的臣賊子。你有膽子,盡管去調神策軍、林軍來好了。我跟你說,我勢力固然遠不如你,可是要先殺段譽這小賊卻易如反掌。你此刻跟我手,數百招后或能勝得了我,但想殺我,卻也千難萬難。我只教不死,你便救不了段譽命。”

保定帝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知道他這話確是不假,別說去調神策軍、林軍來,只須自己再多一個幫手,這青袍客抵敵不住,便會立時加害段譽,何況以此人份,也決不能殺了他,說道:“你要如何,方能放人?”青袍客道:“不難,不難!你只須答允去天龍寺出家為僧,將皇位讓我,我便解了段譽,還你一個鮮龍活跳、德行無虧的好侄兒。”保定帝道:“祖宗基業,豈能隨便拱手送人?”

青袍客道:“嘿嘿,這是你的基業,不是我的基業?歸原主,豈是隨便送人?我不追究你謀朝篡位的大罪,已是寬洪大量之極了。你若執意不肯,不妨耐心等候,等段譽和好胞妹生下一男半,我便放他。”保定帝道:“那你還是乘早殺了他的好。”

青袍客道:“除此之外,還有兩條路。”保定帝問道:“什麼?”青袍客道:“第一條路,你突施暗算,猝不及防的將我殺了,那你自可放他出來。”保定帝道:“我不能暗算于你。”青袍客道:“你就是想暗算,也未必能。第二條路,你教段譽自己用一指功夫跟我較量,只須勝得了我,他自己不就走了嗎?嘿嘿,嘿嘿!”

保定帝怒氣上沖,忍不住便要發作,終于強自抑制,說道:“段譽不會毫武功,更沒學過一指功夫。”青袍客道:“大理段正明的侄子不會一指,有誰能信?”保定帝道:“段譽讀詩書佛經,心地慈悲,堅決不肯學武。”青袍客道:“又是一個假仁假義、沽名釣譽的偽君子。這樣的人若做大理國君,實非蒼生之福,早一日殺了倒好。”

保定帝厲聲道:“前輩,是否另有其他道咯可行?”青袍客道:“當年我若有其他道路可行,也不至落到這般死不死、活不活的田地。旁人不給我路走,我為什麼要給你路走?”

保定帝低頭沉半晌,猛地抬起頭來,一臉剛毅肅穆之道:“譽兒,我便設法來救你。你可別忘了自己是段家子孫!”

只聽石屋段譽道:“伯父,你進來一指……一指將我死了吧。”這時他已停步,靠在封門大石上稍息,已聽清楚了保定帝與青袍客后半段的對答。保定帝厲聲道:“什麼?你做了敗壞我段氏門風的行逕麼?”段譽道:“不!不是,侄兒……侄兒燥熱難當,活……活不了!”

保定帝道:“生死有命,任其自然。”托住鐘靈的手臂,奔過空地,躍過樹墻,說道:“小姑娘,多謝你帶路,日后當有報答。”循著原路,來到正屋之前。

只見褚萬里和傅思歸雙戰南海鱷神,仍然勝敗難分。朱丹臣和古篤誠那一對卻給葉二娘的方刀得漸漸支持不住。那邊廂云中鶴腳下雖是毫不緩,但大聲氣,有若疲年,天石卻一縱一躍,輕松自在。高升泰負著雙手踱來踱去,對旁的激斗似是漠不關心,其實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神籠罩全局,己方只要無人遇險,就用不著出手相援。段正淳夫婦與秦紅棉、鐘萬仇四人卻已不見。

保定帝問道:“淳弟呢?”高升泰道:“鎮南王逐開了鐘谷主,和王妃一起找尋段公子去了。”保定帝縱聲道:“此間諸事另有計較,各人且退。”

天石陡然住足,云中鶴直撲過來,天石砰的一掌,擊將出去。云中鶴雙掌一擋,只中氣翻涌,險此噴嚏出來。他強自忍住,雙眼出來模糊一片,已看不清對手拳腳來路。天石卻并不乘勝追擊,嘿嘿冷清笑,說道:“領教了。”

只聽左首樹叢后段正淳的聲音說道:“這里也沒有,咱們再到后面去找。”刀白道:“找個人來問問就好了,谷中怎地一個下人也沒有。”秦紅棉道:“我師妹他們都躲起來啦。”保定帝和高升泰、天石三人相視一笑,均覺鎮南王神通廣大,不知使上了什麼巧妙法兒,竟教這兩個適才還在命相撲的子聯手同去找尋段譽。只聽段正淳道:“那麼咱們去問你師妹,一定知道譽兒關在什麼地方。”刀白怒道:“不許你去見甘寶寶。不懷好意!”秦紅棉道:“我師妹說過了,從此永遠不再見你的面。”

三人說著從樹叢中出來。段正淳見到兄長,問道:“大哥,救出……找到譽兒了麼?”他本想說“救出譽兒”,但不見兒子在側,便即改口。保定帝點頭道:“找到了,咱們回去再說。”

褚萬里、朱丹臣等聽得皇上下旨停戰,均住手,但葉二娘和南海鱷神打得興起,纏住了仍是惡戰不休。保定帝眉頭微蹙,說道:“咱們走吧!”

