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轉過一排垂柳，遠遠看見水邊一叢花樹映水而紅，燦若云霞。段譽“啊”的一聲低呼。

阿朱道：“怎麼啦？”段譽指著花樹道：“這是我們大理的山茶花啊，怎麼太湖之中，居然也種得有這種滇茶？”山茶花以云南所產者最為有名，世間稱之為“滇茶”。阿朱道：“是麼？這莊子做曼陀山莊，種滿了山茶花。”段譽心道：“山茶花又名玉茗，另有個名字做曼陀羅花。此莊以曼陀為名，倒要看看有何名種。”

阿朱扳木槳，小船直向山茶花樹駛去，到得岸邊，一眼將出去，都是紅白繽紛的茶花，不見房屋。段譽生長大理，山茶花是司空見慣，毫不以為異，心想：“此山茶花雖多，似乎并無佳品，想來真正名種必是植于莊。”

阿朱將船靠在岸旁，微笑道：“段公子，我們進去一會兒，立刻就出來。”攜著阿碧之手，正要躍上岸去，忽聽得花林中腳步細碎，走出一個青小環來。

那小環手中拿著一束花草，見了阿朱、阿碧，快步奔近，臉上滿是歡喜之，說道：“阿朱、阿碧，你們好大膽子，又到這兒來啦。夫人說：‘兩個小丫頭的臉上都用刀劃個十字，破了們如花似玉的容貌。’”

阿朱笑道：“幽草阿姊，舅太太不在家麼？”那小環幽草向段譽瞧了兩眼，轉頭向阿朱、阿碧笑道：“夫人還說：‘兩個小蹄子還帶了陌生男人上曼陀山莊來，快把那人的兩條都給砍了！’”話沒說完，已抿著笑了起來。

阿碧拍拍心口，說道：“幽草阿姊，勿要嚇人（‘扌’為‘口’）到底是真是假？”

阿朱笑道：“阿碧，你勿要給俚嚇，舅太太倘若在家，這丫頭膽敢這樣嘻皮笑臉麼？幽草妹子，舅太太到哪兒去啦？”幽草笑道：“呸！你幾歲？也配做我阿姊？你這小靈，居然猜到夫人不在家。”輕輕嘆了口氣，道：“阿朱、阿碧兩位妹子，好容易你們來到這里，我真想留你們住一兩天。可是……”說著搖了搖頭。阿碧道：“我何嘗不是想多同你做一會兒伴？幽草阿姊，幾時你到我們莊上來，我三日三夜不困的陪你，阿好？”兩說著躍上岸去。阿碧在幽草耳邊輕聲說了幾句。幽草嗤的一笑，向段譽了一眼。阿碧登時滿臉通紅。幽草一手拉著阿朱，一手拉著阿碧，笑道：“進屋去罷。”阿碧轉頭道：“段公子，請你在這兒等一歇，我們去去就來。”

段譽道：“好！”目送三個丫環手拉著手，親親熱熱的走了花林。

他走上岸去，眼看四下無人，便在一株大樹后解了手。在小船旁坐了一會，無聊起來，心想：“且去瞧瞧這里的曼陀羅花有何異種？”信步觀賞，只見花林中除山茶外更無別樣花卉，連最常見的牽牛花、月月紅、薔薇之類也是一朵都無。但所植山茶卻均平平無奇，唯一好只是得個“多”字。走出數十丈后，只見山茶品種漸多，偶爾也有一兩本還算不錯，卻也栽種不得其法，心想：“這莊子枉自以‘曼陀’為名，卻把佳種山茶給遭蹋了。”

又想：“我得回去了，阿朱阿碧回來不見了我，只怕心中著急。”轉沒行得幾步，暗一聲：“糟糕！”他在花林中信步而行，所留神的只是茶花，忘了記憶路徑，眼見小路東一條、西一條，不知那一條才是來路，要回到小船停泊卻有點兒難了，心想：“先走到水邊再說。”

可是越走越覺不對，眼中山茶都是先前沒見過的，正暗暗擔心，忽聽得左首林中有人說話，正是阿朱的聲音。段譽大喜，心想：“我且在這里等們一陣，待們說完了話，就可一齊回去。”

只聽得阿朱說道：“公子子很好，飯量也不錯。這兩個月中，他是在練丐幫的‘打狗棒法’，想來是要和丐幫中的人較量較量。”段譽心想：“阿朱是在說慕容公子的事，我不該背后聽旁人的說話，該當走遠些好。可是又不能走得太遠，否則們說完了話我還不知道。”

便在此時，只聽得一個子的聲音輕輕一聲嘆息。

霎時之間，段譽不由得全一震，一顆心怦怦跳，心想：“這一聲嘆息如此好聽，世上怎能有這樣的聲音？”只聽得那聲音輕輕問道：“他這次出門，是到那里去？”

段譽聽得一聲嘆息，已然心神震，待聽到這兩句說話，更是全熱如沸，心中又酸又苦，說不出的羨慕和妒忌：“問的明明是慕容公子。對慕容公子這般關切，這般掛在心懷。慕容公子，你何幸而得此仙福？”

只聽阿朱道：“公子出門之時，說是要到去會會丐幫中的好手，鄧大哥隨同公子前去。姑娘放心好啦。”

那子悠悠的道：“丐幫‘打狗棒法’與‘降龍十八掌’兩大神技，是丐幫的不傳之。你們‘還施水閣’和我家‘瑯擐（‘扌’為‘’）玉’的藏譜拼湊起來，也只一些殘缺不全的棒法、掌法。運功的心法卻全然沒有。你家公子可怎生練？”

阿朱道：“公子說道：這‘打狗棒法’的心法既是人創的，他為什麼就想不出？有了棒法，自己再想了心法加上去，那也不難。”

段譽心想：“慕容公子這話倒也有理，想來他人既聰明，又是十分有志氣。”

卻聽那子又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就算能創得出，只怕也不是十年、八年的事，旦夕之間，又怎辦得了？你們看到公子練棒法了麼？是不是有什麼為難窒滯之？”阿朱道：“公子這路棒法使得很快，從頭至尾便如行云流水一般……”那子“啊”的一聲輕呼，道：“不好！他……他當真使得很快？”阿朱道：“是啊，有什麼不對麼？”那子道：“自然不對。打狗棒法的心法我雖然不知，但從棒法中看來，有幾路定是越慢越好，有幾路卻要忽快忽慢，快中有慢，慢中有快，那是確然無疑的，他……他一味搶快，跟丐幫中高手上了手，只怕……只怕……你們……可有法子能帶個信去給公子麼？”

阿朱只“嗯”了一聲，道：“公子落腳在哪里，我們就不知道了，也不知這時候是不是已跟丐幫中的長老們會過面？公子臨走時說道，丐幫冤枉他害死了他們的馬副幫主，他到去，為的是分說這回事，倒也不是要跟丐幫中人手，否則他和鄧大哥兩個，終究是好漢敵不過人多。就只怕說不明白，雙方言語失和……”

阿碧問道：“姑娘，這打狗棒法使得快了，當真很不妥當麼？”那子道：“自然不妥，還有什麼可說的？他……臨去之時，為什麼不來見我一趟？”說著輕輕頓足，顯得又煩躁，又關切，語音卻仍是聽。

段譽聽得大為奇怪，心想：“我在大理聽人說到‘姑蘇慕容’，無不既敬且畏。但聽這位姑娘說來，似乎慕容公子的武藝，尚須由指點指點。難道這樣一個年輕子，竟有這麼大的本領麼？”一時想得出神，腦袋突然在一樹枝上一撞，不住“啊”的一聲，急忙掩口，已是不及。

那子問道：“是誰？”

段譽知道飾掩不住，便即咳嗽一聲，在樹叢后說道：“在下段譽，觀賞貴莊玉茗，擅闖至此，伏乞恕罪。”

那子低聲道：“阿朱，是你們同來的那位相公麼？”阿朱忙道：“是的。姑娘莫去理他，我們這就去了。”那子道：“慢著，我要寫封書信，跟他說明白，要是不得已跟丐幫中人手，千萬別使打狗棒法，只用原來的武功便是，不能‘以彼之道，還施彼’，那也沒法子了。你們拿去設法給他。”阿朱猶豫道：“這個……舅太太曾經說過……”

那子道：“怎麼？你們只聽夫人的話，不聽我的話嗎？”言語中似乎微含怒氣。阿朱忙道：“姑娘只要不讓舅太太得知，婢子自然遵命。何況這于公子有益。”那子道：“你們隨我到房中去取信吧。”阿朱仍是遲疑，勉勉強強的應了聲：“是！”

段譽自從聽了那子的一聲嘆息之后，此后越聽越是著迷，聽得便要離去，這一去之后，只怕從此不能再見，那實是畢生的憾事，拼著人責怪冒昧，務當見一面，當下鼓起勇氣說道：“阿碧姊姊，你在這里陪我，不？”說著從樹叢后步出來。

那子聽得他走了出來，驚噫一聲，背轉了子。

段譽一轉過樹叢，只見一個穿藕紗衫的郎，臉朝著花樹，形苗條，長發披向背心，用一銀帶輕輕挽住。段譽著的背影，只覺這郎旁似有煙霞輕籠，當真非塵世中人，便深深一揖，說道：“在下段譽，拜見姑娘。”

那子左足在地下一頓，嗔道：“阿朱、阿碧，都是你們鬧的，我不見外間不相干的男人。”說著便向前行，幾個轉折，形便在山茶花叢中冉冉沒。

阿碧微微一笑，向段譽道：“段公子，這位姑娘脾氣真大，咱們快些走吧。”阿朱也輕笑道：“多虧段公子來解圍，否則王姑娘非要我們傳信柬不可，我姊妹這兩條小命，就可有點兒危險了。”

