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23章 塞上牛羊空許約

蕭峰輕輕將段正淳放在地下,退開幾步。

阮星竹深深萬福道謝,說道:“喬幫主,你先前救我兒,這會兒又救了他……他……真不知如何謝你才好。”范驊、朱丹臣等也都過來相謝。

蕭峰森然道:“蕭峰救他,全出于一片自私之心,各位不用謝我。段王爺,我問你一句話,請你從實回答。當年你做過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錯事,是也不是?雖然此事未必出于你本心,可是你卻害得一個孩子一生孤苦,連自己爹娘是誰也不知道,是也不是?”雁門關外父母雙雙慘亡,此事想及便即心痛,可不愿當著眾人明言。

段正淳滿臉通紅,隨即轉為慘白,低頭道:“不錯,段某生平為此事耿耿于心,每當念及,甚是不安。只是大錯已經鑄,再也難以挽回。天可憐見,今日讓我重得見到一個當沒了爹娘的孩子,只是……只是……唉,我總是對不起人。”

蕭峰厲聲道:“你既知鑄下大錯,害苦了人,卻何以直到此時,兀自接二連三的又不斷再干惡事?”

段正淳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段某行止不端,德行有虧,平生荒唐之事,實在干得太多,思之不勝汗。”

蕭峰自在信聽馬夫人說出段正淳的名字后,日夕所思,便在找到他后而凌空遲死,決意教他吃足零碎苦頭之后,這才取他命。但適才見他待友仁義,對敵豪邁,不像是個專做壞事的卑鄙徒,不由得心下起疑,尋思:“他在雁門關外殺我父母,乃是出于誤會,這等錯誤人人能犯。但他殺我義父喬三槐夫婦,害我恩師玄苦師父,那便是絕不可恕的惡行,難道這中間另有別嗎?”他行事絕不莽撞,當下正面相詢,要他親口答復,再定了斷。待見段正淳臉上深帶愧,既說鑄大錯,一生耿耿不安,又說今日重得見到一個當年沒了爹娘的孩子,至于殺喬三槐夫婦、殺玄苦大師等事,他自承是‘行止不端,德行有虧’,這才知千真確,臉上登如罩了一層嚴霜,鼻中哼了一聲。

阮星竹忽道:“他……他向來是這樣的,我也沒怎……怎麼怪他。”蕭峰向瞧去,只見臉帶微笑,一雙星眼含脈脈的瞧著段正淳,心下怒氣發,哼了一聲,道:“好!原來他向來是這樣的。”轉過頭來,向段正淳道:“今晚三更,我在那座青石橋上相候,有事和閣下一談。”

段正淳道:“準時必到。大恩不敢言謝,只是遠來勞苦,何不請到那邊小舍之中喝上幾杯?”蕭峰道:“閣下傷勢如何?是否須得將養幾日?”他對飲酒的邀請,竟如聽而不聞。段正淳微覺奇怪,道:“多謝喬兄關懷,這點輕傷也無大礙。”

蕭峰點頭道:“這就好了。阿朱,咱們走吧。”他走出兩步,回頭又向段正淳道:“你手下那些好朋友,那也不用帶來了。”他見范驊、華赫艮等人都是赤膽忠心的好漢,若和段正淳同赴青石橋之會,勢必一一死在自己手下,不免可惜。

段正淳覺得這人說話行事頗為古怪,自己這種種風流罪過,連皇兄也只置之一笑,他卻當眾嚴詞斥責,未免過份,但他于己有救命之恩,便道:“一憑尊兄吩咐。”

蕭峰挽了阿朱之手,頭也不回的逕自去了。

蕭峰和阿朱尋到一家農家,買些米來煮了飯,又買了兩只熬了湯,飽餐一頓,只是有飯無酒,不免有些掃興。他見阿朱似乎滿懷心事,一直不開口說話,問道:“我尋到了大仇人,你該當為我高興才是。”

阿朱微微一笑,說道:“是啊,我原該高興。”蕭峰見笑得十分勉強,說道:“今晚殺了此人之后,咱們即行北上,到雁門關外馳馬打獵、牧牛放羊,再也不踏進關一步了。唉,阿朱,我在見到段正淳之前,本曾立誓要殺得他一家犬不留。但見此人倒有義氣,心想一人作事一人當,那也不用找他家人了。”阿朱道:“你這一念之仁,多積德,必有后福。”蕭峰縱聲長笑,說道:“我這只手下不知已殺了多人,還有什麼德后福?”

他風阿朱秀眉雙蹙,又問:“阿朱,你為什麼不高興?你不喜歡我再殺人麼?”阿朱道:“不是不高興,不知怎樣,我肚痛得。”蕭峰手搭了搭脈搏,果覺跳不穩,脈象浮躁,聲道:“路上辛苦,只怕了風寒。我這老媽媽煎一碗姜湯給你喝。”

姜湯還沒煎好,阿朱子不住發抖,聲道:“我冷,好冷。”蕭峰甚是憐惜,除下上外袍,披在上。阿朱道:“大哥,你今晚得報大仇,了卻這個大心愿,我本該陪你去的,只盼待會子好些。”蕭峰道:“不!不!你在這兒歇歇,睡了一覺醒來,我已取了段正淳的首級來啦。”

阿朱嘆了口氣,道:“我好為難,大哥,我真是沒有法子。我不能陪你了。我很想陪著你,和你在一起,真不想跟你分開……你……你一個人這麼寂寞孤單,我對你不起。”

蕭峰聽說來深至,心下,握住手,說道:“咱們只分開這一會兒,又有什麼要?阿朱,你待我真好,你的恩我不知怎樣報答才是。”

阿朱道:“不是分開一會兒,我覺得會很久很久。大哥,我離開了你,你會孤零零的,我也是孤零零的。最好你立刻帶我到雁門關外,咱們便這麼牧牛放羊去。段正淳的怨仇,再過一年來報不麼?讓我先陪你一年。”

蕭峰輕輕頭上的發,說道:“好容易撞見了他,今晚報了此仇,咱們再也不加中原了。段正淳的武功遠不及我,他也不會使‘六脈神劍’,但若過得一年再來,那便要上大理去。大理段家好手甚多,遇上了通‘六脈神劍’的高手,你大哥就多半要輸。不是我不聽你的話,這中間實有許多難。”

阿朱點了點頭,低聲道:“不錯,我不該請你過一年再去大理找他報仇。你孤,萬萬不可。”

蕭峰哈哈一笑,興起飯碗來空喝一口,他慣于大碗大碗的喝酒,此刻碗中空無所有,但這麼作個模樣,也是好的,說道:“若是我蕭峰一人,大理段家這龍潭虎那也闖了,生死危難,渾不放在心上。但現下有了小阿朱,我要照料陪伴你一輩子,蕭峰的命,那就貴重得很啦。”

阿朱伏在他的懷里,背心微微起伏。蕭峰輕輕的頭發,心中一片平靜溫暖,心道:“得妻如此,復有何憾?”霎時之間,不由得神馳塞上,心飛關外,想起一月之后,便已和阿朱在大草原中騎馬并馳,打獵牧羊,再也不必提防敵人侵害,從此無憂無慮,何等逍遙自在?只是那日在聚賢莊中救他命的黑人大恩未報,不免耿耿,然這等大英雄自是施恩不報,這一生只好欠了他這番恩