高升泰國道:“是!”懷中取出鐵笛,笛指向南海鱷神咽,跟著揚臂反手,橫笛掃向葉二娘。這兩記笛招都是攻向敵人極要的空隙。南海鱷神一個筋斗避過,拍的一聲,鐵笛重重擊中葉二娘左臂。葉二娘大一聲,急忙飄逃開。

高升泰的武功其實并不比這兩人強了多,只是他旁觀已久,心中早已擬就了對付這兩人的絕招。這招似乎純在對付南海鱷神,其實卻是佯攻,突然出其不意的給葉二娘來一下狠的,以報前日背上那一掌之仇。看來似是輕描淡寫,隨意揮灑,實則這一招在他心中已盤算了無數遍,實是畢生功力之所聚,已然出盡全力。

南海鱷神圓睜豆眼,又驚又佩,說道:“媽羔子,好家伙,瞧你不出……”下面的話沒再說下去,意思自然是說:“瞧你不出,居然這等厲害,看來老子只怕還不是你這小子的對手。”

刀白問保定帝道:“皇上,譽兒怎樣?”保定帝心下其是擔憂,但毫不,淡淡說道:“沒什麼。眼前是個讓他磨練的大好機會,過得幾天自會出來,一切回宮再說。”說著轉便走。

天石搶前開路。段正淳夫婦跟在兄長之后,其后是褚、古、傅、朱四護衛,最后是高升泰殿后。他適才這凌厲絕倫的一招鎮懾了知人,南海鱷神雖然兇悍,卻也不敢上前挑戰。

段正淳走出十余丈,忍不住回頭向秦紅棉去,秦紅棉也怔怔的正瞧著他背影,四目相對,不由得都癡了。

只見鐘萬仇手執大環刀,氣急敗壞的從屋后奔出來,道:“段正淳,你這次沒見到我夫人,算你運氣好,我就不來難為你。我夫人已發了誓,以后決不再見你。不過……不過那也靠不住,要是見到你這家伙,說不定*又……總而言之,你不能再來。”他和段正淳拚斗,數招不勝,便即回去守住夫人,以防段正淳前來勾引,聽得夫人立誓決不再見段正淳之面,心下大,忙奔將出來,將這句要昆之極的言語說給他聽。

段正淳心下黯然,暗道:“為什麼?為什麼再也不見我面?你已是有夫之婦,我豈能再敗壞你的節?大理段二雖然風流好,卻非卑鄙無恥之徒。讓我再瞧瞧你,就算咱兩人離得遠遠地,一句話也不說,那也好啊。”回過頭來,見妻子正冷冷的瞧著自己,心頭一凜,當即加快腳步,出谷而去。

一行人回到大理。保定帝道:“大夥到宮中商議。”來到皇宮書房,保定帝坐在中間一張鋪著豹皮的大椅上,段正淳夫婦坐在下首,高升泰一干人均垂手侍立。保定帝吩咐侍取過燈凳子,命各人坐下,揮退侍,將段雀如何落敵人的形說了。

眾人均知關鍵是在那青袍客上,聽保定帝說此人不僅會一指,且功力猶在他之上,地都不敢多,和各自低頭沉,均知一指功夫是段家世代相傳,傳子不傳,更加不傳外人,青袍客既會這門功夫,自是段氏的嫡系子孫了。(按:直到段氏后世子孫段智興一燈大師手中,為了要制住歐鋒,才破了不傳外人的祖規,將這門神功先傳給王重,再傳于漁樵耕讀四大弟子。詳見‘雕英雄傳’。)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你猜此人是誰?”段正淳搖頭道:“我猜不出難道是天龍寺中有人還俗改裝?”保定帝搖頭道:“不是是延慶太子!”

此言一出眾人都大吃一驚段正淳道:“延慶太子早已不在人世此人多半是冒名招搖”保定帝道:“名字可以冒,一指的功夫卻假冒不得。師學招之事,武林中原亦尋常,然而這等功心法,又如何能?此人是延慶太子,決無可疑。”

段正淳沉思半晌,問道:“那麼他是我段家佼佼的人,何以反而要敗壞我家的門風清譽?”保定帝嘆道:“此人周殘疾,自是大異,一切不可以常理度之。何況大理國皇座即由我居之,他自必心懷憤懣,要害得我兄弟倆敗名裂而后快。”

段正淳道:“大哥登位已久,臣民擁戴,四境升平,別說只是延慶太子出世,就算上德帝復生,也不能再居此位。”

高升泰站起來,說道:“鎮南王此言甚是。延慶太子好好將段公子出便罷,事咱們也不認他什麼太子不太子,只當他是天下四大惡人之首,人人得而誅之。他武功雖高,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

原來十多年前的上德五年,大理國上德帝段廉義在位,朝中忽生大變,上德帝為臣楊義貞所殺,其后上德帝的侄子段壽輝得天龍寺中諸高僧及忠臣高智升之助,平滅楊義貞。段壽輝接帝位后,稱為上明帝。上明帝不樂為帝,只在位一年,便赴夫龍寺出家為僧,將帝位傳給堂弟段正明,是為保定帝。上德帝本有一個親子,當時朝中稱為延慶太子,當臣楊義貞謀朝篡位之際,舉國大,延慶太子不知去向,人人都以為是給楊義貞殺了,沒想到事隔多年,竟會突然出現。

保定帝聽了高升泰的話,搖頭道:“皇位本來是延慶太子的。當日只因找他不著,上明帝這才接位,后來又傳位給我。延慶太子既然復出,我這皇位便該當還他。”轉頭向高升泰道:“令尊若是在世,想來也有此意。”高升泰是大功臣高智升之子,當年鋤除逆,全仗高智升出的大力。

