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17章 今日意

兩人共騎,奔跑一陣,放眼盡是桑樹,不多時便已將西夏眾武士拋得影蹤不見。

段譽問道:“王姑娘,你怎麼啦?”王語嫣道:“我中了毒,上一點力氣也沒了。”段譽聽道:“中毒”,嚇了一跳,忙問;“要不要?怎生找解藥才好?”王語嫣道:“我不知道啊。你催馬快跑,到了平安的所在再說。”段譽道:“什麼所在才平安?”王語嫣道:“我也不知道啊。”段譽心道:“我曾答允保護平安周全,怎地反而要指點,那什麼話?”無法可施之下,只得任由坐騎走。

奔馳了一頓飯時分,聽不到追兵聲音,心下漸寬,卻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段譽過不了一會,便問:“王姑娘,你覺得怎樣?”王語嫣總是答道:“沒事”。段譽有同行,自是說不出喜歡,可是又怕所中的毒子猛烈,不由得一會兒微笑,一會兒發愁。

雨越下越大,段譽下長袍,罩在王語嫣上,但也只好得片刻,過不多時,兩人上里里外外的都了。段譽又問:“王姑娘,你覺得怎樣?”王語嫣嘆道:“又冷又,找個什麼地方避一避雨啊。”

王語嫣不論說什麼話,在段譽聽來,都如玉旨綸音一般,說要找一個地方避一避雨,段譽明知未險境,卻也連聲稱是,心下又起呆念:“王姑娘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表哥慕容復。我今日與同遭兇險,盡心竭力的回護于,若是為死了,想日后一生之中,總會偶爾念及我段譽三分。將來和慕容復婚之后,生下兒,瓜棚豆架之下與子孫們說起往事,或許會提到今日之事。那時白發滿頭,說到‘段公子’這三個字時,珠淚點點而下……”想得出神,不眼眶也自紅了。

王語嫣見他臉有愁苦之意,卻不覓地避雨,問道:“怎麼啦?沒地方避雨麼?”段譽道:“那時候你跟你兒說道……”王語嫣道:“什麼我兒?”

段譽吃了一驚,這才醒悟,笑道:“對不起,我在胡思想。”游目四顧,見東北方有一座大碾坊,小溪的溪水推,正在碾米,便道:“那邊可以避雨。”縱馬來到碾坊。這時大雨刷刷聲音,四下里水氣蒙蒙。

他躍下馬來,見王語嫣臉蒼白,不由得萬分憐惜,又問:“你肚痛麼?發燒麼?頭痛麼?”王語嫣搖搖頭,微笑道:“沒什麼。”段譽道:“唉,不知西夏人放的是什麼毒,我拿得到解藥就好了。”王語嫣道:“你瞧這大雨!你先扶我下馬,到了里面再說不遲”。段譽跌足道:“是,是!你瞧我可有多糊涂。”王語嫣一笑,心道:“你本來就糊涂嘛。”

段譽瞧著的笑容,不由得神為之奪,險些兒又忘了去推碾坊的門,待得將門推開,轉回來要扶王語嫣下馬,一雙眼睛始終沒離開臉,沒料道碾坊門前有一道,左足前一步,正好踏在中。王語嫣忙:“小心!”卻已不及,段譽“啊”的一聲,人已摔了出去,撲在泥濘之中,掙扎著爬了起來,臉上、手上、上全是爛泥,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你……你沒事麼?”

王語嫣道:“唉,你自己沒事麼?可摔痛了沒有?”段譽聽到關懷自己,歡喜得靈魂兒飛上了半天,忙道:“沒有,沒有。就算摔痛了,也不打。”手去要扶王語嫣下馬,驀地見到自己手掌全是污泥,急忙回,道:“不!我去洗干凈了再來扶你。”王語嫣嘆道:“你這人當真婆婆媽媽得。我全了,再多些污泥有什麼干系?”段譽歉然笑道:“我做事七八糟,服侍不好姑娘。”還是在溪水中洗去了手上污泥,這才扶王語嫣下馬,走進碾坊。

兩人進門去,只見舂米的石杵提上落下,不斷打著石臼中的米谷,卻不見有人。段譽道:“這兒有人麼?”

忽聽得屋角稻草堆中兩人齊:“啊喲!”站起兩個人來,一男一,都是十八!九歲的農家青年。兩人衫不整,頭發上沾滿了稻草,臉上紅紅的,神十分尷尬忸怩。原來兩人是一對,那農在此照料碾米,那小伙子便來跟親熱,大雨中料得無人到來,當真是肆無忌憚,連段譽和王語嫣在外邊說了半天話也沒聽見。

段譽抱拳道:“吵攏,吵攏!我們只是來躲躲雨。兩位有什麼貴干,盡管請便,不用理睬我們。”

王語嫣心道:“這書喳子又來胡說八道了。他二人當著咱們,怎樣親熱?”這兩句話卻不敢說出口來。乍然見到那一男一的神態,早就飛走了臉,不敢多看。

段譽卻全心全意都貫注在王語嫣上,于這對農家青年全沒在意。他扶著王語嫣坐在凳上,說道:“你上都了,那怎麼辦?”

王語嫣臉上又加了一層暈紅,心念一,從鬢邊拔下了一枝鑲著兩顆大珠的金釵,向那農道:“姊姊,我這只釵子給了你,勞你駕借一套衫給我換換。

那農雖不知這兩顆珍珠貴重,但黃金卻是識得的,心中不信,道:“我去拿裳給你換,這…這金釵兒我勿要。”說著便從旁的木梯走了上去。

王語嫣道:姊姊,請你過來。那農已走了四五級梯級,重行回下,走到前。王語嫣將金釵塞在手中,說道:“這金釵真的送了給你。你帶我去換換服,好不好?”

那農見王語嫣貌可,本就極愿相助,再得一枚金釵,自是大喜,推辭幾次不得,便收下了,當即扶著到上面的閣樓中去更換衫。閣樓上堆滿了稻谷和米篩、竹箕之類的農。那農手頭原有幾套舊衫正在補,那小伙子一來,早就拋在一旁,不再理會,這時正好合王語嫣之用。

那農家青年畏畏看段譽,兀自手足無措。段譽笑問:“大哥,你貴姓?”那青年道:“我……我貴姓金。”段譽道:“原是金大哥。”那青年道:“勿是格。我金阿二,金阿大是我阿哥。”段譽道:“嗯,是金二哥”。

剛說到這里,忽聽得馬蹄聲音,十余騎向著碾坊急奔而來,段譽吃了一驚,跳起來,道:“王姑娘,敵人追來啦!”

王語嫣在那農相助之下,剛除下上衫,絞干了,正在抹試,馬蹄聲也聽到了,心下惶急,沒做理會

這幾乘馬來得好快,片刻間到了門外,有人道:“這匹馬是咱們的,那小子和妞兒躲在這里。”王語嫣和段譽一在閣樓,一在樓下,同時暗暗苦,均想:“先前將馬牽進碾坊來便好了。”但聽得砰的一聲響,有人踢開板門,三四名西夏武士闖了進來。

段譽一心保護王語嫣,飛步上樓。王語嫣不及穿,只得將一件擋在前。中毒后手足酸,左手拿著只提到口,便又垂了下來。段譽急忙轉,驚道:“對不起,冒犯了姑娘,失禮,失禮。”王語嫣急道:“怎麼辦啊?”

