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條鳥年代記》第1章

01.六隻手指與四個

在廚房煮義大利麵條的時候,一個電話打來。我正隨著調頻廣播吹口哨,吹羅西尼的《賊喜鵲》。這樂曲特別適合用來煮意式麵條。

聽得電話鈴響,我本想不予理睬。一來麵條正煮在火候上,二來埃伯特(ClaudioAbbado)正準備將倫敦樂團驅往樂章的峰巔。但終歸我還是擰小煤氣,去客廳拿起聽筒。說不定有朋友打電話介紹新的工作,我想。

「10分鐘,我需要10分鐘。」郎劈頭一句。

我對於音的記憶頗信心。這卻是個陌生的聲音。

「請問,您這是在打給誰?」我客客氣氣地詢問。

「打給您呀!只需10分鐘,10分就行。那樣,就會相互明白過來的。」郎道。聲音輕,飄忽忽。

「相互明白?」

「心啊!」

我從門口探頭看一眼廚房。麵條鍋白氣蒸騰,埃伯特繼續指揮《賊喜鵲》。

「對不起,我正在煮義大利麵條,過會兒再打來可以嗎?」

「義大利麵條?」郎驚愕地說,「上午10點30分煮麵條?」

「這不礙你什麼事吧!什麼時候吃什麼是我的自由。」我有點不住火。

「那倒是的。」郎以沒了表的乾的聲音說。看來稍一變化都會使其聲調截然不同。「也好,過會兒再打就是。」

「等等,」我慌忙道,「您要是耍什麼推銷員手法,再打多次也是枉然。眼下是失業之本沒有購置新東西的餘地。」

「知道知道,放心好了。」

「知道?知道什麼?」

「不就是失業期間嗎?知道的,那點事兒。還是快煮你那寶貝麵條去好了。」

「喂喂,您到底……」沒待我說完,對方掛斷電話,掛得甚為辭然。

我一時無所適從,著手中的聽筒。良久,才想起鍋里的麵條,遂走廚房。我關掉煤氣,把意式麵條撈進依籬。由於電話的關係,麵條多有點兒過火,好在還不至於無可救藥。

相互明白?我邊吃麵條邊想,能夠充分明白雙方的心?我可是無法理解那郎想說什麼。很可能不過是搗電話,或許是~種新式推銷招法。反正都與我無關。

話雖這麼說,折回客廳坐在沙發看小說時,仍要不時覷一眼電話機,心裡摘咕:郎說10分鐘即可相互明白指的是什麼呢?10分鐘到底可以明白什麼呢?現在想來,10分鐘是那郎一開始便掐算好了的、對這10分鐘推算似乎相當充滿自信:9分鐘太短,11分鐘過長。恰如煮義大利麵條的標準火候。

如此思來想去之間,早已沒了看書心緒,於是想熨燙襯衫。每次心慌意,我都要熨燙襯衫,老習慣。我熨襯衫的工序分12道,由(互)領(前領)開始,至(1)左油(袖口)結束。我逐一數著序號,有條不紊地熨燙下去,也只有這樣方覺得心應手。

熨罷三件襯衫,確認再無皺紋,掛上架。然後關掉熨斗,連同熨板放進壁櫥,思緒這才有了些條理。

剛要進廚房喝水,電話鈴再次響起。我略~遲疑,還是提起聽筒。若是那個郎第二次打來,只消說正在熨服掛斷即可。

不料打電話來的是久子。時針正指在11點30分。

「可好?」問。

「還好。」我答。

「幹什麼呢?」

「熨服。」

「出什麼事了?」聲音里略帶知曉我心不佳時便要熨服。

「熨熨襯衫,沒什麼。」我坐在椅子上,把聽筒從左手換到右手。「有事?」

「你會寫詩吧?」

「詩?」我愕然反問。詩?詩是什麼?到底?

人在的一家雜誌社辦了份面向年輕孩的小說期刊,正在人評選和修改詩歌來稿,還要求每月寫一首扉頁用的短詩。事雖簡單,報酬卻不低。當然噗,也還超不出臨時工標準。不過幹得好,說不定有編輯工作落到你頭上……」

「簡單?」我說,「慢著,我要找的可是法律方面的工作。這詩歌修改卻是從何而來?」

「你不是說高中時代修改過詩歌的嗎?」

「那是小報,高中校刊!什麼足球賽哪個班踢贏了,什麼理老師跌下樓梯住院了,全是些無聊頂的玩藝兒。不是詩,詩我可寫不來。」

「說是詩,不過是給高中生看的。又不是讓你寫干秋傳誦的名篇佳句,適當應付一下就行了。明白廣

「適當也罷什麼也罷反正詩是絕對寫不來。沒寫過,也沒心思寫。」我一口回絕。那東西如何寫得來!