高升泰走上一步,伏地稟道:“先父忠君民。這青袍怪客號稱是四惡之首,若在大理國君臨萬民,眾百隆不知要吃多苦頭。皇上讓位之議,臣升泰萬死不敢奉詔。”

天石仗地奏道:“適才天石聽得那南海鱷神怪聲大,說他們四惡之首作什麼‘惡貫滿盈’。這惡人若不是延慶太子,自不能覬覦大寶。就算他是延慶太子,如此兇惡險之徒,怎能讓他治理大理的百姓?那勢必是國家傾覆,社稷淪喪。”

保定帝揮手道:“兩位請起,你們所說的也是言這理。只是譽兒落了他的手中,除了我避位相讓,更有什麼法子能讓譽兒歸來?”

段正淳道:“大哥,自來只有君父有難,為臣子的才當舍以赴。譽兒雖為大哥所,怎能為了他而甘舍大位?否則譽兒縱然險,卻也了大理國的罪人。”

保定帝站起來,左手著頦下長須,右手兩指在額上輕輕彈擊,在書房中緩緩而行。眾人無知他每逢有大事難決,便如此出神思索,誰也不敢作聲擾他思路。保定帝踱來踱去,過得良久,說道:“這延慶太子手段毒辣,給譽兒所服的‘和合散’藥甚是厲害,常人極難抵擋。只怕……只怕他這時已為藥所迷,也未可知。唉聲,這是旁人以計擺布,須怪譽兒不得。”

段正淳低下了頭,愧無地,心想歸結底,都是因自己風流起禍。

保定帝走回去坐椅中,說道:“司空,傅下旨意,命翰林院草制,冊封我弟正淳為皇太弟。”

段正淳吃了一驚,忙跪下道:“大哥春秋正盛,功德在民,皇天必定保佑,子孫綿綿。這皇太弟一事盡可緩議。”

保定帝手扶起,說道:“你我兄弟一,這大理國江山原是你我兄弟同掌,別說我并無子祠,就是有子有孫,也要傳位于你。淳弟,我立你為祠,此心早決,通國皆知。今日早定名份,也好令延慶太子息了此念。”

段正淳數次推辭,均不獲準,只得叩首謝恩。高升泰等上前道賀。保定帝并無子息,皇位日后勢必傳于段正淳,原是意料中事,誰也不以為奇。

保定帝道:“大家去歇歇吧。延慶太子之事,只可千知華司徒、范司馬兩人,此外不可泄。”眾人齊聲答應,躬告別。天石當下出去向翰林院宣詔。

保定帝用過膳,小睡片刻,醒來時聽得宮外鼓樂聲喧,竹連天。監進來服侍更,稟道:“陛下冊封鎮南王為皇太弟,眾百姓歡呼慶祝,甚是熱鬧。”大理國近年來兵革不興,朝政清明,庶民安居樂業,眾百姓皇帝及鎮南王子善闡侯等當國君臣都是十分戴。保定帝道:“傳我旨意,明日大放花燈,大理城金吾不,犒賞三軍,以酒賞賜耆老孤兒。”這道旨意傳將下去,大理全城百姓更是歡忭如沸。

到得傍晚,保定帝換了便裝,獨自出宮……他將大帽住眉檐,遮住面目。一路上只見眾百姓拍手謳歌,青年男,載歌載舞。當時中原人士視大理國為蠻夷之地,禮儀與中土大不相同,大街上青年男攜手同行,嬉笑,旁若無人,誰也不以為怪。保定帝心下暗祝:“但愿我大理眾百姓世世代代,皆能如此歡樂。”

他出城后快步前行,行得二十余里后上山,越走越荒僻,轉過四個山坳,來到一座小小的古廟前,廟門上寫著‘拈花寺’三字。佛教是大理國教。大理京城外,大寺數十,小廟以百計,這座‘拈花寺’地偏僻,無甚香火,即是世居大理之人,多半也不知曉。

保定帝站在寺前,默祝片刻,然后上前,在寺門上輕叩三下。過得半晌,寺門推開,走出一名小沙彌來,合什問道:“尊客降,有何貴干?”保定帝道:“相煩通報黃眉大師,便道故人段正明求見。”小沙彌道:“請進。”轉肅客。保定帝舉步寺,只聽得叮叮兩聲清磬,悠悠從后院傳出,霎時之間,只清涼,意靜神閑。

他踏實著寺院中落葉,走向后院。小沙彌道:“尊客請在此稍候,我去稟報師父。”保定帝道:“是。”負手站在庭中,眼見庭中一株公孫樹上一片黃葉緩緩飛落。他一生極有如此站在門外等候別人的時刻,但一到這拈花寺中,俗念盡消,渾然忘了自己天南為帝。

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段,賢弟,你心中有何難題?”保定帝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滿臉皺紋、形高大的老僧從小舍中推門出來。這老僧兩道焦黃長眉,眉尾下垂,正是黃眉和尚。

保定帝雙手拱了拱,道:“打擾大師清修了。”黃眉和尚微笑道:“請進。”保定帝步走進小舍,見兩個中年和尚躬行禮。保定帝知是黃眉和尚的弟子,當下舉手還禮,在西首一個團上盤膝坐下,待黃眉和尚在東首的團坐定,便道:“我有個侄兒段譽,他七歲之時,我曾抱來聽師兄講經。”黃眉僧微笑道:“此子頗有有悟,好孩子,好孩子!”保定帝道:“他了佛法點化,生慈悲,不肯學武,以免殺生。”黃眉僧道:“不會武功,也能殺人。會了武功,也未必殺人。”

