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15章 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義

這人背上負著五只布袋,是丐幫的五袋弟子。他逃得極是匆忙,不問可知,自是假傳號令、騙項長老上船去之人了。傳功、執法兩長老相對嘆息一聲,并不說話。只見人影一晃,一人搶出來攔在那五袋弟子前。那人滿臉紅,手持鬼頭刀,正是四大長老中的吳長老,厲聲喝道:“劉竹莊,你為什麼要逃?”那五袋弟子聲道:“我……我……我……”連說了六七個“我”字,再也說不出第二個字來。

吳長老道:“咱們為丐幫弟子,須當遵守祖宗法。大丈夫行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敢作敢為,也敢擔當。”轉過來向喬峰道:“喬幫主,我們大伙兒商量了,要廢去你的幫主之位。這件大事,宋奚陳吳四長老都是參與的。我們怕傳功、執法兩位長老不允,是以設法將他們囚起來。這是為了本幫的大業著想,不得不冒險而為。今日勢頭不利,被你占了上風我們由你置便是。吳長風在丐幫三十年,誰都知道我不是貪生怕死的小人。”說著當的一聲,將鬼頭刀遠遠擲了開去,雙臂抱在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氣。

他侃侃陳辭,將“廢去幫主”的謀吐了出來,諸幫眾自是人人震。這幾句話,所有參與謀之人,心中無不明白,可就誰也不敢宣之于口,吳長風卻第一個直言無

執法長老白世鏡朗聲道:“宋奚陳吳四長老背叛幫主,違犯幫規第一條。執法弟子,將四長老綁上了。”他手下執法的弟子取過牛筋,先去給吳長風上綁。吳長風含笑而立,毫不反抗。跟著宋奚二長老也拋下兵刃,反手就縛。

陳長老臉極是難看,喃喃的道:“懦夫,懦夫!群起一戰,未必便輸,可是誰都怕了喬峰。”他這話確是不錯,當全冠清被制服之初,參與謀之人如果立時發難,喬峰難免寡不敵眾。即是傳功、執法二長老,大仁、大義、大信、大勇、大禮五舵主一齊回歸,仍是叛眾人數居多。然而喬峰在眾人前面這麼一站,凜然生威,竟是誰也不敢搶出手,以致良機坐失,一個個的束手就縛。待得宋奚吳三長老都被綁縛之后,陳長老便決心一戰,也已孤掌難鳴了。他一聲嘆息,拋下手中麻袋,讓兩名執法弟子在手腕上和腳踝上都綁上了牛筋。

此時天已全黑,白世鏡吩咐弟子燃起火堆。火照在被綁各人的臉上,顯出來的盡是一片沮喪沉之意。

白世鏡凝視劉竹莊,說道:“你這等行逕,還配做丐幫的弟子嗎?你自己了斷呢,還是須得旁人手?”劉竹莊道:“我……我……”底下的話仍是說不出來,但見他邊單刀,想要橫刀自刎,但手臂抖得極是厲害,竟無法向自己頸中割去。一名執法弟子道:“這般沒用,虧你在丐幫中耽了這麼久。”抓住他右臂,用力一揮,割斷了他頭。劉竹莊道:“我……謝謝……”隨即斷氣。

原來丐幫中規矩,凡是犯了幫規要死刑的,如果自行了斷,幫中仍當他是兄弟,只須一死,便洗清了一切罪孽。但如由執法弟子手,那麼罪孽永遠不能清。適才那執法弟子見劉竹莊確有自刎之意,只是力有不逮,這才出手相助。

段譽與王語嫣、阿朱、阿碧四人,無意中撞上了丐幫這場大變,都覺自己是局外人,窺人私,極是不該,但在這時退開,卻也已不免引起丐幫中人的疑忌,只有坐得遠遠地,裝得漠不關心。眼見李春來和劉竹莊接連自濺當場,尸橫就地,不久之前還是威風凜凜的宋奚陳吳四長老一一就縛,只怕此后尚有許多驚心魄的變故。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境甚是尷尬。段譽與喬峰義結金蘭,風波惡中毒后喬峰代索解藥,王語嫣和朱碧雙姝都對喬峰心存激,這時見他平定逆,將反叛者一一制,自是代他歡喜。

喬峰怔怔的坐在一旁,叛徒就縛,他心中卻殊無勝利與喜悅之,回思自上代汪幫主深恩,以幫主之位相授,執掌丐幫八年以來,經過了不大風大浪,解紛爭,外抗強敵,自己始終竭力以赴,不存半點私心,將丐幫整頓得好生興旺,江湖上威名赫赫,自己實是有功夫過,何以突然之間,竟有這許多人謀反叛?若說全冠清懷野心,意圖傾覆本幫,何以連宋長老、奚長老這等元老,吳長風這等耿直漢子,均會參與其事?難道自己無意之中做了什麼對不起眾兄弟之事,竟連自己也不知麼?

白世鏡朗聲道:“眾位兄弟,喬幫主繼任上代汪幫主為本幫首領,并非巧取豪奪,用什麼不正當手段而得此位。當年汪幫主試了他三大難題,命他為本幫立七大功勞,這才以打狗棒相授。那一年泰山大會,本幫人圍攻,境十分兇險,全仗喬幫主連創九名強敵,丐幫這才轉危為安,這里許多兄弟都是親眼得見。這八年來本幫聲譽日隆,人人均知是喬幫主主持之功。喬幫主待人仁義,事麼允,咱們大伙兒擁戴尚自不及,為什麼居然有人豬油蒙了心,意會起意叛?全冠清,你當眾說出來!”

全冠清被喬峰拍啞,對白世鏡的話聽得清清楚楚,苦于無法開口回答,喬峰走上前去,在他背心上輕輕拍了兩下,解開他的道,說道:“全舵主,我喬峰做了什麼對不起眾兄弟這事,你盡管當面指證,不必害怕,不用顧忌。”

全冠清一躍站起,但間兀自酸麻,右膝跪倒,大聲道:“對不起眾兄弟的大事,你現今雖然還沒有做,但不久就要做了。”說完這句話,這才站直子。

白世鏡厲聲道:“胡說八道!喬幫主為人事,明磊落,他從前既沒做過歹事,將來更加不會做。你只憑一些全無佐證的無稽之言,便煽人心,意圖背叛幫主。老實說,這些謠言也曾傳進我的耳里,我只當他是大放狗屁,老子一拳頭便將放屁之人打斷了三條肋骨。偏有這麼些胡涂頂的家伙,聽信了你的胡說八道,你說來說去,也不過是這麼幾句話,快快自行了斷吧。”

喬峰尋思J:“原來在我背后,早有許多不利于我的言語,白長老也聽到了,只是不便向我提起,那自是難聽之極的話了。大丈夫事無不可對人言,那又何必瞞?”于是溫言道:“白長老,你不用急,讓全舵主從頭至尾,詳詳細細說個明白。連宋長老、奚長老他們也都反對我,想必我喬峰定有不對之。”

奚長老道:“我反叛你,是我不對,你不用再提。回頭定案之后,我自行把矮脖子上的大頭割下來給你便是。”他這句話說得稽,各人心中卻均沉痛,誰都不線毫笑容。

白世鏡道:“幫主吩咐的是。全冠清,你說吧。”

全冠清見與自己同謀的宋奚陳吳四長老均已就縛,這一仗是輸定了,但不能不作最后的掙扎,大聲道:“馬副幫主為人所害,我相信是出于喬峰的指使。”

喬峰全一震,驚道:“什麼?”

全冠清道:“你一直憎惡馬副幫主,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總覺若不除去這眼中之釘,你幫主之位便不安穩。”

喬峰緩緩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我和馬副幫主雖不甚深,言談雖不甚投機,但從來沒存過害他的念頭。皇天后土,實所共鑒。喬峰若有加害馬大元之意,教我敗名裂,千刀之禍,為天下好漢所笑。”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懇,這副莽莽蒼蒼的英雄氣概,誰都不能有毫懷疑。

全冠清卻道:“然則咱們大伙到姑蘇來找慕容復報仇,為什麼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與敵人勾結?”指著王語嫣等三個道:“這三人是慕容復的家人眷屬,你加以庇護。”指著段譽道:“這人是慕容復的朋友,你卻與之結為兄弟……”

段譽連連搖手,說道:“非也,非也!我不是慕容復的朋友,我從未見過慕容公子之面,這三位姑娘,說是慕容公子的家人親戚則可,說是眷屬卻未必。”他想王語嫣只是慕容復的“親戚”,絕非“眷屬”,其間分別,不可不辨。

全冠清道:‘非也非也”包不同是慕容復屬下的金風莊莊主,‘一陣風風波惡’是慕容復手下的玄霜莊莊主,他二人若非得你喬解圍,早就一個刀分尸,量個中毒斃命。此事大伙兒親眼目睹,你還有什麼抵賴不?”