眼見天漸漸黑了下來,阿朱伏在他懷中,已然沉沉睡。蕭峰拿出三錢銀子,給了那家農家,請他騰了一間空房出來,抱著阿朱,放在床上,給蓋上了被,放下了賬子,坐在那農家堂上閉目養神,不久便沉沉睡去。

小睡了兩個多時辰,開門出來,只見新月已斜掛樹頂,西北角上卻烏云漸漸聚集,看來這一晚多半會有大雷雨。

蕭峰披上長袍,向青石橋走去。行出五里許,到了河邊,只見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西邊半天已聚滿了黑云,偶爾黑云中出一兩下閃電,照得四野一片明亮。閃電過去,反而理顯得黑沉沉地。遠墳地中磷炎抖,在草間滾來滾去。

蕭峰越走越快,不多時已到了青石橋頭,一瞧北斗方位,見時刻尚早,不過二更時分,心想:“為了要報大仇,我竟這般沉不住氣,居然早到了一個更次。”他一生中與人約會以命相拚,也不知有過多次,對方武功聲勢比之段正淳更強的也著實不,今晚卻異乎尋常的心中不安,了以往那一一往無前、決一死戰的豪氣。

立在橋邊,眼看河水在橋下緩緩流過,心道:“是了,以往我獨來獨往,無牽無掛,今晚我心中卻多了一個阿朱。嘿,這真做兒長、英雄氣短了。”想到這里,不由得心底平添了幾分出一微笑,又想:“若是阿朱陪著我站在這里,那可有多好。”他知段正淳的武功和自已差得太遠,今晚的拚斗不須掛懷勝負,眼見約會的時刻未至,便坐在橋邊樹下凝神吐納,漸漸的靈臺中一片空明,更無雜念。

驀地里電一閃,轟隆隆一聲大響,一個霹靂從云堆里打了下來。蕭峰睜開眼來,心道:“轉眼大雨便至,快三更了吧?”

便在此時,見通向小鏡湖的路上一人緩步走來,寬袍緩帶,正是段正淳。

他走到蕭峰面前,深深一揖,說道:“喬幫主見如,不知有何見教?”

蕭峰微微側頭,斜睨著他,一怒火猛地在中燒將上來,說道:“段王爺,我約你來此的用意,難道你竟然不知麼?”

段正淳嘆了口氣,說道:“你是為了當年雁門關外之事,我誤聽人之言,人播弄,傷了令堂的命,累得令尊自盡亡,實是大錯。”

蕭峰森然道:“你何以又去害我義父喬三槐夫婦,害死我恩師玄苦大師?”

段正淳緩緩搖頭,凄然道:“我只盼能遮掩此事,豈知越陷越深,終至難以自拔。”

蕭峰道:“嘿,你倒是條爽直漢子,你自己子斷,還是須得由我手。”

段正淳道:“若非喬幫主出手相救,段某今日午間便已命喪小鏡湖畔,多活半日,全出閣下之賜。喬幫主要取在下命,盡管出手便是。”

這時轟隆隆一聲雷響,黃豆大的雨點忽喇喇的灑將下來。

蕭峰聽他說得豪邁,不心中一,他素喜結英雄好漢,自從一見段正淳,見他英姿颯爽,便生惺惺相惜之意,倘若是尋常過節,便算是對他本人的重大侮辱,也早一笑了之,相偕去喝上幾十碗烈酒。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豈能就此放過?他舉起一掌,說道:“為人子弟,父母師長的大仇不能不報。你殺我父親、母親、義父、義母、業恩師,一共五人,我便擊你五掌。你我五掌之后,是死是活,前仇一筆勾銷。”

段正淳苦笑道:“一條命只換一掌,段某遭報未免太輕,深。”

蕭峰心道:“莫道你大理段氏武功卓絕,只怕蕭峰這掌力你一掌也經不起。”說道:“如此看掌。”左手一圈,右掌呼的一聲擊了出去。

一閃,半空中又是轟隆隆一個霹靂打了下來,雷助掌勢,蕭峰這一掌擊出,真天地風雷之威,砰的一聲,正擊在段正淳口。但見他立足不定,直摔了出去,折的一聲撞在青石橋欄桿上,的垂著,一也不了。

蕭峰一怔:“怎地他不舉掌相迎?又如此不濟?”縱上前,抓住他后領提了起來,心中一驚,耳中轟隆隆雷聲不絕,大雨潑在他臉上上,竟無半點知覺,只想:“怎地他變得這麼輕了?”

這天午間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時,提著他子為時頗久。武功高強之人,手中重量便有一斤半斤之差,也能立時察覺,但這時蕭峰只覺段正淳的子斗然間輕了數十斤,心中驀地生出一陣莫名的害怕,全出了一陣冷汗。

便在此時,閃電又是一亮。蕭峰手到段正淳臉上一折,著手是一堆泥,一之下,應手而落,電閃閃之中,他看得清楚,失聲道:“阿朱,阿朱,原來是你!”

只覺自己四肢百骸再無半點力氣,不由自主跪了下來,抱著阿朱的雙。他知適才這一掌使足了全力,武林中一等一英雄好漢若不出掌相迎,也必不起,何況是這個怯怯的小阿朱?這一掌當然打得肋骨盡斷,五臟震碎,便是薛神醫即行施救,那也必難以搶回命了。

阿朱斜倚在橋欄桿上,子慢慢了下來,跌在蕭峰上,低聲說道:“大哥,我……我……好生對你不起,你惱我嗎?”

蕭峰大聲道:“我不惱你,我惱我自己,恨我自己。”說著舉起手來,猛擊自己腦袋。

阿朱的左手了一,想阻止他不要自擊,但提不起手臂,說道:“大哥,你答允我,永遠永遠,不可損傷自己。”

蕭峰大:“你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阿朱低聲道:“大哥,你解開我服,看一看我的左肩。”蕭峰和關山萬里,同行同宿,始終以禮自持,這時聽自己解衫,倒是一怔。阿朱道:“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我……我……全都是你的。你看一看……看一看我左肩,就明白了。”

蕭峰眼中含淚,聽說話時神智不,心中了萬一的指,當即左掌抵住背心,急運真氣,源源輸,盼能挽救大錯,右手慢慢解開衫,的左肩。

天上長長的一道閃電掠過,蕭峰眼前一亮,只見肩頭勝雪,卻刺著一殷紅如的紅字:“段”。

蕭峰又是驚奇,又是傷心,不敢多看,忙將衫拉好,遮住了肩頭,將輕輕摟在懷里,問道:“你肩頭上有個‘段’字,那是什麼意思?”

阿朱道:“我爹爹、媽媽將我送給旁人之時,在我肩上刺的,以便留待……留待他日相認。”蕭峰聲道:“這‘段’字,這‘段’字……”阿朱道:“今天日間,他們在那阿紫姑娘的肩頭發現了一個記認,就知道是他們的兒。你……你……看到那記認嗎?”蕭峰道:“沒有,我不便看。”阿朱道:“……肩上刺著的,也是一個紅的‘段’字,跟我的一模一樣。”

蕭峰登時大悟,聲道:“你……你也是他們的兒?”

