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Chapter 13

A-

A+

「我想和你虛度時，比如低頭看魚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離開

浪費它們好看的影

我還想連落日一起浪費，比如散步

一直消磨到星滿天

我還要浪費風起的時候

坐在走廊發呆，直到你眼中烏雲

全部被吹到窗外

我已經虛度了世界……」

陳念坐在屋頂的晨曦裡，輕聲念本子上的詩歌；北野在旁，低頭彈吉他。

清風吹過屋頂，紙頁和年的頭髮飛揚。

陳念唸完了，扭頭看北野。他也彈完一串和弦，目從眼角斜過來，瞧半刻，說：「有進步。」頭又低下去，手指在吉他上輕敲幾下，開始另一串和弦。

不太練，斷續而反覆。

年們都在練習。

巷子裡各早餐香味傳來，全是城裡最特的小吃，蒸糕，炸餈粑，煎豆皮，紅薯餅。

陳念說：「原來，曦城還有，這個地方。小米說，那個紅豆麵包，是吃過，最好的。」

北野看一眼。

陳念解釋：「小米是，我同桌。」

北野問：「你們以後還會是朋友？」

陳念點頭：「會。」

「為什麼確定？畢業後，大家各奔東西。」

「小米也會，去北京，我們約好的。」

北野沒接話了。

陳念忽意識到什麼，低下頭。頭低下去，念頭卻冒出來；抑不住，湧到邊，想說什麼，卻嚇一跳，把那句話嚥了下去。

重啟話題，問：「這裡是，你家嗎？」

「不是。」北野說，「我不是曦城人，小時候跟著我媽過來，被丟在福利院。」

陳念不知如何接話。

「你呢，本地人？」

「嗯。但媽媽去了珠海，打工。」

北野沒說話，彈著不調的歌子。

陳念輕雙腳，見那條鐵軌，想起那次出走，口漸漸湧上一陣不安分的衝。

「北野？」

「嗯？」

雙手撐在樓沿，俯瞰樓下，像要掉下去，又猛抬頭，說：「要等不及。」

「等不及什麼？」

「離開這裡，離開家鄉。……時間再，快一點，就好了。」

「為什麼想走？」

「走得遠，就能長大了。」

「為什麼想長大？」

「不想做，弱者。小的，都是弱者。」陳念說，「長大了，就能自己保護自己。」

和弦中斷一秒，北野側頭看，鬢髮落在他乾淨的側臉：「有人會保護你。」

「沒有。」陳念搖頭，「危險是無不在的；恐懼是不可……被保護的。」

只有自己。

年們盼長大的心，急切，不安，抖，像彎弓上一支要離弦卻被手掌死死拖住的箭。

陳念執著地著遠方，北野以同樣的眼神。

最終他說：「你會去更好的地方。」你會長大更好的你。

「你呢？」扭頭。

「我去哪兒都一樣。」他笑了笑，有些寂寞。

「你想……離開家鄉嗎？」

「你說離開這裡？」指尖的音符繼續跳躍。

「嗯。」

「想。」

「什麼時候？」

「很快。」他說。

陳念微微笑了，很快。

「我也將待不下去。」北野說。陳念來不及揣這句話裡的意思，他又平淡地說，

「我討厭這裡的每一個人。」

陳念想起他母親和父親，想起同齡人對他的嘲笑和辱。輕聲說：「我也……不喜歡他們。」

這麼說了。

彷彿這樣，他們就是一樣的，就站在同一條戰線上；彷彿樓頂上的兩個年並肩面對一個對立的世界。

北野聽言，沉默。

我討厭這座城市。

還好沒有太早遇見你，不然我會上這座城市的每一個人。

那真是要我的命。

手指在吉他弦上一遭，年緩緩唱起了歌，

「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在我生命每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