保定帝道:“是!”于是將段譽如何堅決不肯學武、私逃出門,如何結識木婉清,如何被服號稱‘天下第一惡人’的延慶太子辦在石室之中,源源本本的說了。黃眉僧微笑傾聽,不一言。兩名弟子在他后垂手侍立,更邊臉上的也不牽半點。

待保定帝說完,黃眉僧緩緩道:“這位延慶太子既是你堂兄,你自己固不便和他卻手,就是派遣下屬前去強行救人,也是不妥。”保定帝道:“師兄明鑒。”黃眉僧道:“天龍寺中的高僧大德,武功固有高于賢弟的,但他們皆系出段氏,不便參與本族爭,偏袒賢弟。因此也不能向天龍寺求助。”保定帝道:“正是。”

黃眉僧點點頭,緩緩出中指,向保定帝前點去。保定帝微微一笑,出食指,對準他的中指一,兩人都形一幌,便即必指。黃眉僧道:“段賢弟,我的金剛指力可不能勝你的一指啊。”保定帝道:“師兄大智大慧,不必以指力取勝。”黃眉僧低頭不語。

保定帝站起來,說道:“五年之前,師兄命我免了大理百姓的鹽稅,一來國用示足,二來小弟意待吾弟正淳接位,再行此項仁政,以便庶民歸德吾弟。但明天一早,小弟就頒令廢除鹽稅。”

黃眉僧站起來,躬下拜,恭恭敬敬的道:“賢弟造福萬民,老僧德不盡。”

保定帝下拜會還禮,不再說話,飄然出寺。

保定帝回到宮中,即命監宣司空前來,告以廢除鹽稅之事。天石躬謝恩,說道:“皇上鴻恩,實是庶民之福。”保定帝道:“宮中一切用度,盡量裁減撙節。你去和華司徒、范司馬二人商議商議,瞧有什麼地方好省的。”天石答應了,辭出宮去。

天石當下去約了司待華赫艮,一齊來到司馬范驊府中,告以廢除鹽稅。至于段譽被擄一節,天石已先行對華范二人說過。

范驊沉道:“針南世子落人之手,皇上下旨免除鹽稅,想必是意邀天之憐,令鎮南世子得以無恙歸來。咱們不能分君父之憂,有何臉面立朝堂之上?”天石道:“正是,二哥有何妙計,可以救得世子?”范驊道:“對手既是延慶太子,皇上萬萬不愿跟他正面為敵。我倒有一條計策,只不過要偏勞大哥了。”華司徒忙道:“那有什麼偏勞的?二弟快說。”范驊道:“皇上言道,那延慶太子的武功尚勝皇上半籌。咱們的去救人,自然不能。大哥,你二十年前的舊生涯,不妨再干他一次。”華司徒紫膛的臉上微微一紅,笑道:“二弟又來取笑了。”

這華司徒華赫艮本名阿,出貧賤,現今在大理國位列三公,未發跡時,干部的卻是盜墓掘墳的勾當,最擅長的本領是盜王公巨賈的墳墓。這些富貴人死后,必有珍異寶殉葬,華阿從極遠挖掘地道,通墳墓,然后盜取寶。所花的一和雖巨,卻由此而從未為人發覺。有一次他掘一墳,在棺木中得到了一本殉葬的武功訣,依法修習,練了一卓絕的外門功夫,便舍棄了這下賤的營生,輔佐保定帝,累立奇功,終于升到司徒之職。他居后嫌舊時的名字太俗,改名赫艮,除了范驊和天石這兩個生死之,極有人知道他的出

范驊道:“小弟何敢取笑大哥?我是想咱們混進萬劫谷中,挖掘一條地道,通針南世子的石室,然后神不知、鬼不覺的救他出來。”

華赫艮一拍大道:“妙極,妙極!”他于盜墓一事,實有天生嗜好,二十年來雖然再不干此營生,偶而想起,仍是止不住手,只是居高,富貴已極,再去盜墳掘墓,卻統?這時聽范驊一提,不大喜。

范驊笑道:“大哥且慢歡喜,這中間著實有些難。四大惡人都在萬劫谷中,鐘萬仇夫婦和修羅刀也均是極厲害的人,要避過他們耳目委實不易。再說,那延慶太子坐鎮石屋之前,地道在他底通過,如何方能令他不會察覺?”

華赫艮沉半晌,說道:“地道當從石屋之后通過去,避開延慶太子的所在。”天石道:“鎮南世子時時刻刻都有危險,咱們挖掘地道,只怕工程不小,可來得及麼?”華赫艮道:“咱哥兒三人一起干,委曲你們丙位,跟我學一學做盜墓的小賊。”天石笑道:“既然位居大理國三公,這盜墓掘墳的勾當,自是義不容辭。”三人一齊拊掌大笑。

華赫艮道:“事不宜遲,說干便干。”當下天石繪出萬劫谷中的圖形,華赫艮擬訂地道的口路線,至于如何避人耳目,如何運出地道中所挖的泥土等等,原是他的無雙絕技。

這一日一晚之間,段譽每覺炎熱煩躁,便展開‘凌波微步’法,在斗室中快步行走,只須走得一兩個圈子,心頭便清涼。木婉清卻發高熱,神智迷糊,大半時刻都是昏昏沉沉的倚壁而睡。