阿朱道:“本來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頭刺的字才知。還有一個金鎖片,跟我那個金鎖片,也是一樣的,上面也鑄著十二個字。的字是:‘湖邊竹,盈盈綠,報來安,多喜樂。’我鎖片上的字是‘天上星,亮晶晶,永燦爛,長安寧。’我……我從前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只道是好口采,卻原來嵌著我媽媽的名字。我媽媽便是那子阮……阮星竹。這對鎖片,是我爹爹送給我媽媽的,生了我姊妹倆,給我們一個人一個,帶在頸里。”

蕭峰道:“我明白啦,我馬上得設法給你治傷,這些事,慢慢再說不遲。”

阿朱道:“不!不!我要跟你說個清楚,再遲得一會,就來不及了。大哥,你得聽我說完。”蕭峰不忍違逆意思,只得道:“好,我聽你說完,可是你別太費神。”阿朱微微一笑,道:“大哥,你真好,什麼事都就著我,這麼寵我,如何得了?”蕭峰道:“以后我更要寵你一百倍,一千倍。”

阿朱微笑道:“夠了,夠了,我不喜歡你待我太好。我無法無天起來,那就沒人管了。大哥,我……我躲在竹屋后面,聽爹爹、媽媽、和阿紫妹妹說話。原來我爹爹另外有妻子的,他和媽媽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了我妹妹。后來我爹爹要回大理,我媽媽不放他走,兩人大吵了一場,我媽媽還打了他,爹爹可沒還手。后來……后來……沒有法子,只好分手。我外公家教很嚴,要是知道了這件事,定會殺了我媽媽的。我媽媽不敢把我姊妹帶回家去。只好分送了給人家,但盼日后能夠相認,在我姊妹肩頭都刺了個‘段’字。收養我的人只知道我媽媽姓阮,其實,其實,我是姓段……”

蕭峰心中現增憐惜,低聲道:“苦命的孩子。”

阿朱道:“媽媽將我送給人家的時候,我還只一歲多一點,我當然不認得爹爹,連見了媽的面也不認得。大哥,你也是這樣。那天晚上在杏子林里,我聽人家說你的世,我心里很難過,因為咱們倆都是一樣的苦命孩子。”

不住閃,霹靂一個接著一個,突然之間,河邊一株大樹給雷打中,喀喇喇的倒將下來。他二人于外之全沒注意,雖天地巨變之際,也如渾然不覺。

阿朱雙道:“害死你爹爹媽媽的人,竟是我爹爹,唉,老天爺的安排真待咱們太苦,而且,而且……從馬夫人口中,套問出我爹爹名字來的,便是我自己。我若不是喬裝了白世鏡去騙也決不肯說我爹爹的名字。人家說,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從來不相信。可是……可是……你說,能不能信呢?”

蕭峰抬起頭來,滿天黑云早將月亮遮得沒一亮,一條長長的閃電過去,照得四野通明,宛似老天爺忽然開了眼一般。

他頹然低頭,心中一片茫然,問道:“你知道段正淳當真是你爹爹,再也不錯麼?”

阿朱道:“不會錯的。我聽到我爹爹、媽媽抱住了我妹子痛哭,述說棄我姊妹二人的經過。我爹娘都說,此生此世,說什麼也要將我尋了回來。他們那里猜行到,他們親生的兒便伏在窗外。大哥,適才,我假說生病,卻喬裝改扮了你的模樣,去對我爹爹說道,今晚青石橋之約作罷,有什麼過節,一筆勾銷;再裝我爹爹的模樣,來和你相會……好讓你……好讓你……”說到這里,已是氣若游

蕭峰掌心加運勁,使阿朱不致力,垂淚道:“你為什麼不跟我說了?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的爹爹……”可是下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事先得知,段正淳便是自己至之人的父親,那便該當如何。

阿朱道:“我翻來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大哥,我多麼想能陪你一輩子,可是那怎麼能夠?我能求你不報這五位親人的大仇麼?就算我胡里胡涂的求了你,你又答允了,那……那終究是不的。”

聲間越說越低,雷聲仍是轟轟不絕,但在蕭峰聽來,阿朱的第一名話,都比震天響雷更是驚心掀。他揪著自己頭發,說道:“你可以你爹爹逃走,不來赴這約會!或者你爹爹是英雄好漢,不肯失約,那你可以喬裝了我的模樣,和你爹爹另訂約會,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在一個遙遠的日子里再行相會。你何必,何必這樣自苦?”

阿朱道:“我要你知道,一個人失手害死了別人,可以全非出于本心。你當然不想害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也是無意中鑄的大錯。”

蕭峰一直低頭凝,電幾下閃爍,只見無限。蕭峰心中一,驀地里會到阿朱對自己的深,實出于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心中陡然明白:“段正淳雖是之父,但于并無養育之恩,至于要自己明白無心之錯可恕,更不必為此而枉自送了命。”聲道:“阿朱,阿朱,你一定另有原因,不是為了救你父親,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無心鑄的大錯,你是為了我!你是為了我!”抱著子站了起來。

阿朱臉上出笑容,見蕭峰終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不自的歡喜。明知自己命已到盡頭,雖不盼郎知道自己藏在心底的用意,但他終于知道了……

蕭峰道:“你完全是為了我,阿朱,你說是不是?”阿朱低聲道:“是的。”蕭峰大聲道:“為什麼?為什麼?”阿朱道:“大理段家有六脈神劍,你打死了他們鎮南王,他們豈肯干休?大哥,那易筋經上的字,咱們又不識得……”

蕭峰恍然大悟,不由得熱淚盈眶,淚水跟著便直灑了下來。

阿朱道:“我求你一件事,大哥,你肯答允麼?”蕭峰道:“別說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允你。”阿朱道:“我只有一個親妹子,咱倆自兒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于,我擔心了歧途。”蕭峰強笑道:“等你子大好了,咱們找了來跟你團聚。”阿朱輕輕的道:“等我大好了……大哥,我就和你到雁門關外騎馬打獵、牧牛牧羊,你說,我妹子也肯去嗎?”蕭峰道:“自然會去的,親姊姊、親姊夫邀,還不去嗎?”

忽然間忽喇一聲響,青石橋橋底下的河水中鉆出一個人來,道:“也不?什麼親姊姊、親姊夫了?我偏不去。”這人小,穿了一水靠,正是阿紫。

蕭峰失手打了阿朱一掌之后,全副神都放在上,以他的功夫,本來定可覺察到橋底水中伏得有人,但一來雷聲隆隆,暴雨大作,二來他心神大,直到阿紫自行現,這才發覺,不由得微微一驚,道:“阿紫,阿紫,你快來瞧瞧你姊姊。”

阿紫小一扁,道:“我躲在橋底下,本想瞧你和我爹爹打架,看個熱鬧,那知你打的竟是我姊姊。兩個人嘮嘮叨叨的,話說個不完,我才不聽呢。你們談那也罷了,怎地拉扯到了我上?”說著走近來。

阿朱道:“好妹妹,以后,蕭大哥照看你,你……你也照看他……”

阿紫格格一笑,說道:“這個魯難看的蠻子,我才不理他呢。”

蕭峰驀地里覺得懷中的阿朱子一,腦袋垂了下來,一頭秀發披在他肩上,一也不了。蕭峰大驚,大:“阿朱,阿朱。”一搭脈搏,已然停止了跳。他自己一顆心幾乎也停止了跳手探鼻息,也已沒了呼吸。他大:“阿朱!阿朱!”但任憑他再千聲萬聲,阿朱再也不能答應他了,急以真力輸,阿朱始終全不彈。

阿紫見阿朱氣絕而死,也大吃一驚,不再嬉皮笑臉,怒道:“你打死了我姊姊,你……你打死了我姊姊!”

