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調》第8章

七 禍兮福兮(1)

待回到宮裡,雲已去了大半,已現依稀星

宜平伺候我梳洗完,抱怨說:“永泰縣主真是好興致,在大明宮中七年了,卻還未賞夠太池。”我側頭看,說:“暴雨初歇後,太池碧水濃郁,確比平日多了幾分韻味。”

我坐在妝臺前,見右面上有紅點,用手按下還微有些刺痛,不呆看宜平:“這是什麼?”宜平湊過來看了一眼,半驚半疑,道:“瞧這樣子不大像疹子……我人去請太醫來看看。”說完忙放下玉梳。

我心裡一陣發慌,忙手拽住,說:“去請個年輕些的,你親自去,只說我晚膳後逛了太池,被風吹得有些頭疼。”

宜平似懂非懂地點頭,出門叮囑外頭候著的宮婢不要,急急跑了出去。

我但凡吃酒,總會發疹子,這是自就有的。可是今夜並未沾任何酒水,怎會如此?我又細看了一眼,心頭一陣陣發寒,切莫是天花。姨娘的兒就是沾了天花,不出幾天就死了,姨娘雖僥倖未染病卻被趕除了宅子,住在父王的舊宅裡孤獨一生。

想到此,我心裡一個激靈,手心已儘是汗,被指甲扣出了深紅的印子。

我站起,又恍惚坐下,茫然拿起梳子握在手裡,一下下梳著散開的頭髮,腦中百轉千回的,卻不知在想什麼。

“縣主。”忽然後一個男人聲音,驚得我掉了梳子,猛地起回頭看。

一個年輕的男人背著木箱,躬行禮,後站著的宜平正在微著氣。我深吸口氣坐下,走到屏風後,說:“太醫辛苦了,快請坐下吧。”隔著屏風見那年輕太醫直起,宜平替他搬了個矮凳在屏風前,張地立在了一側。

“小人姓沈,”那年輕太醫,道,“縣主是涼了?除了頭疼還有何不適?”

我默了片刻,說:“我臉上起了些淡紅斑點,你可能看?”他既是宮中太醫,必然曉得我的暗示。

他也默了片刻,我正是心裡打鼓時,他卻忽然一笑,說:“能看是能看,只是縣主坐在屏風後,小人實難一眼斷病。”我被他笑得一愣,才覺自己傻氣,忙起走出去看他,道:“這裡可看得仔細了?”

燈下,他挑著眼,仔細看我的臉。我從未如此被人堂而皇之直瞧過,卻只能一尷尬站著,手心的汗是干了,轉瞬又添了一層。

“縣主冷汗直冒,該不是有什麼不好猜想吧?”他搖頭一笑,道,“酒刺而已,小人回去開個方子不出十日便能盡褪,只是這十日不能再上妝了。”我愣了一下,見他笑得雲淡風清的,雖不知酒刺是什麼,卻也曉得沒有大礙了,不長出一口,道:“沈太醫不用把脈嗎?”

他道:“不必,此乃常見病癥,秋日多發,縣主無需如此張。”他說完,又低聲囑咐了幾句,大意均是不能上妝不能食辛辣之,宜平一一記在心裡,極恭敬地將他送了出去。

待宜平再,我仍舊傻站著,暗罵自己心思多。

“縣主,”宜平低低笑著說,“快歇息吧,沈太醫還說了,要早睡才能好的快。”我嗯了一聲,由著燃了熏香,放了帷帳。正要吹滅燈燭時,我才道:“我先看會兒書,你下去吧。”

不解看了我一眼,退出了帷帳,不過短短半個時辰,我這心就是翻天覆地。我又長出口氣,躺倒在床上,盯著床帳上的淡流蘇發呆。不過一個小小的酒刺,我就嚇了這樣,虧得父王還總讚我心思沉穩,虧得我還覺得在宮中已學會了寵辱不驚。

我悶了片刻,自枕下出了那本《釋私論》,隨手翻開一頁細讀。初見他墨跡,只覺風骨凌然,如今瞧來似有幾分歐詢的影子,卻多了些魏晉的不羈灑,在陣陣熏香裡,摻雜著墨跡的味道。

待醒來,我才發現一夜竟和而睡。

宜平在外聽見靜,忙開口道:“縣主醒了?”我應了一聲道:“什麼時辰了?”,道:“縣主這兩日真嗜睡,都午時了。”我又應了一聲,從床上起將書塞到枕下。

幫我收整時,我才看到桌上已放了碗藥,還冒著熱氣:“你怎麼曉得我此時會醒?”宜平無奈看我,說:“奴婢不曉得,所以這碗藥已經熱了三四次了。”我吐了下舌頭,手端起藥碗,一口喝下,唔,味道不是很難過。

“縣主今日可有什麼打算?”宜平見我將碗放到桌上,就勢將我拉到妝臺前坐下:“只能梳頭卻不能上妝了,縣主這十日最好提前告病,免得被陛下傳召時驚了聖駕。”我無奈看著銅鏡,道:“應該沒什麼事,天氣冷也懶得走。”

自銅鏡中看我,似乎有幾分猶豫,道:“奴婢倒還記得一事。”我看,剛要問卻猛地記起叔父的話,今兒個是朔日,武氏諸王的覲見日!