次日午間,段譽又在室中疾行,忽聽得石屋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縱橫十九道,迷煞多人。居士可有清興,與老僧手談一局麼?”段譽心下奇怪,當即放緩腳步,又走出十幾步,這才停住,湊眼到送飯進來的也向外張

只見一個滿臉皺紋、眉焦黃的老僧,左手拿著一個飯碗大小的鐵木魚,右手舉起一黑黝黝的木魚槌,在鐵木魚上錚錚錚的敲擊數下,聽所發聲音,這木魚槌也是鋼鐵所制。他口宣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俯將木魚槌往石屋前的一塊大青石上劃去,嗤嗤聲響,石屑紛飛,登時刻了一條直線。段譽暗暗奇怪,這老僧的面貌依稀似乎見過,他手上的勁道好大,這麼隨手劃去,石上便現深痕,就同石匠以鐵鑿、鐵錘慢慢敲擊出來一般,瑞這條線筆直到底,石匠要擊這樣一條直線,更非先用墨斗彈線不可。

石屋前一個郁悶的聲音說到:“金剛指力,好功夫!”正是那青袍客‘惡貫滿盈’。他右手鐵杖出,在青石上劃了一條橫線,和黃眉僧所刻直線正好相,一般的也是深石面,這無歪斜。黃眉僧笑道:“施主肯予賜教,好極,好極!”又用鐵槌在青石上刻了一道直線。青袍客跟著刻了一道橫線。如此你刻一道,我刻一道,兩人凝聚功力,槌杖越劃越慢,不愿自己所刻直線有何深淺不同,歪斜不齊,就此輸給了對方。

約莫一頓飯時分,一張縱橫十九道的棋盤已然整整齊齊的刻就。黃眉僧尋思:“正明賢弟所說不錯,這延慶太子能力果然了得。”延慶太子不比黃眉僧乃有備而來,心下更是駭異:“從那里鉆了這樣個厲害的老和尚出來?顯是段正明邀來的幫手。這和尚跟我纏上了,段正明便乘虛而去救段譽,我可無法分抵擋。”

黃眉僧道:“段施主功力高深,佩服佩服,棋力想來也必勝老僧十倍,老僧要請施主饒上四子。”青袍客一怔,心想:“你指力如此了得,自是大有份的高人。你來向我挑戰,怎能一開口就要我相讓?”便道:“大師何必過謙?要決勝敗,自然是平下。”黃眉僧道:“四子是一定要饒的。”青袍客淡然道:“大師既自承棋藝不及,也就不必比了。”黃眉僧道:“那麼就饒三子吧?”青袍客道:“便讓一先,也是相讓。”

黃眉僧道:“哈哈,原來你在棋藝上的造詣甚是有限,不妨我饒你三子。”青袍客道:“那也不用,咱倆分先對弈便是。”黃眉僧心下惕懼更甚:“此人不驕傲不躁,沉之極,實是勁敵,不管我如何相激,他始終不。”原來黃眉僧并無必勝把握,向知弈之人個個好勝,自己開口求對方饒個三子、四子,對方往往答允,他是方外之人,于這虛名看得極淡,倘若延慶太子自逞其能,答應饒子,自己大占便宜,在這場拚斗中自然多居贏面。不料延慶太子既不讓人占便宜,也不占人便宜,一不茍,嚴謹無比。

黃眉僧道:“好,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先下了。”青袍客道:“不!強龍不地頭蛇,我先。”黃眉僧道:“那只有猜枚以定先后。請你猜猜老僧今年的歲數,是奇是偶?猜得對,你先下;猜錯了,老僧先下。”青袍客道:“我便猜中,你也要抵賴。”黃眉僧道:“好吧!那你猜一樣我不能賴的。你猜想老僧到了七十歲后,兩只腳步的足趾,是奇數呢,還是偶數?”

這謎面出得甚是古怪。青袍客心想:“常人足趾都是十個,當然偶數。他說明到了七十歲后,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歲上了一枚足趾?兵法云: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他便是十個足趾頭,卻來故弄玄虛,我焉能上這個當?”說道:“是偶數。”黃眉僧道:“錯了,是奇數。”青袍客道:“鞋驗明。”

黃眉僧除下左足鞋,只見五個足趾完好無缺。青袍客凝視對方臉,見他微笑容,神鎮定,心想:“原來他右足當真只有四個足趾。”見他緩緩除下右足布鞋,手又去,正想說:“不必驗了,由你先下就是。”心念一:“不可上他的當。”只見黃眉僧又除下右足布,右足赫然也是五足趾,那有什麼殘缺?

