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條鳥年代記》第5章

05.檸檬糖中毒

不能飛的鳥和乾涸的井

吃罷早餐收拾好,我騎自行車來到站前洗店。店主是個四十五六歲的瘦男人,正在用貨架上的收錄機聽ThePdrcyFaith響樂團的磁帶。那是個配有低音專用擴音的JVC大型收錄機,旁邊一堆磁帶。管弦樂隊正驅使華麗的管弦樂演奏《Tara』sTheme),店主在裡邊一面隨音樂吹著口哨一面歡快地用蒸氣熨斗熨燙襯。我在櫃檯前站定,招呼說「對不起,去年年底送來一條領帶一直忘取了」。對於他那清晨9時30分靜謐的小天地來說,我的出現無異於希臘悲劇中帶來不幸消息的使者。

「當然是沒有取貨單的接?」洗店主人發出極其缺乏重量的語聲。他並非對我說,是對著櫃檯一頭牆上的掛歷說的。掛歷6月份彩照是阿爾卑斯風。上面翠綠的峽谷,牛群悠悠然啃著青草。遠馬特霍恩山或朗峰上飄浮著明快的白雲。隨後,店主浮現出像是說要是忘了就一直忘著該有多好的表看我的臉,表甚是不加掩飾的斬釘截鐵。

「去年年末?那怕不好辦。半年前的事了嘛,找找倒可以找找。」

他關掉蒸氣熨斗,立在熨板上,隨磁帶吹著《夏日之》口哨,在裡面房間貨架上搜尋著。

那部電影我是高中時代同朋友兩人一起看的。影片有特羅伊-德納休和山德拉-迪出場。舊片重映,大約是同克尼-弗朗希思的《年》(「BoyHunt」)兩部連起來放的。在我記憶中,《避暑地奇遇》並非怎麼出的電影。但相隔13年在洗店櫃檯前聽到這首主題音樂,浮上心頭的則是當時快樂的回憶。看罷電影,兩人走進公園自助餐館喝咖啡、吃點心。既然《避暑地奇遇》同《年》兩部影片一起重映,那應該是暑假裡的事。餐館有小蜂,兩隻小蜂落在的點心上——我記起了小蜂微弱的振翅聲。

「喂,說的是水珠形圖案的藍領帶?」洗店主人問,「可姓岡田?」

「是最。」我應道。

「你運氣不錯。」他說。

回到家馬上給妻單位打電話。「領帶好端端的呢!」我說。

「不簡單嘛!」委說。

妻的語氣聽起來帶有人工味兒,像在誇獎拿回好績的孩子。這使我有點兒不是滋味。看來電話還是等到午休時間打就好了。

「找到就放心了。哎,現在騰不出手,突如其來的電話嘛。中午重新打來可好?抱歉。」

「中午再打。」我說。

放下電話,我拿起報紙走進檐廊,一如往常全放鬆地趴在那兒打開招聘廣告版,不慌不忙地看這充滿不可思議的暗號和暗示的廣告,連角落都不放過。世界上存在著囊括所有門類的職業,把個報紙版面弄得活像新辟墓地分配圖布滿井然有序的條條塊塊。可我覺得從中發現適合自己的職業又幾乎沒有可能。因為,那些條條塊塊誠然在傳達信息傳達事實——儘管支離破碎——但那些信息那些事實終究未同遠景圖像邂逅在一起。麻麻羅列的名字、記號和數字由於過於零敲碎打過於分崩離析,在我眼裡竟了永遠無法復原的骨骸,

久久目不轉睛盯視招聘廣告的時間裡,我開始產生某種常有的類似麻痹的覺。自己現在到底在尋求什麼呢?往下到底想去哪裡呢?或者不想去哪裡呢?對此我愈發糊塗起來。

照例,聽得擰發條鳥在某樹上一連聲鳴:吱吱吱吱吱吱。我放下報紙爬起,靠在柱子打量小院。須臾,鳥又了一遍:吱吱吱吱吱吱吱。聲音是從隔壁院松樹上頭傳來的。我凝目細,但找不出鳥影,唯獨鳴聲一如既往。總之全世界一日量的發條俱被如此擰了。

快10點時下起了雨。不是什麼了不得的雨,細細微微,幾乎分不出下還是不下。仔細看去,才曉得的確在下。世界上有下雨的況和不下雨的況,二者須在某有條分界線才是。於是我在檐廊坐下,許久盯現某應有的分界線。

接著,我開始猶豫,不知去附近區營游泳池游到午飯時間好呢,還是該去衚衕找貓。我背靠檐廊立柱,一邊眼院子里下的雨一邊舉棋不定。

游泳池/找貓

終歸,我決定去找貓。迦納馬爾地宣稱貓已不在附近,但這天早上我還是覺得應該找貓。找貓已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再說久子若知我出去找貓,緒也許好些。我披上薄薄的雨——不帶傘——蹬上網球鞋,把房門鑰匙和檸檬糖揣進雨袋走出門去。穿過院子把手搭在圍牆上時,聽得有電話鈴響。我便以如此姿勢側耳傾聽,但分辨不出是自家電話鈴響,還是別人家的。電話鈴這種聲響,只消離家一步,聽起來全都一樣。我不再聽了,翻牆下到衚衕。

