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調》第26章

二十五 明堂變(2)

酒樓亦是混一片,眾人均已起向窗口,看著明堂方向議論紛紛。

我被李隆基護在前,靠著窗口,他低聲喃喃了一句,道:“這回真出事了。”我只下意識向前靠著避開他,幾乎探出了半個子,卻又被他一把拉了回來:“看熱鬧不是這麼看的,小心掉下去,不摔死也被人踩個半死。”他說完,將我拉到了後。

此時,張九齡卻端著杯茶,正對李笑道:“算是讓我不幸言中了,今夜才是大熱鬧,比昨夜什麼佛要有看頭。”李搖頭一笑,沒接話。

聽這幾句話,我才曉得他們說的是什麼。昨夜薛懷義擺出大陣勢為陛下賀佳節,卻被一笑置之,莫非他真的爭寵到如此地步?不惜火燒明堂引起注意?我看了李一眼,他微微笑著,看明堂的方向沉思著,並未留意到我。

這一事該與他們幾兄弟沒有牽扯才好。兩年前那接二連三的事,如今想起仍是心有餘悸,彷彿太初宮中,城中發生任何事都能與他們扯上關係,稍有不慎就是生死大事。

我正想著出神,他忽而看向我,在紛吵鬧的聲音中,皎如明月般翩然立於眾人之中,一如狄仁傑拜相宴席上的初相識。

我正想走過去,卻被李隆基回拉住了手:“別走。”

二月初一,我依例隨父王宮問安。

皇姑祖母靠在塌上,似乎神極疲倦,側婉兒正低頭說著重修明堂的工程,細細聽了會兒,才抬頭對我道:“這兩年有幾個公主嫁出宮,宮裡就不大熱鬧了,你父王子若好些了,就回宮陪朕吧。”

我忙應了是。

皇姑祖母又淡淡掃了一眼叔父武三思,道:“承嗣這一年都不大進宮了,子還是不好嗎?”武三思忙道:“周國公去年九月自馬上不慎摔下來,至今還養在床上。”皇姑祖母似乎並不大關心,只淡淡嗯了一聲,沒再追問。

我靜聽著,不嘆那個自巔峰走到落魄的叔父。

他當年距太子位只有一步,卻因得太,終是引來了皇姑祖母的不滿和猜忌。在被罷了相後,仍仗著自己是皇姑祖母至親的侄兒,計計針對東宮,以至於謀逆案後徹底惹怒了皇姑祖母,如今只能鬱鬱府中,連平日覲見都能免則免了。

當年我隨在皇姑祖母邊時,他日日被召宮伴駕,連偶有傷寒,皇姑祖母也會遣太醫親自診治。而如今落馬摔傷,養了大半年仍不見起,皇姑祖母卻也不過淡淡應了一聲,再沒有下文。

如今大明宮中的瓊花如初,那獻花的人卻與帝位再無緣了。

過了會兒,武三思才忽然道:“侄兒前幾日奏請的事,不知陛下可有主意了?”皇姑祖母笑了一下,看他道:“你那三宮自修建好了就空置著,如今急不可待了?”

武三思賠笑道:“侄兒的確急不可待。當初怕陛下在太初宮太過無趣,急急催著趕工,如今已完工有半年了,陛下卻依舊沒有去過,侄兒日日想著就寢食難安,深怕陛下不滿意。”

皇姑祖母被他逗得笑了幾聲,道:“不必忐忑了,我已吩咐來辦此事,你若有什麼只管和他商議,待二月曲江賜宴後,就去三宮住上一個月,也算是了卻你的心事。”武三思忙接口道:“若是郡王來辦此事,侄兒就放心了。”他言語中的讚譽溢於言表,像是極欣賞永平郡王。

皇姑祖母笑著看他,道:“經驗不足,還需要你多指點。”武三思搖頭,笑道:“陛下這話就錯了,永平郡王雖年紀尚輕,卻行事極穩,在諸位皇孫中也算是拔尖的了。”

我掃了一眼笑意盈盈的叔父,略有些不安。

皇姑祖母卻笑而不語,似乎因他這話,心越發好起來。

待隨父王出了大殿,眾人向宮門而去。側幾位縣主都有說有笑的,唯有我因早年不在武家,後又進了宮,和們不大相。倒是叔父們偶問我幾句話,引得們不住看我。

我正想著方才殿中的談話時,叔父武三思忽然爽朗一笑,對遠道:“永平郡王。”