段譽莽莽撞撞的闖將出來，被那子數說了幾句，心下老大沒趣，只道阿朱和阿碧定要埋怨，不料二人反有激之意，倒非始料所及，只是見那子人雖遠去，似乎倩影猶在眼前，心下一陣惆悵，呆呆的瞧著背影沒的花叢。

阿碧輕輕扯扯他的袖子，段譽兀自不覺。阿朱笑道：“段公子，咱們走吧！”段譽全跳了起來，一定神，才道：“是，是。咱們真要走了吧？”見阿朱、阿碧當先而行，只得跟在后面，一步一回頭，不舍。

三人相偕回小船。阿朱和阿碧提槳劃了出來。段譽凝岸上的茶花，心道：“我段譽若是無福，怎地讓我聽到這位姑娘的幾聲嘆息、幾句言語？又讓我見到了神仙般的態？若說有福，怎麼連的一面也見不到？”眼見山茶花叢漸遠，心下黯然。

突然之間，阿朱“啊”的一聲驚呼，說道：“舅太太……舅太太回來了。”

段譽回過頭來，只見湖面上一艘快船如飛駛來，轉眼間便已到了近。快船船頭上彩繽紛的繪滿了花朵，駛得更近些時便看出也都是茶花。阿朱和阿碧站起來，俯首低眉，神態極是恭敬。阿碧向段譽連打手勢，要他也站起來。段譽微笑搖頭，說道：“待主人出艙說話，我自當起。男子漢大丈夫，也不必太過謙卑。”

只聽得快船中一個子聲音喝道：“那一個男子膽敢擅到曼陀山莊來？豈不聞任何男子不請自來，均須斬斷雙麼？”那聲音極威嚴，可也頗為清脆聽。段譽朗聲道：“在下段譽，避難途經寶莊，并非有意擅闖，謹此謝過。”那子道：“你姓段？”語音中微帶詫異。段譽道：“正是！”

那子道：“哼，阿朱、阿碧，是你們這兩個小蹄子！慕容復這小子就是不學好，鬼鬼祟祟的專做歹事。”阿朱道：“啟稟舅太太，婢子是敵人追逐，路過曼陀山莊。我家公子出門去了，此事與我家公子的確絕無干系。”艙中子冷笑道：“哼，花言巧語。別這麼快就走了，跟我來。”阿朱、阿碧齊聲應道：“是。”劃著小船跟在快船之后。其時離曼陀山莊不遠，片刻間兩船先后靠岸。

只聽得環佩叮咚，快船中一對對的走出許多青子，都是婢打扮，手中各執長劍，霎時間白刃如霜，劍映照花氣，一直出來了九對子。十八個子排兩列，執劍腰間，斜向上指，一齊站定后，船中走出一個子。

段譽一見那子的形貌，忍不住“啊”的一聲驚噫，張口結舌，便如在夢境，原來這子穿鵝黃綢衫，服裝飾，竟似極了大理無量山山中的玉像。不過這子是個中年婦，四十歲不到年紀，中玉像卻是個十歲的。段譽一驚之下，再看那婦的相貌時，見比之中玉像，眉目口鼻均無這等艷無倫，年紀固然不同，臉上也頗有風霜歲月的痕跡，但依稀有五六分相似。阿朱和阿碧見他向王夫人目不轉睛的呆看，實在無禮之極，心中都連珠價的苦，連打手勢，他別看，可是段譽一雙眼睛就盯住在王夫人臉上。

那子向他斜睨一眼，冷冷的道：“此人如此無禮，待會先斬去他雙足，再挖了眼睛，割了舌頭。”一個婢躬應道：“是！”

段譽心中一沉：“真的將我殺了，那也不過如此。但要斬了我雙足，挖了眼睛，割了舌頭，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這罪可得大了。”他直到此時，心中才真有恐懼之意，回頭向阿朱、阿碧了一眼，只見二人臉如死灰，呆若木。

王夫人上了岸后，艙中又走出兩個青婢，手中各持一條鐵煉，從艙中拖出兩個男人來。兩人都是雙手給反綁了，垂頭喪氣。一人面目清秀，似是富貴子弟，另一個段譽竟然認得，是無量劍派中一名弟子，記得他名字作唐雄。段譽大奇：“此人本來在大理啊，怎地給王夫人擒到了江南來？”

只聽王夫人向唐雄道：“你明明是大理人，怎地抵賴不認？”唐雄道：“我是云南人，我家鄉在大宋境，不屬大理國。”王夫人道：“你家鄉距大理國多遠？”唐雄道：“四百多里。”王夫人道：“不到五百里，也就算是大理國人。去活埋在曼陀花下，當作料。”唐雄大：“我到底犯了什麼事？你給說個明白，否則我死不瞑目。”王夫人冷笑道：“只要是大理國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我便得活埋。你到蘇州來干什麼？既然來到蘇州，怎地還是滿大理口音，在酒樓上大聲嚷嚷的？你雖非大理國人，但與大理國鄰近，那就一般辦理。”

段譽心道：“啊哈，你明明沖著我來啦。我也不用你問，直截了當的自己承認便是。”大聲道：“我是大理國人，又是姓段的，你要活埋，乘早手。”王夫人冷冷的道：“你早就報過名了，自稱作段譽，哼，大理段家的人，可沒這麼容易便死。”

手一揮，一名婢拉了唐雄便走。唐雄不知是被點了道，還是了重傷，竟無半點抗之力，只是大：“天下沒這個規矩，大理國幾百萬人，你殺得完麼？”但見他被拉了花林之中，漸行漸遠，呼聲漸輕。

王夫人略略側頭，向那面目清秀的男子說道：“你怎麼說？”那男子突然雙膝一曲，跪倒在地，哀求道：“家父在京中為，膝下唯有我一個獨子，但求夫人饒命。夫人有什麼吩咐，家父定必允可。”王夫人冷冷的道：“你父親是朝中大，我不知道麼？饒你命，那也不難，你今日回去即刻將家中的結發妻子殺了，明天娶了你外面私下結識的苗姑娘，須得三書六禮，一應俱全。不？”那公子道：“這個……要殺我妻子，實在下不了手。明正娶苗姑娘，家父家母也決計不能答允。這不是我……”王夫人道：“將他帶去活埋了！”那牽著他的婢應道：“是！”拖了鐵煉便走。那公子嚇得渾，說道：“我……我答允就是。”王夫人道：“小翠，你押送他回蘇州城里，親眼瞧著他殺了自己妻子，和苗姑娘拜堂親，這才回來。”小翠應道：“是！”拉著那公子，走向岸邊泊著的一艘小船。

那公子求道：“夫人開恩。拙荊和你無怨無仇，你又不識得苗姑娘，何必如此幫，我殺妻另娶？我……我又素來不認得你，從來……從來不敢得罪了你。”王夫人道：“你已有了妻子，就不該再去糾纏別的閨，既然花言巧語的將人家騙上了，那就非得娶為妻不可。這種事我不聽見便罷，只要給我知道了，當然這麼辦理。你這事又不是第一樁，抱怨什麼？小翠，你說這是第幾樁了？”小翠道：“婢子在常、丹、無錫、嘉興等地，一共辦過七起，還有小蘭、小詩們也辦過一些。”

那公子聽說慣例如此，只一疊聲的苦。小翠扳木槳，劃著小船自行去了。

段譽見這位王夫人行事不近理之極，不由得目瞪口呆，全然傻了，心中所想到的只是“豈有此理”四個字，不知不覺之間，便順口說了出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王夫人哼了一聲，道：“天下更加豈有此理的事兒，還多著呢。”

段譽又是失，又是難過，那日在無量山石中見了神仙姊姊的玉像，心中何等仰慕，眼前這人形貌與玉像著實相似，言行舉止，卻竟如妖魔鬼怪一般。

他低了頭呆呆出神，只見四個婢走船艙，捧了四盆花出來。段譽一見，不由得神一振。四盆都是山茶，更是頗為難得的名種。普天下山茶花以大理居首，而鎮南王府中名種不可勝數，更是大理之最。段譽從小就看慣了，暇時聽府中十余名花匠談論講評，山茶的優劣習自是爛于，那是不習而知，猶如農家子弟必辨菽麥、漁家子弟必識魚蝦一般。他在曼陀山莊中行走里許，未見真正了不起的佳品，早覺“曼陀山莊”四字未免名不副實，此刻見到這四盆山茶，暗暗點頭，心道：“這才有點兒道理。”

只聽得王夫人道：“小茶，這四盆‘滿月’山茶，得來不易，須得好好照料。”那做小茶的婢應道：“是！”段譽聽這句話太也外行，嘿的一聲冷笑。王夫人又道：“湖中風大，這四盆花在船艙里放了幾天，不見日，快拿到日頭里曬曬，多上些料。”小茶又應道：“是！”段譽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笑。

王夫人聽他笑得古怪，問道：“你笑什麼？”段譽道：“我笑你不懂山茶，偏偏要種山茶。如此佳品竟落在你的手中，當真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之至。可惜，可惜，好生令人心疼。”王夫人怒道：“我不懂山茶，難道你就懂了？”突然心念一：“且慢！他是大理人姓段，說不定倒真懂得山茶花。”但兀自說得：“本莊名曼陀山莊，莊莊外都是曼陀羅花，你瞧長得何等茂盛爛漫？怎說我不懂山茶？”段譽微笑道：“庸脂俗，自然生長。這四盆白茶卻是傾城之，你這外行人要是能種得好，我就不姓段。”