「噢」妻憾,「不過法律方面的工作,可是不大好找的吧?」

「打過好些招呼,差不多到該有著落的時候了。萬一不行,到時再作打算不遲。」

「是嗎?那樣也好。對了,今天星期幾?」

「星期二。」我沉一下回答。

「那,能去銀行一下煤氣費電話費嗎廣

「快去買東西準備晚飯了,順路去銀行就是。」

「晚飯做什麼?」

「還沒定,買東西時再說。」

「我說,」妻一副鄭重其事的語氣,「我想了想,覺得你好像用不著那麼急於找工作。」

「為什麼?」我又是一驚。大約世界上所有人都打電話來讓我不得心寧。「失業保險也快到期了,總不能老這麼游遊逛逛吧?」

「反正我工資也提了,副業收也一帆風順,還有存款。只要不大手大腳,吃飯總沒問題吧。或者說你不願意像現在這樣在家搞家務?對這種生活不興趣?」

「說不清楚。」我直言相告。是不清楚。

「那就慢慢考慮好了。」妻說,「對了,貓可回來了?」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從早上到現在全未想起貓來。「哪裡,還沒回來。」

「去附近找找可好?都不見一個多星期了。」

我含糊應著,把聽筒又換回左手。

「我想可能在衚衕裡頭那座空屋的院子里,就是有石雕鳥。那個院子。在那裡見過幾次來著。」

「衚衕?」我問,「你什麼時候去的衚衕?這事你以前可一次都沒…-」

「對不起,電話得放下了。手頭還有工作等著。貓的事兒拜託了。」

電話掛斷。我又了一會兒聽筒,之後放下。

子何苦去什麼衚衕呢?進那衚衕須從院里翻過混凝土預製塊圍牆,況且本就沒什麼必要費此周折。

我去廚房喝罷水,走到檐廊看了看貓食碗。碗里的煮魚乾仍是昨晚的樣子,一條也未減:貓還是沒有回來。我站在檐廊里眼自家湧進初夏的小院。其實不出什麼賞心悅目的景緻。由於一天之中只很短時間有照進來,土總是黑乎乎乎乎的。園木也僅有角落裡兩三叢不起眼的繡球花。而我又兒就不喜歡繡球花那種花。附近樹上傳來不規則的鳥鳴,吱吱吱吱的,簡直同擰發條聲無異,我們於是稱其為「擰發條鳥」,是久子命名的。真名無從知曉,連是何模樣也不知道。反正擰發條鳥每天都飛臨附近樹上,擰我們所屬的這個靜溫天地的發條。

罷了罷了,竟忘了找貓。我一向喜歡貓,對這隻貓也很喜歡。貓自有貓的生活方式。貓絕非等閑之輩。貓的失蹤,不外乎意味貓想去某。等它得飢腸始輛,遲早自然返回。不過,歸終我恐怕還是要為久子找貓,除此別無事干。

我是4月初辭去已做了很久的法律事務所的工作的。沒什麼特殊緣由,也並非工作容不合心意。雖說容本談不上令人歡欣鼓舞,但薪水不薄,辦公室氣氛也夠融洽。

談起我在法律事務所的作用,簡言之只是個專業差役。可我覺得自己幹得有聲有。自己說來未免不夠謙虛;就履行那類事務職責而言,我是相當明強幹的人選。頭腦反應敏捷,作雷厲風行,牢一句不發,想法穩妥現實。所以,當我提出辭職時,那位老先生也就是作為事務所主人的父子律師中的長者挽留說不妨加點工資。

然而我還是離開了那家事務所。倒也不是說辭職後有什麼竹在的藍圖宏志。至於再一次閉門不出準備應付司法考試,無論如何都沒那份心機。更何況時至如今也並非很想當律師。只不過是我不打算在那家事務所長此以往,而若辭職,正可謂此其時也。倘曠日持久,我這一生勢必在那裡消耗殆盡。畢竟已年屆三十。