只聽得一名武士問金阿二道:“那小妞兒在上面麼?”金阿二道:“你問人家姑娘作啥事?”那武士砰的一拳,打得他跌出丈余。金阿二子甚是倔強,破口大罵。

那農道:“阿二哥,阿二哥,勿要同人家尋相罵。”關心,下樓相勸。不料那武士單刀一揮,已將金阿二的腦袋劈了兩半。那農一嚇之下,從木梯上骨碌碌的滾了下來。另一名武士一把抱住,獰笑道:“我小妞兒自己送上門來。”嗤的一聲,已撕破了衫。那農手在他臉上狠狠一抓,登時抓在五條痕。那武士大怒,使勁一拳,打在口,只打得肋骨齊斷,立時斃命。

段譽聽得樓下慘呼之聲,探頭一看,見這對農家青年霎時間死于非命,心下難過,暗道:“都是我不好,累得你們雙雙慘亡。”見那武士搶步上梯,忙將木梯向外一推。木梯虛架在樓板之上,便向外倒去。那武士搶先躍在地下,接住了木梯,又架到樓板上來。段譽又去推,另一名武士右手一揚,一枝袖箭向他來。段譽不曾躲避,撲的一聲,袖箭釘了他左肩。第一名武士乘著他手按肩,已架好木梯,一步三級的竄了上來。

王語嫣坐在段譽后谷堆上,見到這武士出掌擊死農,以及在木梯縱下竄上的法,說道:“你用左手食指,點他小腹‘下脘’。”

段譽在大理學那冥神功和六脈神劍之時,于人的各個道是記得清清楚楚的,剛聽得王語嫣呼,那武士左足已踏上了樓頭,其時那有余裕多想,一食指,便往他小腹“下脘”點去。那武士這一竄之際,小腹間門戶開,大一聲,向后直摜出去,從半空摔了下來,便即斃命。

段譽道:“奇怪,奇怪!”只見一名滿腮虬髯的西夏武士舞大刀護住上,又登木梯搶了上來,段譽急問:“點他那里?點他那里?”王語嫣驚道:“啊喲,不好!”段譽道:“怎麼不好?”王語嫣道:“他刀勢勁急,你若點他口‘膻中’,手指沒道,手臂已先給他砍下來了。”

剛說得這幾句話,那虬髯武士已搶上了樓頭。段譽一心只在保護王語嫣,不及想自己的手臂會不會被砍,右手一,運出勁,指往他口“膻中”點去。那武士舉刀向他手臂砍來,突然間“啊”的一聲大,仰面翻跌下去,口一個小孔中鮮而出,得有兩尺來高。王語嫣和段譽都又驚又喜,誰也沒料到這一指之力竟如此厲害。

段譽于傾刻間連斃兩人,其余的武士便不敢再上樓來,聚在樓下商議。

王語嫣道:“段公子,你將肩頭的袖箭拔了去。”段譽大喜,心想:“居然也關懷到我肩頭的箭傷。”手一拔,將袖箭起了出來。這枝箭深寸許,已到肩骨,這麼用力一拔,原是十分疼痛,但他心喜之下,并不如何在意,說道:“王姑娘,他們又要攻上來了,你想如何對付才是?”一面說,一面轉頭向著王語嫣,驀地見到衫不整,急忙回頭,說道:“啊喲,對不起。”

王語嫣得滿臉通紅,偏又無力穿,靈機一,便去鉆在稻谷堆里,只出了頭,笑道:“不要了,你轉過頭來吧。”

段譽慢慢側,全提防,只要見到衫不甚妥,便即轉頭相避,正斜過半邊臉孔,一瞥眼間,只見窗外有一名西夏武士站在馬背之上,探頭探腦的要跳進屋來,忙道:“這邊有敵人。”

王語嫣心想:“不知這人的武功家數如何。”說道:“你有袖箭擲他。”

段譽依言揚手,將手中袖箭擲了出去。他發全然外行,袖箭擲出時沒半點準頭,離那人的腦袋說也有兩尺。那武士本來不用理睬,但段譽這一擲之勢手勁極強。一枝小小袖箭飛出時嗚嗚聲音,那武士吃了一驚,矮相避,在馬鞍上了一團。

王語嫣長頭頸,瞧得清楚,說道:“他是西夏人摔角好手,讓他扭住你,你手掌在他天靈蓋上一拍,那便贏了。”

段譽道:“這個容易。”走到窗口,只見那武士從馬鞍上涌一躍,撞破窗格,沖了過來。段譽:“你來干什麼?”那武士不懂漢語,瞪眼相視,左手一探,已扭住段譽口。這人手當真快捷,這一之后,跟著手臂上,將段譽舉在半空。段譽反手一掌,拍的一聲,正中他腦門。那武士本想將段譽舉往樓板上重重一摔,摔他個半死,不料這一掌下來,早將他擊得頭骨碎裂而死。

段譽又殺了一人,不由得心中發,越想越害怕,大:“我不想再殺人了!要我再殺人,那可下不了手啦,你們快快走吧!”用力一推,將這摔角好手的尸拋了下去。

追尋到碾坊來的西夏武士共有十五人,此刻尚余十二人,其中四個是一品堂的好手,兩個是漢人,兩個是西夏人,那四名好手見段譽的武功一會兒似乎高強無比,一會兒又似稚可笑,當真說得上“深不可測”,當下不敢輕舉妄,聚在一起,輕音商議進攻之策。那八名西夏武士卻另有計較,搬攏碾坊中的稻草,便縱火。

王語嫣驚道:“不好了,他們要放火!”段譽頓足道:“那怎麼辦?”眼見碾坊的大水被溪水推,不停的轉將上來,又轉將下去,他心中也如水之轉。

只聽得一個漢人道:“大將軍有令,那小姑娘須當生擒,不可傷了命,暫緩縱火。”隨又提高聲音道:“喂,小雜種和小姑娘,快快下來投降,否則我們可要放火了,將你們活活的燒兩只燒豬。”他連三遍,段譽和王語嫣只是不睬。那人取過火折打著了火,點燃一把稻草,舉在手中,說道:“你們再不降服,我便生火了。”說著揚火種,作勢要投向稻草堆。

段譽見勢危急,說道:“我去攻他個措手不及。”步踏上了水。水甚巨,徑逾兩丈,比碾坊的屋頂還高。段譽雙手抓住上葉子板,隨著子轉,慢慢下降。

那人還在大呼小,喝令段譽和王語嫣歸服,不料段譽已悄悄從閣樓上轉了下來,指便往他背心點去。他使的是六脈神劍中劍劍法。原應一指得手,那知他向人襲,自己先已提心吊膽,氣勢不壯,這真氣力便發不出來。他力發得出發不出純須巧,這一次便發不出勁。那人只覺得背心上有什麼東西輕輕了一下,回過頭來,只見段譽正在向自己指指點點。

那人親眼見到段譽連殺三人,見他右手揮,又在使什麼邪,也是頗為忌憚,急忙向左躍開。段譽又出一指,仍是無聲無息,不知所云。那人喝道:“臭小子,你鬼鬼祟祟的干什麼?”左手箕張,向他頂門抓來。段譽子急,雙手抓,恰巧攀住水,便被子帶了上去。那人一抓落空,噗的一聲。木屑紛飛,在水葉子板上抓了個大缺口。

王語嫣道:“你只須繞到他背后,攻他背心第七椎節之下的“至’,他便要糟。這人是晉南虎爪門的弟子,功夫練不到至。”

段譽在半空中道:“那好極了!”攀著木,又降到了碾坊大堂。

西夏眾武士不等他雙足著地,便有三人同時出手抓去,段譽右手連搖,道:“在下寡不敵眾,好漢打不過人多,我只要斗他一人。”說著斜側進,踏著“凌波微步”的步子,閃得幾閃,已欺到那人后,喝一聲:“著!”一指點出,嗤嗤聲響,正中他“至”,那人哼也不哼,撲地即死。

段譽殺了一人,想要再從水升到王語嫣旁,卻已來不及了,一名西夏武士攔住了他退路,舉刀劈來。段譽到:“啊喲,糟糕!韃子兵斷我后路。十面埋伏,兵困垓下,大事糟矣!”向左斜,那一刀便砍了個空。碾坊中十一人登時將他們團團圍住,刀劍齊施。

段譽大:“王姑娘,我跟你來生再見了。段譽四面楚歌,自難保,只好先去黃泉路上等你。”他里大呼小,狼狽萬狀,腳下的“凌波微步”步法卻是巧妙無比。

王語嫣看得出了神,問道:“段公子,你腳下走的可是‘凌波微步’麼?我只聞其名,不知其法。”

段譽喜道:“是啊,是啊!姑娘要瞧,我這便從頭至尾演一遍給你看,不過能否演得到底,卻要看我腦袋的造化了。”當下將從卷軸上學來的步法,從第一步起走了起來。

那十一名西夏武士飛拳踢,揮刀舞劍,竟沒法沾得上他的一片角。十一人哇哇大:“喂,你攔住這邊!”“你守東北角,下手不可容。”“啊喲,不好,小王八蛋從這里溜出去了。”

段譽前一腳,后一步,在水和杵臼旁轉。王語嫣雖然聰明博學,卻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道:“你躲避敵人要,不用演給我看。”段譽道:“良機莫失!此刻不演,我一命嗚呼之后,你可見不到了。”