王夫人極茶花，不惜重資，到去收購佳種，可是移植到曼陀山莊之后，竟沒一本名貴茶花能欣欣向榮，往往長得一年半載，便即枯萎，要不然便奄奄一息。常自為此煩惱，聽得段譽的話后，不怒反喜，走上兩步，問道：“我這四盆白花有什麼不同？要怎樣才能種好？”段譽道：“你如向我請教，當有請教的禮數，倘若威拷問，你先砍了我的雙腳，再問不遲。”

王夫人怒道：“要斬你雙腳，又有什麼難？小詩，先去將他左足砍了。”那名小詩的婢答應了一聲，劍上前。阿碧急道：“舅太太，勿來事格，你倘若傷仔俚，這人倔強之極，寧死也不肯說了。”王夫人原意本在嚇嚇段譽，左手一舉，小詩當即止步。

段譽笑道：“你砍下我的雙腳，去埋在這四本白茶之旁，當真是上佳的料，這些白茶就越開越大，說不定有海碗大小，哈哈，啊，妙極！妙極！”

王夫人心中本就這樣想，但聽他語氣說的全是反語，一時倒說不出話來，怔了一怔，才道：“你胡吹什麼？我這四本白茶，有什麼名貴之，你且說來聽聽。倘若說得對了，再禮待你不遲。”

段譽道：“王夫人，你說這四本白茶都做‘滿月’，兒就錯了。你連花也不識，怎說得上懂花？其中一本作‘紅妝素裹’，一本作‘抓破人臉’。”王夫人奇道：“‘抓破人臉’？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是哪一本？”

段譽道：“你要請教在下，須得有禮才是。”

王夫人倒給他弄得沒有法子，但聽他說這四株茶花居然各有一個特別名字，倒也十分歡喜，微笑道：“好！小詩，吩咐廚房在‘云錦樓’設宴，款待段公子。”小詩答應著去了。

阿碧和阿朱你我，我你，見段譽不但死里逃生，王夫人反而待以上賓之禮，真是喜出外。

先前押著唐雄而去的那名婢回報：“那大理人姓唐的，已埋在‘紅霞樓’前的紅花旁了。”段譽心中一寒。只見王夫人漫不在乎的點點頭，說道：“段公子，請！”段譽道：“冒昧打擾，賢主人勿怪是幸。”王夫人道：“大賢降，曼陀山莊蓬蓽生輝。”兩人客客氣氣的向前走去，全不似片刻之前段譽生死尚自系于一線。

王夫人陪著段譽穿過花林，過石橋，穿小徑，來到一座小樓之前。段譽見小樓檐下一塊匾額，寫著“云錦樓”三個墨綠篆字，樓下前后左右種的都是茶花。但這些茶花在大理都不過是三四流貨，和這致的樓閣亭榭相比，未免不襯。

王夫人卻甚有得意之，說道：“段公子，你大理茶花最多，但和我這里相比，只怕猶有不如。”段譽點頭道：“這種茶花，我們大理人確是不種的。”王夫人笑的道：“是麼？”段譽道：“大理就是尋常鄉下人，也懂得種這些俗品茶花，未免太過不雅。”王夫人臉上變，怒道：“你說什麼？你說我這些茶花都是俗品？你這話未免……欺人太甚。”

段譽道：“夫人既不信，也只好由得你。”指著樓前一株五斑斕的茶花，說道：“這一株，想來你是當作至寶了，嗯，這花旁的玉欄干，乃是真正的和闐玉，很，很。”他嘖嘖稱賞花旁的欄干，于花朵本卻不置一詞，就如品評旁人書法，一味稱贊墨烏黑、紙張名貴一般。

這株茶花有紅有白，有紫有黃，花極是繁富華麗，王夫人向來視作珍品，這時見段譽頗有不屑之意，登時眉頭蹙起，眼中出了殺氣。段譽道：“請問夫人，此花在江南作什麼名字？”王夫人氣忿忿的道：“我們也沒什麼特別名稱，就它五茶花。”段譽微笑道：“我們大理人倒有一個名字，它作‘落第秀才’。”

王夫人“呸”的一聲，道：“這般難聽，多半是你造出來的。這株花富麗堂皇，那里像個落第秀才了？”段譽道：“夫人你倒數一數看，這株花的花朵共有幾種。”王夫人道：“我早數過了，至也有十五六種。”段譽道：“一共是十七種。大理有一種名種茶花，作‘十八學士’，那是天下的極品，一株上共開十八朵花，朵朵不同，紅的就是全紅，紫的便是全紫，決無半分混雜。而且十八朵花形狀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開時齊開，謝時齊謝，夫人可曾見過？”王夫人怔怔的聽著，搖頭道：“天下竟有這種茶花！我聽也沒聽過。”

段譽道：“比之‘十八學士’次一等的，‘十三太保’是十三朵不同的花生于一株，‘八仙過海’是八朵異同株，‘七仙’是七朵，‘風塵三俠’是三朵，‘二喬’是一紅一白的兩朵。這些茶花必須純，若是紅中夾白，白中帶紫，便是下品了。”王夫人不由得悠然神往，抬起了頭，輕輕自言自語：“怎麼他從來不跟我說。”

段譽又道：“‘八仙過海’中必須有深紫和淡紅的花各一朵，那是鐵拐李和何仙姑，要是了這兩種，雖然是八異花，也不能算‘八仙過海’，那做‘八寶妝’，也算是名種，但比‘八仙過海’差了一級。”王夫人道：“原來如此。”

段譽又道：“再說‘風塵三俠’，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中必須紫者最大，那是虬髯客，白者次之，那是李靖，紅者最艷而最小，那是紅拂。如果紅花大過了紫花、白花，便屬副品，份就差得多了。”有言道是“如數家珍”，這些各種茶花原是段譽家中的珍品，他說起來自是悉不過。王夫人聽得津津有味，嘆道：“我連副品也沒見過，還說什麼正品。”

段譽指著那株五花茶道：“這一種茶花，論，比十八學士了一，偏又是駁而不純，開起來或遲或早，花朵又有大有小。它東施效顰，學那十八學士，卻總是不像，那不是個半瓶醋的酸丁麼？因此我們它作‘落第秀才。’”王夫人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這名字起得忒也削尖酸刻薄，多半是你們讀書人想出來的。”

到了這一步，王夫人于段譽之知茶花習自是全然信服，當下引著他上得云錦樓來。段譽見樓上陳設富麗，一幅中堂繪的是孔雀開屏，兩旁一副木聯，寫的是：“漆葉云差，茶花雪妒妍”。不久開上了酒筵，王夫人請段譽上座，自己坐在下首相陪。

這酒筵中的菜肴，與阿朱、阿碧所請者大大不同。朱碧雙環的菜肴以清淡雅致見長，于尋常事之中別匠心。這云錦樓的酒席卻注重豪華珍異，什麼熊掌、魚翅，無一不是名貴之極。但段譽自生長于帝王之家，什麼珍奇的菜肴沒吃過，反覺曼陀山莊的酒筵遠不如琴韻小筑了。

酒過三巡，王夫人問道：“大理段氏乃武林世家，公子卻何以不習武功？”段譽道：“大理姓段者甚多，皇族宗室的貴胄子弟，方始習武，似晚生這等尋常百姓，都是不會武功的。”他想自己生死在人掌握之中，如此狼狽，決不能吐世真相，沒的墮了伯父與父親的威名。王夫人道：“公子是尋常百姓？”段譽道：“是。”王夫人道：“公子可識得幾位姓段的皇室貴胄嗎？”段譽一口回絕：“全然不識。”

王夫人出神半晌，轉過話題，說道：“適才得聞公子暢說茶花品種，令我茅塞頓開。我這次所得的四盆白茶，蘇州城中花兒匠說做滿月，公子卻說其一作‘紅妝素裹’，另一本作‘抓破人臉’，不知如何分別，愿聞其詳。”

段譽道：“那本大白花而微有黑斑的，才作‘滿月’，那些黑斑，便是月中的桂枝。那本白瓣上有兩個橄欖核兒黑斑的，卻作‘眼兒’。”王夫人喜道：“這名字取得好。”

段譽又道：“白瓣而灑紅斑的，作‘紅妝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綠暈、一紅條的，作‘抓破人臉’，但如紅多了，卻又不是‘抓破人臉’了，那作‘倚欄’。夫人請想，凡是人，自當嫻靜溫雅，臉上偶爾抓破一條，總不會自己梳裝時魯弄損，也不會給人抓破，只有調弄鸚鵡之時，給鳥兒抓破一條，卻也是理之常。因此花瓣這抹綠暈，是非有不可的，那就是綠鸚哥。倘若滿臉都抓破了，這人老是與人打架，還有什麼之可言？”

王夫人本來聽得不住點頭，甚是歡喜，突然間臉一沉，喝道：“大膽，你是譏刺于我麼？”

段譽吃了一驚，忙道：“不敢！不知什麼地方冒犯了夫人？”王夫人怒道：“你聽了誰的言語，造了這種種鬼話，前來辱我？誰說一個子學會了武功，就會不？嫻靜溫雅，又有什麼好了？”段譽一怔，說道：“晚生所言，僅以常理猜度，會得武功的子之中，原是有不既貌又端莊的。”不料這話在王夫人聽來仍是大為刺耳，厲聲道：“你說我不端莊嗎？”

段譽道：“端莊不端莊，夫人自知，晚生何敢妄言。只是人殺妻另娶，這種行徑，自非端人所為。”他說到后來，心頭也有氣了，不再有何顧忌。

王夫人左手輕揮，在旁伺候的四名婢一齊走上兩步，躬道：“是！”王夫人道：“押著這人下去，命他澆灌茶花。”四名婢齊聲應道：“是！”