晚餐桌上,我開口說想辭去這份工作。久子應了一聲「是嗎」。這「是嗎」是何含義,我一時吃不大則再無下文。

我也同樣不語。

「既然你想辭,辭也未嘗不可嘛,」說,「那是你的人生,盡可隨心所。」如此說罷,便只顧用筷子將魚刺撥往盤邊。

妻在一家專門介紹健食品和天然食品的雜誌社當編輯,工資也還過得去,而且有在其它雜誌當編輯的朋友委託搞一點圖案設計(大學時代一直學設計,目標就是當一名不隸屬於人的圖案設計專家),故而收相當可觀。而我失業之後又可以失業保險。再說,我若在家老老實實做家務,諸如外餐費洗費等開銷即可節省下來,同我上班掙錢相比,生活水準當沒甚差別。

這麼著,我辭去了工作。

食品採購回來正往冰箱里塞的時候,電話鈴響了,響得分外急迫。我把塑料盒只撕開一半的豆腐放在餐桌上,去客廳拿起聽筒。

「義大利麵條可結束了?」那個郎問。

「結束了。」我說,「不過馬上就得去找貓。」

「推遲10分鐘也不要吧?找貓,又不是煮麵條。」

不知為什麼,我未能一下放下電話。郎的語聲像有一種什麼東西吸引我。「也罷,要是僅僅10分鐘…——我說。

「那樣,我們就能互相明白唆,嗯、』郎平靜地說。那氣氛,很可能在電話機的另一頭穩穩噹噹坐在椅子上,且架起二郎

「能不能呢?」我應道,「才10分鐘。」

「10分鐘說不定比你想的長咧。」

「真認得我?」我試探道。

「那當然,見過好幾次的。」

「什麼時候?什麼地點?」

「某個時候,某個地點。」郎說,「一五一十地跟你細說起來,10分鐘可是不夠的喲!重要的是此時此刻,對吧?」

「你得拿出個證據才行&;認得我的證據。」

「例如?」

「我的年紀。」

「三十。」郎應聲回答,「三十歲零兩個月。可以了吧?」

我默然。不錯,是燒得我。可是無論我怎麼回想,記憶中都無此語聲。

「那,這回你就對我想象一下如何?」勸道,「據聲音想,想象我是個怎樣的人,如年紀多,在哪裡做著怎樣的姿勢…-」

「想象不出。」我說。

「試試嘛!」

我覷了眼表:才1分零5秒。「想象不出。」我重複~句。

「那我告訴你就是,」郎說,「我在床上呢,剛沖完淋浴,一不掛。」

哎呀呀,我想,豈不活活錄音帶!

「你說是穿三角好呢,還是長簡合適?哪種?」

「哪種都無所謂,悉聽尊便。想穿什麼穿什麼,不想穿就著。抱歉,我沒興緻在電話中談這個。一來有事等著我做……」

「10分鐘即可。為我消費10分鐘,你的人生也不至於蒙致命的損失,不是嗎?總之回答我的提問:是赤的好,還是穿上什麼好?我嘛,應有盡有,帶黑花邊的三角啦……」

「就那樣算了。」我說。

「赤的好噗?」

「是的,赤的好。」我說。4分鐘。

「下面還著呢,」郎說,「沒使勁用,所以還著。暖融融乎乎的,得很咧。很黑很黑,茸茸,看……回..』日

「喂對不起……」

「那裡面要溫暖得多哩,就像一塊加熱了的油糕,溫乎乎暖乎乎的,不騙你。猜我現在什麼姿勢?右支起,左橫擺,用時針打th方,也就10時5分左右吧。」

從語氣聽來,顯然並非說謊。真的是兩10時5分角度,下部溫暖而潤。

我再不言語,放下電話。隨後倒在沙發上,著座鐘長吁了口氣。電話中和那郎大約談了五六分鐘。

10分鐘后電話鈴再度響起。這回我沒提聽筒。鈴聲響了15次,止息了。止息后,冰冷的沉默深深將下來。

快兩點時,我翻過預製塊院牆,跳進衚衕。說是衚衕,其實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衚衕,不過是別無其他稱呼的代名詞罷了。準確說來,連道路都算不上的。道路乃是一種通道,有口有出口,順其而行即可抵達某一場所。然這條衚衕卻一無人口二無出口,兩頭不通,甚至死胡同都當之有愧。因為死胡同至有個人口。附近人們只不過故且稱其為衚衕罷了。衚衕飛針走線似地穿過各家後院,長約二百米。路面雖有一米多一點寬,但由於圍牆外占,加之牆上放了諸多雜,致使好幾須例起子方得通過。