他不顧自己生死,務求從頭至尾,將這套“凌波微步”演給心上人觀看。那知癡人有癡之福,他若待見敵人攻來,再以巧妙步法閃避,一來他不懂武功,對方高手出招虛虛實實,變化難測,他有心閃避,定然閃避不了;二來敵人共有十一個之多,躲得了一個,躲不開第二個,躲得了兩個,躲不開第三個。可是他自管自的踏步,對敵人全不理會,變十一名敵人個個向他追擊。這“凌波微步”每一步都是踏在別人決計意想不到的所在,眼見他左足向東出,不料踏實之時,子卻已在西北角上。十一人越打越快,但十分之九的招數都是遞向自己人上,其余十分之一則是落了空。

阿甲、阿乙、阿丙見段譽站在水之旁,拳腳刀劍齊向他招呼,而阿丁、阿戊、阿己的兵刃自也是攻向他所的方位。段譽形閃,突然轉向,乓乓乒乒、叮當嗆啷,阿甲、阿乙、阿丙、阿丁……各人兵刃在一起,你擋架我,我擋架你。有幾名西夏武士手腳稍慢,反為自己人所傷。

王語嫣只看得數招,便已知其理,道:“段公子,你的腳步甚是巧妙繁復,一時之間我瞧不清楚。最好你踏完一遍,再踏一遍。”段譽道:“行,你吩咐什麼,我無不依從。”堪堪那八八六十四卦的方位踏完,他又從頭走了起來。

王語嫣尋思:“段公子命暫可無疑,卻如何方能此困境?我上不穿衫,真死了。唯有設法指點段公子,讓他將十一個敵人一一擊斃。”當下不再去看段譽的步法,轉目端詳十一人的武功家數。

忽聽得喀的一聲響,有人將木梯擱到了樓頭,一名西夏武士又要登樓,十一人久戰段譽不下,領頭的西夏人便吩咐下屬,先將王語嫣擒住了再說。

王語嫣吃了一驚,道:“啊喲!”

段譽抬起頭來,見到那西夏武士登梯上樓,忙問:“打他那里?”王語嫣道:“抓‘志室’最妙!”段譽大步上前,一把抓到他后腰“志室”,也不知如何置才好,隨手一擲,正好將他投了碾米的石臼之中。一個兩百米斤的石杵被水,一直在不停舂擊,一杵一杵的舂石臼,石臼中的谷早已極細米。但無人照管,石杵仍如常下擊。那西夏武士石臼,石杵舂將下來,砰的一聲,打得他腦漿迸裂,濺米

那西夏高手不住催促,又有三名西夏武士爭先上梯。王語嫣道:“一般辦理!”段譽手又抓住了一人的“志室”,使勁一擲,又將他拋了石臼。這一次有意拋擲,用勁反不如上次恰到好,石杵落下時打在那人腰間,慘呼之聲人心魄,一時卻不能便死。石杵舂一下,那人慘呼一聲。

段譽一呆,另外兩名西夏武士已從木梯爬了上去。段譽驚道:“使不得,快退下來。”左手手指點,他心中惶急,真氣激,六脈神劍的威力發出來,嗤嗤兩劍,在兩人的背心。那兩人登時摔下。

余下七名西夏武士見段譽空手虛點,便能殺人,這等功夫實是聞所未聞。他們不知段譽這門功夫并非從心所,真有使時,未必能夠,急之下誤打誤撞,卻往往見功。七人越想越怕,都已頗有怯意,但說就此退去,卻又心有不甘。

王語嫣居高臨下,對大堂中戰斗瞧得清清楚楚,見敵方雖只剩下七人,然其中三人武功頗為了得,那西夏人吆喝指揮,然是這一批人的首領,道:“段公子,你先去殺了那穿黃裁皮帽之人,要設法打他后腦‘玉枕’和‘天柱’兩道。”

段譽道:“謹遵臺命。”向那人沖去。

那西夏人暗暗心驚:“玉枕和天柱兩道,正是我罩門所在,這小姑娘怎地知道?”眼見段譽沖到,當即單刀橫砍,不讓他近。段譽連沖數次,不但無法走到他后,險些反被他單刀所傷。總算那人聽了王語嫣的呼喝后心有所忌,一意防范自己腦后罩門,否則段譽已大大不妙。段譽道:“王姑娘,這人好生厲害,我走不到他背后。”

王語嫣道:“那個穿灰袍的,罩門是在頭頸的‘廉泉’。那個黃胡子,我瞧不出他武功家數,你向他口截幾指看。”段譽道:“遵命!”指向那人口點去。他這幾指手法雖對,勁力全無,但那黃胡子如何知道?急忙矮躲了三指,待得段譽第四指點到,他凌空一躍,從空中博擊而下,掌力凌厲,將段譽全都罩住了。

段譽只呼吸急促,頭腦暈眩,大駭之下,閉著眼睛雙手點,嗤嗤嗤嗤響聲不絕,商、商、中沖、關沖、沖、澤,六脈神劍齊發,那黃胡子中六,但掌勢不消,拍的一聲,一掌擊在段譽肩頭。其時段譽全真氣激,這一掌力道雖猛,在他渾厚的力抗拒之下,竟傷他不得半分,反將那黃胡子彈出丈許。

王語嫣卻不知他未曾傷,驚道:“段公子,你沒事麼?可了傷?”

段譽睜開眼來,見那黃胡子仰天躺在地下,口小腹的六個小孔之中鮮直噴,臉上神猙獰,一對眼睛睜得大大的,惡狠狠的瞧著自己,兀自未曾氣絕。段譽嚇得一顆心怦怦跳,道:“我不想殺你,是你自己……自己找上我來的。”腳下仍是踏著凌波微,在大堂中快步疾走,雙手不住的抱拳作揖,向余下的六人道:“各位英雄好漢,在下段譽和你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請你們網開一面,這就出去吧。我……我……實在是不敢再殺人了。這……這……弄死這許多人,教我如何過意得去?實在是大過殘忍,你們快快退去吧,算是我段譽輸了,求……求你們高抬貴手。”

一轉間,忽見門邊站著一個西夏武士,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進來的,這人中等材,服和其余西夏武士無異,只是臉蠟黃,木表表,就如死人一般。段譽心中一寒:“這是人是鬼?莫非……莫非……給我打死的西夏武士魂不散,冤鬼出在?”聲道:“你……你是誰?想……想干什麼?”

那西夏武士站立,既不答話,也不移子,段譽一斜,反手抓住了旁一名西夏武士后腰的“志室”,向那怪人擲去。那人微一側,砰的一,那西夏武士的腦袋撞在墻上,頭蓋碎裂而死。段譽吁了口氣,道:“你是人,不是鬼。”

這時除了那新來的怪客之外,西夏武士已只剩下了五人,其中一名西夏人和一名漢人是“一品堂”的好手。余下三名尋常武士眼看己方人手越斗越,均萌退志,一人走向門邊,便去推門。那西夏好手喝道:“干什麼?”刷刷刷三刀,向段譽砍去。

段譽眼見青霍霍,對方的利刀不住的在面前幌,隨時隨刻都會剁到自己上,心中怕極,道:“你……你這般橫蠻,我可要打你玉枕和天柱了,只怕你抵敵不住,我勸你還是……還是乘早收兵,大家好來好散的為妙。”那人刀招越來越,刀刀不離段譽的要害。若不是段譽腳下也加速移步,每一刀都能要了他命。

那漢人好手一直退居在后,此刻見段譽苦苦哀求,除了盡力閃避,再無還手余地,靈機一,搶到石臼旁,抓起兩把已碾得極細的米,向段譽面門擲去。段譽步法巧妙這兩下自是擲他不中。那漢人兩把擲出,跟著又是兩把,再是兩把,大堂中米糠屑,四散飛舞,頃刻間如煙似霧。

段譽大:“糟糕,糟糕!我這可瞧不見啦!”王語嫣也知勢萬分兇險,心想段譽所以能在數名好手間安然無損,全仗了那神妙無方的凌波微步。敵人向他發招攻擊,始終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兵刃拳腳的落點和他子間總是有厘毫之差,現在大堂中米糠屑煙霧彌漫,眾人任意發招,這一盲打殺,那便極可能打中在他上。要是眾武士一上來便不理段譽在何,自顧自施展一套武功,早將他砍十七八塊了。