王夫人道：“段譽，你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早就該死之極。現下死罪暫且寄下了，罰你在莊前莊后照料茶花，尤其今日取來這四盆白花，務須小心在意。我跟你說，這四盆白花倘若死了一株，便砍去你一只手，死了兩株，砍去雙手，四株齊死，你便四肢齊斷。”段譽道：“倘若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株種活之后，你再給我培養其他的名種茶花。什麼十八學士、十三太保、八仙過海、七仙、風塵三俠、二喬這些名種，每一種我都要幾本。倘若辦不到，我挖了你的眼珠。”

段譽大聲抗辯：“這些名種，便在大理也屬罕見，在江南如何能輕易得到？每一種都有幾本，那還說得上什麼名貴？你乘早將我殺了是正經。今天砍手，明天挖眼，我才不這個罪呢。”王夫人叱道：“你活得不耐煩了，在我面前，膽敢如此放肆？押了下去！”

四名婢走上前來，兩人抓住了他袖，一人抓住他口，另一人在他背上一推，五人拖拖拉拉的一齊下樓。這四名婢都會武功，段譽在們挾制之下，毫抗不得，心中只是暗：“倒霉，倒霉！”

四名婢又拉又推，將他擁到一花圃，一婢將一柄鋤頭塞在他手中，一婢取過一只澆花的木桶，說道：“你聽夫人吩咐，乖乖的種花，還可活得命。你這般沖撞夫人，不立刻活埋了你，算你是天大的造化。”另一名婢道：“除了種花澆花之外，莊子中可不許闖走，你若闖進了地，那可是自己該死，誰也沒法救你。”四婢十分鄭重的囑咐一陣，這才離去。段譽呆在當地，當真哭笑不得。

在大理國中，他位份僅次于伯父保定帝和父親鎮南王，將來父親繼承皇位，他便是儲君皇太子，豈知給人擒來到江南，要燒要殺，要砍去手足、挖了雙眼，那還不算，這會兒卻被人著做起花匠來。雖然他生隨和，在大理皇宮和王府之中，也時時瞧著花匠修花剪草，鋤地施，和他們談談話話，但在王子心中，自當花匠是卑微之人。

幸好他天活潑快樂，遇到逆境挫折，最多沮喪得一會，不久便高興起來。自己譬解：“我在無量山玉之中，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為師。這位王夫人和那神姊姊相貌好像，只不過年紀大些，我便當是我師伯，有何不可？師長有命，弟子服其勞，本來應該的。何況蒔花原是文人韻事，總比力掄槍的學武高雅得多了。至于比之給鳩智在慕容先生的墓前活活燒死，更是在這兒種花快活千倍萬倍。只可惜這些茶花品種太差，要大理王子來親手服侍，未免是大才小用、殺用牛刀了。哈哈，你是牛刀嗎？有何種花大才？”

又想：“在曼陀山莊多耽些時候，總有機緣能見到那位穿藕衫子的姑娘一面，這做‘段譽種花，焉知非福！’”

一想到禍福，便拔了一把草，心下默禱：“且看我幾時能見到那位姑娘的面。”將這把草右手左手，左手右手的卜算，一卜之下，得了個艮上艮下的“艮”卦，心道：“‘艮其背，不獲其，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這卦可靈得很哪，雖然不見，終究無咎。”

再卜一次，得了個兌上坎下的“困”卦，暗暗苦：“‘困于株木，于幽谷，三歲不覿。’三年都見不到，真乃困之極矣。”轉念又想：“三年見不到，第四年便見到了。來日方長，何困之有？”

占卜不利，不敢再卜了，口中哼著小曲，負了鋤頭，信步而行，心道：“王夫人我種活那四盆白茶。這四盆花確是名種，須得找個十分優雅的所種了起來，方得相襯。”一面走，一面打量四下景，突然之間，哈哈哈的大聲笑了出來，心道：“王夫人對茶茶一竅不通，偏偏要在這里種茶花，居然又稱這莊子為曼陀山莊，卻全不知茶花喜不喜，種在烈照之，縱然不死，也難盛放，再大大的施上濃，什麼名種都給坑死了，可惜，可惜！好笑，好笑！”

他避開，只往樹蔭深行去，轉過一座小山，只聽得溪水淙淙，左首一排綠竹，四下里甚是幽靜。該地在山丘之，日照不到，王夫人只道不宜種花，因此上一株茶花也無。段譽大喜，說道：“這里最妙不過。”

回到原地，將四盆白茶逐一搬到綠竹叢旁，打碎瓷盆，連著盆泥一起移植在地。他雖從未親手種過，但自來看得多了，依樣葫蘆，居然做得極是妥。不到半個時辰，四株白茶已種在綠竹之畔，左首一株“抓破人臉”，右首是“紅妝素裹”和“滿月”，那一株“眼兒”則斜斜的種在小溪旁一塊大石之后，自言自語：“此所謂‘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也，要在掩掩映映之中，才增姿。”中國歷來將花比作人，蒔花之道，也如裝扮人一般。段譽出皇家，詩詩書，于這等功夫自然是高人一等。

他手溪中，洗凈了雙手泥污，架起了腳坐在大石上，對那株“眼兒”正面瞧瞧，側面，心下正自得意，忽聽得腳步細碎，有兩個子走了過來。只聽得一人說道：“這里最是幽靜，沒人來的……”

語音耳，段譽心頭怦的一跳，分明是日間所見那穿藕紗衫的所說。段譽屏氣凝息，半點聲音也不敢出，心想：“說過不見不相干的男子，我段譽自是個不相干的男子了。我只要聽說幾句話，聽幾句仙樂一般的聲音，也已是無窮之福，千萬不能讓知道了。”他的頭本來斜斜側頭，這時竟然不敢回正，就讓腦袋這麼側著，生恐頭頸骨中發出一半毫輕響，驚了。

只聽那繼續說道：“小茗，你聽到什麼……什麼關于他的消息？”段譽不由得心中一酸，那口中的那個“他”，自然決不會是我段譽，而是慕容公子。從王夫人言下聽來，那慕容公子似乎單名一個“復”字。那的詢問之中顯是滿腔關切，滿懷。段譽不自既羨慕，亦復自傷。只聽小茗囁嚅半晌，似是不便直說。

那道：“你跟我說啊！我總不忘了你的好便是。”小茗道：“我怕……怕夫人責怪。”那道：“你這傻丫頭，你跟我說了，我怎麼會對夫人說？”小茗道：“夫人倘若問你呢？”那道：“我自然也不說。”

小茗又遲疑了半晌，說道：“表爺是到林寺去了。”那道：“去了林寺？阿朱、阿碧們怎地說他去了丐幫？”

段譽心道：“怎麼是表爺？嗯，那慕容公子是的表哥，他二人是中表之親，青梅竹馬，那個……那個……”

小茗道：“夫人這次出外，在途中遇到公冶二爺，說道得知丐幫的頭腦都來到了江南，要向表爺大興問什麼之師的。公冶二爺又說接到表爺的書信，他到了，找不到那些化頭兒，就上嵩山林寺去。”那道：“他去林寺干什麼？”小茗道：“公冶二爺說，表爺信中言道，他在聽到信息，林寺有一個老和尚在大理死了，他們竟又冤枉是‘姑蘇慕容’殺的。表爺很生氣，好在栗寺離不遠，他就要去跟廟里的和尚說個明白。”

那道：“倘若說不明白，可不是要手嗎？夫人既得到了訊息，怎地反而回來，不趕去幫表爺的忙？”小茗道：“這個……婢子就不知道了。想來，夫人不喜歡表爺。”那憤憤的道：“哼，就算不喜歡，終究是自己人。姑蘇慕容氏在外面丟了人，咱們王家就很有采麼？”小茗不敢接口。

那在綠竹叢旁走來走去，忽然間看到段譽所種的三株白茶，又見到地下的碎瓷盆，“咦”的一聲，問道：“是誰在這里種茶花？”

段譽更不怠慢，從大石后一閃而出，長揖到地，說道：“小生奉夫人之命，在此種植茶花，沖撞了小姐。”他雖深深作揖，眼睛卻仍是直視，深怕小姐說一句“我不見不相干的男子”，就此轉而去，又昏過了見面的良機。

他一見到那位小姐，耳朵中“嗡”的一聲響，但覺眼前昏昏沉沉，雙膝一，不由自主跪倒在地，若不強自撐住，幾乎便要磕下頭去，口中卻終于了出來：“神仙姊姊，我……我想得你好苦！弟子段譽拜見師父。”

眼前這的相貌，便和無量山石中的玉像全然的一般無異。那王夫人已然和玉像頗為相似了，畢竟年紀不同，容貌也不及玉像艷，但眼前這除了服飾相異之外，臉型、眼睛、鼻子、、耳朵、、材、手足，竟然沒一不像，宛然便是那玉像復活。他在夢魂之中，已不知幾千百遍的思念那玉像，此刻眼前親見，真不知在何，是人間還是天上？

那還道他是個瘋子，輕呼一聲，向后退了兩步，驚道：“你……你……”

段譽站起來，他目一直瞪視著那，這時看得更加清楚了些，終于發覺，眼前與那中玉像畢竟略有不同：玉像冶艷靈，頗有勾魂攝魄之態，眼前卻端莊中帶有稚氣，相形之下，倒是玉像比之眼前這更加活些，說道：“自那日在石之中，拜見神仙姊姊的仙范，已然自慶福緣非淺，不意今日更親眼見到姊姊容。世間真有仙子，當非虛語也！”

