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初生劫（2）

“你讓朕想起了一個人，”皇姑祖母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夾帶著幾分疲累，“七八年前，也是如此跪在這裡為朕的兒子求，過了這麼多年，依舊每逢臘月就告病，提醒著朕當年的喪子之痛。”

我只跪地聽著，不敢抬頭，亦不敢回話。皇姑祖母說的竟是婉兒。

“永安，抬起頭看朕。”皇姑祖母命令道。

我抬頭看，那雙描繪的極冷冽的眼中，沒有笑意亦沒有怒意：“半年前門一事，你不惜冒死去阻攔隆基，今日你更跪地為他的兄弟求，難道朕這幾個兒孫裡，你竟挑上了一個小你三歲的？”

一句話，恍如驚雷，震得我答不上話。我本以為我思慮的足到，連婉兒也不曾知那件事，如今才真算是明白，在這大明宮中，沒有皇姑祖母看不到聽不到的。

我又一叩頭，道：“門一事永安假傳諭旨，求皇姑祖母降罪。”

陛下看了我片刻，道：“朕若想降罪，就不會留你到今日。”說完，站起向殿外走去，韋團兒忙跟了上去，留了一地跪著的人。

熏香仍蔓延著，我亦是跪在龍椅一側，不敢去看那幾個人的神。

待婉兒來時，已過了數個時辰。

走殿仍是神倦倦，對李等人行禮道：“陛下此時正在見狄仁傑，幾位郡王先回東宮吧。”說完忙走向我，沒說話，手把我扶了起來。

我雙早已跪的沒了知覺，見李隆基目灼灼地盯著我，忙側頭避開。皇姑祖母的話很明顯，李隆基在幾個兒孫中頗得歡心，又非太子長子，與帝位相去甚遠，自然是個安保命的依靠。可難道在眼中，我真就算計了一個十歲的年？

婉兒始終拿帕子掩著口，輕聲咳嗽著，直到把我帶到住才停了聲。

“你這一跪，算是把我也牽連了，”婉兒笑笑，拍了拍臥榻，道，“坐過來，我和你說幾句話。”我走過去坐下，膝蓋疼得不了口冷氣。

“我十七歲時也如你一樣，為了李家人跪在了同一個地方，”婉兒輕聲道，“今日瞧見你，才真覺得當時真是傻，那是嫡親的兒子，都能起了殺意，添我一個又何妨？本以為那一跪哪怕能讓陛下多想上一刻也好，就有迴旋的機會，可不料卻是火上澆油。”

我靜看著，隨手倒了杯茶，遞給我，道：“你皇姑祖母本就多疑，若讓知道邊人也被拉攏，甚至不惜以命相保，豈不更讓忌憚？”

說的不假，亦是針針見，方才我急下也想著能讓陛下哪怕多猶豫一下，記起那是自己的嫡親的孫兒，說不定還有迴旋的餘地，卻忘了我是姓武的人。

“不過，凡來俊臣大牢之人，見了刑已去了半條命，又何況是被審訊？”婉兒嘆氣，道，“若他還活著，也許我還會如你一般，心中人若是被釘住手腳，砸腦取髓，怕也僅有陛下那般的人才能泰然自若。”

我聽一句句說著他，心中猜到了一個人。七八年前，我尚是幾歲的孩，而婉兒也不過十六七歲，護著的不論是李弘還是李賢，都最終是個慘淡的往事。

我猶豫了一下，才道：“皇姑祖母為何今日不當場治罪？”

我不信憑著當年的婉兒的記憶，或是如今我這一跪能讓改變心意，畢竟不是砸碎了碗碟，而是要篡謀帝位。狄仁傑謀逆一案定是到了我們都不知曉的地步，而這才是真正主導陛下沒有追究的原因。

婉兒側頭看我，道：“你是想問我，狄仁傑的謀逆一案到底如何了，對不對？”我點點頭，等著揭開這，婉兒撐著頭看我，道：“此案我也不知，是你叔父武承嗣親自和來俊臣審理的，不過方才陛下既然已宣狄仁傑宮，十有八九是要赦了。”

我豁然開朗，皇姑祖母不過是要探一探那幾個郡王，其實早有決斷在心。還是在試探，永平郡王在太初宮雪地所跪的一夜沒有任何好轉，自門起，抑或自我宮前，還是本就從李賢死，李顯流放起，太子及諸位郡王就已為最不信任的人。

婉兒笑著看我，等著我將所有都想明白，才道：“不過你這一跪也好，將陛下對你門一事的疑心揭了開，否則你不知的心思，我始終被蒙在鼓裡，而僅有一人帶著那疑心始終觀察你的舉，我是想想就後怕。”

我尷尬笑笑：“這一跪，算是落下了算計的名聲了，被算計的還是十歲的臨淄郡王。”