我曾以為我會永遠，守在旁，今天我們已經離去，在人海茫茫。」

並肩同坐的日子，只是暫時。誰都清楚，分別在即。

陳念仰起頭吹風，天空是淡淡的藍。

「嗚——」養鴿人吹起哨聲，群的白鴿從頭頂飛過。

火車汽笛響起時，年們站起，沿著消防樓梯下去。陳念沒注意，腳步踩空，要摔下去，北野俯一拉，把撈起來，說：「小心啊。」

在耳邊，低低的嗓音一如聽了一個清晨的和弦。

陳念紅了臉，揪著他的手臂。

他沒有鬆開，稍低下頭，輕吻的耳垂。陳念慄，閉上眼睛。他的吻，他的鼻息，像小蜂似的往耳朵裡鑽，抖索，刺激。

被他吻過，整張臉都在燒。

是一塊小小的糖。快樂，欣喜，又害怕，難過。

北野把載到學校附近，跟在後走，目送走進學校。和以往一樣，回頭看他。

彼此的眼裡都有了心事。

是星期六，陳念的學校要上課，北野一整天無事可做，也沒了心找朋友們玩。

房間被陳念收拾得很乾淨，躺在床上也有的氣味。

高考的時間越來越近，也要走了，可他都習慣了，怎麼辦？

有難言的煩躁，從樓頂瀰漫下來。

他皺眉，翻下床，坐到桌邊翻開聖經。陳念練習讀書時翻過很多遍，他隨意看看，那紙極薄，合上書時，竟不小心撕下一頁。

馬太福音。

北野把它夾回去。餘發現異樣——紙盒裡的小鴨死了，不知何時被老鼠吃掉臟。

他把鴨子連紙盒一起理掉，心複雜，想著明早再去買兩隻，陳念應該不會發現。

下午不經意睡去，過了頭。快黃昏，北野匆忙套上服，邊給陳念發條短信，忽聽門外窸窣聲。他放下手機過去掀起捲簾門，撞上人漂亮而濃妝的眼睛。

是母親。

他的臉冷漠下去。

人也愣了愣，沒料到這個時候他在。

「我來拿點兒東西。」微笑。

北野側讓開。

進屋把櫃裡自己的收出來放進箱子，走去浴室洗手意外看見孩的子和。拉著箱子出來，笑問：「有朋友了？」

北野沒回答，著一旁茂的桑樹。

「你小子倒是長得和你爸一樣招桃花。」手去他的臉，手被年無打開。

「一樣的倔脾氣。」

北野早已寒了臉。

人知道他最反提他父親，不說了，走幾步，想了想，從包裡拿出幾張錢：「喏。拿著。」

「不要。」

人的手在空中晾半天，見他不接，也不強迫，塞回包裡，忽問：「你伯父給你打錢了吧？」

北野不回答。

「我是你監護人，他要打也該……」看見他眼裡更深的冷意，閉了，走了。

北野把捲簾門拉下，狠狠踩一腳關上，鎖了門。

廠區空曠，遠，人打電話的聲音傳來：「……呵呵，嫌我髒？你侄兒從哪裡冒出來的？……」

北野沒理會，月後他去北京闖，也不會同講。

他快步下樓，戴好頭盔，發托車疾馳而去。

……

陳念坐在臺階上，短信只有兩個字：「遲了。」把手機收回去，托腮等他。

「你在這兒幹嘛，不回家啊？」

陳念抬頭，是徐渺。來上學了，人規矩了，此刻看著陳念，表不自在，咕噥一聲：「之前對不起。」人就跑上了爸爸的車，這些天父母把看管得很嚴。

太西下，陳念坐在原地，北野還沒來；

出校門的學生漸漸了，路人議論：「那邊車禍好嚇人，現在騎托車的人真……」

陳念一愣，衝下樓梯去：「不好，意思，我想問下，車禍？」

「蘭西路和學府路那邊，一個騎托車的，年紀應該是學生吧。」

「？」陳念急道，「車，。」

「好像是紅黑。」