那向小茗道：“他說什麼？他……他是誰？”小茗道：“他就是阿朱、阿碧帶來的那個書呆子。他說會種茶花，夫人倒信了他的胡說八道。”那問段譽道：“書呆子，剛才我和說的話，你都聽見了麼？”

段譽笑道：“小生姓段名譽，大理國人氏，非書呆子也。神仙姊姊和這位小茗姊姊的言語，我無意之中都聽到了，不過兩位大可放心，小生決不泄片言只語，擔保小茗姊姊決計不會夫人責怪便是。”

那臉一沉，道：“誰跟你姊姊妹妹的？你還不認是書呆子，你幾時又見過我了？”段譽道：“我不你神仙姊姊，卻什麼？”那道：“我姓王，你我王姑娘就是。”

段譽搖頭道：“不行，不行，天下姓王的姑娘何止千千萬萬，如姑娘這般天仙人，如何也只稱一聲‘王姑娘’”可是你作什麼呢？那倒為難得了。你稱作王仙子嗎？似乎太俗氣。你曼陀公主罷？大宋、大理、遼國、吐番、西夏，哪一國沒有公主？哪一個能跟你相比？”

那聽他口中念念有詞，越覺得他呆氣十足，不過聽他這般傾倒備至、失魂落魄的稱贊自己貌，終究也有點歡喜，微笑道：“總算你運氣好，我媽沒將你的兩只腳砍了。”

段譽道：’令堂夫人和神仙姊姊一般的容貌，只是特別了些，不就殺人，未免和這神仙態不稱……”

那秀眉微蹙，道：“你趕去種茶花吧，別在這里嘮嘮叨叨的，我們還有要話要說呢？”神態間便當他是個尋常花匠一般。

段譽卻也不以為忤，只盼能多和說一會話，能多瞧上幾眼，心想：“要引得心甘愿的和我說話，只有跟談論慕容公子，除此之外，是什麼事也不會放在心上的。”便道：“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寺中高僧好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大都通七十二般絕技。這次林派玄悲大師在大理陸涼州戒寺中人毒手而死，眾和尚認定是‘姑蘇慕容’下的手。慕容公子孤犯險，可大大不妥。”

那果真子一震。段譽不敢直視臉，心下暗道：“為了慕容復這小子而關心掛懷，我見了的臉，說不定會氣得流下淚來。”但見到藕綢衫的下擺輕輕，聽到比簫還要和的聲調問道：“林寺的和尚為什麼冤枉‘姑功慕容’？你可知道麼？你……你快跟我說。”

段譽聽這般低語央求，心腸一，立時便想將所知說了出來，轉念又想：“我所知其實頗為有限，只不過玄悲大師中‘韋陀杵”而死，大家說‘以彼之道，還施彼’的，天下就只‘姑蘇慕容’一家，這些由，三言兩語便說完了。我只一說完，便又催我去種茶花，再要尋什麼話題來跟談談說說，那可不容易了。我得短話長說，小題大做，每天只說這麼一小點兒，東拉西扯，不著邊際，有多長就拖多長，日日來尋我說話，只要尋我不著，那就心難搔。”于是咳嗽一聲，說道：“我自己是不會武功的，什麼‘金獨立’、‘黑虎心’，最容易的招式也不會一招。但我家里有一個朋友，姓朱，名朱丹臣，外號作‘筆硯生’，你別瞧他文文弱弱的，好像和我一樣，只道也是個書呆子，嘿，他的武功可真不小。有一天我見他把扇子一放攏，倒了轉來，噗的一聲，扇子柄在一條大漢的肩膀上這麼一點，那條大漢便了團，好似一堆爛泥那樣，也不會了。”

那道：“嗯，這是‘清涼扇’法的打功夫，第三十八招‘骨扇’，倒轉扇柄，斜打肩貞。這位朱先生是昆侖旁支、三因觀門下的弟子，這一派的武功，用判筆比用扇柄更是厲害。你說正經的吧，不用跟我說武功。”

這一番話若朱丹臣聽到了，非佩服得五投地不可，那不但說出了這一招的名稱手法，連他的師承來歷、武學家數，也都說得清清楚楚。假如另一個武學名家聽了，比如是段譽的伯父段正明、父親段正淳，也要大吃一驚：“怎地這個年輕姑娘，于武學之道見識竟如此淵博辟？”但段譽全然不會武功，這姑娘輕描淡寫的說來，他也只輕描淡寫的聽著。他也不知這所說的對不對，一雙眼只是瞧著淡淡的眉這麼一軒，紅紅的這麼一撅，說得對也好，錯也好，全然的不在意下。

那問道：“那位朱先生怎麼啦？”段譽指著綠竹旁的一張青石條凳，道：“這事說來話長，小姐請移尊步，到那邊安安穩穩的坐著，然后待我慢慢的稟告。”那道：“你這人羅哩羅唆。爽爽快快不麼？我可沒功夫聽你的。”段譽道：“小姐今日沒空，明日再來找我，那也可以。倘若明日無空，過得幾日也是一樣。只要夫人沒將我的舌頭割去，小姐但有所問，我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頓，轉過頭不再理他，問小茗道：“夫人還說什麼？”小茗道：“夫人說：‘哼，子越惹越大了，結上了丐幫的冤家，又了林派的對頭，只怕你姑蘇慕容家死……死無葬之地。’”那急道：“媽明知表爺境兇險，怎地毫不理會？”小茗道：“是。小姐，怕夫人要找我了，我得去啦！剛才的話，小姐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婢子還想服侍你幾年呢。”那道：“你放心好啦。我怎會害你？”小茗告別而去。段譽見目中流恐懼的神氣，心想：“王夫人殺人如草芥，確是令人魂飛魄散。”

那緩步走到青石凳前，輕輕巧巧的坐了下來，卻并不段譽也坐。段譽自不敢貿然坐在的旁，但見一株白茶和相距甚近，兩株離得略遠，人名花，當真相得益彰，嘆道：“‘名花傾國兩相歡’，不及，不及。當年李太白以芍藥比喻楊貴妃之，他若有福見到小姐，就知道花朵雖，然而無嗔，無語，無喜笑，無憂思，那是萬萬不及了。”

那幽幽的道：“你不停的說我很，我也不知真不真。”

段譽大為奇怪，說道：“不知子都之者，無目者也。于男子尚且如此，何況如姑娘這般驚世絕艷”想是你一生之中聽到贊的話太多，也聽得厭了。”

那緩緩搖頭，目中出了寂寞之意，說道：“從來沒人對我說還是不，這曼陀山莊之中，除了我媽之外，都是婢仆婦。們只知道我是小姐，誰來管我是是丑？”段譽道：“那麼外面的人呢？”那道：“什麼外面的人？”段譽道：“你到外面去，別人見到你這天仙般的，難道不驚喜贊嘆、低頭拜麼？”那道：“我從來不到外邊去，到外邊去干什麼？媽媽也不許我出去。我到姑媽家的‘還施水閣’去看書，也遇不上什麼外人，不過是他的幾個朋友鄧大哥、公冶二哥、包三哥、四哥他們，他們……又不像你這般呆頭呆腦的。”說著微微一笑。

段譽道：“難道慕容公子……他也從來不說你很嗎？”

那慢慢的低下了頭，只聽得瑟的一下極輕極輕的聲響，跟著又是這麼一聲，幾滴眼淚滴在地下的青草上，晶瑩生，便如是清晨的珠。

段譽不敢再問，也不敢說什麼安的話。

過了好一會，那輕嘆一聲，說道：“他……他是很快的，一年到頭，從早到晚，沒什麼空閑的時候。他和我在一起時，不是跟我談論武功，便是談論國家大事。我……我討厭武功。”

段譽一拍大，道：“不錯，不錯，我也討厭武功。我伯父和我爹爹我學武，我說什麼也不學，寧可的逃了出來。”

那一聲長嘆，說道：“我為了要時時見他，雖然討厭武功，但看了拳經刀譜，還是牢牢記在心中，他有什麼地方不明白，我就好說給他聽。不過和我自己卻是不學的。孩兒家掄刀使棒，總是不雅……”段譽打從心底里贊出來：“是啊，是啊！像你這樣天下無雙的人兒，怎能跟人手腳，那太也不話了。啊喲……”他突然想到，這句話可得罪了自己母親。那卻沒留心他說些什麼，續道：“那些歷代帝皇將相，今天你殺我，明天我殺你的事，我實在不愿知道。可是他最談這些，我只好去看這些書，說給他聽。”

段譽奇道：“為什麼要你看了說給他聽，他自己不會看麼？”那白了他一眼，嗔道：“：你道他是瞎子麼？他不識字麼？”段譽忙道：“不，不！我說他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好不好？”他話是這麼說，心中卻忍不住一酸。

那嫣然一笑，說道：“他是我表哥。這莊子中，除了姑媽、姑丈和表哥之外，很有旁人來。但自從我姑丈去世之后，我媽跟姑媽吵翻了。我媽連表哥也不許來。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天下最好的人。天下的好人壞人，我誰也見不到。”段譽道：“怎不問你爹爹？”

那道：“我爹爹早故世了，我沒生下來，他就已故世了，我……我從來沒見過他一面。”說著眼圈兒一紅，又是泫然涕。

段譽道：“嗯，你姑媽是你爹爹的姊姊，你姑丈是你姑媽的丈夫，他……他……他是你姑媽的兒子。”那笑了出來，說道：“瞧你這般傻里傻氣的。我是我媽媽的兒，他是我的表哥。”

