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調》第24章

二十三 再生難(4)

陛下靜立了片刻,才轉過,自語道:“朕自己的兒子,卻要別人剖心證明清白。”掃過在場眾人,在我這略停了一下,我忙垂了眼。

皇姑祖母移開視線,看著婉兒道,“立即停止追查太子謀逆一案,將太子左右家臣、諸位郡王郡主、侍役盡行釋放!”婉兒忙躬應是,匆匆走了出去。

這一切都來得極快,我只木木站著,不敢相信此事竟能如此了結。鋃鐺獄的突然,峰迴路轉的結果,都是皇姑祖母一念之間的決定。在劫後餘生的狂喜中,手心卻仍是冰冷的,腦中儘是天牢中他溫和的笑,和他的話。

沈秋又上前探看了一下,低聲吩咐側人備藥,他起時若有似無地掃了我一眼,整夜繃的面容終於鬆下來,帶著淺淺的笑。

我接了他的目,微微笑了一下。

陛下似乎極疲憊,只草草吩咐兩句,便帶著我們離開了尚醫局。進殿時,韋團兒依舊是笑著迎上來,替陛下換著裳,待陛下靠在臥榻上才掃了一眼:“你下去吧,讓永安陪著朕。”韋團兒愣了一下,忙躬退下。

我本以為皇姑祖母要說些什麼,竟閒聊起時的事。我陪著說了很多話,大多是如何被謝先生責罵,手抄詩經的往事,皇姑祖母偶爾聽得笑出聲,卻大多時候沉默著,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才揮手讓我退下了。

我走出大殿時,暖日籠罩著整個殿前。

宮婢們正忙著準備早膳,見我都匆匆行禮,我看著殿前想起一年前那個雪夜。不過一年,卻已是幾番生死,在他跪在殿前的雪夜,我以為最痛不過如此了,如今看來,那真的僅是最輕的責罰。而過了這一劫,皇姑祖母真的就不會再忌憚了嗎?

春日正好,皇姑祖母從殿出來,在花園亭中批奏章。牡丹開得正盛,整個花園亦是萬吐芳,寒冬蕭瑟盡數散了個乾淨。

我來時,亭中已有李和李隆基,還有幾個年紀尚的李氏縣主相陪著。婉兒在一側讀著奏章,陛下閉目聽著,不時添上兩句,便已做了批覆。

“皇姑祖母。”我上前行禮。

陛下點點頭,示意我去坐下,我待坐定時才見李隆基笑瞇瞇看著我,竟像是當年初見時的模樣,不心裡一鬆,對他笑了一笑。不管他是佯裝還是真的放下了,既然仍是皇孫,仍要日日陪著,如此才是最好的。

李隆基抬了抬下,我不解看他,他又指了指茶杯,我這才反應過來,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竟是瓊花茶。

陛下似乎留意到我的異樣,笑著道:“這是隆基特為你討得,說春日天干,怕你又有火。”我愣了一下,忙對李隆基笑道:“多謝臨淄郡王。”李隆基微彎起漂亮的眸子,道:“本王是怕你又臉上胡長東西,嚇到皇祖母。”

我悶了一下,瞪了他一眼。

李隆基低頭笑著喝茶,我這才敢去藉機看李,他神平淡,眼中卻帶了幾分笑意,掃了我一眼才又拿起書卷細看。我看著他,竟又想起了天牢的事,那一日危難時,他讓我忘了賜婚的事,而如今萬事已消,他可還會記得自己說的話?

我正怔忡著,婉兒已唸到了狄仁傑的奏章,大意是狄仁傑所在的彭澤正是干旱無雨,營佃失時,百姓無糧可食,故而他請求朝廷發散賑濟,免除租賦,救民於饉之中。

陛下聽後沉片刻,才道:“狄仁傑所到之地,百姓皆福澤,婉兒,照他所請的批覆,即刻就辦。”婉兒應了是,執起硃筆批覆。

皇姑祖母如此痛快,給了狄仁傑做下政績的機會,狄仁傑再朝之日絕不會遠。

陛下又聽了幾個奏章,便示意婉兒停下。忽而笑意盈盈地看著我,道:“永安,到朕邊來。”我忙起走到龍榻旁,陛下手握住我的手,道:“你宮也有四年了,朕總在思量你的婚事,總想著從幾個皇孫中為你挑個好的。如今看來,無需朕挑了,朕只要點頭全就好。”我愣了一下,心中暮地一震。

陛下笑著去看側,道:“隆基,起聽旨吧。”

李隆基起,恭恭敬敬地跪在了陛下面前,陛下看著他,道:“朕把這個侄孫兒給你了,待到你年滿十四,即刻完婚。”陛下說完,又看回我,道:“還不去和隆基一起給皇姑祖母磕個頭?”

