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德行第1
1.陳仲舉言為士則,行為世范,登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為豫章太守,
至,便問徐孺子所在,先看之。主薄白:“群府君先廨。”陳曰:“武
王式商容之閭,席不暇暖。吾之禮賢,有何不可!”
2.周子居常云:“吾時月不見黃叔度,則鄙吝之心已復生矣。”
3.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車不停軌,鸞不輟軛。詣黃叔度,乃彌日信宿。
人問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萬頃之陂。澄之不清,擾之不濁,其深廣,
難測量也。”
4.李元禮風格秀整,高自標持,以天下名教是非為己任。后進之士,有升
其堂者,皆以為登龍門。
5.李元禮嘗嘆荀淑、鍾皓曰:“荀君清識難尚,鍾君至德可師。”
6.陳太丘詣荀朗陵,貧儉無仆役,乃使元方將車,季方持杖后從,長文尚小,
載著車中。既至,荀使叔慈應門,慈明行酒,馀六龍下食。文若亦小,坐著膝前。
于時太史奏:“真人東行。”
7.客有問陳季方:“足下家君太丘,有何功德而荷天下重名?”季方曰:
“吾家君譬如桂樹生泰山之阿,上有萬仞之高,下有不測之深;上為甘所沾,
下為淵泉所潤。當斯之時,桂樹焉知泰山之高,淵泉之深,不知有功德與無也。”
8.陳元方子長文有英才,與季方子孝先,各論其父功德,爭之不能決,咨于
太丘,太丘曰:“元方難為兄,季方難為弟。”
9.荀巨伯遠看友人疾,值胡賊攻郡,友人語巨伯曰:“吾今死矣,子可去!”
巨伯曰:“遠來相視,子令吾去,敗義以求生,豈荀巨伯所行邪!”賊既至,謂
巨伯曰:“大軍至,一郡盡空,汝何男子,而敢獨止?”巨伯曰:“友人有疾,
不忍委之,寧以吾代友人命。”賊相謂曰:“吾輩無義之人,而有義之國。”
遂班軍而還,一郡并獲全。
10. 華歆遇子弟甚整,雖閑室之,嚴若朝典。陳元方兄弟恣之道。而
二門之里,兩不失雍熙之軌焉。
11. 管寧、華歆共園中鋤菜,見地有片金,管揮鋤與瓦石不異,華捉而擲去
之。又嘗同席讀書,有乘軒冕過門者,寧讀如故,歆廢書出看。寧割席分坐,曰:
“子非吾友也!”
12. 王朗每以識度推華歆。歆蠟日,嘗集子侄燕飲,王亦學之。有人向張華
說此事,張曰:“王之學華,皆是形骸之外,去之所以更遠。”
13. 華歆、王朗俱乘船避難,有一人依附,歆輒難之。朗曰:“幸尚寬,
何為不可?”后賊追至,王舍所攜人。歆曰:“本所以疑,正為此耳。既已納
其自讬,寧可以急相棄邪?”遂攜拯如初。世以此定華、王之優劣。
14. 王祥事后母朱夫人甚謹。家有一李樹,結子殊好,母恒使守之。時風雨
忽至,祥抱樹而泣。祥嘗在別床眠,母自往闇斫之。值祥私起,空斫得被。既還,
知母憾之不已,因跪前請死。母于是悟,之如己子。
15. 晉文王稱阮嗣宗至慎,每與之言,言皆玄遠,未嘗臧否人。
16. 王戎云:“與嵇康居二十年,未嘗見其喜慍之。”
17. 王戎、和嶠同時遭大喪,以孝稱。王骨支床,和哭泣備禮。武帝謂
劉仲雄曰:“卿數省王、和不?聞和哀苦過禮,使人憂之。”仲雄曰:“和嶠雖
備禮,神氣不損;王戎雖不備禮,而哀毀骨立。臣以和嶠生孝,王戎死孝。陛下
不應憂嶠,而應憂戎。”
18. 梁王、趙王,國之近屬,貴重當時。裴令公歲請二國租錢數百萬,以恤
中表之貧者。或譏之曰:“何以乞行惠?”裴曰:“損有馀,補不足,天之道
也。”
19. 王戎云:“太保居在正始中,不在能言之流。及與之言,理中清遠,將
無以德掩其言。”
20. 王安遭艱,至過人。裴令往吊之,曰:“若使一慟果能傷人,濬沖
必不免滅之譏。”
21. 王戎父渾有令名,至涼州刺史。渾薨,所歷九郡義故,懷其德惠,相
率致賻數百萬,戎悉不。
22. 劉道真嘗為徒,扶風王駿以五百疋布贖之,既而用為從事中郎。當時以
為事。
23. 王平子、胡毋彥國諸人,皆以任放為達,或有者。樂廣笑曰:“名
教中自有樂地,何為乃爾也?”
24. 郗公值永嘉喪,在鄉里甚窮餒。鄉人以公名德,傳共飴之。公常攜兄
子邁及外生周翼二小兒往食。鄉人曰:“各自困,以君之賢,共濟君耳,恐
不能兼有所存。”公于是獨往食,輒含飯兩頰邊,還,吐與二兒。后并得存,同
過江。郗公亡,翼為剡縣,解職歸,席苫于公靈床頭,心喪終三年。
25. 顧榮在,嘗應人請,覺行炙人有炙之,因輟己施焉。同坐嗤之。
榮曰:“豈有終日執之,而不知其味者乎?”后遭渡江,每經危急,常有一人
左右己,問其所以,乃炙人也。
26. 祖祿孤貧,至孝,常自為母炊爨作食。王平北聞其佳名,以兩婢
餉之,因取為中郎。有人戲之者曰:“奴價倍婢。”祖云:“百里奚亦何必輕于
五羖之皮邪?”