段譽見逗引得笑了，甚是高興，說道：“啊，我知道了，想是你表哥很忙，沒功夫看書，因此你就代他看。”那道：“也可以這麼說，不過另外還有原因的。我問你，林寺的和們，為什麼冤枉我表哥殺了他們林派的人？”

段譽見長長的睫上兀自帶著一滴淚珠，心想：“前人云：‘梨花一枝春帶雨’，以此比擬人之哭泣。可是梨花則矣，梨樹卻太過臃腫，而且雨后梨花，片片花朵上都是淚水，又未免傷心過份。只有像王姑娘這麼，山茶朝，那才了。”

那笑了一會，見他始終不答，手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推，道：“你怎麼了？”段譽全一震，跳起來，道：“啊喲！”那給他嚇了一跳，道：“怎麼？”段譽滿臉通紅，道：“你手指在我手背上一推，我好象給你點了道。”

那睜著圓圓的眼睛，不知他在說笑，說道：“這邊手背上沒有道的。‘門’、‘中渚’、‘池’三都在掌緣，‘前豁’、‘養老’兩近手腕了，離得更遠。”說著出自己手背來比劃。

段譽見到左手食指如一蔥管，點在右手雪白的手背之上，突覺頭干燥，頭腦中一陣暈眩，問道：“姑……姑娘，你什麼名字？”

那微笑道：“你這人真是古里古怪的。好，說給你知道也不打。反正我就不說，阿朱、阿碧兩個丫頭也會說的。”出手指，在自己手背上畫了三個字：“王語嫣”。

段譽道：“妙極，妙極！語笑嫣然，和藹可親。”心想：“我把話說在頭里，倘若跟媽媽一樣，說得好端端地，突然也扳起臉孔，我去種花，那就跟的名字不合了。”

王語嫣微笑道：“名字總是取得好聽些的。史上那些大大惡之輩，名字也是的。曹不見得有什麼德，朱全忠更是大大的不忠。你段譽，你的名譽很好麼？只怕有點兒沽名……”段譽接口道：“……釣譽！”兩人同聲大笑起來。

王語嫣秀的面龐之上，本來總是帶著一憂，這時縱聲大笑，歡樂之際，更增麗。段譽心想，“我若能一輩子逗你喜笑開，此生復有何求？”

不料只歡喜得片刻，眼中又出現了那朦朦朧朧的憂思，輕輕的道：“他……他老是一本正經的，從來不跟我說這些無聊的事。唉！燕國、燕國，就真那麼重要麼？”

“燕國，燕國”這四個字鉆段譽耳中，陡然之間，許多本來零零碎碎的字眼，都串聯在一起了：“慕容氏”、“燕子嗚”、“參合莊”、“燕國”……口而出：“這位慕容公子，是五胡華時鮮卑人慕容氏的后代？他是胡人，不是中國人？”

王語嫣點頭道：“是的，他是燕國慕容氏的舊王孫。可是已隔了這幾百年，又何必還念念不忘的記著祖宗舊事？他想做胡人，不做中國人，連中國字也不想識，中國書也不想讀。可是啊，我就瞧不出中國書有什麼不好。有一次我說：‘表哥，你說中國書不好，那麼有什麼鮮卑字的書，我倒想瞧瞧。’他聽了就大大生氣，因為兒就沒有鮮卑字的書。”

微微抬起頭，著遠緩緩浮的白云，聲道：“他……他比我大十歲，一直小我是他的小妹妹，以為我除了讀書、除了記書上的武功之外，什麼也不懂。他一直不知道，我讀書是為他讀的，記憶武功也是為他記的。若不是為了他，我寧可養些小兒玩玩，或者是彈彈琴，寫寫字。”

段譽聲道：“他當真一點也不知你……你對他這麼好？”

王語嫣道：“我對他好，他當然知道。他待我也是很好的。可是……可是，咱倆就像同胞兄妹一般，他除了正經事之外，從來不跟我說別的。從來不跟我說起，他有什麼心思。也從來不問我，我有什麼心事。”說到這里，玉頰上泛起淡淡的紅暈，神態靦腆，目中流出意。

段譽本來想跟開句玩笑，問：“你有什麼心事？”但見到的麗，便不敢唐突佳人，說道：“你也不用老是跟他談論史事武學。詩詞之中，不是有什麼子夜歌、會真詩麼？”此言一出，立即大悔：“就讓含脈脈，無由自達，豈不是好？我何必教法子？當真是傻瓜之至了。”

王語嫣更是害，忙道：“怎……怎麼可以？我是規規矩矩的閨，怎可提到這些……這些詩詞，讓表哥看輕了。”

段譽噓了口長氣，道：“是，正該如此！”心下暗罵自己：“段譽，你這家伙不是正人君子。”

王語嫣這番心事，從來沒跟誰說過，只是在自己心中千番思量，百遍盤算，今日遇上段譽這個格隨隨便便之人，不知怎地，竟然對他十分信得過，將心底的意都吐了出來。其實，暗中思慕表哥，阿朱、阿碧，以及小茶、小茗、幽草等丫環何嘗不知，只是誰都不說出口來而已。說了一陣話，心中翻悶稍去，道：“我跟你說了許多不相干的閑話，沒說到正題。林寺到底為什麼要跟我表哥為難？”

段譽眼見再也不能拖延了，只得道：“林寺的方丈做玄慈大師，他有一個師弟做玄悲。玄悲大師最擅長的武功，乃是‘韋陀杵’。”王語嫣點頭道：“那是林七十二絕藝中的第四十八門，一有只有十九招杵法，使將出來時卻極為威猛。”

段譽道：“這位玄悲大師來到我們大理，在陸涼州的戒寺中，不知怎地給人打死了，而敵人傷他的手法，正是玄悲大師最擅長的‘韋陀杵’。他們說，這種傷人的手法只有姑蘇慕容氏才會，做什麼‘以彼之道，還施彼。’”王語嫣點頭道：“說來倒也有理。”

段譽道：“除了林派之外，還有別的人也要找慕容氏報仇。”王語嫣道：“還有些什麼人？”段譽道：“伏牛派有個做柯百歲的人，他的拿手武功做什麼‘天靈千碎。’”王語嫣道：“嗯，那是伏牛派百勝鞭第廿九招中的第四個變招，雖然招法古怪，卻算不得是上乘武學，只不過是力道十分剛猛而已。”段譽道：“這人也死在‘天靈千碎’這一招之下，他的師弟和徒弟，自是要找慕容氏報仇了。”

王語嫣沉道：“那個柯百歲，說不定是我表哥殺的，玄悲和尚卻一定不是。我表哥不會‘韋陀杵’功夫，這門武功難練得很。不過，你如見到我表哥，可別說他不會這門武功，更加不可說是我說的，他聽了一定要大大生氣……”

正說到這里，忽聽得兩人急奔而來，卻是小茗和幽草。

幽草臉上神甚是驚惶，氣急敗壞的道：“小姐，不……不好啦，夫人吩咐將阿朱、阿碧二…”說到這里，頭塞住了，一時說不下去，小茗接著道：“要將這人的右手砍了，罰們擅闖曼陀山莊之罪。又說：這兩個小丫頭倘若再給夫人見到，立刻便砍了腦袋。那……那怎麼辦呢？”

段譽急道：“王姑娘，你……你快得想個法兒救救們才好！”

王語嫣也甚為焦急，皺眉道：“阿朱、阿碧二是表哥的心腹使婢，要是傷殘了們肢，我如何對得起表哥？幽草，們在那里？”幽草和朱、碧二最是好，聽得小姐有意相救，登時生出一線希，忙道：“夫人吩咐將二人送去‘花房’，我求嚴婆婆遲半個時辰手，這時趕去求懇夫人，還來得及。”王語嫣心想：“向媽求懇，多半無用，可是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當下點了點頭，帶了幽草、小茗二婢便去。

段譽瞧著輕盈的背影，想追上去再跟說幾句話，但只出一步，便覺無話可說，怔怔的站住了，回想適才跟這番對答，不由得癡了。

王語嫣快步來到上房，見母親正斜倚在床上，著壁上的一幅茶花圖出神，便了聲：“媽！”

王夫人慢慢轉過頭來，臉上神嚴峻，說道：“你想跟我說什麼？要是跟慕容家有關，我便不聽。”王語嫣道：“媽，阿朱和阿碧這次不是有意來的，你就饒了們這一回吧。”王夫人道：“你怎知道們不是有意來的？我斬了們的手，你怕你表哥從此不睬你，是不是？”王語嫣眼中淚水滾，道：“表哥是你的親外甥，你……你何必這樣恨他，就算姑媽得罪了你，你也不用惱恨表哥。”鼓著勇氣說了這幾句話，但一出口，心中便怦怦跳，自驚怎地如此大膽，竟敢出言沖撞母親。

王夫人眼如冷電，在兒臉上掃了幾下，半晌不語，跟著便閉上了眼睛。王語嫣大氣也不敢一口，不知母親心中在打什麼主意。

過了好一陣，王夫人睜開眼來，說道：“你怎知道姑媽得罪了我？什麼地方得罪了我。”王語嫣聽得聲調寒冷，一時嚇得話也答不出來。王夫人道：“你說好了。反正你現今年紀大了，不用聽我話啦。”王語嫣又急又氣，流下淚來，道：“媽，你……你這樣恨姑媽家里，自然是姑媽得罪了你。可是怎樣得罪了你，你從來不跟我說。現下姑媽也過世啦，你……你也不用再記的恨了。”王夫人厲聲道：“你聽誰說過沒有？”王語嫣搖搖頭，道：“你從來不許我出去，也不許外人進來，我聽誰說啊？”