青袍客霎時間轉過了無數念頭,揣對方此舉是何用意。只見黃眉僧提起小鐵槌揮擊下去,喀的一聲輕響,將自己右足小趾斬了下來。他后兩名弟子突見師父自殘肢流于前,忍不住都“噫”了一聲。大弟子破疑從懷中取出金創藥,給師父敷上,撕下一片袖,包上傷口。

黃眉僧笑道:“老僧今年六十九歲,到得七十歲時,我的足趾是廳數。”

青袍客道:“不錯。大師先下。”他號稱‘天下第一惡人’,什麼兇殘毒辣的事沒干過見過,于割下一個小腳指的事那會放在心上?但想這老和尚為了爭一著之先,不惜出此斷然手段,可見這盤棋他是志在必勝,倘若自己輸了,他所提出的條款定是苛刻無比。

黃眉僧道:“承讓了。”提起小鐵槌在兩對角的四四咯上各刻了一個小圈,便似是下了兩枚白子。青袍客出鐵杖,在另外兩理的四四呼上各捺一下,石上出現兩低凹,便如是下了兩枚黑子。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落兩子,稱為‘勢子’,是中國圍棋古法,下子白先黑后,與后世亦復相反。黃眉僧跟著在‘平位’六三路下了一子,青袍客在九三路應以一子。初時兩人下得甚快,黃眉僧不敢毫大意,穩穩不失以一小腳趾換來的先手。

到得十七八子后,每一著針鋒相對,角斗甚劇,同時兩人指上勁力不斷損耗,一面凝思求勝,一面運氣培力,弈得漸漸慢了。

黃眉僧的二弟子破嗔也是此道好手,見師父與青袍客奇兵突出,登起巨變,黃眉僧假使用不應,右下角伏極大危險,但如應以一子堅守,先手便失。

黃眉僧沉良久,一時難以參快,忽聽得石屋中傳出一個聲音說道:“反擊‘去位’,不失先手。”原來段譽自便即善弈,這時看著兩人枰上酣斗,不由得多口。常言道得好:“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段譽的棋力本就高于黃眉僧,再加旁觀,更易瞧出了關鍵的所在。黃眉僧道:“老僧原有此意,只是一時難定取舍,施主此語,釋了老僧心中之疑。”當即在‘去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中國古法,棋局分為‘平上去’四格,‘去位’是在右上角。

青袍客淡淡的道:“旁觀不語真君子,自作主張大丈夫。”段譽道:“你將我關在這里,你早就不是真君子了。”黃眉僧笑道:“我是大和尚,不是大丈夫。”青袍客道:“無恥,無恥。”凝思片刻,在‘去位’捺了個凹

數合,黃眉僧又遇險著。破嗔和尚看得心急,段譽卻又不作一聲,于是走到石屋之前,低聲說道:“段公子,這一著該當如何下才是?”段譽道:“我已想到了法子,只是這路棋先后共有七著,倘若說了出來,被敵人聽到,就不靈了,是以遲疑不說。”破嗔出右掌,左手食指在掌中寫道:“請寫。”隨即將手掌從進石屋,口中卻道:“既是如此,倒也沒有法子。”他知青袍客功深湛,縱然段譽低聲耳語,也必被他聽去。

段譽心想此計大妙,當即指在他濱中寫了七步棋子,說道:“尊師棋力高明,必有妙著,卻也不須在下指點。”破嗔想了一想,覺得這七步棋確是甚妙,于是回到師父后,指在他背上寫了起來。他僧袍的大袖罩住了手掌,青袍客自瞧不見他弄甚麼玄虛。黃眉僧凝思片刻,依言落子。

青袍客哼了一聲,說道:“這是旁人所教,以大師棋力,似乎尚未達此境界。”黃眉僧笑道:“弈棋原是斗智之戲。良賈深藏若虛,能者示人以不能。老僧的棋力若被服施主料得若觀火,這局棋還用下麼?”青袍客道:“狡獪伎倆,袖底把戲。”他瞧出破嗔和尚來來去去,以袖子覆在黃眉僧背上,其中必有古怪,只是專注棋局變化,心無旁鶩,不能再去揣別事。

黃眉僧依著段譽所授,依次下了六步棋,這六步不必費神思索,只是專注運協,小鐵槌在青石上所刻六個小圈既圓且深,顯得神完氣足,有余不盡。青袍客見這六步棋越來越兇,每一步都要凝思對付,全然于守勢,鐵杖所捺的圓也便微有深淺不同。到得黃眉僧下了第六步棋,青袍客出神半晌,突然在‘位’下了一子。

這一子奇峰突起,與段譽所設想的毫不相關,黃眉僧一愕,尋思:“段公子這七步棋構思微,待得下到第七子,我已可從一先進而占到兩先。但這麼一來,我這第七步可就下不得了,那不是前功盡棄麼?”原來青袍客眼見形勢不利,不論如何應付都是不妥,竟然置之不理,卻去攻擊對方的另一塊棋,這是‘不應之應’,著實厲害。黃眉僧皺起了眉頭,想出善著。

破嗔見棋局斗變,師父應接為難,當即奔到石屋之旁。段譽早已想好,將六著棋在他掌中一一寫明。破嗔奔回師父后,指在黃眉僧背上書寫。

青袍客號稱‘天下第一惡人’,怎容得對方如此不斷弄鬼?左手鐵杖出,向破嗔肩頭憑虛點去,喝道:“晚輩弟子,站開了些!”一點之下,發出嗤嗤聲響。

黃眉僧眼見弟子抵擋不住,難免重傷,左掌向杖頭抓去。青袍客杖頭,點向他左道。黃眉僧手掌變抓為斬,斬向鐵杖,那鐵杖又已變招。頃刻之間,兩人拆了八招。黃眉僧心想自己臂短,對方杖頭點了過去。青袍客也不退讓,鐵杖杖頭和他手指相,兩人各運力拚斗。鐵杖和手指登時僵持不