陳念冷汗直冒，立刻掏出手機打給北野。盛滿夕的狹窄小屋裡，手機在桌面的《聖經》封皮上震。

飛奔過去。

經過一家花店，店員倒水時正衝過，來不及收手，髒水潑一。店員慌忙道歉，頭也不回跑開。

跑到叉口，汗了水人。路口果然有車禍，急匆匆撥開人群進去，一片慘狀。然而，車不是那輛車，人也不是那個人。

陳念又費力地出來，心想萬幸。

熱汗如蒸，得再回去學校門口等他。

快步走了一段，聽見後托車響，回頭便看見了北野，正快速朝這方向過來。陳念要迎去路邊，後突然一猛力，被摀住拖拽去昏暗的小巷。

托車疾馳而過。

北野在一條街外停了車，衝到學校，零星幾個學生走出校門，臺階上沒有陳念。

他蹙眉，兜，那個人的出現讓他忘了手機。他記得號碼，到小賣部找公用電話打，沒人接。

他咬著想了想，不顧門衛的阻攔風一樣衝進校區，直奔教室，陳念班上的值日生在打掃清潔，沒有陳念。

門衛在後追，年衝出學校。

再次到小賣部打電話，這次關機。

年放電話的手，一抖再抖。

他黑著臉，大步走到門房，問：「那個總是習慣坐在校門口的學生呢？」

門衛追他追得要斷氣，正在氣頭上：「你哪個學校的，擅自闖……」

「我問你話！」北野猛然一吼。

門衛嚇一大跳，瞪著眼，愣愣往那個方向指：「不久前急匆匆跑回……」

北野衝下樓梯。

太下山了。

魏萊們七八個人抓著陳念的頭髮，把扯到巷子深，辱駡，掌摑，踢打，把的臉摁在地裡。

這群年瘋了般對發洩所有的不滿，不滿的口吃，的漂亮，的安靜，的好績；不滿的揭發，的不被震懾；

或許有更多的不滿，不滿老師的教訓，父母的責駡，不滿們自己無聊枯燥的現在，不滿們迷茫無的未來。

年們的發洩永無止境，們把抓起來撕的服。陳念竭力掙扎，揪著校服領口不鬆手。可寡不敵眾。們用髒話辱駡，打的臉，扇的腦袋，踢的間。

路邊有人走過，們也肆無忌憚。

沒有任何讓這群年畏懼的事。

肩膀出來，陳念護著服喊救命，救救我。路人不看，匆匆走開。

彷彿看見胡小蝶，在遠方無於衷。

的子被撕碎片，散落一地的教科書上踩滿腳印，紙頁上達爾文的臉碎在泥裡。

街區之外，那個北野的年竭力奔跑在路上，穿過青春裡無數謊言與殘酷的日子。

還在幻想，

不要慌，他說，沒關係，他一定會找到。

們哈哈大笑，扯著脖子上的鑰匙繩子，拖著白花花的囂辱駡，如同屠夫拖著一塊豬：

「賤人婊子，免費來看呀！」

不是和們同齡的孩，不是一個人，是一頭牲畜；曝在路過男孩們的目中，供他們品論調笑，觀賞戲弄，拍照錄影。

他們像瘋狗肢解獵般扯的，蜷一團，守住最後一塊遮布。掙扎中，彷彿看見曾朗讀的《聖經》，淚如雨下，嗚咽：

「我們在天上的父，

願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

願你的旨意行在大地，如同行在天上。」

「嘶啦」，他們把剝得。

本能地蜷，們把掰開，抵抗。們罵，打，踩的手指。

哭喊：「請饒恕我的罪；

如我饒恕他人對我犯下的罪；」

們大笑：「賤人白看啦！」

「請免我無法承的苦難考驗；

請救我離兇險……」

奉以之名。阿門。

然而，

有沒有一種可能，

這世上是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