喬峰緩緩說道:“我丐幫開幫數百年,在江湖上人尊崇,并非恃了人多勢眾、武功高強,乃是由于行俠仗義、主持公道之故。全舵主,你責我庇護這三位年輕姑娘,不錯,我確是庇護們,那是因為我惜本幫數百年來的令名,不肯讓天下英雄說一句‘丐幫眾長老合力欺侮三個稚弱子’。宋奚陳吳四長老,那一位不是名重武林的前輩?丐幫和四位長老的名聲,你不惜,幫中眾兄弟可都惜。”

眾人聽了這幾句話,又向王語嫣等三個滴滴的姑娘瞧了幾肯,都覺極是有理,倘若大伙和這三個姑娘為難,傳了出去,確是大損丐幫的名聲。

白世鏡道:“全冠清,你還有什麼話說?”轉頭向喬峰道:“幫主,這等不識大的叛徒,不必跟他多費舌,按照叛逆犯上的幫規刑便了。”

喬峰心想:“白長老一意要盡快決全冠清,顯是不讓他吐不利于我的言語。”朗聲道:“全舵主能說得這許多人謀作,必有極重大的原因。大丈夫行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眾位兄弟,喬峰的所作所為,有何不對,請大家明言便是。”

吳長風嘆了口氣,道:“幫主,你或者是個裝腔作勢的大雄,或者是個直腸直肚的好漢子,我吳長風沒本事分辨,你還是及早將我殺了吧。”喬峰心下大疑,問道:“吳長老,你為什麼說我是個欺人的騙子?你……你……什麼地方疑心我?”吳長風搖了搖頭,說道:“這件事說起來牽連太多,傳了出去,丐幫在江湖上再也抬不起頭來,人人要瞧我們不起。我們本來想將你一刀殺死,那就完了。”

喬峰更加墮五里霧澡,不著半點頭腦,喃喃道:“為什麼?為什麼?”抬起頭來,說道:“我救了慕容復手下的兩員大將,你們就疑心我和他有所勾結,是不是?可是你們謀叛在先,我救人在后,這兩件事拉不上干系。再說,此事是對是錯,這時候還難下斷語,但我總覺得馬副幫主不是慕容復所害。”

全冠清道:“何以見得?”這句話他本已問過一次,中間變故陡起,打斷了話題,直至此刻又再提起。

喬峰道:“我想慕容復是大英雄、好漢子,不會下手去剎害馬二哥。”

王語嫣聽得喬峰稱慕容復為“大英雄、好漢子”,芳心大喜,心道:“這位喬幫主果然也是個大英雄、好漢子。”

段譽卻眉頭微蹙,心道:“未必,未必!慕容復不見得是什麼大英雄、好漢子。”

全冠清道:“這兩個月來,江湖上被害的高手著實不,都是死于各人本名絕技之下。人人皆知是姑蘇慕容氏所下毒手。如此辣手殺害武林中朋友,怎能說是英雄好漢?”

喬峰在場中緩緩踱步,說道:“眾位兄弟,昨天晚上,我在江長江邊上的江樓頭飲酒,遇到一位中年儒生,居然一口氣連盡十大碗酒,面不改,好酒量,好漢子!”

段譽聽到這里,不微笑,心想:“原來大哥昨天晚上又和人家賭酒來著。人家酒量好,喝酒爽氣,他就心中喜歡,說人家是好漢子,那只怕也不能一概而論。”

只聽喬峰又道:“我和他對飲三碗,說起江南的武林人,他自夸掌法江南第二,第一便是慕容復慕容公子。我便和他對了三掌。第一掌、第二掌他都接了下來,第三掌他左手中所持的酒碗震得碎,瓷片劃得他滿臉都是鮮。他神自若,說道:‘可惜!可惜!可惜了一大碗好酒。’我大起惜之心,第四掌便不再出手,說道:“閣下掌法妙,‘江南第二’四字,當之無愧”。他道:‘江南第二,天下第屁!’我道:‘兄臺不必過謙,以掌法而論,兄臺實可算得是一流好手。’他道:‘原來是丐幫喬幫主駕到,兄弟輸得十分服氣,多承你手下留,沒讓我傷,我再敬你一碗!’咱們二人對飲三碗。分手時我問他姓名,他說復姓公冶,單名一個‘乾”字。這不是乾坤之乾,而是干杯之干。他說是慕容公子的下屬,是赤霞莊的莊主,邀我到他莊上去大飲三日。眾位兄弟,這等人,你們說是如何?是不是好朋友?”

吳長風大聲道:“這公冶乾是好漢子,好朋友!幫主,什麼時候你給我引見引見。”他也不想自己犯上作,已階下之囚,轉眼間便要死,聽到有人說起英雄好漢,不便起結之心。喬峰微微一笑,心下暗暗嘆息:“吳長風豪邁痛快,不意牽連在這場逆謀之中。”宋長老問道:“幫主,后來怎樣?”

喬峰道:“我和公冶乾告別之后,便趕路向無錫來,行到二更時分,忽聽到有兩個人站在一條小橋上大聲爭吵。其時天已全黑,居然還有人吵之不休,我覺得奇怪,上前一看,只見那條小橋是條獨木橋,一端站著個黑漢子,另一端是個鄉下人,肩頭挫著一擔大糞,原來是兩人爭道而行。那黑漢子鄉下人退回去,說是他先到橋頭。鄉下人說挑了糞擔,沒法退回,要黑漢子退回去。黑漢子道:‘咱們已從初更耗到二更,便再從二更耗到天明。我還是不讓。’鄉下人道:‘你不怕我的糞擔臭,就這麼耗著。’黑漢子道:‘你肩頭著糞擔,只要不怕累,咱們就耗到底了。’”

“我見了這副形,自是十分好笑,心想:‘這黑漢子的脾氣當真古怪,退后幾步,讓他一讓,也就是了,和這個挑糞擔的鄉下人這麼面對面的干耗,有什麼味道?聽他二人的說話,顯是已耗了一個更次。’我好奇心起,倒想瞧個結果出來,要知道最后是黑漢子怕臭投降呢,還是鄉下人累得認輸。我可不愿多聞臭天,在上風頭遠遠站著。只聽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江南土話,我也不大聽得明白,總之是說自己道理直。那鄉下人當真有狠勁,將糞擔從左肩換到右肩,雙從右肩換到左肩,就是不肯退后一步。”

段譽王語嫣,又阿朱、阿碧,只見三個都笑瞇瞇的聽著,顯是極興味,心想:“這當兒幫中大叛待決,勢何等急,喬大哥居然會有閑逸致來說這等小事。這些故事,王姑娘們自會覺得有趣,怎地喬大如此英雄了得,竟也自心猶存?”

不料丐幫數百名幫眾,人人都肅靜傾聽,沒一人以喬峰的言語無卿。

喬峰又道:“我看了一會,漸漸驚異起來,發覺那黑漢子站在獨木橋上,形不如山,竟是一位負上乘武功之士。那挑糞的鄉下人則不過是個常人,雖然生得結實壯健,卻是半點武功也不會的。我越看越是奇怪,尋思:這思漢子武功如此了得,只消出一個小指頭,便將這鄉下人連著糞擔,一起推了河中,可是他卻全然不使武功。像這等高手,照理應當涵養甚好,就算不愿讓了對方,那麼輕輕一縱,從那鄉下人頭頂飛躍而過,卻又何等容易,他偏偏要跟這鄉下人嘔氣,真正好笑!

“只聽那黑漢子提高了嗓子大聲說道:‘你再不讓我,我可要罵人了!’鄉下人道:‘罵人就罵人。你會罵人,我不會罵麼?’他居然搶先出口,大罵起來。黑漢子便跟他對罵。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各種古里古怪的污言穢語都罵將出來。這些江南罵人的言語,我十句里也聽不懂半句。堪堪罵了小半個時辰,那鄉下人已累得筋疲力盡,黑漢子力充沛,仍是神完氣足。我見那鄉下人子搖晃,看來過不到一盞茶時分,便要摔河了。

“突然之間,那鄉下人將手糞桶,抓起一把糞水,向黑漢子夾頭夾臉擲了過去。黑人萬料不到他竟會使潑,‘阿喲’一聲,臉上口中已被他擲滿糞水。我暗:‘糟糕,這鄉下人自尋死路,卻又怪得誰來?’眼見那黑漢子大怒之下,手掌一起,便往鄉下人的頭頂拍落。”

段譽耳中聽的是喬峰說話,眼中卻只見到王語嫣櫻口微張,極是關注。一瞥眼間,只見阿朱與阿碧相顧微笑,似乎渾不在意。

只聽喬峰繼續道:“這變故來得太快,我為了怕聞臭氣,站在十數丈外,便想去救那鄉下人,也已萬萬不及。不料那黑漢子一掌剛要擊上那鄉下人的天靈蓋,突然間手掌停在半空,不再落下,哈哈一笑,說道:‘老兄,你跟我比耐心,到底是誰贏了?’那鄉下人也真憊懶,明明是他輸了,卻不肯承認,說道:‘我挑了糞擔,我然是你占了便宜,不信你挑糞擔,我空站著,且看誰輸誰贏?’那黑漢子道:‘也說的是!’手從他肩頭接過糞擔,左臂直,手掌放在扁擔中間,平平托住。”