蕭峰道:“不錯,是我打死了你姊姊,你該為你姊姊報仇。快,快殺了我吧!”他雙手下垂,放低阿朱的子,膛,道:“你快殺了我。”真盼阿紫出刀來,自己的膛,就此一了百了,解了自己無窮無盡的痛苦。

阿紫見他臉上痙攣,神可怖,不由得十分害怕,倒退了兩步,道:“你……你別殺我。”

蕭峰跟著走上兩步,手至,嗤的一聲響,撕破衫,,說道:“你有毒針、毒刺、毒錐……快快刺死我。”

阿紫在閃電一這之際,見到他口所刺的那個青的狼頭,張牙齒,形貌兇惡,更是害怕,突然大一聲,轉飛奔而去。

蕭峰呆立橋上,傷心無比,悔恨無窮,提起手掌,砰的一聲,拍在石欄桿上,只擊得石屑紛飛。他拍了一掌,又拍一掌,忽喇喇一聲大響,一片石欄桿掉了河里,要想號哭,卻說什麼也哭聲不出來。一條閃電過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臉。那深關切之意,仍然留在的眉梢角。

蕭峰大一聲:“阿朱!”抱著子,向荒野中直奔。

雷聲轟隆,大雨傾盆,他一會兒奔上山峰,一會兒又奔了山谷,渾不知在何,腦海中一片混沌,竟似是了一片空白。

雷聲。漸止,大雨仍下個不停。東方現出黎明,天慢慢亮了。蕭峰已狂奔了兩個多時辰,但他毫不知疲倦,只是想盡量折磨自己,只是想立刻死了,永遠陪著阿朱。他嘶聲呼號,狂奔走,不知不覺間,忽然又回到了那石橋上。

他喃喃說道:“我找段正淳去,找段正淳,他殺了我,給他兒報仇。”當下邁開大步,向小鏡湖畔奔去。

不多時便到了湖邊,蕭峰大:“段正淳,我殺了你兒,你來殺我啊,我決不還手,你快出來,來殺我。”他橫抱阿朱,站在方竹林前,等了片刻,林中寂然無聲,無人出來。他踏步林,走到竹屋之前,踢開板門,走進屋去,道:“段正淳,你快來殺我!”屋中空地,竟一個人也沒有。他在廂房、后院各尋了一遍,不但沒見段正淳和他那些部屬,連竹屋主人阮星竹和阿紫也都不在。屋中用陳設一如其舊,倒似是各人匆匆離去,倉促間什麼東西也不及攜帶。

他心道:“是了,阿紫帶了訊息,只道我還要殺父親報仇。段正淳就算不肯逃,那姓阮的人和他部屬也必他遠走高飛。嘿嘿,我不是來殺你,是要你殺我,要你殺我。”又大了幾聲:“段正淳,段正淳!”聲音遠遠傳送出去,但聽得疾風竹,簌簌聲響,卻無半點人聲。

小鏡湖畔、方竹林中,寂然無人,蕭峰似覺察天地間也只剩下他一人。自從阿朱斷氣之后,他從沒片刻放下子,不知有多次以真氣力輸,只盼天可憐見,又像上次了玄慈方丈一掌那樣,重傷不死。但上次是玄慈方丈以大金剛掌力擊在蕭峰手中銅鏡之上,阿朱不過波及震,這次蕭峰這一掌卻是結結實實的打正在口,如何還能活命?不論他輸了多力過去,阿朱總是一也不

他抱著阿朱,呆呆的坐在堂前,從早晨坐到午間,從午間又坐到了傍晚。這時早已雨過天青,淡淡斜,照在他和阿朱的上。

他在聚賢莊上群雄圍攻,雖然眾叛親離,勢險惡之極,卻并未有毫氣沮,這時自己親手鑄了難以挽回的大錯,越來越覺寂寞孤單,只覺再也不該活在世上了。“阿朱代父親死了,我也不能再去找段正淳報仇。我還有什麼事可做?丐幫的大業,當年的雄心壯志,都是已不值得關懷。我是契丹人,又能有什麼大業雄心?”

走到后院,見墻角邊放著一柄花鋤,心想:“我便永遠在這里陪著阿朱吧?”左手仍是抱著阿朱,說什麼也舍不得放開片刻,右手提起花鋤,走到方竹林中,掘了一個坑,又掘了一個坑,兩個土坑并列在一起。

心想:“父母回來,多半要挖開墳來看個究竟。須得在墓前豎上塊牌子才是。”折了一段方竹,剖而為二,到廚房中取廚刀削平了,走到西首廂房。見桌上放著紙墨筆硯。他將阿朱橫放在膝頭,研了墨,提起筆來,在一塊竹片上寫道:“契丹莽夫蕭峰之墓”。

拿起另一塊竹片,心下沉:“我寫什麼?‘蕭門段夫人之墓’麼?雖和我有夫婦之約,卻未婚,至死仍是個冰清玉潔的姑娘,稱為‘夫人’,不麼?”

心下一時難決,抬起頭來思量一會,目所到之,只見壁間懸著一張條幅,寫得有好幾行字,順著看下去:

“含倚醉不歌,纖手掩香羅。

偎花映燭,傳深意,酒思橫波。

看朱碧心迷,翻脈脈,斂雙蛾。

相見時稀隔別多。又春盡,奈悉何?”

他讀書無多,所識的字頗為有限,但這闋詞中沒什麼難字,看得出是一首風流艷詞,好似說喝醉了酒含唱歌,怎樣怎樣,又說相會時刻,分別時候多,心里發愁。他含含糊糊的看去,也沒心會詞中說些什麼,隨口茫茫然的讀完,見下面又寫著兩行字道:

“書年游付竹妹補壁。星眸竹腰相伴,

不知天地歲月也。大理段二醉后狂涂。”

蕭峰喃喃的道:“他倒快活。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歲月也。大理段二醉后狂涂。大理段二,嗯,這是段正淳寫給他人阮星竹的,也就是阿朱爹爹媽媽的風流事。怎地堂而皇之的掛在這里,也不怕丑?啊,是了,這間屋子,段正淳的部屬也不會進來。”

當下也不理會這個條幅,只想:“我在阿朱的墓碑上怎樣寫?”自知之字上的功夫太也淺,多想也想不出什麼,便寫了‘阿朱之墓’四個字。放下了筆,站起來,要將竹自選在坑前,先埋好了阿朱,然后自殺。

他轉過來,抱起阿朱子,眼又向壁上的條幅一瞥,驀地里跳將起來,‘啊喲’一聲,大聲道:“不對,不對!這件事不對!”