王夫人輕輕吁了口氣，一直繃著的臉登時松了，語氣也和緩了些，說道：“我是為你好。世界上壞人太多，殺不勝殺，你年紀輕輕，一個孩兒家，還是別見壞人的好。”說到這里，突然間想起一事，說道：“新來那個姓段的花匠，說話油腔調，不是好人。要是他跟你說一句話，立時便吩咐丫頭將他殺了，不能讓他說第二句，知不知道？”王語嫣心道：“什麼第一句、第二句，只怕連一百句、二百句也說過了。”

王夫人道：“怎麼？似你這等面慈心，這一生一世可不知要吃多虧呢。”拍掌兩下，小茗了過來。王夫人道：“你傳下話去，有誰和那姓段的花匠多說一句話，兩人一齊都割了舌頭。”小茗神木然，似乎王夫人所說的乃是宰屠犬，應了聲：“是！”便即退下。王夫人向兒揮手道：“你也去吧！”

王語嫣應道：“是。”走到門邊時，停了一停，回頭道：“媽，你饒了阿朱、阿碧，命們以后無論如何不可再來便是。”王夫人冷冷的道：“我說過的話，幾時有過不作數的，你多說也是無用。”

王語嫣咬了咬牙，低聲道：“我知道你為什麼恨姑媽，為什麼討厭表哥。”左足輕輕一頓，便即出房。

王夫人道：“回來！”這兩個字說得并不如何響亮，卻充滿了威嚴。王語嫣重又進房，低頭不語。王夫人著幾上香爐中那彎彎曲曲不住的青煙，低聲道：“嫣兒，你知道了什麼？不用瞞我，什麼都說出來好了。”王語嫣咬著下，說道：“姑媽怪你胡殺人，得罪了府，又跟武林中人多結冤家。”

王夫人道：“是啊，這是我王家的事，跟他慕容家又有什麼相干？不過是你爹爹的姊姊，憑什麼來管我？哼，他慕容家幾百年來，就做的是“興復燕國”的大夢，只想聯絡天下英豪，為他慕容家所用，又聯絡又結，嘿嘿，這會兒可連丐幫與林派都得罪下來啦。”

王語嫣道：“媽，那林派的玄悲和尚決不是表哥殺的，他不會使……”剛要說到“韋陀杵”三字，急忙住口，母親一查問這三字的來歷，那段譽難免殺之禍，轉口道：“……他的武功只怕還夠不上。”

王夫人道：“是啊。這會兒他可上林寺去啦。那些多丫頭們，自然的趕著來跟你說了。‘南慕容，北喬峰’，名頭倒著實響亮得。可是一個慕容復，再加上個鄧百川，到林寺去討得了好嗎？當真是不自量力。”

王語嫣走上幾步，聲道：’媽，你怎生想法子救他一救，你派人去打個接應好不好？他……他是慕容家的一線單傳。倘若他有甚不測，姑蘇慕容家就斷宗絕代了。”王夫人冷笑道：“姑蘇慕容，哼，慕容家跟我有什麼相干？你姑媽說慕容家‘還施水閣’的藏書，勝過了咱們‘瑯●（‘擐’字的‘扌’換為‘’旁）玉’的，那麼讓的寶貝兒子慕容復到林寺去大量威風好了。”揮手道：“出去，出去！”王語嫣道：“媽，表哥……”王夫人厲聲道：“你越來越放肆了！”

王語嫣眼中含淚，低頭走了出去，芳心無主，不知如何是好，走到西廂廊下，忽聽得一人低聲問道：“姑娘，怎麼了？”王語嫣抬頭一看，正是段譽，忙道：“你……你別跟我說話。”

原來段譽見王語嫣去后，發了一陣呆，迷迷憫憫的便跟隨而來，遠遠的等候，待他從王夫人房中出來，又是不由主的跟了來。他見王語嫣臉慘然，知道王夫人沒有答允，道：“就算夫人不答允，咱們也得想個法子。”王語嫣道：“媽沒答人，那還有什麼法子可想？，，……我表哥有危難，袖手不理。”越說心中越委屈，忍不住又要掉淚。

段譽道：“嗯，慕容公子有危難……”突然想起一事，問道：“你懂得這麼多武功，為什麼自己不去幫他？”王語嫣睜著烏溜溜的眼珠，瞪視著他，似乎他這句話真是天下再奇怪不過的言語，隔了好一陣，才道：“我……我只懂得武功，自己卻不會使。再說，我怎麼能去？媽是決計不許的。”段譽微笑道：“你母親自然不會準許，可是你不會自己的走麼？我便曾自行離家出走。后來回得家去，爹爹媽媽也沒怎樣責罵。”

王語嫣聽了這幾句話，當真茅塞頓開，雙目一亮，心道：“是啊，我著出去幫表哥，就算回來給媽狠狠責打一場，那又有什麼要？當真要殺我，我總也已經幫了表哥。”想到能為了表哥而苦難，心中一陣辛酸，一陣甜，又想：“這人說他曾逃跑，嗯，我怎麼從來沒想過這種事？”

段譽看神，顯是意，當下極力鼓吹，勸道：“你老是住在曼陀山莊之中，不去瞧瞧外面的花花世界麼？”

王語嫣搖頭道：“那有什麼好瞧的？我只是擔心表哥。不過我從來沒練過武功，他當真遇上了兇險，我也幫不上忙。”段譽道：“怎麼幫不上忙？幫得上之至。你表哥跟人手，你在旁邊說上幾句，大有幫助。這作‘旁觀者清’。人家下棋，眼見輸了，我在旁指點了幾著，那人立刻就反敗為勝，那還是剛不久之前的事。”王語嫣甚覺有理，但總是鼓不起勇氣，猶豫著：“我從來沒出過門，也不知林寺在東在西。”

段譽立即自告勇，道：“我陪你去，一路上有什麼事，一切由我來應付就是。”至于他行走江湖的經歷其實也高明得有限，此刻自然決計不提。

王語嫣秀目蹙，側頭沉，拿不定主意。段譽又問：“阿朱、阿碧們怎樣了？”王語嫣道：“媽也是不肯相饒。”段譽道：“一不做，二不休，倘若阿朱、阿碧給斬斷了一只手，你表哥定要怪你，不如就去救了二人，咱四人立即便走。”王語嫣了舌頭，道：“這般的大逆不道，我媽怎肯干休？你這人膽子忒也大了！”

段譽知此時除了表哥之外，再無第二件事能打他心，當下以退為進，說道：“即然如此，咱們即刻便走，任由你媽媽斬了阿朱、阿碧的一只手。日后你表哥問起，你只推不知便了，我也決計不泄此事。”

王語嫣急道：“那怎麼可以？這不是對表哥說謊了麼？”心中大是躊躇，說道：“唉！朱碧二是他的心腹，從小便服侍他的，要是有甚好歹，他慕容家和我王家的怨可結得更加深了。”左足一頓，道：“你跟我來。”

段譽聽后“你跟我來’這四字，當真是喜從天降，一生之中，從未聽見過有四個字是這般好聽的，見向西北方行去，便跟隨在后。

片刻之間，王語嫣已來到一間大石屋外，說道：“嚴媽媽，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只聽得石屋中桀桀怪笑，一個干枯的聲音說道：“好姑娘，你來瞧嚴媽媽做花麼？”

段譽首次聽到幽草與小茗們說起，什麼阿朱、阿碧已給送到了“花房”中，當時并沒注意，此刻聽到這氣森森的聲音說道“花房”三字，心中驀地里一凜：“什麼‘花房’？是種花的料麼”啊喲，是了，王夫人殘忍無比，將人活生生的宰了，當作茶花的料。要是我們已來遲了一步，朱碧二的右手已給斬下來做了料，那便如何是好？”心中怦怦跳，臉上登時全無。

王語嫣道：“嚴媽媽，我媽有事跟你說，請你過去。”石屋里那子道：“我正忙著。夫人有什麼要事，要小姐親自來說？”王語嫣道：“我媽說……嗯，們來了沒有？”

一面說，一面走進石屋。只見阿朱和阿碧二人被綁在兩鐵柱子上，口中塞了什麼東西，眼淚汪汪的，卻說不出話來，段譽探頭一看，見朱碧二尚自無恙，先放了一半心，再看兩旁時，稍稍平靜的心又大跳特跳起來。只見一個弓腰曲背的老婆子手中拿著一柄雪亮的長刀，旁一鍋沸水，煮得直冒水氣。

王語嫣道：“嚴媽媽，媽說你先放了們，媽有一件要事，要向們問個清楚。”

嚴媽媽轉過頭來，段譽眼見容貌丑陋，目中盡量煞氣，兩尖尖的犬齒了出來，便似要咬人一口，登覺說不出的惡心難，只見點頭道：“好，問明白之后，再送回來砍手。”喃喃自言自語：“嚴媽媽最不看的就是貌姑娘。這兩個小妞兒須得砍斷一只手，那才好看。我跟夫人說說，該得兩只手都斬了才是，近來花不大夠。”段譽大怒，心想這老婆子作惡多端，不知已殺了多人，只恨自己手無縛之力，否則須當結結實實打幾個，打掉兩三枚牙齒，這才去放朱碧二。

嚴媽媽年紀雖老，耳朵仍靈，段譽在門外呼吸重，登時便給聽見了，問道：“誰在外邊？”頭出來一張，見到段譽，惡狠狠的問道：“你是誰？”段譽笑道：“我是夫人命我種茶花的花兒匠，請問嚴媽媽，有新鮮上好的花沒有？”嚴媽媽道：“你等一會，過不多時就有了。”轉過頭來向王語嫣道：“小姐，表爺很喜歡這兩個丫頭吧？”