“那鄉下人見他只手平托糞擔,臂與肩齊,不由得呆了,只說:‘你……你……’黑漢子笑道:‘我就這麼托著,不許換手,咱們對耗,是誰輸了,誰就喝干了這一擔大糞。’那鄉下人見了他這等神功,如何再敢和他爭鬧,忙向后退,不料心慌意,踏了個空,便向河中掉了下去。黑漢子出右手,抓住了他領,右臂平舉,這麼左邊托一擔糞,右邊抓一個人,哈哈大笑,說道:‘過癮,過癮!’子一縱,輕輕落到對岸,將鄉下人和糞擔都放在地下,展開輕功,桑林之中而去。”

“這黑漢子口中被潑大糞,若要殺那鄉下人,只不過舉手之勞。就算不肯隨便殺人,那麼打他幾拳,也是理所當然,可是他毫不恃技逞強。這個人的子確是有點兒特別,求之武林之中,可說十分難得。眾位兄弟,此事是我親眼所見,我和他相距甚遠,諒他也未必能發見我的蹤跡,以致有意做作。像這樣的人,算不算得是好朋友、好漢子?”

吳長老、陳長老、白長老等齊聲道:“不錯,是好漢子!”陳長老道:“可惜幫主沒問他姓名,否則也好讓大伙兒知道,江南武林之中,有這麼一號人。”

喬峰緩緩的道:“這位朋友,適才曾和陳長老過手,手背被陳長老的毒蝎所傷。”陳長老一驚,道:“是一陣風風波惡!”喬峰點了點頭,說道:“不錯!”

段譽這才明白,喬峰所以詳詳細細的說這段鐵事,旨在敘述風波惡的格,心想此人面貌丑陋,鬧喜斗,原來天卻極善良,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剛才王語嫣關心而失碧雙姝相顧微笑,自因朱碧二知風波惡的,既知莫名其妙與人斗氣者必是此君,而此君又決不會濫殺無辜。

只聽喬峰說道:“陳長老,咱們丐幫自居為江湖第一大幫,你是本幫的首要人份名聲,與江南一個武人風波惡自不可同日而語。風波惡能在辱之余不傷無辜,咱們丐幫的高手,豈能給他比了下去?”陳長老面紅過耳,說道:“幫主教訓得是,你要我給他解藥,原來是為聲名份著想。陳孤雁不知幫主的意,反存怨責之意,真如木牛蠢驢一般。”喬峰道:“顧念本幫聲名和陳長老的份,此事尚在其次。咱們學武之人,第一不可濫殺無辜。陳長老就算不是本幫的首腦人,不是武林中赫有名的耆宿,那也不能不問青紅皂白的取人命啊!”陳長老低頭說道:“陳孤雁知錯了。”

喬峰見這一席話居然說服了四大長老中最為桀傲不馴的陳孤雁,心下甚喜,緩緩的道:“那公冶乾豪邁過人,風波惡是非分明,包不同瀟灑自如,這三位姑娘也都溫文良善。這些人不是慕容公子的下屬,便是他的戚友。常言說得好:以類聚,人以群分。眾位兄弟請平心靜氣的想一想:慕容公子相的都是這麼一干人,他自己能是大大惡、卑鄙無恥之徒麼?”丐幫高手大都重義氣、朋友,聽了均覺有理,好多人出聲附和。

全冠清卻道:“幫主,依你之見,殺害馬副幫主的,決計不是慕容復了?”

喬峰道:“我不敢說慕容復定是殺害馬副幫主的兇手,卻也不敢說他一定不是兇手。報仇之事,不必急在一時。我們須當詳加訪查,查明是慕容復,自當抓了他來為馬副幫主報仇雪恨,如查明不是他,終須捉到趙兇為止。倘若單憑胡猜測,竟殺錯了好人,真兇卻逍遙自在,暗中笑丐幫胡涂無能,咱們不但對不起被錯殺了的冤枉之人。對不起馬副幫主,也敗壞了我丐幫響當當的名頭。眾兄弟走到江湖之上,給人譏笑嘲罵,滋味好得很嗎?”

丐幫群雄聽了,盡皆容。傳功長老一直沒出聲,這時著頷下稀稀落落的胡子,說道:“這話有理。當年我錯殺了一個無辜好人,至今耿耿,唔,至今耿耿!”

吳長風大聲道:“幫主,咱們所以叛你,皆因誤信人言,只道你與馬副幫主不和,暗里勾結姑蘇慕容氏下手害他。種種小事湊在一起,竟不由得人不信。現下一想,咱們實在太過胡涂。白長老,你請法刀來,依照幫規,咱們自行了斷便是。”

白世鏡臉如寒霜,沉聲道:“執法弟子,請本幫法刀。”

他屬下九名弟子齊聲應道:“是!”每人從背后布袋中取出一個黃布包袱,打開包袱,取出一柄短刀。九柄燦然的短刀并列在一起,一樣的長短大小,火照耀之下,刀刃上閃出藍森森的采。一名執法弟子捧過一段樹木,九人同時將九柄短刀了木中,隨手而,足見九刀鋒銳異常。九人齊聲道:“法刀齊集,驗明無誤。”

白世鏡嘆了口氣,說道:“本奚陳吳四長老誤信人言,圖謀叛,危害本幫大業,罪當一刀死。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造遙眾,鼓,罪當九刀死。參與叛的各舵弟子,各領罪責,日后詳加查究,分別罰。”

他宣布了各人的罪刑,眾人都默不作聲。江湖上任何幫會,凡背叛本幫、謀害幫主的,理所當然的予以死,誰都不會有什麼異言。眾人參與圖謀之時,原已知道這個后果。

吳長風大踏步上前,對喬峰躬說道:“幫主,吳長風對你不起,自行了斷。盼你知我胡涂,我死之后,你原諒了吳長風。”說著走到法刀之前,大聲道:“吳長風自行了斷,執法弟子松綁。”一名執法弟子道:“是!”上前要去解他的綁縛,喬峰喝道:“且慢!”

吳長風登時臉如死灰,低聲道:“幫主,我罪孽太大,你不許我自行了斷?”

丐幫規矩,犯了幫規的人倘若自行了斷,則死后聲名無污,罪行劣跡也決不外傳,江湖上若有人數說他的惡行,丐幫反而會出頭干涉。武林中好漢誰都將名聲看得極重,不肯令自己死后的名字尚人損辱,吳長風見喬峰不許他自行了斷,不愧惶集。

喬峰不答,走到法刀之前,說道:“十五年前,契丹國侵雁門關,宋長老得知訊息,三日不,四晚不睡,星夜趕回,報知急軍,途中連斃九匹好馬,他也累得傷,口吐異。終于我大宋守軍有備,契丹胡騎不逞而退。這是有功于國的大事,江湖上英雄雖然不知中詳,咱們丐幫卻是知道的。執法長老,宋長老功勞甚大,盼你察,許他將功贖罪。”

白世鏡道:“幫主代宋長老求,所說本也有理。但本幫幫規有云:‘叛幫大罪,決不可赦赦,縱有大功,亦不能贖。以免自恃有功者驕橫生事,危及本幫百代基業。’幫主,你的求于幫規不合,咱們不能壞了歷代幫主傳下來的規矩。”

宋長老慘然一笑,走上兩步,說道:“執法長老的話半點也不錯。咱們既然居長老之位,哪一個不是有過不汗馬功勞?倘若人人追論舊功,那麼什麼罪行都可犯了。幫主,請你見憐,許我自行了斷。”只聽得喀喀兩聲響,縛在他手腕上的牛筋已被崩斷。

群丐盡皆容。那牛筋又堅又韌,便是用鋼刀利刃斬割,一時也未必便能斫斷,宋長老卻于舉手之間便即崩斷,不愧為丐幫四大長老之首。宋長老雙手一束縛,手便去抓面前的法刀,用以自行了斷。不料一和的將過來,他手指和法刀相距尺許,便不過去,正是喬峰不令他取刀。

宋長老慘然變道:“幫主,你……”喬峰一手,將左首條一柄法刀拔起。宋長老道:“罷了,罷了,我起過殺害你的念頭,原是罪有應得,你下手罷!”眼前刀一閃,噗的一聲輕響,只見喬峰將法刀了他自己左肩。

群丐“啊”的一聲大,不約而同的都站起來。段譽驚道:“大哥,你!”連王語嫣這局外之人,也是為這變故嚇得花容變道:“喬幫主,你不要……

喬峰道:“白長老,本幫幫規之中,有這麼一條:‘本幫弟子犯規,不得輕赦,幫主卻加寬容,亦須自流鮮,以洗凈其罪。’是也不是?”