皇姑祖母的話如針錐刺骨,每個字都深扎心中。這一步步走來,看到的是我對李隆基的回護,對李隆基的算計,對李隆基的掛心,可卻不知這後邊的種種。這看似突如其來的賜婚,是皇姑祖母早有的決斷,謀逆案後對東宮和李姓舊臣的安,以三弟的賜婚恩寵來打太子長子,還有所有那些我想不到的因由……

陛下又喚了我一聲,道:“怎麼?對朕的孫兒不滿意?你既能冒死天牢探看他,便是心中有記掛,朕又怎會看不出?”

我恍惚地看著皇姑祖母,不願兩個字卡在嚨裡,卻再也說不出來。我能說什麼?說我心裡記掛的只有他的哥哥,說我早與永平郡王私定終,說我早在未見到他時,便已心中有他?什麼也不能說,說出來只有死,拒絕就是抗旨,可抗旨的後果不止是我一個人的命,還有父王,還有他。

婉兒也出聲喚我,道:“縣主還不快謝恩?大郡王尚未賜婚,陛下便先為三郡王賜婚,那可是天大的恩寵了。”我僵著子,終於退後兩步跪在了李隆基側,拼了周氣力,才抖著將頭叩地:“謝皇姑祖母。”話一說出口,周再沒了力氣,只直起子定定地看著皇姑祖母。

婉兒忙躬行禮,笑道:“婉兒恭喜永安縣主和臨淄郡王了。”隨著,那些在一側伺候的眾宮婢侍也忙躬行禮,齊聲道賀。

賜婚,他雪山上承諾的,天牢中讓我忘記的,竟以這樣的方式降臨了。到是恭賀聲,皇姑祖母笑著看我們,道:“都起來吧。”李隆基起,一把扶起了我,眉眼中晶亮的都是笑意,我只定定地看著他,沒有任何反應。

“郡王別再這麼盯著縣主了,”婉兒忽而一笑,道,“兒家畢竟會不好意思的,你看縣主此時還沒回過神呢。”說完,幾步上前扶住我,攥著我的手臂將我帶回了案幾後。

後的婢上前換了杯熱茶,我端起茶杯捂在手中,像是失了心,所有那些歡聲笑語,春日暖都離的遠了。茶是燙的,喝口舌尖瞬間發麻,這才算有了些覺,再也不顧上那麼許多,只猛地抬頭去看他。

仍舊是溫和的笑,眼中卻沒有了半分笑意,夾帶著淺淡的痛和堅定,只這一眼,我再也挪不開視線,眼中火辣辣的刺痛著,卻沒有半點淚水。

就因為他是長子,他是被廢的太子,所以理所應當要著忌憚。能文擅武是錯,人擁戴是錯,年義氣是錯,韜晦也是錯,或是生下來本就是錯?我靜靜地看著他,過了很久才避開他的目,低下了頭。

回到宮中時,宜平幾番想問我什麼,見我臉都靜了下來。

我又豈會不知的心思,默了很久才勉強笑了笑,對道:“衡郡王今日未伴駕,”我看黯淡的神,頓了一頓,才道,“待過了今年,我會把你送到東宮的。日日在宮中卻不得見,我看著也不忍心。”

宜平啊了一聲,臉有些微紅,愣了片刻才道:“縣主未婚嫁,奴婢怎敢踰越。”

我被的話牽扯的,麻木漸退散,痛得說不出話,過了一會兒才道:“已經賜婚了,只是要四年後才能完婚。”宜平徹底傻住,呆看了我好一會兒,才低聲道:“陛下賜了誰?”

我沒說話。

不用我告訴,到明日這太初宮中便會人盡皆知。皇姑祖母對太子三子的寵,既不會讓諸位叔父太過憂心,又一定意義上安了朝中李家舊臣,怕是不止這宮中,連朝中都會傳遍,為熱議之事。

我又呆坐了會兒,宜平低聲問是否要準備晚膳了,我才收回神,點了點頭。宜平又像想起什麼,忙道:“大殿賞了菜來,縣主可要見見送菜的人,給些賞賜?”我側頭看,見眼中閃爍不定的,便點點頭,道:“讓進來吧。”

過了片刻,宜平帶進來個宮,竟是那個元月。宜平留了在屋中,藉口將正在收整的宮婢都喚到了外間。

元月對我行禮後,笑了笑,道:“陛下晚膳時見菜好,就指了一盤給縣主。”我點頭,道:“有勞了。”說完示意宜平給了對翠玉的耳墜。

忙躬行禮,起後卻又定定地看著我,似還有話說。我看著,笑對側人道:“你們都下去吧。”待眾人告退,才幾步上前,小心從袖中出一張折好的字箋。

我接過那紙,看了一眼:“去吧,陛下那還等著謝恩呢。”

元月躬退下後,我呆坐了半晌也沒有

待到晚膳後,我才拿出那張紙,打開對著幃帳中的燭燈細看。那早已刻骨中的字跡,筆的力道卻極重,只有短短十六個字:

不怕念起,唯恐覺遲,既已執手,此生不負。

—— 第一卷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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