段譽雙目被迷朦住了,睜不開來,狠命一躍,縱到水邊上,攀住水葉子板,向上升高。只聽得“啊、啊”兩聲慘呼,兩名西夏武士已被那西夏好手刀誤砍而死。跟著叮當兩聲,有人喝道:“是我!”另一人道:“小心,是我!”是那西夏好手和漢人好手刀劍相,拆了兩個回合。接著“啊”的一聲慘呼,最后一名西夏武士不知被誰一腳踢中要害,向外飛出,臨死時的喊,令段譽聽著不由得骨悚然,全發抖。他道:“喂喂,你們人數越來越,何必再打,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向你們救饒,也就是了。”

那漢人從聲音中辨別方位,右手一揮,一枚鋼飄向他來,這一鏢去勢本來甚準,但水不停轉,待得鋼鏢到,子已帶著段譽下降,拍的一聲,鋼鏢將他袖子一角釘在水葉子板上。段譽吃了一驚,心想:“我不會躲避暗,敵人一發鋼鏢袖箭,我總是遭殃。怯意一盛,手便了,五指抓不住水葉子板,騰的一聲,摔了下來。

那漢人好手從迷霧中約看到,撲上來便抓。段譽記得王語嫣說過要點他“廉泉”,但一來在慌之中,二來雖識得道,平時卻無習練,手忙腳指去點他“廉泉”,部位全然不準,既偏左,又偏下,竟然點中他的“氣戶”。“氣戶”乃是笑,那人真氣逆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一劍又一劍的向段譽刺去,口中卻嘻嘻、哈哈、嘿嘿、呵呵的大笑不已。

那西夏好手問道:“容兄,你笑什麼?”那漢人無法答話,只不斷大笑。那西夏人不明就里,怒到:“大敵當前,你弄什麼玄虛?”那漢人道:“哈哈,我……這個……哈哈,呵呵……”劍朝段譽背心刺去。段譽向左斜走。那西砟好手迷霧中瞧不清楚,正好也向這邊撞來,兩人一下子便撞了個滿懷。

這西夏人一撞到段譽子,左手疾翻,已使擒拿手扭住了段譽右臂。他眼見對方之所長全在腳法,這一扭正是取利的良機,右手拋去單刀,回過來又抓住了段譽的左腕。段譽大:“苦也,苦也!”用力掙扎。但那西夏人兩手便如鐵箍相似,卻那里掙扎得

那漢人瞧出便宜,劍便向段譽背心疾刺而下。那西夏人暗想:“不妙!他這一劍刺數寸,正好取了敵人命。但如他不顧義氣,要獨居其功,說不定刺尺許,便連我也刺死了。”當即拖著段譽,退了一步。

那漢人笑聲不絕,搶上一步,劍再刺,突然砰的一聲,水葉子擊在他的后腦,將他打暈了過去。那漢人雖然昏暈,呼吸未絕,仍哈哈哈笑個不停,但有氣無力,笑聲十分詭異。水緩緩轉去,第二片葉子砰的一下,又在他口撞了一下,他笑聲輕了幾分,撞到七八下時,“哈哈、哈哈”之聲,已如是夢中打鼾一般。

王語嫣見段譽被擒,無法,心中焦急之極,又想大門旁尚有一名神可怖的西夏武士站著,只要他隨手一刀一劍,段譽立即斃命。驚惶之下,大聲道:“你們別傷段公子命,大家……大家慢慢商量。”

那西夏人牢牢扭住段譽,橫過右臂,向他口,想斷他肋骨,又或得他難以呼吸,窒息而死。段譽心中害怕之極。他被扭住的是左腕和右臂,吸力的背冥神功使用不上,只得左手拚命點,每一指都點到了空,只力越來越重,漸漸的不過氣來。

正危急間,忽聽得嗤嗤數聲,那西夏好手“啊”的一聲輕呼,說道:“好本事,你終于點中了我的……我的玉枕……”雙手漸漸放松,腦袋垂了下來,倚著墻壁而死。

段譽大奇,扳過他子一看,果見他后腦“玉枕”上有一小孔,鮮泊泊流出,這傷痕正是自己六脈神劍所創。他一時想不明白,不知自己在急關頭中功力凝聚,一指點出,真氣沖上墻壁,反彈過來,擊中了那西夏好手的后腦。段譽一共點了數十指,從墻壁上一一反彈在對方背后各。但那西夏人功力既高,而真氣的反彈之力又已大為減弱,損傷不到他分毫,可是最后一真氣恰好反彈到他的“玉枕”上。那“玉枕”是他的罩門所在,最是,真氣雖弱,一撞之下還是立時送命。

段譽又驚又喜,放下那西夏人的尸道:“王姑娘,王姑娘,敵人都打死了!”

忽聽得后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說道:“未必都死了!”段譽一驚回頭,見是那個神木然的西夏武士,心想:“我倒將你忘了。你武功不高,我一抓你‘志室’,便能殺你。”笑道:“老兄快快去吧,我決計不能再殺你。”那人道:“你有殺我的本領麼?”語氣十分傲慢。段譽實不愿再多殺傷,抱拳道:“在下不是閣下對手,請你手下容,饒過我吧。”

那西夏武士道:“你這幾句話說得嬉皮笑臉,絕無求饒的誠意。段家一指和六脈神劍名馳天下,再得這位姑娘指點要訣,果然非同小可。在下領教你的高招。”這幾話每個字都是平平出出,既無輕重高低,亦無抑揚頓挫,聽來十分的不慣,想來他是外國人,雖識漢語,遣詞用句倒是不錯,聲調就顯得十分的別扭了。

段譽天不喜武功,今日殺了這許多人,實為勢所迫,無可奈何,說到打架手,當真是可免則免,當即一揖到地,誠誠懇懇的道:“閣下責備甚是,在下求饒之意不敬不誠,這里謝過。在下從未學過武功,適才傷人,盡屬僥幸,便得茍全命,已是心滿意足,如何還敢逞強爭勝?”

那西夏武士嘿嘿冷笑,說道:“你從未學過武功,卻在舉手之間,盡殲西夏一品堂中的四位高手,又殺武士一十一人。倘若學了武功,武林之中,還有噍類麼?”

段譽自東至西的掃視一過,但見碾坊中橫七豎八的都是尸首,一個個上染滿了污,不由得難過之極,掩面道:“怎……怎地我殺了這許多人?我……我實在不想殺人,那怎麼辦?怎麼辦?”那人冷笑數聲,斜目睨視,瞧他這幾句話是否出于本心。段譽垂淚道:“這些人都有父母妻兒,不久之前個個還如生龍活虎一般,卻都給我害死了,我……我……如何對得起他們?”說到這里,不大慟,淚如雨下,嗚嗚咽咽的道:“他們未必真的想要殺我,只不過奉命差遣,前來拿人而已。我跟他們素不相識,焉可遽下毒手?”他心地本來仁善,自念經學佛,便螻蟻也不敢輕害,豈知今日竟闖下這等大禍來。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你假惺惺的貓哭老鼠,就想免罪麼?”

段譽收淚道:“不錯,人也殺了,罪也犯下了,哭泣又有何益?我得好好將這些尸首埋葬了才是。”

王語嫣心想:“這十多尸首一一埋葬,不知要花費多時候”。道:“段公子,只怕再有大批敵人到來,咱們及早遠離的為是。”段譽道:“是,是!”轉便要上梯。

那西夏武士道:“你還沒殺我,怎地便走?”段譽搖頭道:“我不能殺你。再說,我也不是你的對手。”那人道:“咱們沒打過,你怎知不是我對手?王姑娘將凌波微步傳了給你,嘿嘿,果然與眾不同。”段譽本想說‘凌波微步’并非王語嫣所授,但又想這種事何必和外人多言,只道:“是啊,并本來不會什麼武功,全蒙王姑娘出言指點,方大難”。那人道:“很好,我等在這里,你去請指點殺我的法門。”段譽道:“我不要殺你。”

那人道:“你不要殺我,我便殺你。”說著拾起地下一柄單刀,突然之間,大堂中白,丈余圈子之,全是刀影。段譽還沒來得及步,便已給刀背上肩頭重重敲了一下,“啊”的一聲,腳步踉蹌。他腳步一,那西夏武士立時乘勢直上,單刀的刃鋒已架在他后頸。段譽嚇出了一冷汗,只有呆立不

那人道:“你快去請教你師父,瞧有什麼法子來殺我。”說著收回單刀,右微彈,砰的一下,將段譽踢出一個斛頭。

王語嫣道:“段公子,快上來。”段譽道:“是!”攀梯而上,回頭一看,只見那人收刀而坐,臉上仍是一僵尸般的木然神,顯然渾不將他當作一回事,決計不會乘他上梯時在背后襲。段譽上得閣樓,低所道:“王姑娘,我打他不過,咱們快想法子逃走。”

王語嫣道:“他守在下面,咱們逃不了的。請你拿這件衫子過來。”段譽道:“是!”手取過那農家留下的一件舊。王語嫣道:“閉上眼睛,走過來。好!停住。給我披在上,不許睜眼。”段譽一一照做。他原是志誠君子,對王語嫣又是天神一般崇敬,自是毫不敢違拗,只是想到不蔽,一顆心不免怦怦而跳。

王語嫣待他給自己披好衫,說道:“行了。扶我起來。”段譽沒聽到他可以睜眼的號令,仍閉著雙眼,聽說“扶我起來”,便出右手,不料一下子便的臉頰,只覺手掌中,不嚇了一跳,急忙手,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

王語嫣當要他替自己披上衫之時,早已得雙頰通紅,這時見他閉了眼睛,掌在自己臉上,更加害,道:“喂,我你扶我起來啊!”段譽道:“是!是!”眼睛仍閉住,一雙手就不知向那里好,生怕子,那便罪孽深重,不由得手足無措,十分狼狽。王語嫣也是心神激,隔了良久,才想到要他睜眼,嗔道:“你怎麼不睜眼?”