白世鏡臉容仍是僵如石,緩緩的道:“幫規是有這麼一條,但幫主自流鮮,洗人之罪,亦須想想是否值得。”

喬峰道:“只要不壞祖宗法,那就好了。”轉過來,對著奚長老道:“奚長老當年指點我的武功,雖無師父之名,卻有師父之實。這尚是私人的恩德。想當年汪幫主為契丹國五大高手設伏擒獲,辦于祈連山黑風中,威我丐幫向契丹降服。汪幫主材矮胖,奚長老與之有三分相似,便喬裝汪幫主的模樣,甘愿代死,使汪幫主得以險。這是有功于國家和本幫的大事,本人非免他的罪名不可。”說著拔起第二柄法刀,輕輕一揮,割斷奚長老腕間的牛筋,跟著回手一刀,將這柄法刀刺了自己肩頭。

他目緩緩向陳長老移去。陳長老乖戾,往年做了對不起家門之事,變名出亡,老是擔心旁人揭他瘡疤,心中忌憚喬峰明,是以和他一直疏疏落落,并無深,這時見喬峰的目瞧來,大聲道:“喬幫主,我跟你沒什麼,平時得罪你的地方太多,不敢要你流贖命。”雙臂一翻,忽地從背后移到了前,只是手腕仍被牛筋牢牢縛著。原來他的“通臂拳功”已練到了出神化之境,一雙手臂自如,子一蹲,手臂微長,已將一柄法刀搶在手中。

喬峰反手擒拿,輕輕巧巧的搶過短刀,朗聲道:“陳長老,我喬峰是個魯漢子,不為人謹慎、事事把細的朋友,也不喜歡不喝酒、不肯多說多話、大笑大吵之人,這是我天生的格,勉強不來。我和你不投,平時難得有好言好語。我也不喜馬副幫主的為人,見他到來,往往避開,寧可去和一袋二袋的低輩弟子喝烈酒、吃狗。我這脾氣,大家都知道的。但如你以為我想除去你和馬副幫主,那可就大錯而特錯了。你和馬副幫主老持重,從不醉酒,那是你們的好,我喬峰及你們不上。”說到這里,將那法刀了自己肩頭,說道:“刺殺契彤國左路副元帥耶律不魯的大功勞,旁人不知,難道我也不知麼?”

群丐之中登時傳出一陳低語之聲,聲音中混著驚異、佩服和贊嘆。原來數年前契丹國大舉侵,但軍中數名大將接連暴斃,順行不利,無功而返,大宋國免除了一場大災。暴斃的大將之中,便有左路副元帥耶律不魯在。丐幫中除了最高的幾位首腦人,誰也不知道這是陳長老所建的大功。

陳長老聽喬峰當眾宣揚自己的功勞,心下大,低聲說道:“我陳孤雁名揚天下,深幫主大恩大德。”

丐幫一直暗助大宋抗外敵,保國護民,然為了不令敵人注目,以致全力來攻打丐幫,各種謀干不論敗,都是做過便算,決不外泄,是以外間多不知,即令本幫之中,也是盡量守。陳孤雁一向居傲無禮,自恃年紀比喬峰大,在丐幫中的資歷比喬峰久,平時對他并不如何謙敬,群丐眾所周知,這時見幫主居然不念舊嫌,代他流洗罪,無不

喬峰走到吳長風前,說道:“吳長老,當年你獨守鷹愁峽,力抗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使其行刺楊家將的謀無法得逞。單憑楊元帥贈給你的那面‘記功金牌’,便可免了你今日之罪。你取出來給大家瞧瞧吧!”吳長風突然間滿臉通紅,神忸怩不安,說道:“這個……這個……”喬峰道:“咱們都是自己兄弟,吳長老有何為難之,盡說不妨。”吳長風道:“我那面記功金牌嘛,不瞞幫主說,是……這個……那個……已經不見了。”喬峰奇道:“如何會不見了?”吳長風道:“是自己弄丟了的。嗯……”他定了定神,大聲道:“那一天我酒癮大發,沒錢買酒,把金牌賣了給金鋪子啦。”喬峰哈哈大笑,道:“爽快,爽快,只是未免對不起楊元帥了。”說著拔起一柄法刀,先割斷了吳長風腕上的牛筋,跟著自己左肩。

吳長風大聲道:“幫主,你大仁大義,吳長風這條命,從此了給你。人家說你這個那個,我再也不信了。”喬峰拍拍他的肩頭,笑道:“咱們做化子的,沒飯吃,沒酒喝,盡管向人家討啊,用不著賣金牌。”吳長風笑道:“討飯容易討酒難,人家都說:‘臭化子,吃飽了肚子還想喝酒,太不話了!不給,不給。’”群丐聽了,都轟笑起來。討酒為人所拒,丐幫中不人都經歷過,而喬峰赦免了四大長老的罪責,人人都是如釋重負。各人目一齊著全冠清,心想他是煽這次叛的罪魁禍首,喬峰便再寬宏大量,也決計不會赦他。喬峰走到全冠清前,說道:“全舵主,你有什麼話說?”全冠清道:“我所以反你,是為了大宋的江山,為了丐幫百代的基業,可惜跟我說了你世真相之人,畏事怕死,不敢現。你將我一刀殺死便是。”喬峰沉片刻,道:“我世中有何不對之,你盡管說來。”全冠清搖頭道:“我這時空口說白話,誰也不信,你還是將我殺了的好。”喬峰滿腹疑云,大聲道:“大丈夫有話便說,何必吞吞吐吐,想說卻又不說?全冠清,是好漢子,死都不怕,說話卻又有什麼顧忌了?”全冠清冷笑道:“不錯,死都不怕,天下還有什麼事可怕?姓喬的,痛痛快快,一刀將下殺了。免得我活在世上,眼看大九丐幫落胡人手中,我大宋的錦繡江山,更將淪亡于夷狄。”喬峰道:“大好丐幫如何會落胡人手中?你明明白白說來。”全冠清道:“我這時說了,眾兄弟誰也不信,還道我全冠清貪生怕死,嚼舌。我早已拚著一死,何必死后再落罵名。”白世鏡大聲道:“幫主,這人詭計多端,信口胡說一頓,只盼你也饒了他的命,執法弟子,取法刀行刑。”一名執法弟子應道:“是!”邁步上前,拔起一柄法刀,走到全冠清前。喬峰目不轉睛凝視著全冠清的臉,只見他只有憤憤不平之容,神間既無詐譎獪,亦無畏懼惶恐,心下更是起疑,向那執法弟子道:“將法刀給我。”那執法弟子雙手捧刀,躬呈上。喬峰接過法刀,說道:“全舵主,你說知道我世真相,又說此事與本幫安危有關,到底直相如何,卻又不敢吐實。”說到這里,將法刀還包袱中包起,放自己懷中,說道:“你煽,一死難免,只是今日暫且寄下,待真相大白之后,我再親自殺你。喬峰并非一味婆婆媽媽的買好示惠之輩,既決心殺你,諒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你去吧,解下背上布袋,自今而后,丐幫中沒了你這號人。”所謂“解下背上布袋”,便是驅逐出幫之意。丐幫弟子除了初幫而全無職司者之外,每人背上均有布袋,多則九袋,則一袋,以布袋多寡而定輩份職位之高下。全冠清聽喬峰命他解下背上布袋,眼中陡然間出殺氣,一轉便搶過一柄法刀,手腕翻,將刀尖對準了自己口。江湖上幫會中人被逐出幫,實是難以形容的奇恥大辱,較之當場死,往往更加令人無法忍。喬峰冷冷的瞧著他,看他這一刀是否下去。全冠清穩穩持著法刀,手臂絕不抖,轉頭向著喬峰。兩個相互凝視,一時之間,杏子林〓中更無半點聲息。全冠清忽道:“喬峰,你好泰然自若!難道你自己真的不知?”喬峰道:“知道什麼?”