婉兒自倒了杯茶，坐起來，認真道：“這樣才好。這宮裡誰不在算計？能讓陛下看得到你的算計，才會放心，那些看不到的才是最忌憚的，”喝了一口茶，嘆道，“永平郡王若是有一兩點錯就好了，也就不會做了眾矢之的。”

我被這一句句話浸的冰涼，沒有答話。

太子長子本就是眾矢之的，有錯便是死，無錯也是藏著禍心。

“抱歉，”我道，“此事也牽連到了你。”

“我隨口抱怨的話，你不必當真，”婉兒吹著杯中茶葉，笑道，“方才陛下的確大發雷霆，說我每逢臘月他的祭日就告假，這麼多年還放不下心中怨氣。我是放不下，放下了有什麼好，陛下肯定又會想，這麼大的事怎麼就輕易放下了呢，肯定暗中還在恨著。”

我倚靠在邊，手著膝蓋出神。

當年宮前心中的悸仍在，皇姑祖母像是兒時的一個傳說，為子登上帝位，將武家帶了無上尊崇的大明宮，與李家比肩，這是何等厲害的人。今時今日在皇姑祖母側才知道，那是用一個個仇恨和鮮換來的。謀逆帝位，這個罪名曾有多人擔過？都是最親近的人。

“臘月一過，你就十三歲了，”婉兒捂著茶杯，道，“尋個機會出宮吧，雖然我捨不得你，卻想讓你遠一些。”

我沒應聲，和都沉默下來。

婉兒住的地方挨著韋團兒，我本想避開那，卻沒料一出門就撞見了個人在和韋團兒說話，穿著件月青寬袖對襟衫，臂間斜斜搭著鵝黃披帛，襯得眉目祥和可親，宛如水墨中走出的人。

我聽見二人說什麼納妾室的話，正便想自另一側離開，豈料聽見聲音回了頭，竟是太子妃。我只在宮那一年的正月見過一次，之後始終告病未面，皇姑祖母顯是對這兒媳並不上心，只偶爾與太子閒話時提上一兩句而已。

而如今，我看著那張與永平郡王有五六分相似的臉，竟不覺有些慌，忙行禮道：“太子妃。”輕點了點頭，看了一眼韋團兒，韋團兒忙笑道：“這是永安縣主。”

太子妃和看著我，眼中閃閃爍爍的添了幾分暖意：“起來吧，還是宮那年見得，這一晃就快三年了，模樣倒有些不一樣了。”我起，道：“剛才天暗，一時沒看出來，還請太子妃恕罪。”

太子妃笑看我，道：“沒有那麼多禮，”側頭對韋團兒，道，“總聽說母皇很喜歡這個侄孫兒，可曾有賜婚的意思了？”韋團兒搖頭，回話，道：“今日還提起過，小縣主面皮薄，給搪塞過去了。”

我聽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似是極相，卻不像婉兒說得那麼微妙。細細想方才出門聽到的話，難道是太子改了主意，亦或是太子妃想要人之？那納妾的話想必說得就是韋團兒了。

太子妃似乎並不知方才蓬萊殿中的驚魂一幕，只笑了兩聲道：“多乖順的孩子，本宮倒是看著喜歡。”韋團兒看了我一眼，陪笑道：“幾個郡王都可娶妻了，太子妃若是喜歡，不妨在陛下那說上兩句，陛下必會全的。”太子妃笑著看我，沒接話。

我聽得有些無措，卻不敢貿然告退，最後還是太子妃點了點頭，讓我走了。

那日後，皇姑祖母恍如無事一般，只偶爾提起狄仁傑已被貶為彭澤令，竟和我談論起一年多前那拜相的宴席。我謹慎回著話，偶爾能自皇姑祖母的眼中看到些憾，叔父武承嗣屢屢進言要誅殺，都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並直言不再提及此案。

皇姑祖母心境好時，還會問些我前兩個月收的瓊花果實，笑我若是來年能種出新苗，便留在宮中花園，專守著瓊花也好。

我每聽到說來年，就總記起婉兒的話，若要出宮並不難，只要父王來求皇姑祖母也不會強留，可是，我卻不願再深想下去。

大明宮中雨雪始終未停，待到正月初二終是來了一場大雪。

宜平邊仔細替我系好袍帔，戴好風帽，邊道：“上姑娘昨日深夜遣人來傳話，說今日會早些到嘉豫殿，讓縣主自行去就好。”我嗯了一聲，道：“什麼時辰來的？”我昨晚睡得極晚，竟更晚？

“丑時三刻，”宜平想了下，道，“好在我睡得不實。”我愣了一下，不解婉兒為何深夜來遣人傳話：“還說什麼了嗎？”宜平搖頭，道：“沒了，就囑咐縣主，今日是各宮人賀年的日子，千萬別去晚了。”

我點點頭，總覺有什麼，看了一眼白茫的窗外，卻又想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