聽人說;說的人是我舅舅,他以驚人低的租金將房子租給我們;衚衕也曾有過口出口,作為捷徑發揮過連接此路與彼路的功能。但隨著經濟起飛,原為空地的地方建起了新的住宅之後,路面,驟然變窄起來。而居民們也不喜歡別人在自家前檐後院出出人,小徑便被封死了。起始只是不甚起眼的掩樣的東西擋人視線,後來有戶人家擴展院落,索用預製牆將一端人口堵得嚴嚴實實,進而兩相呼應似地另一端口也被牢不可破的網封死,狗都休想通過。居民們本來就很利用這條通道,堵住兩端也無人說三道四,何況又利於防盜。因此,如今這條通道嚴然被廢棄的運河無人顧,唯一作用便是作為緩衝地帶將住宅與住宅分隔開來,路面雜草叢生,掛滿粘乎乎的蜘蛛網。

妻是出於什麼目的數次出這種地方的,我全然揣度不出,連我以前也僅僅踏這「衚衕」兩次。再說久子原本就討厭蜘蛛。也罷,我想,既然久子下令找貓,找就是。較之守在家中等電話鈴響,如此在外面四下遊逛要快活許多。

初夏異常亮麗的,將頭頂樹枝的前影斑斑駁駁印在地上。無風,樹影看上去竟如生來便固定於地表的斑痕。周圍間無聲息,彷彿草葉在下呼吸的聲音都可聽到。天空漂浮著幾片不大的雲絮,鮮明而簡潔,宛如中世紀銅版畫上的背景。目力所及,所有象無不歷歷然廓分明,竟使我覺自家似乎了虛無縹緲的什麼件,且熱得出奇。

我穿的是T恤,薄布和網球鞋。但頭頂太行走多時,腋下口還是津津地沁出汗來。T恤和子都是早上從塞滿夏令的箱子剛剛拉出來的,衛生球味兒直嗆鼻孔。

四周房屋有的是原有的,有的是新建的,二者判然有別。新房一般較小,院子也窄,晾竿有的甚至進衚衕,須不時在巾襯床單的隊列中穿梭般前行。房檐下間或清晰地傳來電視和水沖廁所的聲響,或飄來燒咖啡的氣味。

相形之下,原有老房則幾乎不出生活氣息,院牆為掩人視線栽植的各種灌木和貝家圓柏,搭配得恰到好過間隙可以窺見心修整過的舒展的庭園。

一家後院牆角孤零零扔著一棵早已枯焦的聖誕樹。還有一家院里擺著種類齊全的兒:三車、套圈、塑料劍、皮球。魚形偶人、小棒球,應有盡有,嚴然若干男以此來傳達他們對年時的留。也有的院子里安有籃球架。還有的擺有花園椅和瓷桌。白的花園椅怕是閑置了好些個月(或好些年),上面滿是灰塵。桌上粘著被雨打落的紫的木蘭花瓣。

還有一家,可以過鋁合金玻璃窗一覽居室部:一套皮沙發,~臺大畫面電視,一個博古架(上面有熱帶魚水箱和兩個什麼獎盃),一盞裝飾落地燈,嚴然電視劇中一組完整的道。另一院落里有座養大狗用的偌大狗舍,裡面卻不見有狗,門大敞四開。網脹鼓鼓的,大約有人從裡面憑靠了數月之久。

子說的空屋在這有狗舍人家的稍前一點。是空屋這點一目了然,而且並非空兩三個月那種一般的空。其實房子式樣頗新,雙層,唯獨關得風雨不的木板套窗顯得格外舊,二樓窗外的鐵欄桿也生出一層紅銹。院落不大,安放著顯然是展翅飛鳥形狀的石雕。石雕鳥坐在齊高的臺座上,周圍是氣勢蓬的雜草,尤其是高個子的「長泡立草」,尖頭已到了鳥爪。鳥;是何種屬我固然不曉;看上去是在為儘早儘快逃離這難的場所而展翅飛。除此石雕,院里再無像樣的裝飾。房檐下堆著幾把舊塑料花園椅。旁邊,山杜鵑綴著彩鮮艷但又無端缺乏實在的紅花。此外便是滿目雜草了。

我靠著齊高的鐵籬笆把這院子看了好一會。院子看來的確符合貓的口味,卻不見貓,唯見房脊電視天線上落有一隻鴿子在向四周播送單調的鳴聲。石雕鳥則把姿影投在茂的雜草葉片上,於是影子被弄得支離破碎。