全冠清口,終于并不說話,緩緩將法刀放還原,再緩緩將背上布袋一只只的解了下來,恭恭敬敬的放在地下。

眼見全冠清解到第五只布袋時,忽然馬蹄聲響,北方有馬匹急奔而來,跟著傳來一兩聲口哨。群丐中有人發哨相應,那乘馬越奔越快,漸漸馳近,吳長風喃喃的道:“有什麼急變故?”那乘馬尚未奔到,忽然東首也有一乘馬奔來,只是相距尚遠,蹄聲,一時還分不清馳向何方。

片刻之間,北方那乘馬已奔到了林外,一人縱馬林,翻下鞍。那人寬袍大袖,飾甚是華麗,他極迅速的解去外出里面鶉百結的丐幫裝束。段譽微一思索,便即明白:丐幫中人乘馬馳驟,極易引人注目,府中人往往更會查問干涉,但傳報急訊息之人必須乘馬,是以急足信使便裝富商大賈的模樣,但里面仍服鶉,不敢忘本。

那人走到大信分舵舵主跟前,恭恭敬敬的呈上一個小小包裹,說道:“急軍事……”只說了這四個字,便氣不已,突然之間,他乘來的那匹馬一聲悲嘶,滾倒在地,竟是力而死。那信使子搖晃,猛地撲倒。顯而易見,這一人一馬長途奔馳,都已疲力竭。

大信舵舵主認得這信使是本舵派往西夏刺探消息的弟子之一。西夏時時興兵犯境,占土擾民,只為害不及契丹而已,丐幫掌有諜使前往西夏,刺探消息。他見這人如此不顧,所傳的訊息自然極為重要,且必異常急,當下竟不開拆,捧著那小包呈給喬峰,說道:“西夏急軍。信使是跟隨易大彪兄弟前赴西夏的。”

喬峰接過包裹,打了開來,見里面裹著一枚蠟丸。他碎蠟丸,取出一個紙團,正要展開來看,忽聽得馬蹄聲,東首那乘馬已奔林來。馬頭剛在林中出現,馬背上的乘客已飛而下,喝道:“喬峰,蠟丸傳書,這是軍大事,你不能看。”

眾人都是一驚,看那人時,只見他白須飄,穿著一補釘累累的鶉,是個年紀極高的老丐。傳功、執法兩長老一齊站起來,說道:“徐長老,何事大駕臨?”

群丐聽得徐長老到來,都是聳然容。這徐長地第在丐幫中輩份極高,今年已八十七歲,前任汪幫主都尊他一聲“師伯”,丐幫之中沒一個不是他的后輩。他退已久,早已不問世務。喬峰和傳功、執法等長老每年循例向他請安問好,也只是隨便說說幫中家常而已。不料這時候他突然趕到。而且制止喬峰閱看西夏軍,眾人自是無不驚訝。

喬峰立即左手一,握住紙團,躬施禮,道:“徐長老安好!”跟著攤開手掌,將紙團送到徐長老面前。

喬峰是丐幫幫主,輩份雖比徐長老為低,但遇到幫中大事,終究是由他發號施令,別說徐長老只不過是一位退前輩,便是前代的歷位幫主復生,那也是位居其下。不料徐長老不許他觀看來自西夏國的軍急報,他竟然毫不抗拒,眾人眾皆愕然。

徐長老說道:“得罪!”從喬峰手掌中取過紙團,握在左手之中,隨即目向群丐團團掃去,朗聲說道:“馬大元馬兄弟的孀馬夫人即將到來,向諸位有所陳說,大伙兒請待片刻如何?”群丐都眼喬峰,瞧他有何話說。

喬峰滿腹疑團,說道:“假若此事關連重大,大伙兒等候便是。”徐長老道:“此事關連重大。”說了這六字,再也不說什麼,向喬峰補行參見幫主之禮,便即坐在一旁。

段譽心下嘀咕,又想乘機找些話題和王語嫣說說,向低聲道:“王姑娘,丐幫中的事真多。咱們且避了開去呢,還是在旁瞧瞧熱鬧?”王語嫣皺眉道:“咱們是外人,本不該參預旁人的機大事,不過……不過……他們所爭的事跟我表哥有關,我想聽聽。”段譽附和道:“是啊,那位馬副幫主據說是你表哥殺的,下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想必十分可憐。”王語嫣忙道:“不!不!馬副幫主不是我表哥殺的,喬幫主不也這麼說嗎?”

這時馬蹄聲又作,兩騎馬奔向杏林而來。丐幫在此聚會,路旁固然留下了記號,附近更有人接同道,防敵示警。

眾人只道其中一人必是馬大元的寡妻,那知馬上乘客卻是一個老翁,一個老嫗,男的裁矮小,而的甚是高大,相映趣。

喬峰站起相迎,說道:“太行山沖霄譚公、譚婆賢伉儷駕到,有失遠迎,喬峰這里謝過。”徐長老和傳功、執法等六長老一齊上前施禮。

段譽見了這等狀,料知這譚公、譚婆必是武林中來頭不小的人

譚婆道:“喬幫主,你肩上這幾把玩意干什麼啊?”手臂一長,立時便將他肩上四柄法刀拔了下來,手法快極。這一拔刀,譚公即刻從懷中取出一只小盒,打一盒蓋,指沾些藥膏,抹在喬峰肩頭。金創藥一涂上,創口中如噴泉般的鮮立時便止。譚婆拔刀手法之快,固屬人所罕見,但終究是一門武功,然譚公取盒、開蓋、沾藥、敷傷、止,幾個作干凈利落,雖然快得異常,卻人人瞧得清清楚楚,真如變魔一般,而金創藥止的神效,更是不可思議,藥到停,絕不遲延。

喬峰見譚公、譚婆不問由,便替自己拔刀治傷,雖然微嫌魯莽,卻也好生激,口中稱謝之際只覺肩頭由痛變,片刻間便疼痛大減,這金創藥的靈效,不但從未經歷,抑且聞所未聞。

譚婆又問:“喬幫主,世上有誰這麼大膽,竟敢用刀子傷你?”喬峰笑道:“是我自己刺的。”譚婆奇道:“為什麼自己刺自己?活得不耐煩了麼?”喬峰微笑道:“我自己刺著玩的,這肩頭皮厚,也傷不到筋骨。”

宋奚陳吳四長老聽喬峰替自己瞞真相,不由得既且愧。

譚婆哈哈一笑,說道:“你撒什麼謊兒,我知道啦,你鬼靈的,打聽到譚公新得極北寒玉和玄冰蟾蜍,合了靈驗無比的傷藥,就這麼來試他一試。”

喬峰不可置可否,只微微一笑,心想:“這位老婆婆大是戇直。世上又有誰這麼空閑,在自己幾刀,來試你的藥靈是不靈。”

只聽得蹄聲得得,一頭驢子闖進林來,驢上一人倒轉而騎,背向驢頭,臉朝驢尾。譚婆登時笑逐開,道:“師哥,你又在玩什麼古怪花樣啦?我打你的屁!”

眾人瞧那驢背上之人時,只見他一團,似乎是個七八歲的孩模樣。譚婆手一掌往他屁上拍去。那人一骨碌翻下地,突然間手撐足,變得又高又大。眾人都是微微一驚。譚公卻臉有不豫之,哼一聲,向他側目斜睨,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隨即轉頭瞧著譚婆。

那倒騎驢子之人說是年紀很老,似乎倒也不老,說他年紀輕,卻又全然不輕,總之是三十歲到六十歲之間,相貌說丑不丑,說俊不俊。他雙目凝視譚婆,神間關切無限,聲問道:“小娟,近來過得快活麼?”

這譚婆牛高馬大,白發如銀,滿臉皺紋,居然名字做“小娟”,滴滴,跟形貌全不相稱,眾人聽了都覺好笑。但每個老太太都曾年輕過來,小姑娘時做“小娟”,老了總不改名做“老娟”?段譽正想著這件事,只聽得馬蹄聲響,又有數匹馬馳來,這一次卻奔跑并不急驟。

喬峰卻在打量那騎驢客,猜不他是何等樣人。他是譚婆的師兄,在驢背上所的這手骨功又如此高明,自是非同尋常,可是卻從來未曾聽過他的名字。

那數乘馬來到杏子林中,前面是五個青年,一的濃眉大眼,容貌甚為相似,年紀最大的三十余歲,最小的二十余歲,顯然是一母同胞的五兄弟。

吳長風大聲道:“泰山五雄到了,好極,好極!什麼好風把你們哥兒五個一齊都吹了來啊?”泰山五雄中的老三做單叔山,和吳長風甚為稔,搶著說道:“吳四叔你好,你爹爹也來啦。”吳長風臉上微微變,道:“當真,你爹爹……”他做了違犯常規之事,心下正虛,聽到泰山“鐵面判”單正突然到來,不由得暗自慌。“鐵面判”單正生平嫉惡如仇,只要知道江湖上有什麼不公道之事,定然手要管。他本武功已然甚高,除了親生的五個兒子外,又廣收門徒,徒子徒孫共達二百余人,“泰山單家”的名頭,在武林中誰都忌憚三分。

跟著一騎馬馳進林中,泰山五雄一齊上前拉住馬頭,馬背上一個穿繭綢長袍的老者飄而下,向喬峰拱手道:“喬幫主,單正不請自來,打擾了。”

喬峰久聞單正之名,今日尚是初見,但見他滿臉紅,當得起“鶴發”四字,神卻甚謙和,不似江湖上傳說的出手無,當即抱拳還禮,說道:“若知單老前輩大駕臨,早該遠迎才是。”

那騎驢客忽然怪聲說道:“好哇!鐵面判到來,就該遠迎。我‘鐵屁’到來,你就不該遠迎了。”

眾人聽到“鐵屁”這五個字的古怪綽號,無不哈哈大笑。王語嫣、阿朱、阿碧三人雖覺笑之不雅,卻也不嫣然。泰山五雄聽這人如此說,自知他是有心,戲侮自己父親,登時然變,只是單家家教極嚴,單正既未發話,做兒子的誰也不敢出聲。

單正涵養甚好,一時又捉不定這怪人的來歷,裝作并未聽見,朗聲道:“請馬夫人出來敘話。”

樹林后轉出一頂小轎,兩名健漢抬著,快步如飛,來到林中一放,揭開了轎帷,轎中緩步走出一個全縞素的婦。那婦低下了頭,向喬峰盈盈拜了下去,說道:“未亡人馬門溫氏,參見幫主。”

喬峰還了一禮,說道:“嫂嫂,有禮!”