綿綿的,網球鞋薄薄的鞋底得出。衚衕比往常安靜。我在那兒站一會兒,屏息細聽。不聞任何聲響。電話鈴亦已止息。不聞鳥鳴,不聞街上的噪音。天空被整個塗得一灰,無一分間隙。我思忖如此天氣的日子裡大概雲把地表所有聲響都吸了進去。不止,它們吸的不僅僅是音響,還包括其他好些東西,甚至包括覺之類。

我手袋穿過狹窄的衚衕,側起子鑽過被晾窄了的院牆間的空隙,通過一戶人家的房檐,在這猶如被廢棄的運河船的路上躡手躡腳走著。網球鞋膠底在草地上全無一聲響。其間有一家開著收音機,是我聽到的唯一算是聲_的聲音。收音機播放的是人生諮詢節目。一個中年男人的語聲,在列舉其岳母的種種不是。我只聽得隻言片語。似乎岳母六十八歲,被賽馬迷得魂不守舍。走過這家之後,收音機漸次變小,俄而消失。也不是收音機聲,原本應存在這世界某的中年男子和賽馬狂岳母也好像一點點依稀莫辨,了無蹤影了。

不多時,我來到空房跟前。空房依舊靜悄悄坐落在那裡。木板套窗釘得風雨不的這座二層樓房,以搖搖墜的灰雨云為背景,心事重重地矗立不。看上去彷彿很久以前~個暴風雨之夜在海灣礁而就勢被拋棄的貨。倘若不是院里的雜草比上次看時長高,即使說時間由於某種原因而單單在此停滯不前我或許也會相信。幾天持續不斷的梅雨,使得草葉閃著鮮亮的綠,向四周釋放出唯獨植於泥土的生方能釋放的肆無忌憚的氣味。草浪正中間位置,石雕鳥仍以上次那個姿態展翅飛,但它當然已不存在飛的可能。這點我明白,鳥也明白。鳥已被固定在那裡,等待它的或是被搬或是被毀,此外它甭想離開這院子。若說還有的東西,便是草尖上往來彷徨的落後於季節的白蝶。白蝶很像一個找東西卻找著找著忘了找什麼的人。大約迷迷糊糊找了5分鐘后,蝶不知去了哪裡。

我口含檸檬糖,靠著鐵籬笆觀一會院子。沒有貓出現的靜,任何靜都沒有。彷彿有一種強大的力將自然移的水流不容分說堵塞在了這裡。

墓地,我覺背後好像有人。回頭看時,卻誰也沒有。有隔著衚衕的對面人家的院牆,有一扇小門,就是上次那個孩扶手的門。門扇關著,牆院里亦無人影。一切一切都噙著微微的氣,悄無聲息。雜草和梅雨味兒。我上雨味兒,舌頭底下溶化了一半的檸檬糖。每當大口吸氣時,各種味兒便合而為一。我再次環顧四周,還是空無一人。側耳諦聽,遠傳來直升機沉悶的聲響。它們大概在雲層上面飛行。這聲響也慢慢遠逝,俄頃又被籠罩在原來的沉默中。

空屋四周的鐵籬笆門扇也是鐵網做的。試著一推,沒費力就開了,簡直像要請我進去。門彷彿在對我說:無所謂,容易得很,進來就行了嘛!不過,即便再是空屋,擅自踏別人的房基地也屬於違法行徑。這點無須端出我不厭其詳積蓄了將近八年的法律知識我也知曉,假如附近居民發現我在空屋院里而心生詫異報告警察,警察馬上就會前來盤問。而我大概回答是在找貓,養的貓下落不明了,在附近轉圈找一找。估計警察還將問我的住址和職業。那一來,我勢必待正在失業。而這一事實肯定使對方提高警惕。警察最近為極左恐怖分子搞得甚為神經兮兮。他們堅定地認為東京無不有恐怖分子的庇護所,地板下藏著一批批來複槍和手制炸彈。弄不好甚至有可能往委單位打電話核實我所言的真偽。萬一如此,久子想必十分心煩意

可我還是走進院子,用手麻利地帶好門。管它呢!發生什麼發生時再說。要是想發生什麼,就請發生好了!管它那麼多!