我從袋掏出檸檬糖,剝開紙投進裡。煙固然借辭職之機戒掉了,結果這檸檬糖便不得離手。「檸檬糖中毒」,妻說,「幾天就滿口蟲牙/而我卻罷不能。在我看院子時間裡,鴿子始終站在天線上猶如辦事員給~疊傳票打編號一般以同樣的調門有板有眼個不停。我已記不清在鐵籬笆上靠了多久,只記得檸檬糖在口中變得甚是甜膩而被我將剩下的一半吐在地上。之後我重新將視線投回石雕鳥。這工夫,像有人從背後我。

一回頭,見對面人家後院站著一個孩,個子不高,頭髮梳了馬尾,戴一副米黃框深鏡,穿一件天藍無袖T恤。從中探出的兩條細細的胳膊,梅雨季節未過便已曬得完人n一隻手進短袋,一隻手扶著齊高的對開竹門並不安穩地支撐著,跟我相距不過一米左右。

「熱啊!」孩對我說。

「是熱。」我附和道。

如此寒暄完畢,以同樣姿勢看了我一會,然後從短袋掏出一盒短支「希」,出一支叼在上。很小,上有點兒腫。練的手勢火柴,點燃香煙。孩低頭時,可以清晰看到形。很漂亮,溜溜的,彷彿剛剛生。短短的茸在單薄的耳邊緣閃著

孩將火柴桿扔在地上,撅起吐了口煙,突然想起似地抬眼看著我。鏡片太深,加上有反功能,無法視裡邊的眼睛。

「附近的?」孩問。

「是啊。」我想指一下自家方位,卻又搞不準究竟位於哪個方向。來時拐了好幾個彎,且彎的角度均很奇妙。遂虛晃一槍,隨便指了個方向。

「找貓。」我在子上蹭著出汗的手心,辯解似地說道,「一個星期沒回家了。有人在這邊看見過。」

「什麼樣的?」

「大公貓。褐花紋,尾尖有點兒彎曲,還禿了。」

「名字?」

「阿升。」我回答,「綿谷-升。」

「就貓來說,名字倒蠻氣派。」

「老婆哥哥的名字。覺上類似,就開玩笑開了。」

「怎麼個類似法廣

「反正有點類似。走路姿勢啦,惺松的眼神啦……」

孩這才好看地一笑。一笑,遠比一開始的印象有孩子氣,也就十五六歲吧。略微發腫的上以莫可名狀的角度朝上翹起。於是我好像聽到了那聲「一下」。那是電話郎的語聲。我用指甲颳去額頭的汗。

「褐花紋,尾尖兒有點彎曲,是吧/』孩確認似地重複,「可有項圈什麼的?」

「有個防虱用的,黑。」

孩一隻手仍扶著對開門,沉思了10至15秒,隨後將吸短的香煙扔在腳下,用拖鞋底碾滅。

「那樣的貓嘛,有可能見過。」孩說,「尾怎麼個彎法倒沒看清,總之是虎皮,大大的,項圈大概也戴著。」

「什麼時候見的?」

o呢;,什麼時候來著?也就是近三四天吧。我家院子了附近貓們的通道,很多貓時常走來走去。全都從優谷家穿過我家院子,進到那邊宮脅家院子去了。」

孩說著,指了指對面空屋。石雕鳥仍在那裡展翅飛,「長泡立草」仍在那裡用初夏的,鴿子仍在電視天線上單調地鳴唯不已。

「曖,怎麼樣,不來我家院里等等?反正貓要穿過我家院子往那邊去的。再說總在這裡東張西的,會被人看報告警察的喲!這以前都有過好幾次了呢。」

我遲疑不決。

「不怕,家裡就我一個,兩人在院子里一邊日浴一邊等貓不就行了!我嘛,眼睛好使,正派上用場。」

我看了看錶。2時36分。今天未完的工作,只剩天黑前將洗滌收回和準備晚飯了。

我打開柵欄門進去,隨孩走上草坪。這時才發覺有點兒破。每走幾步,孩就停下回頭看我。

「坐在托車後頭甩下去摔的。」孩無所謂似地說,「前不久的事兒。」

草坪邊上有一棵大橡樹,下面並放著兩把帆布摺疊椅。一把靠背上搭一條藍的大巾,另一把上面雜地放著一盒未開盒的「希」、煙灰缸、打火機、大收錄機和雜誌。收錄機擴音正以低音傳出節奏強烈的搖擺舞曲。孩把帆布椅上散擺著的東西移到草坪上,我落座,關上收錄機。坐在椅上,可以從樹木空隙看到一衚衕之隔的空房。石雕鳥、長草、鐵網全部經眼簾。孩肯定坐在這裡監視我來著。