聽這一聲,我才回過神,正見他迎著日走來,對武三思點頭道:“梁王。”我忙隨著幾個縣主躬行禮,

先後又與幾個叔父寒暄了數句,才與武三思並肩而行:“皇祖母三月至嵩山三宮小住,遣本王與梁王細商。”武三思點頭,道:“本王正要擇日約郡王,不如今日先擬定隨行員,郡王意下如何?”李微微笑道:“正有此意。”

武三思忽而看向我父王,道:“恆安王不如一道同行?”父王似是有猶豫,終還是頷首,道:“好。”

父王並未讓我先行離開,我也只能隨著他們幾個一路而行。我盯著腳下石磚的刻畫,聽著他們熱絡的言語,想不他是何時能與武三思如此投緣,看著竟大有忘年的。約莫走了會兒,至登春閣前,早有十數個侍宮婢候著,見我們忙躬行禮。

他們議的是三宮之行,我尋了個藉口沒有隨著進去,只在閣旁的水邊獨坐著。因是殿覲見,沒有帶的宮婢,那些宮的都小心謹慎地在不遠立著,既不敢走近也不敢遠離,倒也安靜。

二月初,水面還有些薄冰浮著,寒氣。

我用腳尖踢下去一塊碎石,薄冰被砸了個窟窿,咕咚一聲,石頭沉了下去。隨著那石頭沉沒,心底的涼意已越發濃烈。

諸位叔父中,武承嗣和武三思最為討好皇姑祖母,自武承嗣失寵後,武三思這幾年不停在各地修建行宮,越來越得了皇姑祖母的歡心。而這三宮就是叔父親為皇姑祖母所建,頗得聖贊。此時叔父正是順風順水時,絕不該與太子一脈如此融洽。

“坐一會兒就進去吧,湖邊寒氣太重。”我聽見這聲音,嚇了一跳,竟沒敢回頭。

走近兩步,立在我旁,盯著湖面沒有再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我才收了心思,站起走到他旁,道:“不是在議三宮之行嗎?怎麼忽然出來了?”他側頭看我,溫聲道:“若要議三宮,何必急在這一時半刻。我是想見見你,才特意尋了這個藉口。”他說的坦然,我倒不知道拿什麼話接了。

我想了想,總不下心中的疑問,索認真看他,道:“我有些事想不明白。”他點頭,道:“問吧。”我低聲道:“你和我叔父這麼親近,不怕引火上?”他搖頭,道:“有些禍,既躲不開,就無需再躲了。”

我琢磨了會兒,道:“周國公如今已失了寵,我這個叔父已是武家最有聲勢的人了,他若有心——”我看他,沒再繼續。

他笑著看我,道:“他若有心,就更不能將我如何。周國公是武氏嫡族,有來俊臣等人相助,外有朝中大權在握,卻還是犯了皇祖母的猜忌。梁王深知此中尺度,所以才一味向李家示好,以此化解皇祖母的忌憚之心。”

他邊說著,閣中不時傳來叔父的笑聲,似是和父王聊得極歡快。

我被他幾句話點,心頭迷霧豁然開朗。叔父武三思眼看著自己堂兄從盛極走到落魄,又怎會重蹈覆轍?可是,相較於武承嗣的張揚,頻頻示好的叔父更讓人覺得不安。

我心中忐忑,繞到他前,盯著他的眼睛,他卻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道:“怎麼這麼看我?”我看著他溫的目,心中的不安漸被化開,只笑道:“沒什麼,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他笑著嘆道:“我倒寧可你不明白。”

他說完,了下我的臉,道:“你是武家的縣主,有些事站得遠些才好。”我心中一沉,猶豫了一下,才道:“如果有一日,我為了武家求你,你可會答應?”

因為叔父的陷害,先是失去母妃,後又險些喪命,他與武家暗中早已勢同水火。即便能放下之前的種種,那之後的呢?只要皇姑祖母在的一日,一切只會越走越糟,絕不會有好轉的一日。我早已不敢想像這一場爭鬥的結果,武家得天下,那麼李姓皇室必然會被趕盡殺絕,李家得天下,武姓諸王又怎會有存活的機會。

他沒有回答,只溫地看著我。

我也回視著他,隨著這沉默,剛才那一刻的放鬆盡數消退。想著那必然有一脈消亡的結局,心中早已滿是悲傷。他在生死邊緣之時,我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隻眼看著一切發生。可若是日後當父王陷死局時,我難道也只能眼看著,什麼也不做嗎?

相對著靜了片刻,我終於下了心,不想再繼續這難堪的話題。

他卻忽然溫聲道:“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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