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禍兮福兮（2）

既然已假傳聖諭，就不能此時落敗。

我直視那將領，鎮定道：“將軍這是何意？莫非陛下邊的人也要將軍來監管嗎？”

他似在猶豫，我又躬行禮道：“奴婢於宮中聽命於上姑娘，將軍若認為奴婢今日有何不妥之，大可在日後提請上姑娘定奪。今日聖諭在，恕難多陪了。”再如何，他一個守城將軍也能輕易我，暫且先推到婉兒上，量他也不敢真去求證。

他聽後微瞇起眼打量我，忽然側頭和侍衛低聲說著什麼。

我暗吸口氣，強行讓自己鎮定，只要紫宸殿中的覲見未結束，此就無人認識我。側李隆基卻已擰起眉，早已不耐，正要再次呵斥他，我已先一步扯了下他的袖口。

他詫異看我，我快速搖了下頭。

紫宸殿外亦有侍衛，若是此再起衝突必然疑心，屆時事就越發不可收拾了。此時只能賭這將領的膽子。他即便有懷疑也絕沒有十的把握，只要他有一分猶豫，就有機會轉為五忌憚——

我雖想的仔細，心裡卻越發沒底，正要開口再催時，遠有一個淺藕的人影快步跑來，亦是一個年輕的宮婢，垂頭走到近前匆匆跪下，道：“奴婢見過郡王。”

李隆基疑看我一眼，對道：“起來吧，有何要事？”

我也正疑時，那奴婢已起抬頭，我看容貌心中一喜，是那日在侍宴上被我出去沖茶的宮婢。亦是深看我，道：“奴婢是來尋姐姐的。”話說的模棱兩可，想來是遠觀此對峙卻不知何事，有意相助。

我猜測是有意來幫，忙道：“是上姑娘命你來的嗎？”

甚是機靈，忙順著我的話，道：“正是。”

我暗出口氣，道：“我正要迎臨淄郡王去蓬萊殿，這位將軍似乎怕有人假傳聖旨，危及郡王安危——”

立刻明白我的意思，立刻出腰牌，遞給那將軍道：“我等皆是陛下側宮婢，有牌為證。”

那將領忙細看，見果真是特製腰牌，再無藉口阻攔，只能深看著我，躬讓路。

我與那小宮婢對視一眼，領路在前，由門而，避開紫宸殿直向北走，直了大明宮的庭才算是鬆了口氣。太池西北便是蓬萊殿，我下意識回來路，無人注意，便示意那小宮婢在一側守著，低聲對李隆基道：“不知可否與郡王單獨說兩句？”

李隆基示意跟隨的年輕侍避讓，笑看我道：“我等你這話，等了半天了。”

他黑瞳中儘是得意的笑。

我無奈看他，道：“郡王是何時知道我說謊的？”他想了想說：“在你拉本王袖子的時候，本王不認為皇祖母邊的宮婢有這個膽量。”我笑看他，追問道：“郡王既然看穿了，為何不揭穿我？”他亦無奈看我：“你出手幫忙，本王揭穿你做什麼？”

他英的眉目中，尚待未了孩子氣，卻偏要端著個郡王的架子，將我弄得忍俊不。

李隆基見我盯著他笑，不解看我，我忙收了笑意，道：“郡王這點兒沒說錯，不管奴婢是不是陛下側侍奉的，此番確是要幫郡王的。今日是武氏諸王覲見的日子，郡王如此大鬧門定是會招來麻煩，所以奴婢才斗膽假傳聖諭將郡王攔了下來。”

李隆基蹙眉看我，搖頭道：“你這豈止是斗膽，簡直是不要命了。”

我點頭說：“郡王既是清楚這厲害，就聽奴婢一句勸，”我抬著下指了指那小宮婢，道，“那宮婢確是陛下宮中的，稍後我會讓帶郡王去蓬萊殿。陛下若問起，郡王只說來得遲了些，又在門與守門將領起了些小誤會，所以就沒來的及紫檀殿見武氏諸王。”

門之事，瞞是瞞不過的，倒不如經他自己口中說出。蓬萊殿中沒有我幾個叔父在，自然無人尋他的麻煩，估著皇姑祖母聽後也不會說什麼。半大個孩子，又是皇孫，與下人們起些衝突也是可諒解的。

他沉片刻，點點頭，道：“這道理我明白。我親自說出此事，皇祖母也不會命人去細察的，姑娘這事也不會傳道耳中。”

果真是個明白人。

我想起方才那一幕，盯著他笑嘆道：“郡王若真是明白人，方才也不該如此，奴婢也就不會頂著掉腦袋的罪名去解圍了。”李隆基輕哼了一聲，道：“明白歸明白，堂堂李家皇族怎能被個門將欺辱，更何況，他還拿武承嗣來與我比。”

我見說得差不多了，便道：“太池西北便是蓬萊殿，此時陛下正在與武氏諸王議事，郡王可先賞一賞太池，待時辰差不多了再去蓬萊殿面聖，奴婢就不多陪了。”

他側頭看了一眼浩淼的水面，喃喃道：“昨夜大哥還提及夜遊太池，今日我就要按著原路走一遭了。”我聽他說起‘大哥’，曉得說得便是李。昨夜他與衡郡王出宮的晚，沒想到回府後來特意與李隆基說起此事……

我竟一時有些心猿意馬，陪他默立了片刻才道：“宮人多眼雜，奴婢就不多陪了。”他出聲住我，卻想了一想才道：“我若問你名諱，你想必會怕我隨口說。也罷，多謝今日相助。”他抬袖示意，我忙躬說不敢。