院子蠻大,草坪呈徐緩的坡面舒展開去,到點綴著樹木。帆布椅左邊有個相當大的混凝土水池,大約水已放空很久了,變淺綠的池底兀自對著太後樹木的後邊可以看到一座舊洋房式樣的正房。房本並不很大,結構也不顯豪華。唯獨庭院寬闊,修整得無微不至。

「這麼大的庭院,修整起來怕是夠辛苦的吧?」我環顧問道。

「辛苦嗎片孩說。

「我過去給草坪修剪公司打過零工。」我說。

「懊。」孩似乎並無興緻。

「總是你一個人?」我問。

「嗯,是啊。白天總我一個人在這兒。早晨和傍晚有個幫忙搞家務的老婆婆來,剩下時間就我一個。你,不喝點什麼冷飲?啤酒也有的。」

「不,不必了。」

「真的,用不著客氣。」

我搖搖頭,「你不去上學?」

「你不去工作?」

「去也沒工作。」

「失業?」

「算是吧,最近辭了。」

「辭之前做什麼來著?」

「給律師跑學舌。」我說,「或去市裡和中央部門收集各類文件,或整理資料,或核對案例,或辦理法院事務手續,盡一些雜事。」

「幹嗎不做了?」

「這個嘛……」

「太太工作?」

「工作。」我說。

對面房頂鳴的鴿子不知何時去了哪裡。注意到時,已陷沉寂&;大約是沉寂。

「貓常從那裡經過。」孩手指草坪的那一端說,「看得見優谷家院牆後面的焚燒爐吧?就從那旁邊冒頭,一直順著這草坪走來,再鑽過柵欄門,朝那邊院子走去。路線就這一條。對了,那位優谷先生,是位有名的圖畫家呢,托尼優谷。」

「托尼優谷?」

孩向我介紹起托尼優谷來:本名優谷托尼,專門畫工筆圖,太太死於通事故,只一人住在房子里,幾乎閉門不出,同附近任何人都不往來。

「不是壞人,」孩說,「話是沒說過。」

孩把太鏡推上額頭,瞇細眼睛打量四周,又拉下太鏡,吐了口煙。移開太鏡時,見左眼旁有條2厘米長的傷疤。很深,恐怕一生都難以平復。想必是為掩飾傷疤才戴眼鏡的。臉形並不特別漂亮,但有一種吸引人的東西,大概來源於活潑的眼神和有特徵的

「曉得首脅先生?」

「不曉得。」我說。

「在那空屋裡住過的,是所謂地地道道的人。兩個兒,都在一所有名的私立校上學。戶主經營兩三家適合全家人聚餐的飯館來著。」

「為什麼人沒了?」

孩攝了撅,像是說不曉得。

「怕是負債什麼的吧。夜逃似的手忙腳地不見了,有一年了。雜草長得發瘋,貓又多,怪嚇人的,媽常發牢。」

「有那麼多貓?」

孩口叼香煙仰臉天。

「好多種咧,禿的,單眼的……眼珠掉了,那兒了個塊。不得了吧?」

我點頭。

「親戚里還有六隻指頭的呢。是個比我年齡大點兒的孩,小指旁又生出一隻指頭來,活像嬰兒指頭。不過平時總是靈巧地燃起,不細心發現不了。好漂亮的孩呢!」

「晤」

「那東西你說可是傳?怎麼說呢……統上。」

我說不大明白傳上的事。

默然良久。我一邊含檸檬糖,一邊盯盯注視貓的通道。貓一隻也沒面。

「曖,你真的不喝點什麼?我可要喝可樂噗。」孩說。

我說不要。

孩從帆布椅起,輕輕拽著消失在樹里。我拿起腳下一本雜誌啪啪啦啦翻了翻。出乎意料,居然是以男人為對象的月刊。中間一幅攝影圖片上,一個只穿三角約可見形狀和叢的子坐在凳子上以造作的姿勢大大張開兩。罷了罷了!我把雜誌放回原,雙臂抱在前,目重新對準貓通道。