那西夏武士在下面嘿嘿冷笑,說道:“我你去學了武功來殺我,卻不是你二人打罵倘,腳。”

段譽睜開眼來,但見王語嫣玉頰如火,不勝,早是癡了,怔怔的凝視著他,西夏武士那幾句話全沒聽見。王語嫣道:“你扶我起來,坐在這里。”段譽忙道:“是,是!”誠惶誠恐的扶著子,讓坐在一張板凳上。

王語嫣雙手抖,勉力拉著衫,低頭凝思,過了半晌,說道:“他不自己的武功家數,我……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打敗他。”段譽道:“他很厲害,是不是?”王語嫣道:“適才他跟你手,一共使了一十七種不同派別的武功。”段譽奇道:“什麼?只這麼一會兒,便使了一十七種不同的武功?”

王語嫣道:“是啊!他剛才使單刀圈住你,東砍那一刀,是林寺的降魔刀法;西劈那一刀,是廣西黎山黎老漢的柴刀十八路;回轉而削的那一刀,又變作了江南史家的‘回風拂柳刀。’此后連使一十一刀,共是一十一種派別的刀法。后來反轉刀背,在你肩頭擊上一記,這是寧波天寺心觀老和尚所創的‘慈悲刀’,只制敵而不殺人。他用刀架在你頸中,那是本朝金刀楊老令公上陣擒敵的招數,是‘后山三絕招’之一,本是長柄大砍刀的招數,他改而用于單刀。最后飛腳踢你一個斛斗,那是西夏回人的彈。”一招一招道來,當真如數家珍,盡皆說明其源流派別,段譽聽著卻是一竅不通,瞠目以對,無置喙之余地。

王語嫣側頭想了良久,道:“你打他不過的,認了輸吧。”

段譽道:“我早就認輸了。”提高聲音說道:“喂,我是無論如何打你不過的,你肯不肯就此罷休?”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要饒你命,那也不難,只須依我一件事。”段譽忙問:“什麼事?”那人道:“自今而后,你一見到我面,便須爬在地下,向我磕三個響頭,高一聲:‘大老爺饒了小的狗命!’”

段譽一聽,氣往上沖,說道:“士可殺而不可辱,要我向你磕頭哀求,再也休想,你要殺,現下就殺便是。”那人道:“你當真不怕死?”段譽道:“怕死自然是怕的,可是每次見到你便跪下磕頭,那還什麼話?”那人冷笑道:“見到我便跪下磕頭,也不見得如何委屈了你。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皇帝,你見了我是否要跪下磕頭?”

王語嫣聽他說“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皇帝,”心中一凜:“怎麼他也說這等話?”

段譽道:“見了皇帝磕頭,那又是另一回事。這是行禮,可不是求饒。”

那西夏武士道:“如此說來,我這個條款你是不答允的了?”段譽搖頭道:“對不起之至,歉難從命,萬乞老兄海涵一二。”那人道:“好,你下來吧,我一刀殺了你。”段譽向王語嫣瞧了一眼,心下難過,說道:“你既一定要殺我,那也無法可想,不過我也有一件事相求。”那人道:“什麼事?”段譽道:“這位姑娘中奇毒,肢乏力,不能行走,請你行個方便,將送回太湖曼陀山莊的家里。”

那人哈哈一笑,道:“我為什麼要行這個方便?西夏征東大將軍頒下將令,是誰擒到這位博學多才的姑娘,賞賜黃金千兩,封萬戶侯。”段譽道:“這樣吧,我寫下一封書信,你將這位姑娘送回家中之后,便可持此書信,到大理國去取黃金五千兩,萬戶候也照封不誤。”那人哈哈大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子?你是什麼東西?憑你這小子一封書信,便能給我黃金五千兩,封萬戶侯?”

段譽心想此事原也難以令人信,一時無法可施,雙手連,說道:“這……這……怎麼辦?我一死不足惜,若讓小姐流落此匪人之手,我可是萬死莫贖了。”

王語嫣聽他說得真誠,不由得也有些,大聲向那西夏人道:“喂,你若對我無禮,我表哥來給我報仇,定要攪得你西夏國天翻地覆,犬不安。”那人道:“你表哥是誰?”王語嫣道:“我表哥是中原武林中大名鼎鼎的慕容公子,“姑蘇慕容’的名頭,想來你也聽到過。‘以彼之道,還施彼’,你對我不客氣,他會加十倍的對你不客氣。”

那人冷笑道:“慕容公子倘若見到你跟這小白臉如此親熱,怎麼還肯為你報仇?”

王語嫣滿臉通紅,說道:“你別瞎說,我跟這位段公子半點也沒……沒有什麼……”心想這種事不能多說,轉過話頭,問道:“喂,軍爺,你尊姓大名啊?敢不敢說與我知曉。”

那西夏武士道:“有甚麼不敢?本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西夏李延宗便是。”

王語嫣道:“嗯,你姓李,那是西夏的國姓。”

那人道:“豈但是國姓而已?忠報國,吞遼滅宋,西除吐蕃,南并大理。”

段譽道:“閣下志向倒是不小。李將軍,我跟你說,你通各派絕藝,要練武功天下第一,恐怕不是難事,但要混壹天下,并非武功天下第一便能辦到。”

李延宗哼了一聲,并不答話。

王語嫣道:“就說要武功天下第一,你也未必能夠。”李延宗道:“何以見得?”王語嫣道:“當今之世,單是以我所見,便有二人的武功遠遠在你之上。”李延宗踏上一步,仰起了頭,問道:“是哪二人?”王語嫣道:“第一位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喬幫主。”李延宗哼了一聲,道:“名氣雖大,未必名副其實。第二個呢?”王語嫣道:“第二位便是我表哥,江南慕容復慕容公子。”

李延宗搖了搖頭,道:“也未必見得。你將喬峰之名排在慕容復之前,是為公為私?”王語嫣問道:“什麼為公為私?”李延宗道:“若是為公,因你以為喬峰的武功確在慕容復之上;若是為私,則因慕容復與你有親戚之誼,你讓外人排名在先。”王語嫣道:“為公為私,都是一樣。我自然盼我表哥勝過喬幫主,但眼前可還不能。”李延宗道:“眼前雖還不能,那喬峰所者只是一家之藝,你表哥卻博知天下武學,將來技藝日進,便能武功天下第一了。”

王語嫣嘆了口氣,說道:“那還是不。到得將來,武功天下第一的,多半便是這位段公子了。”

李延宗仰天打個哈哈,說道:“你倒會說笑。這書呆子不過得你指點,學會了一門‘凌波微步’,難道靠著抱頭鼠竄、逃生的本領,便能得到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麼?”