走近一步,再看條幅中的那幾行字,只見字跡圓潤,儒雅灑。他心中似有一個聲音在大聲道:“那封信!帶頭大哥寫給汪幫主的信,信上的字不是這樣的,完全不同。”

他只通文字,原是不會辨認筆跡,但這條幅上的字秀麗圓,間格整齊,那封信上的字卻歪歪斜斜、瘦骨棱棱,一眼而知出于江湖武人之手。兩者的差別實在太大,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又眼睜得大大的,盯住了那條幅上的字,似乎要從這幾行字中,尋覓出這中間藏著的大、大謀。

他腦海中盤旋的,盡是那晚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所見到的那封書信,那封帶頭大哥寫給汪幫主的信。智大師將信尾的署名撕下來吞了肚中,令他無法知道寫信之人是誰,但信上的字跡,卻已深深印他腦海之中,清楚之極。寫信之人,和寫這張條幅的‘大理段二’絕非一人,決無可疑。

但那信是不是‘帶頭大哥’托旁人代寫?他略一思索,便知決無可能。段正淳能寫這樣一筆好字,當然是拿慣筆桿之人,要寫信給汪幫主,談論如此大事,豈有旁人代筆之理?而寫一首風流艷詞給自己人,更無旁人代筆之理。

他越想疑竇越大,不住的想:“莫非那帶頭大哥不是段正淳?莫非這幅字不是段正淳寫的?不對,不對,除了段正淳,怎樣能有第二個‘大理段二’,寫了這種風流詩詞掛圖在此?難道馬夫人說的是假話?那也不會。和段正淳素不相識,一個地北,一個天南,一個是草莽匹夫的孀婦,一個是王公貴人,能有什麼仇怨,會故意造話來騙我。”

他自從知道了‘帶頭大哥’是段正淳后,心中的種種疑團本已一掃而空,所思慮的只是如何報仇而已,這時陡然間見到了這個條幅,各種各樣的疑團又涌上心頭:“那封書信若不是段正淳寫的,那麼帶頭大哥便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卻又是誰?馬夫人為什麼要說假話騙人,這中間有什麼謀詭計?我打死阿朱,本是誤殺,阿朱為我而死卻是心甘愿。這麼一來,的不白之冤之上,再加上一層不白之冤。我為什麼不早些見到這個條幅?可是這條幅掛圖在廂房之中,我又怎能見到?倘若始終不見,我殉了阿朱而死,那也是一了百了,為什麼偏偏早不見,遲不見,在我死前片刻又見到了?”

即將落山,最后的一片正漸漸離開他腳背,忽聽得小鏡湖畔有兩人朝著竹林走來。這兩人相距尚遠,他凝神聽去,辨出來者是兩個子,心道:“多半是阿紫和媽媽來了。嗯,我要問明段夫人,這幅字是不是段正淳寫的。當然恨極我殺了阿朱,一定要殺我,我……我……”他本來是要‘決不還手’,但立時轉念:“如果阿朱確是冤枉而死,殺我爹爹、媽媽的另有其人,那麼這大惡人上又多負了一筆債,又多了一條人命。阿朱難道不是他害死的麼?我若不報止仇,怎能輕易便死?”

只聽得那兩個子漸行漸近,走進了竹林。又過片刻,兩人說話的聲音也聽見了。只聽得一人道:“小心了,這賤人武功雖然不高,卻是詭計多端。”另一個年輕的子道:“只孤一人,我娘兒倆總收拾得了。”那年紀較大的子道:“別說話了,一上去便下殺手,不用遲疑。”那道:“要是爹爹知道了……”那年長子道:“哼,你還顧著你爹爹?”接著便沒了話聲。但聽得兩人躡足而行,一個向著大門走來,另一個走到了屋后,顯是要前后夾攻。

蕭峰頗為奇怪,心想:“聽口音這兩人不是阮星竹和阿紫,但也是母兩個個,要來殺一個孤子,嗯,多半是要殺阮星竹,而那的父親卻不贊止事。”這件事在他腦中一閃而過,再不理會,仍是怔怔的坐著出神。過得半晌,呀的一聲,有人推開板門,走了進來。蕭峰并不抬頭,只見一支穿著黑鞋的纖腳走到他前,相距約莫四尺,停住了步。跟著旁邊的窗門推開,躍進一個人來,站在他旁。他聽了那人縱躍之聲,知道武功也不高強。他仍不抬頭,手中抱著阿朱,自管苦苦思索:“到底‘帶頭大哥’是不是段正淳?智大師的言語中有什麼古怪?徐長老有什麼詭計?馬夫人的話中有沒有破綻?”當真是思涌如,心如麻。

只聽得那年輕子說道:“喂,你是誰?姓阮的那賤人呢?”話聲冷冷的,語調更是十分的無禮。蕭峰不加理會,只想著種種疑竇。那年長子道:“尊駕和阮星竹那賤人有什麼瓜葛?這婦子是誰?快快說來。”蕭峰仍是不理。那年輕子大聲道:“你是聾子呢還是啞,怎地一聲不響?”語氣中已充滿了怒意。蕭峰仍是不理,便如石像般坐著不

那年輕子一跺腳,手中長劍一,劍刃震,嗡嗡作響,劍尖斜對蕭峰的太,相距不過數墳,喝道:“你再裝傻,便給點苦頭你吃吃。”

蕭峰于外兇險,半分也沒放在心上,只是思量著種種解索不開的疑團。那手臂向前一送,長劍刺出,在他頭頸邊寸許之旁了過去。蕭峰聽明白劍勢來路,不閃不避,渾若不知。兩個子相顧驚詫。那年輕子道:“媽,這人莫非是個白癡?他抱著的這個姑娘好像死了。”那婦人道:“他多半是裝傻。在這賤人家中,還能有什麼好東西。先劈他一刀,再來拷打查問。”話聲甫畢,左手刀便向蕭峰肩頭砍了下去。

蕭峰待得刀刃離他肩頭尚有半尺,右手翻出,疾而前,兩要手指抓住了刀背,那刀便如凝在半空,砍不下來。他手指向前一關,刀柄撞中那婦人肩下要,登時令彈不得,順手一抖,力到,拍的一聲響,一柄鋼刀斷為兩截。他隨手拋在地下,始終沒抬頭瞧那婦人。

那年輕子見母親被他制住,大驚之下,向后反躍,嗤嗤之聲連響,七枝短箭連珠價向他來。蕭峰拾起斷刀,一一拍落,跟著手一揮,那斷刀倒飛出去,拍的一聲,刀柄撞在腰間。那年輕子“啊”的一聲道正被撞中,子也登時給定住了。

那婦人驚道:“你了傷嗎?”那道:“腰里撞得好痛,倒沒傷,媽,我給封住了‘京門’。”那婦人道:“我給點中了‘中府’。這……這人武功厲害得很哪。”那道:“媽,這人到底是誰?怎麼他也不站起來,便制住了咱娘兒倆,我瞧他啊,多半是有邪。”

那婦人不敢再兇,口氣放,向蕭峰道:“咱母和尊駕無怨無仇,適才妄自出手,得罪了尊駕,是嗅覺二人的不對了。還請寬洪大量,高抬貴手。”那忙道:“不,不,咱們輸了便輸了,何必討饒?你有種就將姑娘一刀殺了,我才不希罕呢。”

蕭峰約約聽到了的說話,只知母親在求饒,兒卻十分倔強,但到底說些什麼話,卻一句也沒聽心中。

這時屋中由已黑沉沉地,又過一會,天全黑。蕭峰始終抱著阿朱坐在原,一直沒有移。他平時頭腦極靈,遇上了疑難之事,總是決斷極快,倘若一時之間無法明白,便即擱在一旁,暫不理會,決不會猶豫遲疑,但今日失手打死了阿朱,悲痛已極,癡癡呆呆,渾渾噩噩,倒似是失心瘋一般。

那婦人低聲道:“你運氣再沖沖環跳看,說不定牽經脈,能沖開被封的道。”那道:“我早沖過了,一點用也沒……”那婦人忽道:“噓!有人來了!”