昨日本是打算忘記此事,可宴席後陛下和永平郡王的寥寥數句,卻讓我搖了。素聞李隆基自傲氣,素來不得武家人喜歡,他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孩子,若是遇上叔父那等人必然討不得好果子。而他們兄弟深,若當真是李隆基被為難,他曉得此事,卻又不知會如何……

我猛地起,決定去看一看,總好過在此猜測。

“縣主真要去?”宜平顯是明白我的心思,咬道,“縣主這臉……”我心神不寧地看了一眼銅鏡,不過略有些星點的紅,應該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去尋件兒簡單的裳,我不用見陛下,只是去紫宸殿外看看。”

剛應了一聲,我卻改了主意,說:“拿件兒宮婢的裳來。”宜平啊了一聲,道:“縣主要是被人瞧見了……”我示意低聲些,道:“醜宮婢,才不會有人留意,”宮中的下人數千,不會有那麼多人能認識我,“把你的腰牌也給我。”

宜平匆匆幫我妝扮好,我卻越發心神不寧,不住安自己,武氏諸王覲見,叔父絕不會有什麼心思單獨顧及我,我只要避開武家人就好。

深秋白日,清的見不到一雲。

我頂著太,一路心慌慌走到紫宸殿遠,正見諸王談笑而行。遠見周國公武承嗣和武三思正在低聲談,偶展而笑,父王則含笑隨著沒有半句話。因宮前並未在父王邊,自然有不面生的不知是誰,但總是武家的王侯了。

此時看來沒有什麼異樣,我靜立了片刻,垂頭向著門方向而去。那道門是宮必經之路,若是李隆基宮與武氏諸王一同覲見,必然是要走此門的。如今看叔父們已了紫宸殿,心漸放下了大半,卻仍忐忑他那句話。

若不是關於李隆基的,那會是什麼事?

正是琢磨著,已近了門。

諸王的馬車皆在宮門之外候著,此時竟有一輛馬車緩緩行來,馬車旁有騎馬的侍衛相護,待到門前,侍衛皆下馬,而那馬車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守門的侍衛忙上前相攔:“大膽,何人馬車敢闖門?!”

馬車上跳下一個侍,出腰牌說:“臨淄郡王奉旨宮。”

李隆基?我停了腳步,躲在一側石柱下細看。

那幾個侍衛聽是臨淄郡王,似乎都有些猶豫,剛想要放行時,就聽見遠一個守城將領高聲道:“無論是何人,都不得乘車門。”那將領大步走到門前,竟錚然一聲半出儀刀,道:“郡王還請下馬步行。”

刀鋒驟然反出的冷,讓那幾個隨車的侍衛愣了一下,立刻都出腰間刀,道:“大膽!”眾人瞬息將馬車圍住,目帶殺氣地看著那將領,似乎只等一令就會刀而上。

我看得倒吸口冷氣,馬車卻悄無聲息。

將領見此狀,料定裡頭的人是怕了,冷冷一笑,道:“今日是武氏諸王覲見的日子,連周國公都在門外下馬步行,郡王怎麼就不能屈尊下車?”他話中帶諷,又抬出了周國公武承嗣,其意明顯,如今連極可能為太子的武承嗣都下了馬車,李隆基這個無權無勢的小郡王又怎能例外?

隨車侍衛皆已臉鐵青,手中刀已直指守城將領。

就在此刻,馬車門終於被打開,一個七八歲的小年從車而出,紫衫玉帶,頭戴皂羅折上巾,夾帶著略顯稚,卻已能威懾眾人的英氣。他只不笑不語,立在馬車上,冷冷看守城將領。

守城將領愣了一下,車旁侍已喝道:“大膽,見臨淄郡王敢不行禮!”

將領雖不願,卻仍先單膝下跪,抬袖道:“末將武懿宗叩見郡王。”他後守城侍衛見此也忙下跪行禮。

李隆基盯了他片刻,才道:“竟還記得下跪,還沒糊塗到家。”那將領起,冷面道:“還請郡王下車步行,此乃大明宮的規矩——”

“閉!”李隆基沉了面,大聲呵斥道:“我李家朝堂,幹你何事?!”

此一言擲地有聲,眾人皆驚,連那將領也驟然呆住,待回過神才覺自己失態,退後兩步抱拳道:“門歷來不過車馬——”李隆基又一次打斷,道:“本王今日就是要破這規矩,你待如何?”

我聽他這一句句,聽得是心驚膽,如此對峙不出片刻就要傳到紫宸殿中,屆時我諸位叔父添油加醋後,皇姑祖母必然會有責罰。他今日是被人言語欺辱在先,但膽敢當眾挑釁大明宮的規矩……

門下已是劍拔弩張,那將領似乎與我想到一,側頭喚來侍衛耳語囑咐。李隆基仍是面不懼地立在馬車上,盯著他。

此時再不緩解,就沒有機會了。

我一咬牙,從石柱後跑出,裝作神匆匆地快跑十幾步,還未待眾人反應過來就砰然跪在了門下,垂頭道:“奴婢奉旨為郡王引路,”所有人都沒料到這異變,皆是目灼灼地盯著我,我卻只盯著地面,接著道:“陛下口諭,臨淄郡王下馬後隨奴婢到蓬萊殿面聖。”

只要先要他下了馬車,便能避過這一禍,待到無人之地和他說明白即可。待陛下自紫宸殿回到蓬萊殿,他只要謊稱來的時辰晚了,陛下也定然不會怪罪一個半大的孩子……我剛才一念間也只能做這些算計,眼下靜跪在地上卻覺得百出,萬一被識破,便是大罪。

正在懊惱時,李隆基卻先信了我,開口對側人道:“你們都在門外候著。”眾人躬應是後,李隆基才對我道:“起來吧。”

我深吸口氣,抬頭正見他下了馬車,不過七八歲就已生得同我一般高了。他對我暖暖一笑,道:“有勞了。”我忙躬,道:“奴婢不敢,郡王請。”

李隆基點頭,正要隨我走時,就聽見那將領冷冷道:“你可有腰牌?”

我暗自一驚,啞看著他。

我的確有宜平的,卻並非陛下邊宮婢特有的腰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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