青袍客道:“大師這一子遲遲不下,棋局上是認輸了麼?”黃眉僧哈哈一笑,道:“閣下是前輩高人,何以出手向我弟子襲?未免太份了吧。”右手小鐵槌在青石上刻個小圈。青袍客更不思索,隨手又下一子。這麼一來,兩人左手比拚力,固是毫松懈不得,而棋局上步步,亦是針鋒相對。

黃眉僧五年前為大理通國百姓請命,求保定帝免了鹽稅,保定帝直到此時方允,雙方心照不宣,那是務必替他救出段譽。黃眉僧心想:“我自己送了命不打,若不救出段譽,如何對得起正明賢弟?”武學之士修習功,須得絕無雜念,所謂返照空明,我兩忘,但下棋卻是著著爭先,一局棋三百六十一路,每一路均須想到,當真是錙銖必較,務須計算確。這兩者互為矛盾,大相鑿枘。黃眉僧禪定功夫雖深,棋力卻不如對方,潛運力抗敵,便疏忽了棋局,要是凝神想棋,力比拚卻又了下風,眼見今日局勢兇險異常,當下只有決心一死以報知己,不以一己安危為念。古人言道:“哀兵必勝”,黃眉僧這時哀則哀矣,‘必勝’卻不見得。

大理國三公司徒華赫艮、司馬范驊、司空天石,率領有武功的三十名下屬,帶了木材、鐵鏟、孔明燈等,進萬劫谷后森林,擇定地形,挖掘地道。三十三人挖了一夜,已開了一條數十丈地道。第二天又挖了半天,到得午后,算來與石屋已相距不遠。華赫艮命部屬退后接土,單由三人挖掘。三人知道延慶太子武功了得,挖土時輕輕落鏟,不敢發出毫聲響。這麼一來,進程便慢了許多。他們卻不知延慶太子此時正自殫竭慮,與黃眉僧既比棋藝,又拚力,再也不能發覺地底的聲響。

掘到申牌時分,算來已到段譽被囚的石室之下。這地方和延慶太子所坐相距或許不到一丈,更須加倍小心,決不可發出半點聲響。華赫艮放下鐵鏟,便以十手指抓土,‘越爪功’使將出來,十指便如兩只鐵爪相似,將泥土一大塊一大塊的抓下來。范驊和天石在后傳遞,將他抓下的泥土搬運出去。這時華赫艮已非向前挖掘,轉為自下而上。工程將畢,是否能救出段譽,轉眼便見分曉,三人都是不由得心跳加速。

這般自下而上的挖土遠為省力,泥土一松,自行跌落,華赫艮站直子之后,出手更是利落,他挖一會便便住手傾聽,留神頭頂有何響。這般挖得兩炷香時分,估計距地面已不過尺許,華赫艮出手更慢,輕輕撥開泥土,終于到了一塊平整的木板,心頭一喜:“石屋地下鋪的是地板。行事可更加方便了。”

他凝力于指,慢慢在地板下劃了個兩尺見方的正方形,托住木板的手一松,切方塊的木板便跌了下來,出一個可容易一人出孔。華赫艮舉起鐵鏟在口揮舞一圈,以防有人突襲,猛聽得“啊”的一聲,一個子的聲音尖聲驚呼。

華赫艮低聲道:“木姑娘別,是朋友,救你們來啦。”涌中跳了上去。

放眼看時,這一驚大是不小。這那里是囚人的石屋了?但見窗明幾凈,櫥中、架上,到放滿了瓶瓶罐罐,一個滿臉驚慌之在一角。華赫艮立知自己計算有誤,掘錯了地方。那石屋的所在全憑保定帝跟天石說了,天石再轉告于他,他怕計謀敗,不敢親去勘察。這麼輾轉傳告,所差既非厘毫,所謬亦非千里,但總之是大大的不對了。

原來華赫艮所到之是鐘萬仇的居室。那卻是鐘靈。正在父親房中東翻西抄,要找尋解藥去給段譽,那知地底下突然間鉆出一條漢子來,教如何不大驚失

華赫艮心念得極快:“既掘錯了地方,只有重新掘過。我蹤跡已現,倘若殺了這小姑娘滅口,萬劫谷中見到的尸,立時大舉搜尋,不等我氣到石屋,這地道便給人發見了。只有暫且將地道,旁人尋,定會到谷外去找。”

便在此時,忽聽得房外腳步聲響,有人走近。華赫艮向鐘靈搖了搖手,示意不可聲張,轉過來,左足口,似乎要從中鉆下,突然間反倒躍,左掌翻過來按在上,右手攔腰一抱,將抱到邊,塞了下去。范驊手接過,抓了一團泥土塞在里。華赫艮躍回地道,將切下的一塊方形地板砌回原,側耳從板中傾聽上面聲息。

只聽得兩個人走進室來。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你定是對他余未斷,否則我要敗壞段家聲譽,你為什麼要一力阻攔?”一個子聲音嗔道:“什麼余不余的?我從來對他就沒。”那男子道:“那就最好不過。好極,好極!”語聲中甚是喜歡。那子道:“不過,木姑娘是我師姊的兒,總是自己人,你怎能這般難為?”

華赫艮聽到這里,已知這二人便是鐘谷主夫婦。聽分居商量的事與段譽有關,更留神傾聽。

只聽鐘萬仇道:“你師姊想去放走段譽,幸得給葉二娘發覺。你師姊跟咱們已了對頭。你何必再去管兒?夫人,廳上這些客人都是大理武林中名的人,你對他們毫不理睬,瞪瞪眼便走了進來,未免太……太這個……禮貌欠周。”鐘夫人悻悻的道:“你請這些家伙來干什麼?這些人跟咱們又沒多大,他們還敢得罪大理國當今皇上麼?”