只聽得腳步細碎,有人推門進來,也是一個子。那幾聲,用火刀火石打火,點燃紙煤,再點亮了油燈,轉過來,突然見到蕭峰、阿朱、以及那兩個子,不“啊”的一聲驚呼。絕未料到屋中有人,驀地里見到四個人或坐或站,都是一也不,登時大吃一驚。手一松,火刀、火石錚錚兩聲,掉在地下。

先前那婦人突然厲聲道:“阮星竹,是你!”

剛進屋來的那子正是阮星竹。回過頭來,見說話的是個中年子,旁另有一個全,兩人相貌頗,那尤其秀麗,都是從未見過。阮星竹道:“不錯,我姓阮,兩位是誰?”

那中年子不答,只是不住的向端相,滿臉都是怒容。

阮星轉頭向蕭峰道:“喬幫主,你已打死了我兒,還在這里干什麼?我……我……我苦命令的孩兒哪!”說著放聲大哭,撲到了阿朱的尸上。

蕭峰仍是呆呆的坐著,過了良久,才道:“段夫人,我罪孽深重,請你出刀來,將我殺了。”

阮星竹泣道:“便一刀將你殺了,也已救不活我那苦命的孩兒。喬幫主,你說我和阿朱的爹爹做了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錯事,害得孩子一生孤苦,連自己爹媽是誰也不知道。這話是不錯的,可是……你要打抱不平,該當殺段五爺,該當殺我,為什麼卻殺了我的阿朱?”

這時蕭峰的腦筋頗為遲鈍,過了片刻,才心中一凜,問道:“什麼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錯事?”阮星竹哭道:“你明明知道,定要問我,阿朱……阿朱和阿紫都是我的孩兒,我不敢帶回家去,送了給人。”

蕭峰聲道:“昨天我問段正淳,是否做了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錯事,他直認不諱。這件虧心事,便是將阿朱……和阿紫兩個送與旁人嗎?”阮星竹怒道:“我做了這件虧心事,難道還不夠?你當我是什麼壞人,專門做虧心事?”蕭峰道:“段正淳昨天又說:‘天可憐見,今日讓我重得見到一個……一個當年沒了爹娘的孩子。’他說今日重見這個沒了爹娘的孩子,是說阿紫,不是說……不是說我?”阮星竹怒道:“他為什麼要說你?你是他拋棄了關人的孩子嗎?你……你胡說八道什麼?我又怎生得出你這畜生?”恨極了蕭峰,但又忌憚他武功了得,不敢手,只一味斥罵。

蕭峰道:“那麼我問他,為什麼直到今日,兀自接二連三的再干惡事,他卻自己承認行止不端,德行有虧?”阮星竹滿是淚水的面頰上浮出淡淡紅暈,說道:“他生風流,向來就是這樣的。他要了一個子,又要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接二連三的荒唐,又……要你來多管什麼閑事?”

蕭峰喃喃道:“錯了,錯了,全然錯了!”出神半晌,驀地里出手來,拍拍拍拍,猛打自己耳。阮星竹吃了一驚,一躍而起,倒退了兩步,只見蕭峰不住的出力毆打自己,每一掌都落手極重,片刻間雙頰便高高腫起。

只聽得“呀”的一聲輕響,又有人推門進來,道:“媽,你已拿了那幅字……”正是阿紫。話未說完,見到屋中有人,又見蕭峰左手抱著阿朱,右手不住的擊打自己,不驚得呆了。

蕭峰的臉頰由腫而破,跟著滿臉滿手都是鮮,跟著鮮不斷的濺了開來,濺得墻上、桌上、椅上……都是點點鮮,連阿朱上、墻上所懸著的那張條幅上,也濺上了殷紅的點點滴滴。

阮星竹不忍再看這殘酷的景,雙手掩目,但耳中仍不住聽到拍拍之聲,大聲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阿紫尖聲道:“喂,你弄臟了我爹爹寫的字,我要你賠。”躍上桌子,手去摘墻上所懸的那張條幅。原來倆去而復回,便是來取這張條幅。

蕭峰一怔,住手不打,問道:“這個‘大理段二’,果真便是段正淳麼?”阮星竹道:“除了是他,還能有誰?”說到段正淳時,臉上不自出了一往深的驕傲。

這兩句話又給蕭峰心中解開了一個穎團:這條幅確是段正淳寫的,那封給汪幫主的信就不是他寫的,帶頭大哥便多半不是段正淳。

他心中立時便生出一個念頭:“馬夫人所以冤枉段正淳,中間必有極大。我當先解開了這個結,總會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日。”這麼一想,當即消了自盡的念頭,適才這一頓自行毆擊,雖打得滿臉鮮,但心中的悔恨悲傷,卻也得了個發泄之所,于是抱著阿朱的尸,站了起來。

阿紫已見到桌上他所寫的那兩塊竹片,笑道:“嘿嘿,怪不得外邊掘了兩個坑,我正在奇怪,原來你是想和姊姊同死合葬,嘖嘖嘖,當真是多得很哪!”

蕭峰道:“我誤中人毒計,害死了阿朱,現下要去找那人,先為阿朱報仇,再追隨于地下。”阿紫道:“人是誰?”蕭峰道:“此刻還無眉目,我這便去查。”說著抱了阿朱,大踏步出去。阿紫笑道:“你這麼抱了我姊姊,去找那人麼?”

蕭峰一呆,一時沒了主意,心想抱著阿朱的尸千里迢迢而行,終究不妥,但要放開了,卻實是難分難舍,怔怔瞧著阿朱的臉,眼淚從他模糊的臉上直滾下來,淚水混和著鮮,淡紅的水點,滴在阿朱慘白的臉上,當直是淚斑斑。

阮星竹見了他傷心的狀,憎恨他的心意霎時之間便消解了,說道:“喬幫主,大錯已經鑄,那已無可挽回,你……你……”他本想勸他節哀,但自己卻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哭聲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好好的兒,為什麼要去送給別人?”

那被蕭峰定住了形的忽然口道:“當然都是你不好啦!人家好好的夫妻,為什麼你要去拆散他們?”

阮星竹抬起頭來,問那道:“姑娘為什麼說這話?你是誰?”

道:“你這狐貍,害得我媽媽好苦,害得我……害得我……”

阿紫一手,便向臉上摑去。那彈不得,眼見這一掌難以躲開。

阮星竹忙手拉住阿紫手臂,道:“阿紫,不可。”向那中年婦又看了兩眼,再瞧瞧右手中的一柄鋼刀,地下的一柄斷刀,恍然大悟,道:“是了,你使雙刀,你……你是修羅刀秦……秦紅棉……秦姊姊。”

這中年婦正是段正淳的另一個人修羅刀秦紅棉,那黑便是兒木婉清。秦紅棉不怪段正淳拈花惹草,到,卻恨旁的子狐,奪了郎,因此得到師妹甘寶寶傳來的訊息后,便和兒木婉清同去行刺段正淳的妻子刀白風和他另一個人,結果都沒功。待得知悉段正淳又有一個相好阮星竹,居在小鏡湖畔的方竹林中,便又帶了兒趕來殺人。

秦紅棉一聽阮星竹稱贊自己年輕貌,心中的怒氣已自消了三,待聽說段正淳每天思念自己,怒氣又消了三,說道“誰像你這麼甜舌的,慣會討人歡喜。”