王語嫣本想說:“他這‘凌波微步’的功夫非我所授。他力雄渾,基厚實,無人可及。”但轉念一想:“這人似乎心狹窄,我若照實說來,只怕他非殺了段公子不可。我且激他一激。”便道:“他若肯聽我指點,習練武功,那麼三年之后,要勝過喬幫主或許仍然不能,要勝過閣下,卻是易如反掌。”

李延宗道:“很好,我信得過姑娘之言。與其留下個他日的禍胎,不如今日一刀殺了。段公子,你下來吧,我要殺你了。”

段譽忙道:“我不下來,你……你也不可上來。”

王語嫣沒想到弄巧反拙,此人竟不激,只得冷笑道:“原來你是害怕,怕他三年之后勝過了你。”

李延宗道:“你使激將之計,要我饒他命,嘿嘿,我李延宗是何等樣人,豈能輕易上當?要我饒他命不難,我早有話在先,只須每次見到我磕頭求饒,我決不殺他。”

王語嫣向段譽瞧瞧,心想磕頭求饒這種事,他是決計不肯做的,為今之計,只有死中求生,低聲問道:“段公子,你手指中的劍氣,有時靈驗,有時不靈,那是什麼緣故?”段譽道:“我不知道。”王語嫣道:“你最好力一試,用劍氣刺他右腕,先奪下他的長劍,然后抱住了他,使出‘六融雪功’來,消除他的功力。”段譽奇道:“什麼‘六融雪功’?”王語嫣道:“那日在曼陀山莊,你制服嚴媽媽救我之時,不是使過這門你大理段氏的神功麼?”段譽這才省悟。那日王語嫣誤以為他的“北冥神功”是武林中眾所不齒的“化功”,段譽一時不及解說,隨口說道這是他大理段氏家傳之學,做“六融雪功。”他信口胡謅,早已忘了,王語嫣卻于天下各門派的武功無一不牢牢記在心中,何況這等了不起的奇功?

段譽點了點頭,心相除此之外,確也更無別法,但這法門實在毫無把握,總之是兇多吉,于是整理了一下衫,說道:“王姑娘,在下無能,不克護送姑娘回府,實深慚愧。他日姑娘榮歸寶府,與令表兄親大喜,忽忘了在曼陀山莊在下手植的那幾株茶花之旁,澆上幾杯酒漿,算是在下喝了你的喜酒。”

王語嫣聽到他說自己將來可與表哥親,自是歡喜,但見他這般的出去讓人宰割,心下也是不忍,凄然道:“段公子,你的救命大恩,我有生之日,決不敢忘。”

段譽心想:“與其將來眼睜睜瞧著你和慕容公子親,我妒忌發狂,心煎熬,難以活命,還不如今日為你而死,落得個心安理得。”當下回頭向微微一笑,一步步從梯級走了下去。

王語嫣瞧著他的背影,心想:“這人好生奇怪,在這當口,居然還笑得出?”

段譽走到樓下,向李延宗瞪了一眼,說道:“李將軍,你既非殺我不可,就手吧!”說著一步踏出,的正是“凌波微步”。

李延宗單刀舞,刷刷刷三刀砍去,使的又是另外三種不同派別的刀法。王語嫣也不以為奇,心想兵刃之中,以刀法派別家數最多,倘若真是博學之士,便連使七八十招,也不致將那一門那一派的刀法重復使到第二招。段譽這凌波微步一踏出,端的變幻奇。李延宗要以刀勢將他圈住,好幾次明明已將他圍住,不知怎的,他竟又如鬼魅似的出圈外。王語嫣見段譽這一次居然能夠支持,心下多了幾分指,只盼他奇兵突中,險中取勝。

段譽暗運功力,要將真氣從右手五指中迸出去,但每次總是及臂而止,莫名其妙的了回去。總算他的“凌波微步”已走得極而流,李延宗出刀再快,也始終砍不到他上。

李延宗曾眼見他以希奇古怪的指力連斃西夏高手,此刻見他又在指指劃劃,裝神弄鬼,自然不知他是力使不出來,還道這是行使邪之前的施法,心想他諸般法門做齊,符咒念畢,這殺人于無形的邪便要使出來了,心中不,尋思:“這人除了腳法奇異之外,武功平庸之極,但邪厲害,須當在他使出邪之前殺了才好。但刀子總是砍他不中,那便如何?”一轉念間,已有計較,突然回手一掌,擊在水之上,將木葉子拍下了一大片,左手一抄,提在手中,便向段譽腳上擲去。段譽行走如風,這片木板自擲他不中。但李延宗拳打掌劈,將碾坊中各種家生皿、竹籮米袋打了抓起,一件件都投到段譽腳邊。

碾坊中本已橫七豎八的躺滿了十余死尸,再加上這許多破爛家生,段譽那里還有落足之地?他那“凌波微步”全仗進退飄逸,有如風行水面,自然無礙,此刻每一步去,總是有阻腳,不是絆上一絆,便是踏上死尸的頭顱子,這“飄行自在,有如風”的要訣,那里還做是到”他知道只要慢得一慢,立時便送了命,索不瞧地下,只是按照所練的腳法行走,至于一腳高、一腳低,腳底下發出什麼怪聲,足趾頭踢到什麼怪,那是全然不顧的了。

王語嫣也瞧出不對,道:“段公子,你快奔出大門,自行逃命去吧,在這地方跟他相斗,立時有命之憂。”

段譽道:“姓段的除非給人殺了,那是無法可想,只教有一口氣在,自當保護姑娘周全。”

李延宗冷笑道:“你這人武功膿包,倒是個多種子,對王姑娘這般重。”段譽搖頭道:“非也非也。王姑娘是神仙般的人,我段譽一介凡夫俗子,豈敢說什麼,談什麼瞧得我起,肯隨我一起出來去尋找表哥,我便須報答這番知遇之恩。”李延宗道:“嗯,跟你出來,是去尋的表哥慕容公子,那麼心中兒便沒你這號人。你如此癡心妄想,那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嗎?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段譽并不怒,一本正經的道:“你說我是癩蛤蟆,王姑娘是天鵝,這比喻很是得當。不過我這頭癩蛤蟆與眾不同,只求向天鵝看上幾眼,心愿已足,別無他想。”

李延宗聽他說“我這頭癩哈蟆與眾不同”,實是忍俊不,縱聲大笑,奇在盡管他笑聲響亮,臉上仍是僵如恒,絕無半分笑意。段譽曾見過延慶太子這等連說話也不之人,李延宗狀貌雖怪,他也不覺如何詫異,說道:“說到臉上木無表,你和延慶太子可還差得太遠,跟他做徒弟也還不配,”李延宗道:“延慶太子是誰?”段譽道:“他是大理國高手,你的武功頗不及他。”其實他于旁人武功高低,本無法分辨,心想反正不久便要死在你手下,不妨多說幾句不中聽的言語,你生生氣,也是好的。

李延宗哼了一聲,道:“我武功多高多低,你這小子還得出底麼?”他口中說話,手里單刀縱橫翻飛,更加使得了。

王語嫣眼見段譽形歪斜,腳步忽高忽低,勢甚是狼狽,道:“段公子,你快到門外去,要纏住他,在門外也是一樣。”段譽道:“你子不會彈,孤留在此,我總不放心。這里死尸很多,你一個孩兒家,一定害怕,我還是在這里陪你的好。”王語嫣嘆了口氣心想:“你這人真呆得可以,連我怕不怕死尸都顧到了,卻不顧自己轉眼之間便要喪命。”

其時段譽腳下東踢西絆,好幾次敵人的刀鋒從頭頂畔掠過,相去只毫發之間。他嚇得索索發抖,不住轉念:“他這麼一刀砍來,砍去我半邊腦袋,那可不是玩的。大丈夫能屈能,為了王姑娘,我就跪下磕頭,哀求饒命吧。”心中雖如此想,終究說不出口。

李延宗冷笑道:“我瞧你是怕得不得了,只想逃之夭夭。”段譽道:“生死大事,有誰不怕?一死之后,可什麼都完了,我逃是想逃的,卻又不能逃。”李延宗道:“為什麼?”段譽道:“多說無益。我從一數到十,你再殺我不了,可不能再跟我糾纏不清了。你殺不了我,我也殺不了你,大家牛皮糖,捉迷藏,讓王姑娘在旁瞧著,可有多氣悶膩煩。”

他也不等李延宗是否同意,張口便數:“一、二、三、…”李延宗道:“你發什麼呆?”段譽數到:“四、五、六、…”李延宗笑道:“天下居然有你這等無聊之人,委實是辱沒了這個‘武字’?”呼呼呼三刀連劈。段譽腳步加快,口中也數得更加快了:“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好啦,我數到了十三,你尚自殺我不了,居然還不認輸,我看你肚子早就了,口也干了,去無錫城里松鶴樓喝上幾杯,吃些山珍海味,何等逍遙快活?”眼見對方不肯罷手,便想之以酒食。

李延宗心想:“我生平不知會過多大敵,絕無一人和他相似,這人說,說傻不傻,武功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實是生平罕見。跟他胡纏下去,不知伊于胡底?只怕略一疏神,中了他邪,反將命送于此。須得另出奇謀”,他知段譽對王語嫣十分關心,突然抬頭向著閣樓,喝道:“很好,很好,你們快一刀將這姑娘殺了,下來助我。”

段譽大吃一驚,只道真有敵人上了閣樓,要加害王語嫣,急忙抬頭,便這麼腳下略略一慢,李延宗一橫掃,將他踢倒,左足踏在他膛,鋼刀架在他頸中。段譽點,李延宗右手微微加勁,刀刃陷他頸中里數分,喝道:“你,我立刻切下你的腦袋。”

這時段譽已看清楚閣樓上并無敵人,心中登時寬了,笑道:“原來你騙人,王姑娘并沒危險。”跟著又嘆道:“可惜,可惜。”李延宗問道:“可惜什麼?”段譽道:“你武功了得,本來可算一條英雄好漢,我段譽死在你手中,也還值得。那知你不能用武功勝我,便行使詐,學那卑鄙小人的行逕,段譽豈非死得冤枉?”