馬夫人道:“先夫不幸亡故,多承幫主及眾位伯伯叔叔照料喪事,未亡人衷心銘。”話聲極是清脆,聽來年紀甚輕,只是始終眼地下,見不到的容貌。

喬峰料想馬夫人必是發見了丈夫亡故的重大線索,這才親趕到,但幫中之事不先稟報幫主,卻卻尋徐長老知鐵面判作主,其中實是大有蹊蹺,回頭向執法長老白世鏡去。白世鏡也正向他瞧來。兩人的目之中都充滿了異樣神

喬峰先接外客,再論本幫事務,向單正道:“單老前輩,太行山沖霄譚氏伉儷,不知是否素識?”單正抱拳道:“久仰譚氏伉儷的威名,幸會,幸會。”喬峰道:“譚老爺子,這一位前輩,請你給在下引見,以免失了禮數。”

譚公尚未答話,那騎驢客搶著說道:“我姓雙,名歪,外號作‘鐵屁’。”

鐵面判單正涵養再好,到這地步也不怒氣上沖,心想:“我姓單,你就姓雙,我正,你就歪,這不是沖著我來麼?”正待發作,譚婆卻道:“單老爺子,你莫聽趙錢孫隨口胡謅,這人是個癲子,跟他當不得真的。”

喬峰心想:“這人名趙錢孫嗎?料來不會是真名。”說道:“眾位,此間并無座位,只好隨意在地下坐了。”他見眾人分別坐定,說道:“一日之間,得能會見眾位前輩高人,實不勝榮幸之至。不知眾位駕到,有何見教?”

單正道:“喬幫主,貴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數百年來俠名播于天下,武林中提起‘丐幫’二字,誰都十分敬重,我單某向來也是極為心儀的。”喬峰道:“不敢!”

趙錢孫接口道:“喬幫主,貴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數百年來俠名播于天下,武林中提起‘丐幫’二字,誰都十分敬重,我雙某向來也是極為心儀的。”他這番話和單正說的一模一樣,就是將“單某”的“單”字改了“雙”字。

喬峰知道武林中這些前輩高人大都有副希奇古怪的脾氣,這趙錢孫跟單正挑眼,不知為了何事,自己總之雙方都不得罪就是,于是也跟著說了句:“不敢!”

單正微微一笑,向大兒子單伯山道:“伯山,余下來的話,你跟喬幫主說。旁人若要學我兒子,盡管學個十足便是。”

眾人聽了,都不打個哈哈,心想這鐵面判道貌岸然,倒也損得,趙錢孫倘若再跟著單伯山學學舌,那就變學做他兒子了。

不料趙錢孫說道:“伯山,余下來的話,你跟喬幫主說。旁人若要學我兒子,盡管學個十足便是。”這麼一來,反給他討了便宜去,認了是單伯山的父親。

單正最小的兒子單小山火氣最猛,大聲罵道:“*,這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麼?”

趙錢孫自言自語:“*,這種窩囊兒子,生四個已經太多,第五個實在不必再生,嘿嘿,也不知是不是親生的。”

聽他這般公然挑釁,單正便是泥人也有土兒,轉頭向趙錢孫道:“咱們在丐幫是客,爭鬧起來,那是不給主人面子,待此間事了之后,自當再來領教閣下的高招。伯山,你自管說罷!”

趙錢孫又學著他道:“咱們在丐幫是客,爭鬧起來,那是不給主人面子,待此間事了之后,自當再來領教閣下的高招。伯山,老子你說,你自管說罷!”

單伯山恨不得沖上前去,拔刀猛吹他幾刀,方消心頭之恨,當下強忍怒氣,向喬峰道:“喬幫主,貴幫之事,我父子原是不敢干預,但我爹爹說:君子人以德……”說到這里,眼瞧向趙錢孫,看他是否又再學舌,若是照學,勢必也要這麼說:“但我爹爹說:“君子人以德”,那便是單正為“爹爹”了。

不料趙錢孫仍然照學,說道:“喬幫主,貴幫之事,我父子原是不敢干預,但我兒子說:“君子人以德。”他將“爹爹”兩字改“兒子”;自是明討單正的便宜。眾人一聽,都皺起了眉頭,覺得這趙錢孫太也過份,只怕當場便要流

單正淡淡的道:“閣下老是跟我過不去。但兄弟與閣下素不相識,實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尚請明白示知。倘若是兄弟的不是,即行向閣下賠禮請罪便了。”

眾人心下暗贊單正,不愧是中原得大名的俠義前輩。

趙錢孫道:“你沒得罪我,可是得罪了小娟,這比得罪我更加可惡十倍。”

單正奇道:“誰是小娟?我幾時得罪了?”趙錢孫指著譚婆道:“這位便是小娟。小娟是的閨名,天下除我之外,誰也稱呼不得。”單正好氣,又好笑,說道:“原來這是譚婆婆的閨名,在下不知,冒昧稱呼,還請恕罪。”趙錢孫老氣橫秋的道:“不知者不罪,初犯恕過,下次不可。”單正道:“在下久仰太行山沖霄譚氏伉儷的大名,卻無緣識荊,在下自省從未在背后說人閑言閑語,如何會得罪了譚家婆婆?”

趙錢孫慍道:“我剛才正在問小娟:‘你近來過得快活麼?’尚未答話,你這五個寶貝兒子便大模大樣、橫沖直撞的來到,打斷了的話頭,至今尚未答我的問話。單老兄,你倒去打聽打聽,小娟是什麼人”我‘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又是什麼人?難道我們說話之昱,也容你隨便打斷的麼?”

單正聽了這番似通非通的言語,心想這人果然腦筋不大靈,說道:“兄弟有一事不明,卻要請教。”趙錢孫道:“什麼事?我倘若高興,指點你一條明路,也不打。”單正道:“多謝,多謝。閣下說譚婆的閨名,天下便只閣下一人得,是也不是?”趙錢孫道:“正是。如若不信,你再一聲試試,瞧我‘趙錢孫老,周吳鄭王,馮陳褚衛,蔣沈韓楊’是不是跟你狠狠打上一架?”單正道:“兄弟自然不敢,卻難道連譚公也不得麼?”

趙兇孫鐵青著臉,半晌不語。眾人都想,單正這一句話可將他問倒了。不料突然之間,趙錢孫放聲大哭,涕淚橫流,傷心之極。

這一著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膽敢和“鐵面判撞到底,哪想到這麼輕輕一句話,卻使得他號啕大哭,難以自休。

單正見他哭得悲痛,倒不好意思起來,先前中積蓄的滿腔怒火,登時化為烏有,反而安他道:“趙兄,這是兄弟的不是了……”

趙錢孫嗚嗚咽咽的道:“我不姓趙。”單正更奇了,問道:“然則閣下貴姓?”趙錢孫道:“我沒姓,你別問,你別問。”

眾人猜想這趙錢孫必有一件極傷心的難言之,到底是什麼事,他自己不說,旁人自也不便多問,只有讓他噎噎、悲悲切切,一勁兒的哭之不休。

譚婆沉著臉道:“你又發癲了,在眾位朋友之前,要臉面不要?”

趙兇孫道:“你勢下了我,去嫁了這老不死的譚公,我心中如何不悲,如何不痛?我心也碎了,腸也斷了,這區區外表的臉皮,要來何用?”