鐘萬仇道:“我疊不是請他們來助拳,要他們跟段正明作對造反。湊巧他們都在大理城里,我就邀了來喝酒,好讓大家作個見證,段正淳的親生兒子和親兒同一室,穢,如同禽今日請來的賓客之中,還有幾個是來自北邊的中原豪杰。明兒一早,咱們去打開石屋門,讓大家開開眼界,瞧瞧一指段家傳人的德,那不是有趣得麼?這還不名揚江湖麼?”說著哈哈大笑,極是得意。

鐘夫人哼的一聲,道:“卑鄙,卑鄙!無恥,無恥!”鐘萬仇道:“你罵誰卑鄙無恥了?”鐘夫人道:“誰干卑鄙無恥之事,誰就卑鄙無恥,用不著我來罵。”鐘萬仇道:“是啊,段正淳這惡徒自逞風流,多造冤孽,到頭來自己的親生兒,當真是卑鄙無恥之極了。”鐘夫人冷清笑了兩聲,并不回答。鐘萬仇道:“你為什麼冷清笑?‘卑鄙無恥’四個字,罵的不是段正淳麼?”鐘夫人冷笑道:“自己斗不過段家,一生在谷中頭不出,那也罷了,所謂知恥近乎勇,這還算是個人。那知你卻用這等手段去擺布他的兒子兒,天下英雄恥笑的決不是他,而是你鐘萬仇!”

鐘萬仇跳了起來,怒道:“你……你罵我卑鄙無恥?”

鐘夫人流下淚來,哽咽道:“想不到我所嫁的丈夫,寄托終的良人,竟是……竟是這麼一號人。我……我……我好命苦!”

鐘萬仇一見妻子流淚,不由得慌了手腳,道:“好!好!你罵我,說罵個痛快吧!”在室中大踱步走來走去,想說幾句向妻子陪罪的言語,一時卻想不出如何措詞,說道:“這又不是我的主意。段譽是南海鱷神捉來的,木婉清是‘惡貫滿盈’所擒,那‘和合散’也是他的。我怎會有這種卑鄙無恥的藥?”這時只想推卸責任。鐘夫人冷笑道:“你如知道什麼是卑鄙無恥,倒也好了。你要是不贊這主意,那就該將木姑娘放出來啊。”鐘萬仇道:“那不,那不!放了木婉清,段譽這小鬼一個還做得出什麼好戲?”

鐘夫人道:“好!你卑鄙無恥,我也就做點卑鄙無恥的事給你瞧瞧。”釧萬仇大驚,忙問:“你……你……你要做什麼?”鐘夫人哼了一聲,道:“你自己去想好了。”鐘萬仇聲道:“你……你又要跟段正淳……段正淳這惡賊去私通麼?”鐘夫人怒道:“什麼又不又的!”鐘萬仇忙陪笑道:“夫人,你別生氣,我說錯了話,你從來沒跟他……跟他那個過。你說要做些卑鄙無恥的事給我瞧瞧,這是……這是開玩笑吧?”鐘夫人不答。

鐘萬仇心驚意,一瞥眼見到后房藏藥室中瓶罐凌,便道:“哼,靈兒這孩子也真胡鬧,小小年紀,居然來問我‘和合散’什麼的,不知從那里聽來的,又到這里來攪一起。”說著走到藥架邊去整理藥瓶,一足踏在那塊切割下來的方板之上。華赫艮忙使勁托住,防他發覺。

鐘夫人道:“靈兒呢?到那里去了?你剛才又何必帶到大廳上去見客?”鐘萬仇笑道:“我跟你生下這麼個貌姑娘,怎可不讓好朋友們見見?”鐘夫人道:“猴兒獻寶嗎?我瞧云中鶴這家伙的一對賊眼,不斷骨溜溜的向靈兒打量,UU看書 www.uukanshu.com你可得小心些。”鐘萬仇笑道:“我只小心你一個人,似你這般花容月貌的人兒,那一個不想打你的主意?”

鐘夫人啐了一口,道:“靈兒,靈兒!”一名丫環走了過來,道:“小姐剛才還來過的。”鐘夫人點了點頭,道:“你去請小姐來,我有話說。”

鐘靈在地板之下,對父母的每一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苦于無法嚷,心下惶急,而口中塞滿了泥土,更是難之極。

鐘萬仇道:“你歇一會兒,我出去陪客。”鐘夫人冷清冷的道:“還是你歇一會,我去陪客。”鐘萬仇道:“咱倆一起去吧。”鐘夫人道:“客人想瞧我的花容月貌啊,瞧著你這張馬臉有趣嗎?那一天連我也瞧得厭了,你就知道滋味了。”

這幾日來鐘萬仇輒得咎,不論說什麼話,總是給妻子沒頭沒腦的譏嘲一番,明知是和段正淳久別重逢之后,回思舊,心緒不佳。他心下雖惱,卻也不敢反相譏,只得嘻嘻一笑,往大廳而去,一路上只想:“要做什麼卑鄙無恥之事給我瞧瞧?說‘那一天連我也瞧得厭了’,那麼現下對我還沒瞧厭,大事倒還不妨。就只怕段正淳這狗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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