李延宗道:“我向來不人激,你死得冤枉,心中不服,到閻羅王面前去告狀吧!”

王語嫣道:“李將軍,且慢。”李延宗道:“什麼?”王語嫣道:“你若殺了他,除非也將我即刻殺死,否則總有一日我會殺了你給段公子報仇。”李延宗一怔,道:“你不是說要你表哥來找我麼?”王語嫣道:“我表哥的武功未必在你之上,我卻有殺你的把握。”李延宗冷笑道:“何以見得?”王語嫣道:“你武學所知雖博,便還及不上我的一半。我初時見你刀法繁多,倒也佩服,但看到五十招后,覺得也不過如此,說你一句‘黔驢技窮’,似乎刻薄,但總而言之,你所知還不如我。”

李延宗道:“我所使刀法,迄今未有一招出于同一門派,你如何知道我所知遠不如你?焉知我不是尚有許多武功未曾顯?”

王語嫣道:“適才你使了青海玉樹派挪一招‘大漠飛沙’之后,段公子快步而過,你若使太乙派的‘羽刀’第十七招,再使靈飛派的‘清風徐來’,早就將段公子打倒在地了,何必華而不實的去用山西郝家刀法?又何必行使詐、騙得他因關心我而分神,這才取勝?我瞧你于道家名門的刀法,全然不知。”李延宗順口道:“道家各門的刀法?”王語嫣道:“正是。我猜你以為道家只擅長劍法,殊不知道家名門的刀法剛中帶,另有一功。”李延宗冷笑道:“你說得當真自負。如此說來,你對這姓段的委實是一往深。”

王語嫣臉上一紅,道:“什麼一往深?我對他兒便談不上什麼‘’字。只是他既為我而死,我自當決意為他報仇。”

李延宗問道:“你說這話決不懊悔?”王語嫣道:“自然決不懊悔。”

李延宗嘿嘿冷笑,從懷中出一個瓷瓶,拋在段譽上,刷的一聲響,還刀鞘,形一幌,己到了門外。但聽得一聲馬嘶,接著蹄聲得得,竟爾騎著馬越奔越遠,就此去了。

段譽站起來,頸中的刀痕,兀自生痛,當真如在夢中。王語嫣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兩人一在樓上,一在樓下,你我,我你,又是喜歡,又是詫異。

過了良久,段譽才道:“他去了。”王語嫣也道:“他去了。”段譽笑道:“妙極,妙極!他居然不殺我。王姑娘,你武學上的造詣遠勝于他,他是怕了你。”王語嫣道:“那也未必,他殺你之后,只須又一刀將我殺了,豈非干干凈凈?”段譽搔頭道:“這話也對。不過……不過……嗯,他見到你神仙一般的人,怎敢殺你?”

王語嫣臉上一紅,心想:“你這書呆子當我是神仙,這種心狠手辣的西夏武士,卻那會將我放在心上?”只是這句話不便出口。

段譽見忽有之意,卻也不知原由,說道:“我拚著命不要,定要讓你周全,不料你固安然無恙,而我一條小命居然也還活了下來,可算便宜之至。”

他向前走得一步,當的一聲,一個小瓷瓶掉在地下,正是李延宗投在他上的,拾起一看,見瓶上寫著八個篆字:“悲清風,嗅之即解”。段譽沉道:“什麼‘悲清風’?嗯,多半是解藥。”拔開瓶塞,一奇臭難當的氣息直沖鼻。他頭眩暈,幌了一幌,急忙蓋上瓶塞,道:“上當,上當,臭之極矣!尤甚于鮑魚之肆!”

王語嫣道:“請你拿來給我聞聞,說不定以毒攻毒,當能奏效。”段譽道:“是!”拿著瓷瓶走到前,說道:“這東西奇臭難聞,你真的要試試?”王語嫣點了點頭。段譽手持瓶塞,卻不拔開。

霎時之間,心中轉了無數念頭:“倘若這解藥當真管用,解了所中之毒,就不用靠我相助了。本事勝我百倍,何必要我跟在畔?就算不拒我跟隨,去找意中人慕容復,難道我站在一旁,眼睜睜的瞧著他們親熱纏綿?聽著他們談?難道我段譽真有如此修為,能夠心平氣和,不?能夠臉無不悅之容,口無不平之言?”

王語嫣見他怔怔不語,笑道:“你在想什麼了?拿來給我聞啊,我不怕臭的。”段譽忙道:“是,是!”拔開瓶塞,送到鼻邊。王語嫣用力嗅了一下,驚道:“啊喲,當真臭得。”段譽道:“是嗎?我原說多半不管用。”便想將瓷瓶收懷中,王語嫣道:“給我再聞一下試試。”段譽又將瓷瓶拿到鼻邊,自己也不知到底盼解藥有靈還是無靈。

王語嫣皺起眉頭,手掩住鼻孔,笑道:“我寧可手足不會彈,也不聞這臭東西……啊!我的手,我的手會了!”原來在不知不覺之間,右手竟已舉了起來,掩住了鼻孔,在此以前,便要按住上披著的衫,也是十分費力,十分艱難。

欣喜之下,從段譽手中接過瓷瓶,用力吸氣,既知這臭氣極靈效,那就不再害怕,再吸得幾下,肢洋洋的無力之漸漸消失,向段譽道:“請你下去,我要換。”

段譽忙道:“是,是!”快步下樓,瞧著滿地都是尸,除了那一對農家青年之外盡數是死在自己手下,心下萬分抱憾,只見一名西夏武士兀自睜大了眼睛瞧著他,當真是死不瞑目。他深深一揖,說道:“我若不殺老兄,老兄便殺了我。那時候躺在這里的,就不是老兄而是段譽了。在下無可奈何,但心中實在歉仄之至,將來回到大理,定當延請高僧,誦念經文,超度各位仁兄。”他轉頭向那對農家青年男的尸瞧了一眼,回頭又向西夏武士的眾尸說道:“你們要殺的是我,要捉的是王姑娘,卻又何必多傷無辜?”

王語嫣換罷衫,拿了,走下梯來,兀自有些手酸腳,見段譽對著一干死尸喃喃不休,笑問:“你說些什麼?”段譽道:“我只覺殺死了這許多人,心下良深歉仄。”

王語嫣沉道:“段公子,你想那姓李的西夏武士,為什麼要送解藥給我?”