眾人相顧莞爾,原來說穿了毫不希奇。那自然是趙錢孫和譚婆從前有過一段史,后來譚婆嫁了譚公,而趙錢孫傷心得連姓名也不要了,瘋瘋癲癲的發癡。眼看譚氏夫婦都是六十以上的年紀,怎地這趙錢孫竟然深若斯,數十年來苦不休?譚婆滿臉皺紋,白蕭蕭,誰也看不出這又高又大的老嫗,年輕時能有什麼人之,竟使得趙錢孫到老不能忘

譚婆神忸怩,說道:“師哥,你盡提這些舊事干什麼?丐幫今日有正經大事要商量,你乖乖的聽著吧。”

這幾句溫言相勸的語,趙錢孫聽了大是用,說道:“那麼你向我笑一笑,我就聽你的話。”譚婆還沒笑,旁觀眾人中已有十多人先行笑出聲來。

譚婆卻渾然不覺,回眸向他一笑。趙錢孫癡癡的向著,這神顯然是神馳目眩,魂飛魄散。譚公坐在一旁,滿臉怒氣,卻又無可如何。

這般景段譽瞧在眼里,心中驀地一驚:“這三人都深如此,將世人全然置之度外,我……我對王姑娘,將來也會落到趙錢孫這般結果麼?不,不!這譚婆對師哥顯然頗有意,而王姑娘念念不忘的,卻只是的表哥慕容公子。比之趙錢孫,我是大大的不如,大大的不及了。”

喬峰心中卻想的是另一回事:“那趙錢孫果然并不姓趙。向來聽說太行山沖霄譚公、譚婆,以大行嫡派絕技著稱,從這三人的話中聽來,三人似乎并非出于同一師門。到底譚公是太行派呢?還是譚婆是太行派?倘若譚公是太行派,那麼這趙錢孫與譚婆師兄妹,又是什麼門派?”

只聽趙錢孫又道:“聽得姑蘇出了個‘以彼之道,還施彼’的慕容復,膽大忘為,殺無辜。老子倒要會他一會,且看這小子有什麼本事,能還施到我‘趙錢孫李,周吳鄭王’上?小娟,你我到江南,我自然是要來的。何況我……”

他一番話沒說完,忽聽得一人號啕大哭,悲悲切切,嗚嗚咽咽,哭聲便和他適才沒半點分別。眾人聽了,都是一愣,只聽那人跟著連哭帶訴:“我的好師妹啊,老子什麼地方對不起你?為什麼你去嫁了這姓譚的糟老頭子?老子日想夜想,牽肚掛腸,記著的就是你小娟師妹。想咱師父在世之日,待咱們二人猶如子一般,你不嫁老子,可對得起咱師父麼?”

這說話的聲音語調,和趙錢孫委實一模一樣,若不是眾人親眼見到他張口結舌、滿臉詫異的神,誰都以為定是出于他的親口。各人循聲去,見這聲音發自一個穿淡紅衫子的

那人背轉了子,正是阿朱。段譽和阿碧、王語嫣知道模擬別人舉止和說話的神技,自不為異,其余眾人卻無不又是好奇,又是好笑,以為趙錢孫聽了之后,必定怒發如狂。不料阿朱這番話他的心事,眼見他本來已停了哭泣,這時又眼圈兒紅了,角兒扁了,淚水從眼中滾滾而下,竟和陜西省朱爾唱彼和的對哭起來。

單正搖了搖頭,朗聲說道:“單某雖然姓單,卻是一妻四妾,兒孫滿堂。你這位雙歪雙兄,偏偏形單影只,凄凄惶惶。這種事乃是悔之當初,今日再來重論,不免為時已晚。雙兄,咱們承丐幫徐長老與馬夫人之邀,來到江南,是來商量閣下的婚姻大事麼?”趙錢孫搖頭道:“不是。”單正道:“然而咱們還是來商議丐幫的要事,才是正經。”趙錢孫然怒道:“什麼?丐幫的大事正經,我和小娟的事便不正經麼?”

譚公聽到這里,終于忍無可忍,說道:“阿慧,阿慧,你再不制止他發瘋發癲,我可不能干休了。”

眾人聽到“阿慧”兩字稱呼,均想:“原來譚婆另有芳名,那‘小娟’二字,確是趙錢孫獨家專用的。”

譚婆頓足道:“他又不是發瘋發癲,你害得他變這副模樣,還不心滿意足麼?”譚公奇道:“我……我……我怎地害了他?”譚婆道:“我嫁了你這糟老頭子,我師哥心中自然不痛快……”譚公道:“你嫁我之時,我可既不糟,又不老。”譚婆怒道:“也不怕丑,難道你當年就英俊瀟灑麼?”

徐長老和單正相對搖頭,均想這三個寶貝當真為老不尊,三人都是武林中大有份的前輩耆宿,卻在眾人面前爭執這些陳年史,實在好笑。

徐長老咳嗽一聲,說道:“泰山單兄父子,太行山譚氏夫婦,以及這位兄臺,今日惠然駕臨,敝幫全幫上下均寵。馬夫人,你來從頭說起罷。”

那馬夫人一直垂手低頭,站在一旁,背向眾人,聽得徐長老的說話,緩緩回過來,低聲說道:“先夫不幸故,小子只有自怨命苦,更悲先夫并未下一男半,接續馬氏香煙……”雖說得甚低,但語音清脆,一個字一個字的傳眾人耳里,甚是聽。說到這里,話中略帶嗚咽,微微啜泣。杏林中無數英豪,心中均難過。同一哭泣,趙錢孫令人好笑,阿朱令人驚奇,馬夫人卻令人心酸。

只聽續道:’小子殮葬先夫之后,檢點,在他收藏拳經之,見到一封用火漆封固的書信。封皮上寫道:“余若壽終正寢,此信立即焚化,拆視者即為毀余,令余九泉不安。余若死于非命,此信立即本幫諸長老會同拆閱,事關重大,不得有誤。’”

馬夫人說到這里,杏林中一片肅靜,當真是一針落地也能聽見。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我見先夫寫得鄭重,知道事關重大,當即便要去求見幫主,呈這書,幸好幫主率同諸位長老,到江南為先夫報仇來了,虧得如此,這才沒能見到此信。”

眾人聽語氣有異,既說“幸好”,又說“虧得”,都不自向喬峰瞧去。

喬峰從今晚的種種事之中,早察覺到有一個重大之極的圖謀在對付自己,雖則全冠清和四長老的叛幫逆舉已然敉平,但顯然此事并未了結,此時聽馬夫人說到這里,反輕松,神泰然,心道:“你們有什麼謀,盡管使出來好了。喬某生平不作半點虧心事,不管有何傾害誣陷,喬某何懼?”

只聽馬夫人接著道:“我知此信涉及幫中大事,幫主和諸長老既然不在,我生怕耽誤時機,當即赴鄭州求見徐長老,呈上書信,請他老人家作主。以后的事,請徐長老告知各位。”

徐長老咳嗽幾聲,說道:“此事說來恩恩怨怨,老配當真好生為難。”這兩句話聲音嘶啞,頗有蒼涼之意。他慢慢從背上解下一個麻布包袱,打開包袱,取出一只油布招文袋,再從招文袋中出一封信來,說道:“這封便是馬大元的書。大元的曾祖、祖父、父親,數代都是丐幫中人,不是長老,便是八袋弟子。我眼見大元自長大,他的筆跡我是認得很清楚的。這信封上的字,確是大元所寫。馬夫人將信到我手中之時,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好,無人過。我也擔心誤了大事,不等會同諸位長老,便即拆來看了。拆信之時,太行山鐵面判單兄也正在座,可作明證。”

單正道:“不錯,其時在下正在鄭州徐老府上作客,親眼見到他拆閱這封書信。”

徐長老掀開信封封皮,了一張紙箋出來,說道:“我一看這張信箋,見信上字跡筆致遒勁,并不是大元所寫,微驚奇,見上款寫的是‘劍髯吾兄’四字,更是奇怪。眾位都知道,‘劍髯’兩字,是本幫前任汪幫主的別號,若不是跟他厚相好之人,不會如此稱呼,而汪幫主逝世已久,怎麼有人寫信與他?我不看箋上所寫何字,先看信尾署名之人,一看之下,更是詫異。當時我不‘咦’的一聲,說道:‘原來是他!’單兄好奇心起,探頭過來一看,也奇道:‘咦!原來是他!’”

單正點了點頭,示意當時自己確有此語。

趙錢孫口道:“單老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這是人家丐幫的機書信,你又不是丐幫中的一袋、二袋弟子,連個沒流的弄舵化子要飯的,也還挨不上,怎可去窺旁人的私?”別瞧他一直瘋瘋癲癲的,這幾句話倒也真在在理。單正老臉微赭,說道:“我只瞧一瞧信尾署名,也沒瞧信中文字。”趙錢孫道:“你一千兩黃金固然是賊,一文小錢仍然是賊,只不過錢有多、賊有大小之分而已。大賊是賊,小賊也是賊。看旁人的書信,便不是君子,不是君子,便是小人。既是小人,便是卑鄙混蛋,那就該殺!”

單正向五個兒子擺了擺手,示意不可輕舉妄,且讓他胡說八道,一筆帳最后總算,心下固自惱怒,卻也頗驚異:“此人一遇上便盡找我渣子的挑眼,莫非跟我有舊怨?江湖上沒將泰山單家放在眼中之人,倒也沒有幾個。此人到底是誰,怎麼我全然想不起來?”