阮星竹道:“這位姑娘,便是令千金麼?嘖嘖嘖,生得這麼俊,難為你秦家妹子生得出來……”

蕭峰聽兩個人嘰哩咕嚕的盡說些風月之事,不耐煩多聽,他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一度腸為之斷、心為之碎的悲傷過去之后,便思索如何理日后的大事。

他抱起阿朱的尸,走到土坑旁將放了下去,兩只大手抓起泥土,慢慢撒在上,但在臉上卻始終不撒泥土。他雙眼一瞬不瞬的瞧著阿朱,只要幾把泥土一撒下去,那便是從此不能再見到了。耳中約約的似乎聽到的話聲,約定到雁門關外騎馬打獵、牧牛放羊,要陪他一輩子。不到一天之前,還在說著這些有時深、有時俏皮、有時正經、有時胡鬧的話,從今而后再也聽不到了。在塞上牧牛放羊的誓約,從此空了。

蕭峰跪在坑邊,良久良久,仍是不肯將泥土撒到阿朱臉上。

突然之間,他站起來,一聲長嘯,再也不看阿朱,雙手齊推,將坑旁的泥土都堆在上臉上。回轉來,走廂房。

只見阮星竹和秦紅棉仍在絮絮談論。阮星竹雖在傷心之際,仍是巧舌如簧,哄得秦紅棉線十分歡喜,兩個人早就去了敵意。阮星竹道:“喬幫主,這位妹妹得罪了你,事出無心,請你解開了二人的道吧。”

阮星竹是阿朱之母,說的話,蕭峰自當遵從幾分,何況他本就想放了二人,當下走近去,手在秦紅棉和木婉清的肩頭各拍一下。二人只覺一熱氣從肩頭沖向被封道,四肢登時便恢復了自由。母一眼,對蕭峰功力之深,心下好生佩服。

蕭峰向阿紫道:“阿紫妹子,你爹爹的條幅,請你借給我看一看。”

阿紫道:“我不要你我妹子長、妹子短的。”話是這麼說,卻也不敢違拗,還是將卷起的條幅了給他。

蕭峰展了開來,再將段正淳所寫的字仔細看了兩遍。阮星竹滿臉通紅,忸怩道:“這些東西,有什麼好看?”蕭峰道:“段王爺現下到了何?”阮星竹臉大變,退了兩步,聲道:“不……不……你別再去找他了。”蕭峰道:“我不是去跟他為難,只是想問他幾件事。”阮星竹那里肯信,說道:“你既已失手打死了阿朱,不能再去找他。”

蕭峰料知決不肯說,便不再問,將條幅卷起,還給阿紫,說道:“阿朱曾有言,命我照料的妹子。段夫人,日后阿紫要是遇上了為難之事,只要蕭峰能有效力之,盡管吩咐,決不推辭。”

阮星竹大喜,心想:“阿紫有了這樣一個大本領的靠山,這一生必能逢兇化吉、遇難祥了。”說道:“如此多謝了。阿紫,快謝謝喬大哥。”將‘喬幫主’的稱呼改了‘喬大哥’,好令阿紫跟他的干系親些。

阿紫卻扁了扁,神不屑,說道:“我有什麼為難之事要他幫手?我有天下無敵的師父,這許多師哥,還怕誰來欺侮我?他泥菩薩過江,自難保,自己的事還辦不了,盡出子,還想幫我忙?哼,那不是越幫越忙嗎?”咭咭咯咯的說來,清脆爽朗。阮星竹數次使眼制止,阿紫只假裝不見。

阮星竹頓足道:“唉,這孩子,沒大沒小的說,喬幫主,你瞧在阿朱的臉上,千萬不要介意。”蕭峰道:“在下姓蕭,不是姓喬。”阿紫說道:“媽,這個人連自己姓什麼也弄不清楚,是個大大的渾人……”阮星竹喝道:“阿紫!”

蕭峰拱手一揖,說道:“就此別過。”轉頭向木婉清道:“段姑娘,你這種歹毒暗,多用無益,遇上了本領高強過你的對手,你不免反其害。”

木婉清還未答話,阿紫道:“姊姊,別聽他胡說八道,這些暗最多打不中對方,還能有什麼害?”

蕭峰再不理會,轉出門,左足出門口時,右手袍袖一拂,呼的一陣勁風,先前木婉清向他發而被擊落的七枚短箭同時飛起,猛向阿紫出,勢猶似閃電。阿紫只得一聲“哎唷”,那里還來得及閃避?七枚小箭從頭頂、頸邊、旁掠過,拍的一聲響,同時釘在后墻上,直沒至羽。

阮星竹急忙搶上,摟住阿紫,驚:“秦家妹子,快取解藥來。”秦紅棉道:“傷在那里?傷在那里?”木婉清忙從懷中取出解藥,去察看阿紫的傷勢。

過得片刻,阿紫驚魂稍定,才道:“沒……沒中我。”四個子一齊瞧著墻上的七枚短箭,無不駭然,相顧失

原來蕭峰記著阿朱的言,要他照顧阿紫,卻聽得阿紫說‘我有天下無敵的師你,這許多師哥,還怕誰來欺侮我?’因此用袖風拂箭,嚇一嚇,免得小小年紀不知天高地厚,有恃無恐,小視了天下英雄好漢,將來不免大吃苦頭。

他走出竹林,來到小鏡湖畔,在路旁尋到一株枝葉濃的大樹,縱上樹。他要找到段正淳問個明白,何以馬夫人故意陷害于他,但阮星竹決不肯說他的所在,只有暗中跟隨。

過不多時,只見四人走了出來,秦紅棉母在前,阮星竹母在后,瞧模樣是阮星竹送客。

四人走到湖邊,秦紅棉道:“阮姊姊,你我一見如故,前嫌盡釋,消去了我心頭一椿恨事,現下我要去找那姓康的賤婢。你可知道好的所在?”阮星竹一怔,問道:“妹子,你去找干什麼?”秦紅棉恨恨的道:“我和段郎本來好端端地過快活日子,都是這賤婢使狐貍勾當……”阮星竹沉道:“那康……康敏這賤人,嗯,可不知在那里。妹子找到了,你幫我在上多刺幾刀。”秦紅棉道:“那還用說?就只怕不容易尋著。好啦,再見了!嗯,你若見到段郎……”阮星竹一凜,道:“怎麼啦?”秦紅棉道:“你給我狠狠的打他兩個括子,一個耳算在我的帳上,一個算在咱姑娘的帳上。”

阮星竹輕聲一笑,道:“我怎麼還會見到這沒良心的死人?妹子你幾時見到他,也給我打他兩個耳,一個是代我打的,一個是代阿紫打的。不,打耳不夠,再給我踢上兩腳。生了兒不照看,任由我們娘兒倆孤苦伶仃的……”說著落下淚來。秦紅棉安道:“姊姊你別傷心。待我們殺了好姓康的賤人,回來跟你作伴兒。”

蕭峰躲在樹上,對兩個人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心想段正淳武功不弱,待朋友也算頗為仁義,偏偏喜,不算英雄。只見秦紅棉拉著木婉清,向阮星竹母行了一禮,便即去了,阮星竹攜著阿紫的手,又回竹林。

蕭峰尋思:“阮星竹必會去找段正淳,只是不肯和秦紅棉同去而已,先前說來取這條幅,段正淳定在前面不遠之相候。我且在這里守著。”