27. 周鎮罷臨川郡還都,未及上,住泊青溪渚,王丞相往看之。時夏月,暴
雨卒至,舫至狹小,而又大,殆無復坐。王曰:“胡威之清,何以過此!”
即啟用為吳興郡。
28. 鄧攸始避難,于道中棄己子,全弟子。既過江,取一妾,甚寵。歷年
后訊其所由,妾說是北人遭,憶父母姓名,乃攸之甥也。攸素有德業,言行
無玷,聞之哀恨終,遂不復畜妾。
29. 王長豫為人謹順,事親盡養之孝。丞相見長豫輒喜,見敬豫輒嗔。長
豫與丞相語,恒以慎為端。丞相還臺,及行,未嘗不送至車后。恒與曹夫人并
當箱篋。長豫亡后,丞相還臺,登車后,哭至臺門。曹夫人作簏,封而不忍開。
30. 桓常侍聞人道深公者,輒曰:“此公既有宿名,加先達知稱,又與先人
至,不宜說之。”
31. 庾公乘馬有的盧,或語令賣去。庾云:“賣之必有買者,即當害其主。
寧可不安己而移于他人哉?昔孫叔敖殺兩頭蛇以為后人,古之談,效之,不亦
達乎?”
32. 阮祿在剡,曾有好車,借者無不皆給。有人葬母,意借而不敢言。
阮后聞之,嘆曰:“吾有車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車為?”遂焚之。
33. 謝奕作剡令,有一老翁犯法,謝以醇酒罰之,乃至過醉而尤未已。太傅
時年七八歲,著青布绔,在兄膝邊坐,諫曰:“阿兄,老翁可念,何可作此。”
奕于是改容曰:“阿奴放去邪?”遂遣之。
34. 謝太傅絕重褚公,常稱“褚季野雖不言,而四時之氣亦備。”
35. 劉尹在郡,臨終綿惙,聞閣下祠神鼓舞。正曰:“莫得祀!”外
請殺車中牛祭神。真長曰:“丘之禱久矣,勿復為煩。”
36. 謝公夫人教兒,問太傅:“那得初不見君教兒?”答曰:“我常自教兒。”
37. 晉簡文為軍時,所坐床上塵不聽拂,見鼠行跡,視以為佳。有參軍見
鼠白日行,以手板批殺之,軍意不說。門下起彈,教曰:“鼠被害,尚不能
忘懷;今復以鼠損人,無乃不可乎?”
38. 范宣年八歲,后園挑菜,誤傷指,大啼。人問:“痛邪?”答曰:“非
為痛,發,不敢毀傷,是以啼耳!”宣潔行廉約,韓豫章絹百匹,不。
減五十匹,復不。如是減半,遂至一匹,既終不。韓后與范同載,就車中裂
二丈與范,云:“人寧可使婦無裈邪?”范笑而之。
39. 王子敬病篤,道家上章應首過,問子敬:“由來有何異同得失?”子敬
云:“不覺有馀事,惟憶與郗家離婚。”
40. 殷仲堪既為荊州,值水,儉食,常五碗盤,外無馀肴。飯粒落盤席間,
輒拾以啖之。雖率,亦緣其真素。每語子弟云:“勿以我任方州,云我
豁平昔時意。今吾之不易。貧者士之常,焉得登枝而捐其本!爾曹其存之。”
41. 初,桓南郡、楊廣共說殷荊州,宜奪殷覬南蠻以自樹。覬亦即曉其旨。
嘗因行散,率爾去下舍,便不復還,外無預知者。意蕭然,遠同斗生之無慍。
時論以此多之。
42. 王仆在江州,為殷、桓所逐,奔竄豫章,存亡未測。王綏在都,既憂
戚在貌,居飲食,每事有降。時人謂為“試守孝子”。
43. 桓南郡既破殷荊州,收殷將佐十許人,咨議羅企生亦在焉。桓素待企生
厚,將有所戮,先遣人語云:“若謝我,當釋罪。”企生答曰:“為殷荊州吏,
今荊州奔亡,存亡未判,我何謝桓公?”既出市,桓又遣人問:“何言?”
答曰:“昔晉文王殺嵇康,而嵇紹為晉忠臣。從公乞一弟以養老母。”桓亦如言
宥之。桓先曾以一羔裘與企生母胡,胡時在豫章,企生問至,即日焚裘。
44. 王恭從會稽還,王大看之。見其坐六尺簟,因語恭:“卿東來,故應有
此,可以一領及我。”恭無言。大去后,既舉所坐者送之。既無馀席,便坐薦
上。后大聞之甚驚,曰:“吾本謂卿多,故求耳。”對曰:“丈人不悉恭,恭作
人無長。”
45. 吳郡陳,家至孝,母好食鐺底焦飯。作郡主簿,恒裝一囊,每煮食,
輒貯錄焦飯,歸以母。后值孫恩賊出吳郡,袁府郡即日便征,已聚斂得數斗
焦飯,未展歸家,遂帶以從軍。戰于滬,敗。軍人潰散,逃走山澤,皆多死,
獨以焦飯得活。時人以為純孝之報也。
46. 孔仆為孝武侍中,豫蒙眷接烈宗山陵。孔時為太常,形素羸瘦,著重
服,竟日涕泗流漣,見者以為真孝子。
47. 吳道助、附子兄弟,居在丹郡。后遭母夫人艱,朝夕哭臨。及思至,
賓客吊省,號踴哀絕,路人為之落淚。韓康伯時為丹尹,母殷在郡,每聞二吳
之哭,輒為凄惻。語康伯曰:“汝若為選,當好料理此人。”康伯亦甚相知。
韓后果為吏部尚書。大吳不免哀制,小吳遂大貴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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