眾人都盼徐長老將信尾署名之人的姓名說將出來,要知道到底是什麼人,何以令他及單正如此驚奇,卻聽趙錢孫纏夾不休,不停的搗,許多人都向他怒目而視。

譚婆忽道:“你們瞧什麼?我師哥的話半點也不錯。”

趙錢孫聽譚婆出口相助,不由得心花怒放,說道:“你們瞧,連小娟也這麼說,那還有什麼錯的?小娟說的話,做的事,從來不會錯的。”

忽然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聲音說道:“是啊,小娟說的話,做的事,從來不會錯的。嫁了譚公,沒有嫁你,完全沒有嫁錯。”說話之人正是阿朱。怒惱趙錢孫出言誣蔑慕容公子,便不停的跟他作對。

趙錢孫一聽,不由得啼笑皆非,阿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的正是慕容氏的拿手法門:“以彼之道,還施彼”。

這時兩道謝的親切眼分從左右向阿朱將過來,左邊一道來自譚公,右邊一道來自單正。

便在此時,人影一幌,譚婆已然欺到阿朱前,揚起手掌,便往右頰上拍了下去,喝道:“我嫁不嫁錯,關你這臭丫頭什麼事?”這一下出手極快,阿朱待要閃避,固已不及,旁人更無法救援。拍的一聲輕響過去,阿朱雪白的面頰上登時出現五道青紫的指印。

趙錢孫哈哈笑道:“教訓教訓你這臭丫頭,誰教你這般多多舌!”

阿朱淚珠在眼眶之中轉,正大哭未哭之間,譚公搶近去,從懷中又取出那只小小白玉盒子,打開盒蓋,右手手指在盒中沾了些油膏,手臂一長,在阿朱臉上劃了幾劃,已在薄薄的敷了一層。譚婆打掌,手法已是極快,但終究不過出掌收掌。譚公這敷藥上臉,手續卻甚是繁復細致,居然做得和譚婆一般快捷,使阿朱不及轉念避讓,油膏已然上臉。一愕之際,只覺本來辣、脹鼓鼓的臉頰之上,忽然間清涼舒適,同時左手中多了一件小小事。舉掌一看,見是一只晶瑩潤的白玉盒子,知是譚公所贈,乃是靈驗無比的治傷妙藥,不由得破涕為笑。

徐長老不再理會譚婆如何嘮嘮叨叨的埋怨譚公,低沉著嗓子說道:“眾位兄弟,到底寫這封信的人是誰,我此刻不便言明。徐某在丐幫七十余年,近三十年來退山林,不再闖江湖,與人無爭,不結怨仇。我在世上已為日無多,既無子孫,又無徒弟,自問絕無半分私心。我說幾句話,眾位信是不信?”

群丐都道:“徐長老的話,有誰不信?”

徐長老向喬峰道:“幫主意下如何?”

喬峰道:“喬某對徐長老素來敬重,前輩深知。”

徐長老道:“我看了此信之后,思索良久,心下疑難明,唯恐有甚差錯,當即將此信于單兄過目。單兄和寫信之人向來好,認得他的筆跡。此事關涉太大,我要單兄驗明此信的真偽。”

單正向趙錢孫瞪了一眼,意思是說:“你又有什麼話說?”趙錢孫道:“徐長老給你看,你當然可以看,但你第一次看,卻是看。好比一個人從前做賊,后來發了財,不做賊了,但盡管他是財主,卻洗不掉從前的賊出。”

徐長老不理趙錢孫的打岔,說道:“單兄,請你向大伙兒說說,此信是真是偽。”

單正道:“在下和寫信之人多年相,舍下并藏得有此人的書信多封,當即和徐長老、馬夫人一同趕到舍下,檢出舊信對比,字跡固然相同,連信箋信封也是一般,那自是真跡無疑。”

徐長老道:“老朽多活了幾年,做事萬求仔細,何況此事牽涉本幫興衰氣運,有關一位英雄豪杰的聲名命,如何可以冒昧從事?”

眾人聽他這麼說,不自的都瞧向喬峰,知道他所說的那一位“英雄豪杰”,自是指喬峰而言。只是誰也不敢和他目,一見他轉頭過來,立即垂下眼

徐長老又道:“老朽得知太行山譚氏伉儷和寫信之人頗有淵源,于是去沖霄向譚氏伉儷請教。譚公、譚婆將這中間的一切原委曲折,一一向在下說明,唉,在下實是不忍明言,可憐可惜,可悲可嘆!”

這時眾人這才明白,原來徐長老邀請譚氏伉儷和單正來到丐幫,乃是前來作證。

徐長老又道:“譚婆說道,有一位師兄,于此事乃是經目擊,如請他親口述說,最是明白不過,這位師兄,便是趙錢孫先生了。這位先生的脾氣和別人略有不同,等閑請他不到。總算譚婆的面子極大,片箋飛去,這位先生便應召而到……”

譚公突然滿面怒,向譚婆道:“怎麼?是你去他來的麼?怎地事先不跟我說,瞞著我?”譚婆怒道:“什麼瞞著你?我寫了信,要徐長老遣人送去,乃是明正大之事。就是你喝干醋,我怕你嘮叨哆唆,寧可不跟你說。”譚公道:“背夫行事,不守婦道,那就不該!”

譚婆更不打話,出手便是一掌,拍的一聲,打了丈夫一個耳

譚公的武功明明遠比譚婆為高,但妻子這一掌打來,既不招架,亦不閃避,一也不的挨了一掌,跟著從懷中又取出一保小盒,手沾些油膏,涂在臉上,登時消胂退青。一個打得快,一個治得快,這麼一來,兩人心頭怒火一齊消了。旁人瞧著,無不好笑。

只聽得趙錢孫長嘆了一聲,聲音悲切哀怨之至,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唉,早知這般,悔不當初。打幾掌,又有何難?”語聲之中,充滿了悔恨之意。

譚婆幽幽的道:“從前你給我打了一掌,總是非打還不可,從來不肯相讓半分。”

趙錢孫呆若木,站在當地,怔怔的出神,追憶昔日事,這小師妹脾氣暴躁,使小兒,便出手打人,自己無緣無故的挨打,心有不甘,每每因此而起爭吵,一場滿姻緣,終于無法得諧。這時親眼見到譚公逆來順、挨打不還手的景,方始恍然大悟,心下痛悔,悲不自勝,數士年來自怨自艾,總道小師妹移,必有重大原因,殊不知對方只不過有一門“挨打不還手”的好。“唉,這時我便求在我臉上再打幾掌,也是不肯的了。”

徐長老道:“趙錢孫先生,請你當眾說一句,這信中所寫之事,是否不假。”

趙錢孫喃喃自語:“我這蠢材傻瓜,為什麼當時想不到?學武功是去打敵人、打惡人、打卑鄙小人,怎麼去用在心上人、意中人上?打是、罵是,挨幾個耳,又有什麼大不了?”

眾人又是好笑,又覺他癡可憐,丐幫面臨大事待決,他卻如此顛三倒四,徐長老請他千里迢迢的前來分證一件大事,眼見此人癡癡迷迷,說出話來,誰也不知到底有幾分可信。

徐長老再問一聲:“趙錢孫先生,咱們請你來此,是請你說一說信中之事。”

趙錢孫道:“不錯,不錯。嗯,你問我信中之事,那信寫得雖短,卻是余意不盡,‘四十年前同窗共硯,切磋拳劍,景宛在目前,臨風遠念,想師兄兩鬃雖霜,風采笑貌,當如昔日也。’”徐長老問他的是馬大元書之事,他卻背誦起譚婆的信來。

徐長老無法可施,向譚婆道:“譚夫人,還是你他說罷。”。

不料譚婆聽趙錢孫將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封信背得極如流,不知他魂夢中翻來覆去的已念了多遍,心下聲道:“師哥,你說一說當時的景罷。”

趙錢孫道:“當時的景,我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你梳了兩條小辮子,辮子上扎了紅頭繩,那天師父教咱們‘龍轉’這一招……”

譚婆緩緩搖頭,道:“師哥,不要說咱們從前的事。徐長老問你,當年在雁門關外,石谷前那一場戰,你是親參預的,當時形若何,你跟大伙兒說說。”

趙錢孫聲道:“雁門關外,石谷前……我……我……”驀地里臉大變,一轉,向西南角上無人之拔足飛奔,法迅捷已極。

眼見他便要沒杏子林中,再也追他不上,眾人齊聲大:“喂!別走,別走,快回來,快回來。”趙錢孫那里理會,只有奔得更加快了。

突然間一個聲音朗朗說道:“師兄兩鬢已霜,風采笑貌,更不如昔日也。”趙錢孫驀地住足,回頭問道:“是誰說的?”那聲音道:“若非如此,何以見譚公而自慚形穢,發足奔逃?”眾人向那說話之人看去,原來卻是全冠清。

趙錢孫怒道:“誰自慚形穢了?他只不過會一門‘挨打不還手’的功夫,又有什麼勝得過我了?”

忽得聽杏林彼,有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能夠挨打不還手,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豈是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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