段譽道:“這個……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啊……我知道啦。他……他……”他連說幾個“他”字,本想接著道:“他定是對你起了慕之心。”但覺這樣魯野蠻的一個西夏武士,居然對王語嫣也起慕之心,豈不唐突佳人?麗絕倫,之心,盡人皆然,如果人人都,我段譽對這般傾倒又有什麼珍貴?我段譽還不是和普天下的男子一模一樣?唉,甘心為而死,那有什麼了不起?何況我本就沒為而死,想到此,又道:“我……我不知道。”

王語嫣道:“說不定又會有大批西夏武士到來,咱們須得急速離開才好。你說到那里去呢?”心中所想的自然是去找表哥,但就這麼直截了當的說出來,又覺不好意思。

段譽對的心事自是知道得清清楚楚,說道:“你要到那里去呢?”問這句話時心中大酸楚,只待說出“我要去找表哥”,他只有著頭皮道:“我陪你同去。”

王語嫣玩弄著手中的瓷瓶,臉上一陣紅暈,道:“這個……這個……”隔了一會,道:“丐幫的眾位英雄好漢都中了這麼‘悲清風’之毒,倘若我表哥在這里,便能將解藥拿去給他們嗅上幾嗅。再說,阿朱、阿碧只怕也已失陷于敵手……”

段譽跳起來,大聲道:“正是!阿朱、阿碧兩位姑娘有難,咱們須當即速前去,設法相救。”

王語嫣心想:“這件事甚是危險,憑我們二人的本事,怎能從西夏武士手中救人?但阿朱、阿碧二人是表哥的心腹使婢,我明知們失陷于敵,如何可以不救?一切只有見機行事了。”便道:“甚好,咱們去吧。”

段譽指著滿地尸首,說道:“總得將他們妥為安葬才是,須當查知各人的姓名,在每人墳上立塊墓碑,日后他們家人要來找尋尸骨,遷回故土,也好有個依憑。”

王語嫣格的一笑,說道:“好吧,你留在這里給他們料理喪事。大殮、出殯、發訃、開吊、讀祭文、做換聯、作法事、放焰口,好像還有什麼頭七、二七什麼的,等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你再一一去通知他們家屬,前來遷葬。”

段譽聽出了話中的譏嘲之意,自己想想也覺不對,陪笑道:“依姑娘之見,該當怎樣才是?”王語嫣道:“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豈不是好?”段譽道:“這個,嗯,好像太簡慢些了吧?”沉半響,實在也別無善策,只得去覓來火種,點燃了碾坊中的稻草。兩人來到碾坊之外,霎時間烈焰騰空,火舌吐。

段譽恭恭敬敬的跪拜叩首,說道:“無常,不可長保。各位仁兄今日命喪我手,當是前生業報,只盼魂歸極樂,永回之苦。莫怪,莫怪。”嚕哩嚕唆的說了一大片話,這才站起來。

碾坊外樹上系著十來匹馬,正是那批西夏武士騎來的,段譽與王語嫣各騎一匹,沿著大路而行。聽得鑼聲鏜鏜,人聲喧嘩,四鄰農民趕著救火來了。

段譽道:“好好一座碾坊因我而焚,我心中好生過意不去。王語嫣道:“你這人婆婆媽媽,那有這許多說的?我母親雖是流之輩,但行事爽快明決,說干便干,你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卻偏有這許多顧慮規矩。”段譽心想:“你母親輒殺人,將人做花,我如何能與比?”說道:“我第一次殺了這許多人,又放火燒人房子,不免有些驚驚跳。”王語嫣點頭道:“嗯!那也說得是,日后做慣了,也就不在乎啦。”段譽一驚,連連搖手,說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一之為甚,其可再乎?殺人放火之事,再也不干了。”

王語嫣和他并騎而行,轉過頭來瞧著他,很詫異,道:“江湖之上,殺人放火之事那一日沒有?段公子,你以后洗手不干,不再混跡江湖了麼?”段譽道:“我伯父和爹爹要教我武功,我說什麼也不肯學,不料事到臨頭,終于還是了上來,唉,我不知怎樣才好?”王語嫣微微一笑,道:“你的志向是要讀書做,將來做學士、宰相,是不是?”段譽道:“那也不是,做也沒什麼味道。”王語嫣道:“那麼你想做什麼?難道你,你和我表哥一樣,整天便想著要做皇帝?”段譽奇道:“慕容公子想做皇帝?”

王語嫣臉上一紅,無意中吐了表哥的。自經碾坊中這一役,和段譽死里逃生,共歷患難,只覺他子平易近人,在他面前什麼話都可以說,但慕容復一心一意要規復燕國舊幫的大志,究竟不能泄,說道:“這話我隨口說了,你可千萬別對第二人說,更不能在我表哥面前提起,否則他可要怪死我啦。”

段譽心中一陣難過,心想:“瞧你急這副樣子,你表哥要怪責,讓他怪責去好了。”口中卻只得答應:“是了,我才不去多管你表哥的閑事呢。他做皇帝也好,做化也好,我全管不著。”

王語嫣臉上又是一紅,聽他語氣中有不悅之意,聲道:“段公子,你生氣了麼?”

段譽自和相識以來,見心中所想、口中所言,全是表哥慕容公子,這番第一次如此語溫存的對自己款款而言,不由得心花怒放,一歡喜,除些兒從鞍上掉了下來,忙坐穩子,笑道:“沒有,沒有。我生什麼氣?王姑娘,這一生一世,我是永遠永遠不會對你生氣的。”

王語嫣的一番意盡數系在表哥上,段譽雖不顧命的救也只激他的恩德,欽佩他的俠義心腸,這時聽他說“這一生一世,我是永遠永遠不會對你生氣的”這句話說得誠摯已極,直如賭咒發誓,這才陡地醒覺:“他……他……他是在向我表白意麼?”不得滿臉通紅,慢慢低下了頭去,輕輕的道:“你不生氣,那就好了。”

段譽心下高興,一時不知說些什麼話好,過了一會,說道:“我什麼也不想,只盼永如眼前一般,那就心滿意足,別無他求了。”所謂“永如眼前一般”,就是和并騎而行。

王語嫣不喜歡他再說下去,俏臉微微一沉,正道:“段公子,今日相救的大德,我永不敢忘。但我心……我心早屬他人,盼你言語有禮,以留他日相見的地步。”

這幾句話,便如一記沉重之極的悶,只打得段譽眼前金星飛舞,幾暈去。

這幾句話說得再也明白不過:“我的心早屬慕容公子,自今而后,你任何表慕的言語都不可出口,否則我不能再跟你相見。你別自以為有恩于我,便能癡心妄想。”這幾句話并不過份,段譽也非不知的心意,只是由親口說來,聽在耳中,那滋味可當真難。他眼形相王語嫣的臉,但見寶相莊嚴,當真和大理石中的玉像一模一樣,不由得有一陣大禍臨頭之,心道:“段譽啊段譽,你既遇到了這位姑娘,而又是早已心屬他人,你這一生注定是要盡煎熬,苦不堪言的了。”

兩人默默無言的并騎而行,誰也不再開口。

王語嫣心道:“他多半是在生氣了,生了很大的氣。不過我還是假裝不知的好。這一次我如向他道歉,以后他便會老是跟我說些不三不四的言語,倘若傳了表哥耳中,表哥定會不高興的。”段譽心道:“我若再說一句吐心事之言,豈非輕薄無聊,對不敬?從今而后,段譽寧死也不再說半句這些話了。”王語嫣心想:“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縱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麼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段譽也這般想:“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縱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麼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

行了約莫一頓飯時分,來到了岔路口,兩人不約而同的問道:“向左,還是向右?”換了一個疑問的眼之后,同時又問:“你不識得路?唉,我以為你是知道的。”我兩句話一出口,兩人均覺十分有趣,齊聲大笑,適才間的霾一掃而空。

可是兩人于江湖上的事一竅不通,商量良久,也想不出該到何去救人才是。最后段譽道:“他們擒獲了丐幫大批大眾,不論是殺了還是關將起來,總有些蹤跡可尋,咱們還是回到那杏子林去瞧瞧再說。”王語嫣道:“回杏子林去?倘若那些西夏武士仍在那邊,咱們豈不是自投羅網?”段譽道:“我想適才落了這麼一場大雨,他們定然走了。這樣吧,你在林外等我,我悄悄去張上一張,要是敵人果真還在,咱們轉便逃就是。”

當下兩人說定,由段譽施展“凌波微步”,奔到朱、碧雙姝面前,將那瓶臭藥給他二人聞上一陣,解毒之后,再設法相救。

兩人認明了道路,縱馬快奔,不多時已到了杏子林外。兩人下得馬來,將馬匹系在一株杏樹上。段譽將瓷瓶拿在手中,躡手躡足的走林中。

林中滿地泥濘,草叢上都是水珠。段譽放眼四顧,空地竟無一個人影,道:“王姑娘,這里沒人,”王語嫣走進林來,說道:“他們果然走了,咱們到無錫城里去探探消息吧。”段譽道:“很好。”想起又可和并騎同行,多走一段路,心下大是歡喜,臉上不自出笑容。

王語嫣奇道:“是我說錯了麼?”段譽忙道:“沒有。咱們這就到無錫城里去。”王語嫣道:“那你為什麼好笑?”段譽轉開了頭,不敢向正視,微笑道:“我有時會傻里傻氣的瞎笑,你不用理會。”王語嫣想想好笑,咯的一聲,也笑了出來,這麼一來,段譽更忍不住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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