我又低聲囑咐那小宮婢幾句，便躬告退了。

此事過了兩三日，宮中無人私下議論，算是有驚無險。

沈太醫又來複診了一趟，見我還算遵醫囑，笑著囑咐了兩句，當場寫了個方子遞給我。不知為何，自打初次見面，我就覺得此人覺很怪。他從不忌諱我是縣主，言語總有取笑，連宜平都私下嘆這太醫特別。

我左右不踏實，便讓宜平去打聽了下他的來路。此太醫姓沈名秋，還有個親哥哥在尚藥局，沈南蓼，兄弟二人在尚藥局地位超然。大哥在宮中已近二十年，頗得聖上賞識，而弟弟卻是因年師從“藥王”孫思邈而聞名，今年方才的宮。

宜平仔仔細細地說完，我才算徹底明白了。

那夜囑咐宜平請個年輕太醫，不過是想找個能鎮得住的，免得在宮中私下說些不好的話。此時我才知道那夜的誤打誤撞，竟讓我尋了個醫高超，地位尊崇的。難怪，他與我偶有談都不甚在意我份……

晚膳時，我實在憋不住就說給了婉兒聽，卻換得掩口嘲笑：“我說你怎麼好幾日不見出宮，原來是染了酒刺，”欽佩地嘆了一聲，道，“你當真是好命，酒刺這種事也能讓藥王弟子親自開方診病。”

我替添了些菜，鬱鬱道：“姐姐你就別嘲笑我了，他哥哥，也就是那個沈南蓼，當真是頗得陛下賞識？我怎麼從未見過？”

陛下頗疼惜宮住著的公主縣主，每有染病皆是要尚藥局中年資長些的親看。倘若他真賞識，去年我正月那場高燒，年資長一些的太醫會診，怎麼就不見此人？

婉兒頗為晦地打量我，看得我莫名所以。半晌才嘆口氣，道：“此話我本不願說給你聽得，可讓你知道也好，免得你日後得罪他，”輕掃了一眼門外，道，“沈南蓼是陛下的新寵，如今連薛懷義那和尚都比不上他的地位。”

新寵？我抬眼看，見又點點頭。

在宮中這兩年，我因婉兒的提點，漸懂得那常穿僧服人高馬大的人薛懷義，是陛下在宮外私養的面首，卻從未聽說起過太醫沈南蓼……腦中忽然閃現出一月前太池邊那幕，那個男人莫非就是沈南蓼？

接著，道：“此人比薛懷義老道不，薛懷義是人前跋扈，心思卻淺，而他——”默了片刻，道，“與我同年宮，能步步為營走到今日這地位，絕非善類。”

我聽在耳中，沒有接話，又自暖金盤中夾了一塊山，放到面前。

婉兒忽地想起什麼，笑看我道：“說些與他有關的事，你可願聽？”

我手微一頓，看三分戲謔的笑意，立刻明白說的是什麼了，只笑笑道：“前幾日才勸我放下，為什麼還要有意提起呢？”

婉兒，道：“多知道些太子邊的事兒，或許於你日後避開禍事有益。”

我心頭一暖，看婉兒認真道：“多謝姐姐一直以來的照應。”

婉兒輕佻眉，搖頭笑道：“或是因為我與你投緣，或是因為你姓武，總之我有意提點你的話也是為了自己。我自宰相府掖庭，再自掖庭蓬萊殿，均是憑著陛下的一句話而已，但陛下之後呢？你們與陛下有脈之親，若能記得我曾做的，或許日後便是一救命稻草。”

相識近三年，我從個九歲的孩子到如今，點滴所做又豈都如所說，儘是為了自己？今日直白的嘆，讓我有些接不上話，默了片刻才笑道：“姐姐何必把九分真心說了十分算計？”

婉兒托下看我，道：“醜話說在前面，你反而會記得我的好，”笑著搖頭，道，“好了，繼續說事。那日臨淄郡王宮出了些事，你可聽說了？”

我佯裝不明，道：“什麼事？”

婉兒倒沒太留意我，繼續道：“臨淄郡王在門遇人阻攔，言語衝突時，竟立於馬車上斥責說‘我李家王朝，幹你何事！’。”

我忙接口，道：“郡王宮時，不正是叔父們宮覲見的日子？”

點頭，道：“好在，陛下是在蓬萊殿聽臨淄郡王請罪，才曉得此事，若是在覲見當時必然是個不小的責罰。如今正是風口浪尖時，你叔父們要是捉了他的把柄絕不會放過的。”

我點頭附和，繼續道：“那日我和太平公主都在蓬萊殿，見臨淄郡王下跪請罪都嚇了一跳，可你猜陛下聽後如何說？”

這也正是我最想知道的。我忙道：“可是震怒？”

婉兒悠悠一笑，道：“沒有半分怒氣，卻是十分歡喜。”

我這回是真不明白了，盯著等著後話。

喝了口茶，道：“雖有意訓斥了幾句，卻旋即大笑讚許，誇臨淄郡王年小志高，有皇族風範。”婉兒的神亦是嘆，想必也未料到陛下是如此反應。

我何嘗想到是這種大喜的結果，記起那稚英氣的年，也不替他高興：“如此說來，皇姑祖母真是很疼這個孫兒了。”

婉兒點頭，說：“陛下的歡喜幾分真幾分假，誰都看不，但起碼這些兒孫在心中的地位，並沒有那麼低。”

說完，不再繼續這話題，又說了些去奉先寺進香之事。

我邊隨口搭話，邊細琢磨若有似無的話。如今正是李氏武氏爭奪太子位時，皇姑祖母此番對李隆基此事的態度，或許就是對太子位的暗示？

“永安，”婉兒出聲喚我，道，“此次去，太子的幾個郡王都會隨同，你要避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