王語嫣道：“是啊，你還是別傷了們的好。”嚴媽媽點頭道：“小姐，夫人吩咐，割了兩個小丫頭的右手，趕出莊去，再對們說：“以后只要再給我見到，立刻砍了腦袋！’是不是？”王語嫣道：“是啊。”這兩字一出口，立時知道不對，急忙手按住了。段譽暗暗苦：“唉，這小姐，連撒個謊也不會。”

幸好嚴媽媽似乎年老胡涂，對這個大破綻全沒留神，說道：“小姐，麻繩綁得很，你來幫我解一解。”

王語嫣道：“好吧！”走到阿朱旁，去解縛住手腕的麻繩，驀然間喀喇一聲響，鐵柱中出一孤形鋼條，套住了的纖腰，王語嫣“啊”的一聲，驚呼了出來。那鋼條套住在腰間，尚有數寸空隙，但要出，卻是萬萬不能。

段譽一驚，忙搶進屋來，喝道：“你干什麼？快放了小姐。”

嚴媽媽嘰嘰嘰的連聲怪笑，說道：“夫人即說再見到兩個小丫頭，立時便砍了腦袋，怎會們去問話？夫人有多丫頭，何必要小姐親來？這中間古怪甚多。小姐，你在這兒待一會，讓我去親自問過夫人再說。”

王語嫣怒道：“你沒上沒下的干什麼？快放開我！”嚴媽媽道：“小姐，我對夫人忠心耿耿，不敢做半點錯事。慕容家的姑太太實在對夫人不起，說了許多壞話，誹謗夫人的清白名聲，別說夫人生氣，我們做下人的也是恨之骨。哪一日只要夫人一點頭，我們立時便去掘了姑太太的墳，將尸骨拿到花房來，一般的做了花。小姐，我跟你說，姓慕容的沒一個好人，這兩個小丫頭，夫人是定然不會相饒的。但小姐即這麼吩咐，待我去問過夫人再說，倘然確是如此，老婆子再向小姐磕頭陪不是，你用家法板子打老婆子背脊好了。”王語嫣大急，道：“喂，喂，你別去問夫人，我媽要生氣的。”

嚴媽媽更無懷疑，小姐定是背了母親弄鬼，為了回護表哥的使婢，假傳號令。要乘機領功，說道：“很好，很好！小姐稍待片刻，老婆子一會兒便來。”王語嫣道：“你別去，先放開我再說。”嚴媽媽那來理，快步便走出屋去。

段譽見事急，張開雙手，攔住去路，笑道：“你放了小姐，再去請問夫人，豈不是好？你是下人，得罪了小姐，終究不妙。”

嚴媽媽瞇著一雙小眼，側過了頭，說道：“你這小子很有點不妥。”一翻手便抓住了段譽的手腕，將他拖到鐵柱邊，扳機柱，喀的一聲，鐵柱中出鋼環，也圈住了他腰。段譽大急，右手牢牢抓住左手手腕，死也不放。

嚴媽媽一給他抓住，立覺中力源源不斷外泄，說不出的難，怒喝：“放開手！”一出聲呼喝，力外泄更加快了，猛力掙扎，不開段譽的掌握，心下大駭，道：“臭小子……你干什麼，快放開我。”

段譽和丑陋的臉孔相對，其間相距不過數寸。他背心給鐵柱頂住了，腦袋無法后仰，眼見既黃且臟的利齒似乎便要來咬自己咽。又是害怕，又想作嘔，但知此刻千鈞一發，要是放了，王語嫣固重責，自己與朱碧二更將命不保，只有閉上眼睛不去瞧。

嚴媽媽道：“你……你放不放我？”語聲已有氣無力。段譽最初吸取無量劍七弟子的力需時甚久，其后更得了不高手的部份力，他力越強，北冥神功的吸力也就越大，這時再吸嚴媽媽的力，那只片刻之功。嚴媽媽雖然兇悍，力卻頗有限，不到一盞茶時分，已然神委頓，只上氣不接下氣的道：“放……開我，放……放……放手……”

段譽道：“你開機括先放我啊。”嚴媽媽道：“是，是！”蹲下來，出右手去撥藏在桌子底下的機括，喀的一響，圈在段譽腰間的鋼環了回去。段譽指著王語嫣和朱碧二，命立即放人。

嚴媽媽指去扳扣住王語嫣的機括，扳了一陣，竟紋不。段譽怒道：“你還不快放了小姐？”嚴媽媽愁眉苦臉的道：“我……半分力氣也沒有了。”

段譽手到桌子底下，到了機鈕用力一扳，喀的一聲，圈在王語嫣腰間的鋼環緩緩進鐵柱之中。段譽大喜，但右手兀自不敢就此松開嚴媽媽的手腕，拾起地下長刀，挑斷了縛在阿碧手上的麻繩。

阿碧按過刀來，割開阿朱手上的束縛。兩人取出口中的麻核桃，又驚又喜，半響說不出話來。

王語嫣向段譽瞪了幾眼，臉上神又是詫異，又有些鄙夷，說道：“你怎麼會使‘化功’？這等污穢的功夫，學來干什麼？”

段譽搖頭道：“我這不是‘化功。’”心想如從頭述說，一則說來話長，二則未必信，不如隨口造個名稱，便道：“這是我大理段氏家傳的‘六融雪功’，是從一指和六脈神劍中變化出來的，和化功一正一邪，一善一惡，全然的不可同日而語。”

王語嫣登時便信了，嫣然一笑，說道：“對不起，那是我孤陋寡聞。大理段氏的一指和六脈神劍我是久仰的了，‘六融雪功’卻是今日第一次聽到。日后還要請教。”

段譽聽得人肯向自己求教，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小姐但有所詢，自當和盤托出，不敢于有半點藏私。”

阿朱和阿碧萬萬料不到段譽會在這急關頭趕到相救，而見他和王小姐談得這般投機，更是大詫異。阿朱道：“姑娘，段公子，多謝你們兩位相救。我們須得帶了這嚴媽媽去，免得泄機。”

嚴媽媽大急，心想給這小丫頭帶了去，十九命難保，道：“小姐，小姐，慕容家的姑太太說夫人漢子，說你……”阿朱左手住面頰，右手便將自己里吐出來的麻核桃塞口中。

段譽笑道：“妙啊，這是慕容門風，作‘以彼之道，還施彼。’”

王語嫣道：“我跟你們一起去，去瞧瞧他……”說著滿臉紅暈，低聲道：“瞧瞧他……他怎樣了。”一直猶豫難決，剛才一場變故卻幫下了決心。

阿朱喜道：“姑娘肯去援手，當真再好也沒有了。那麼這嚴媽即也不用帶走啦。”二拉過嚴媽媽，推到鐵柱之旁，扳機括，用鋼環圈住了。四人輕輕帶上了石屋的石門，快步走向湖邊。

幸好一路上沒撞到莊上婢仆，四人上了朱碧二劃來的小船，扳漿向湖中劃去。阿朱、阿碧、段譽三人一齊扳漿，直到再也不見曼陀山莊花樹的毫影子，四人這才放心。但怕王夫人駛了快船追來，仍是手不停劃。

劃了半天，眼見天向晚，湖上煙霧漸濃，阿朱道：“姑娘，這兒離婢子的下較近，今晚委出你暫住一宵，再商量怎生去尋公子，好不好？”王語嫣道：“嗯，就是這樣。”離曼陀山莊越遠，越是沉默。

段譽見湖上清風拂的衫子，黃昏時分，微有寒意，心頭忽然到一陣凄涼之意，初出來時的歡樂心漸漸淡了。

又劃良久，出來各人的眼鼻都已朦朦朧朧，只見東首天邊有燈火閃爍。阿碧道：“那邊有燈火，就是阿朱姊姊的聽香水榭。”小船向著燈火直劃。段譽忽想：“此生此世，只怕再無今晚之，如此湖上泛舟，若能永遠到不了燈火，豈不是好？”突然間眼前一亮，一顆大流星從天邊劃過，拖了一條長長的尾。

王語嫣低聲說了句，段譽卻沒聽得清楚。黑暗之中，只聽幽幽嘆了口氣。ＵU看書 www.uukanshu．com阿碧聲道：“姑娘放心，公子這一生逢兇化吉，從來沒遇到過什麼危難。”王語嫣道：“林寺名數百年，畢竟非同小可。但愿寺中高僧明白道理，肯聽表哥分說，我就只怕……就只怕表哥脾氣大，跟林寺的和尚們言語沖突起來，唉……”頓了一頓，輕輕的道：“每逢天上飛過流星，我這愿總是許不。”

江南自來相傳，當流星橫過天空之時，如有人能在流星消失前說一個愿，則不論如何為難之事，都能如意稱心。但流星總是一閃即沒，許愿者沒說得幾個字，流星便已不見。千百年來，江南的小兒不知因此而懷了多夢想，遭了多失。王語嫣雖于武學所知極多，那兒懷，和尋常的農家孩、湖上姑娘也沒什麼分別。

段譽聽了這句話，心中又是一陣難過。明知所許的愿必和慕容公子有關，定時祈求他平安無恙，萬事順遂。驀地想起：“在這世界上，可也有哪一個，會如王姑娘這般在暗暗為我許愿麼？婉妹從前我甚深，但既知我是的兄長之后，自當另有一番心。這些日子中不知到了何？是否愚上了如意郎君？鐘靈呢？知不知我是的親哥哥？就算不知，偶爾想到我之時，也不過心中一，片刻間便拋開了，決不致如王姑娘這般，對意中人如此銘心刻骨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