過了好些時間,孩才拿可樂杯返回。這是個炎熱的午後。如此在帆布椅上一地曬太,腦袋不覺昏昏沉沉,懶得再去思考什麼了。

「暖,要是你曉得自己喜歡的孩有六隻手指。你怎麼辦?」孩繼續剛才的話題。

「賣給馬戲團!」我說。

「當真?」

「說著玩嘛,」我笑道,『哦想大概不會介意。」

「即使有傳給後代的可能?」

我略一沉,「我想不至於介意。手指多一隻也礙不了什麼。」

房要是有四個呢?」

我就此亦沉一番。「不知道。」我說。房有四個?看樣子還要絮絮不止,於是我轉變話題:「你十幾?」

「十六歲。」孩道,「剛剛十六歲。高一。」

「一直沒去上學?」

「走遠了腳疼,況且眼旁又弄出塊傷疤。學校可煩人著呢,要是知道是從托車掉下摔的,又要給人編排個沒完;…-所以嘛,就請了病假。休學一年無所謂,又不是急著上高二。話又說回來,你是說同六指孩結婚沒什麼要,但討厭有四個房的,對吧?」

「我沒說討厭,是說不知道。」

「為什麼不知道呢?」

「想象不好嘛。」

「六隻手指就能想象得好?」

「總可以的。」

「湖有什麼差別?六隻手指和四個房?」

我想了想,但想不出合適的說法。

「哦,我是不是問多了?」

「給人這麼說過?」

「有時候。」

我把視線收回貓通道。我在這裡算幹什麼呢?我想。貓豈非~只也未出現!我雙手叉在前,閉目20~30秒。合起眼睛,覺得沒一個部位不在冒汗。太帶著奇異的重量傾瀉在我的上。孩晃了下玻璃杯,冰塊發出牧鈴般的響聲。

「困了你就睡。有貓來我你。」孩小聲道。

我仍閉著眼睛,默默點頭。

沒有風,四下萬籟俱寂。鴿子大概早已遠走高飛。我想起那個電話郎。莫不是我真的認識?從語聲和語氣都無從印證。而郎卻對我一清二楚。活像基里柯①畫中的景。子唯獨影穿過馬路朝我長長來,而實卻遠在我意識之外。電話鈴聲在我耳畔響個不停。

「喂,睡過去了?」孩問,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沒有。」

「再靠近點可以?還是小聲說話覺得輕鬆。」

「沒關係的。」我一直閉著眼睛。

孩把自己的帆布椅橫向移過,像是在我的椅上,「吮」一聲發出木框相的干響。

奇怪!睜眼聽得的孩聲調同閉眼聽得的竟全然不同。

「稍說點什麼好麼?」孩道,「用極小的聲音說,你不應聲也可以,聽著聽著睡過去也不怪你。」

「好的。」

「人死是很妙的吧?」

孩在我耳旁說,話語連同溫暖潤的氣息靜靜沁我的

「什麼意思?」我問。

孩一隻手指放在我上,像要封住我的

「別問,」說,「也別睜眼睛,明白?」

孩手指從我移開,這回放在我腕上。

「我很想用手刀切開看看。不是死,是死那樣的塊。那東西應該在什麼地方,我覺得。像式棒球一樣鈍鈍的、的,神經是麻痹的。我很想把它從死去的人上取出切開看個究竟。裡邊什麼樣子呢,我常這樣想。就像牙膏在管里變,那裡頭會不會有什麼變得邦邦的?你不這樣認為?不用回答,不用。外圍乎乎的,只有那東西越往裡越。所以,我想先將表

①義大利畫家(GiofgiodeChirico,1888-1978)。皮切開,取出裡面乎乎的東西,再用手刀和刮刀樣的刀片把乎乎的東西剝開。這麼著,那乎乎的東西越往裡去越,最後變一個小芯,像滾珠軸承的滾珠一樣小,可著呢!你不這樣覺得?」

我低聲咳了兩三下。

「最近我時常這麼想,肯定每天閑著沒事的關係。什麼事都沒得做,思想就一下子跑得很遠很遠。遠得不著邊際,從後面追都追不上。」

孩把放在我腕上的手移開,拿杯子喝剩下的可樂。從冰塊聲響可以知道杯已經空了。

「貓給你好好看著呢,放心。綿谷升一亮相就馬上報告,只管照樣閉眼就是。這工夫,綿谷升肯定在這附近散步呢,一會兒保準出現。綿谷升穿過草地,鑽過籬笆,時不時停下來嗅嗅花香,正步步朝這邊走來;就這樣想象一下。」

可我想象出來的貓,終不過是逆照片般極為模糊的圖像。一來太過眼瞼將眼前的黑暗弄得搖搖,二來任憑我怎麼努力也無法準確地想出貓之形象。想出來的話像一幅畫得一塌糊塗的肖像畫,不倫不類,面目全非。特徵雖不離譜,關鍵部位卻相去甚遠,甚至走路姿態也無從記起。

孩將手指再次放回我手腕,在上面畫著變換不定的圖形。而這樣一來,一種和剛才不同種類的黑暗和圖形與之呼應似地潛我的意識。大概是自己昏昏睡的緣故,我思忖。我不想睡,又不能不睡。在這庭園的帆布椅上,我覺得自己重得出奇,如他人的死

如此黑暗中,唯見綿谷升的四條浮現出來。那是四條安靜的褐,腳底板綿綿厚墩墩的。便是這樣的腳無聲無息地踩著某的地面。

的地面?