只聽得樹叢中發出微聲,兩個黑影悄悄走來,卻是秦紅棉母去而復回。聽得秦紅棉低聲道:“婉兒,你怎地如此心大意,輕易上人家的當?阮家姊姊臥室中的榻下,有雙男人鞋子,鞋頭上用黃線繡著兩個字,左腳鞋上繡個‘山’字,右腳鞋上繡個‘河’字,那自然是你爹爹的鞋子。鞋子很新,鞋底泥還沒干,可想而知,你爹爹便在左近。”木婉清道:“啊!原來這姓阮的人騙了咱們。”秦紅棉道:“是啊,又怎肯讓這負心漢子跟咱們見面?”木婉清道:“爹爹沒良心,媽,你也不用見他了。”

秦紅棉半晌不語,隔了一會,才道:“我想瞧瞧他,只是不想他見到我。隔了這許多日子,他老了,你好也老了。”這幾句話說得很是平淡,但話中自蘊深

木婉清道:“好吧!”聲音十分凄苦。與段譽分手以來,思念之與日俱增,但明知是必無了局的相思,在母親面前卻還不敢流半點心事。

秦紅棉道:“咱們只須守在這里,料想你爹爹不久就會到來。”說著便撥開長草,其中。木婉清跟著躲在一株樹后。

淡淡星之下,蕭峰見到秦紅棉蒼白的臉上泛著微紅,顯是甚為激,心道:“之累人,一至于斯。”但隨即便又想到了阿朱,口不由得一陣酸楚。

過不多時,來路上傳來奔行迅捷的腳步之聲,蕭峰心道:“這人不是段正淳,多半是他的部屬。”果然那人奔到近,認出是那個在橋上畫倒畫的朱丹臣。

阮星竹聽到了腳步聲,卻分辨不出,一心只道是段正淳,道:“段郎,段郎!”快步迎出。阿紫跟了出來。

朱丹臣一躬到地,說道:“主公命屬下前來稟報,他有急事,今日不能回來了。”

阮星竹一怔,問道:“什麼急事?什麼時候回來?”朱丹臣道:“這事與姑蘇慕容家有關,好像是發現了慕容公子的行蹤。主公萬里北來,為的便是尋找此人。主公言道:只待他大事一了,便來小鏡湖畔相聚,請夫人不用掛懷。”阮星竹淚凝于眶,哽咽道:“他總是說即刻便回,每一次都是三年、五年也不見人面。好容易盼得他來了,又……”

朱丹臣于阿紫氣死褚萬里一事,極是悲憤,段正淳的話既已傳到,便不愿多所逗留,微一躬,掉頭便行,自始至終沒向阿紫瞧上一眼。

阮星竹待他走遠,低聲向阿紫道:“你輕功比我好得多,快消消跟著他,在道上給我留下記認,我隨后便來。”阿紫抿笑道:“你我追爹爹,有什麼獎賞?”阮星竹道:“媽有什麼東西,全都是你的,還要什麼獎賞?”阿紫道:“好吧,我在墻角上寫個‘段’字,再畫個箭頭,你便知道了。”阮星竹摟著肩頭,喜道:“乖孩子!”阿紫笑道:“癡心媽媽!”拔起子,追趕朱丹臣而去。

阮星竹在小鏡湖畔消立半晌,這才沿著小徑走去。一走遠,秦紅棉母便分別現,兩人打了個手勢力,躡足跟隨在后。

蕭峰心道:“阿紫既在沿途做下記認,要找段正淳可容易不過了。”走了幾步,驀地在月下見到自己映在湖中的倒影,凄凄冷冷,甚是孤單,心中一酸,便回向我行我素林,到阿朱墓前再去坐上一會,但只一沉間,豪氣陡生,手出一掌,勁風到,擊得湖水四散飛濺,湖中影子也散了一團碎片。一聲長嘯,大踏步便走了。

此后這幾日中曉行夜宿,多喝酒而吃飯,每到一市鎮,總在墻腳邊見到阿紫留下的‘段’字記號,箭頭指著方向。有時是阮星竹看過后去了,但痕跡宛然可尋。

一路向北行來,天氣漸漸寒了,這一日出門不久,天上便飄飄揚揚的下起大雪來。蕭峰行到午間,在一間小酒店中喝了十二三碗烈酒,酒癮未殺,店中卻沒酒了。他好生掃興,邁開大步疾走了一陣,來到一座大厲,走到近,心頭微微一震,原來已到了信

一路上他追尋阿紫留下的記號,想著自己的心事,于周遭人,全沒在意,竟然重回信。他真要追上段正淳,原是輕而易舉,加快腳步疾奔得一天半日,自非趕上不可。但自阿朱死后,心頭老是空地,不知如何打發日子才好,心里總是想:“追上了段正淳,卻又如何?找到了正兇,報了大仇,卻又如何?我一個人回到雁門關外,在風沙大漠之中打獵牧羊,卻又如何?”是以一直并未急追。

進了信城,見城墻腳下用炭筆寫著個‘段’字,字旁的箭頭指而向西。他心頭又是一陣酸楚,想起那日和阿朱并肩而行,到信城西馬夫人家去套問訊息,今日回想,當時每走一步,便是將阿朱向世推了一步。

只行出五六里,北風勁急,雪更下得大了。

循著阿紫留下的記號,逕向西行,那些記號都是新留下不久,有些是削去了樹皮而畫在樹上的樹干刀削之樹脂兀自未凝,記號所向,正是馬大元之家。蕭峰暗暗奇怪,尋思:“莫非段正淳知道馬夫人陷害于他,因而找算帳去了?是了,阿朱臨死時在青石橋上跟我說話,曾提到馬夫人,都給阿紫聽了去,定是轉告爹爹了。可是我們只說馬夫人,他怎知就是這個馬夫人?”

他一路上心,頗有點神不守舍,這時逢到特異之事,登時神一振,回復了昔日與勁敵鋒時的警覺。見道旁有座破廟,當即進去,掩上山門,放頭睡了三個時辰,到二更時分,這才出廟,向馬大元家中行去。UU看書 www.uukanshu.com

將到臨近時,樹后,察看周遭形勢,只看了一會,角邊便微笑容,但見馬家屋子東北側伏有二人,瞧形是阮星竹和阿紫。接著又見秦紅棉母伏在屋子的東南角上。這時大雪未停,四個上都堆了一層白雪。東廂房窗中出淡淡黃,寂無聲息。蕭峰輕輕一躍,已到了東廂房窗下。

天寒地凍,馬家窗子外都上了木板,蕭峰等了片刻,聽得一陣朔風自北方呼嘯而來,待那陣風將要撲到窗上,他輕輕一掌推出,掌力和那陣風同時擊向窗外的木板,喀嚓一聲響,木板裂開,邊里面的窗紙也破了一條。秦紅棉和阮星竹等雖在近,只因掌風和北風配得扣,并未察覺,房中若是有人自也不會知覺。蕭峰湊眼到破之上,向里張去,一看之下,登時呆了,幾乎不信自己的眼睛。

只見段正淳短小帽,盤膝坐在炕邊,手持酒杯,笑嘻嘻的瞅著炕桌邊打橫而坐的一個婦人。

那婦人穿縞素裳,臉上薄施脂,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滴出水來,似笑非笑、似葉非葉的斜睨著段正淳,正是馬大無的孀馬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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