只需10分鐘!電話郎說。不止,我想,10分鐘並非10分鐘,而可以,這騙不過我。

睜眼醒來,只剩找一人。旁邊靠的帆布椅上已不見了孩。巾、香煙和雜誌倒是原樣,可樂杯和收錄機則消失了。

略微西斜,橡樹枝影探到了我的膝部。手錶是4時15分。我從椅上欠打量四周:舒展的草坪、無水的水池、石雕鳥、長草、電視天線。無貓,亦無孩。

我仍坐在帆布椅上,眼盯貓通道,等孩回來。10分鐘過去了,貓和孩均無靜。周圍一切都靜止了。睡過去的時間裡,我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

我站起,朝正房那邊去。同樣一片沉寂,唯獨凸窗玻璃在西斜下閃閃耀眼。無奈,我穿過草坪,走進衚衕,返回家來。貓沒覓得,但覓的努力我已盡了。

回到家,馬上把晾的收回,為晚飯做了下準備。5時30分電話鈴響了幾次,我沒拿聽筒。鈴聲止后,餘韻仍如塵埃在房間淡淡的晚照中游移。座鐘則以其堅的指甲尖「嗑嗑嗑」擊著浮於空間的明板。

墓地,我想不妨寫一首關於抒發條鳥的詩。然最初一節怎麼也抓撓不出。何況高中生們不至於歡喜什麼抒發條鳥詩。

子回來是7時30分。近一個月來,回家時間一天遲於一天。時過8點已不足為奇,10點以後亦曾有過。也可能因為有我在家準備飯食而不急於返回。解釋說,原本人手不足,一個同事近來又時常請病假。

「對不起,工作者是談不完。」妻說,「來幫工的本不管用。」

我進廚房做了黃油烤魚、拉和醬湯。這時間裡妻坐在廚房桌前發獃。

「噢,5點30分時你可出去了?」妻問,「打電話來著,想告訴你晚點回家。」

「黃油設了買去了。」我說謊道。

「順便到銀行了?」

「當然。」我回答。

「貓呢?」

「沒找到。你說的那家空屋也去了,連個貓影也沒著。怕是跑遠了吧。」

子再沒表示什麼。

飯後我洗完澡出來,見久子在熄掉燈的客廳黑暗中孤單單地坐著。穿灰襯衫的如此在黑暗中靜靜子,彷彿被扔錯地方的一件行李。

我拿浴巾頭髮,在久子對面沙發坐下。

「貓肯定沒命了。」久子小聲道。

「不至於吧,」我說,「在哪裡得意地遊逛呢!肚子了就會回來的。以前不也同樣有過一次嗎?在高圓寺住時就……」

「這次不同,這次不是那樣的,我知道的。貓已經死了,正在哪片草叢裡腐爛。空屋院里的草叢可找過了?」

「喂喂,屋子再空也是人家的,怎麼好隨便進去呢!」

「那你到底找什麼地方了?」妻說,「你本就沒心思找,所以才找不到!」

我嘆了口氣,又拿浴巾頭。我想說點什麼,知久子哭了,逐作罷。也難怪,我想,這隻貓是一結婚就開始養的,一直很疼。我把浴巾扔進浴室農簍,進廚房從冰箱拿啤酒喝著。一塌糊塗的一天,一塌糊塗的年度中一塌糊塗的月份里一塌糊塗的一天。

綿谷升啊,你這傢伙在哪呢?擰發條鳥已不再擰你的發條了不

簡直是一首詩:

綿谷-升啊,

你這傢伙在哪呢?

抒發條鳥已不再擰

你的發條了不

啤酒喝到一半,電話鈴響了。

「接呀!」我對著客廳里的黑暗喊。

「不嘛,你接嘛!」久子說。

「懶得。」我說。

沒人接,電話鈴響個不停。鈴聲遲滯地攪拌著黑暗中漂浮的塵埃。我和久於此時都一言未發。我喝啤酒,久子無聲地喚泣。我數至20遍,便不再數了,任鈴聲響去。總不能永遠數這玩藝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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