我一邊觀察周圍靜一進緩緩穿越院子。踩草的網球鞋仍無一點足音。有幾棵不出名的矮果樹,有一方相當大的長勢旺盛的草坪。但現在一切被草淹沒,幾乎分辨不出什麼是什麼。果樹中有兩棵給醜陋的轉心蓮纏得不得,真擔心就那麼被纏死。沿鐵網長一排的金桂被蟲卵污染得渾雪白。小小的飛蟲在耳畔令人心煩地嗡嗡了許久。

我從石雕鳥旁穿過,來到房檐下一排白塑料圓榜前,拿起椅看了看。最上面的滿是泥污,而隔一把下面的則沒那麼臟。我用手拂去表面灰塵,在這椅上落下來。由於這位置有茂的荒草掩護,從衚衕看不見我。且在屋檐下面,不用擔心淋雨。我坐在這兒,一邊觀菲菲細雨中的院落,一邊低聲吹著口哨。好半天沒意識到吹的什麼曲子。但那是羅西尼的《賊喜鵲》序曲。莫名其妙的郎打來電話時我邊煮麵條邊吹的,也是這支曲。

如此坐在誰也沒有的院子里眼雜草和石雕鳥吹起這不怎麼拿手的口哨,覺得好像返回兒。我置於誰也不知道的場所,誰也看不見我。想到這裡,心變得格外寧靜,很想往哪裡拋塊石子,瞄準什麼扔一顆石子過去。打石雕鳥恐怕正合適。扔時不要用勁,打中也只是「咕」一聲低響。小時候常常一個人玩這遊戲。遠遠放一個空罐,往裡邊扔石子扔滿為止。我可以百扔不厭地扔好幾個小時。可現在腳下沒有石子。應有盡有的場所本不存在。

我把腳搬到椅上,弓膝支著下,爾後閉目良久。依然不聞音響。閉目時的黑暗頗似布滿雲的天空,但發的調較之濃些,而且每隔幾分鐘便有人前來改塗覺上略為不同的灰。有間雜金的灰,有加進綠的灰,有紅明顯的灰。想不到竟存在這許許多多的灰。人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只要閉目十來分鐘,即可看到如此種類齊全的灰

就這樣,我一邊欣賞灰的樣品,一邊不假思索地吹著口D肖。

「喂!」有人了一聲。

我趕忙睜眼,向一旁探出子,過雜草濃蔭往鐵網門口看去。門開了,大敞四開。有人隨我進來。心跳陡然加快。

「喂!」又是一聲。人的聲音。從石雕鳥背後閃朝我走來。原來是上次在對面人家院子里曬太那個孩。孩上同樣是天藍阿迪達斯T恤,下面一條短,輕拽著一隻腳。跟上次不同的是沒戴太鏡。

「噯,在這種地方幹什麼呀?」問。

「找貓。」我說。

「真的?」說,「我看不像。再說,在這種地方獃獃坐著閉眼吹口哨,貓又怎麼找得到呢?」

我有點兒臉熱。

「我倒怎麼都無所謂,可給陌生人看見你這德,怕是以為你是不是變態了。當心點喲!」說,「不是變態吧,你?」

「我想不是。」我說。

走到我邊,從檐下一排圓椅中花時間排了一把污痕的,又仔細檢查一遍,這才放在地面坐下。

「還有,什麼曲子不知道,可你那口哨,怎麼也聽不出旋律來。對了,你不至於是什麼同者吧?」

「我想不是。」我說,「怎麼問起這個?」

「聽說同者吹不好口哨。那,可是真的?」

「是不是呢?」我說。

「你是同者也好,變態者也好,什麼我都不在乎。」說,「你什麼名字?不知名字不好稱呼。」

「岡田-亨。」我回答。

在口中重複了幾遍我的名字。『「名字不怎麼響亮,是不?」

「可能。」我說,「不過岡田-亨這名字,很有點戰前外務大臣的味道。」

「那種事我可不明白,歷史我不拿手。算了算了,這個。可你還有什麼外號沒有,岡田-亨先生?有沒有容易上口的什麼回……」

我想了想,外號卻是一個也想不出來。生來至今,從來沒被人取過外號。為什麼呢?

「沒有。」我說。

「例如黑熊啦青蛙啦?」

「沒有。」

「瞧你瞧你,」說,「就想一個嘛!」

「擰發條鳥。」我說。

「擰發條鳥?」半張著口看我的臉,「『什麼呀,那是?」

「擰發條的鳥嘛,」我說,「每天早上在樹上擰世界上的發條,吱吱吱吱吱吱地。」

孩再次凝視我的臉。

我嘆了口氣。「忽然想起的罷了。而見那鳥每天都來我家附近,在鄰居樹上吱吱吱吱吱吱地。不過還沒有人看見過它什麼樣。」

「唔——」說,「也好。也夠拗口的了,但總比岡田亨強好多,抒發條鳥!」

「謝謝。」我說。

提到椅上,下頦搭於膝蓋。

「那麼你的名字呢廣我問。

「笠原May」說,「5月的May。」

「5月出生的?」

「還用說!要是6月出生的,取個5月份名字,豈不多此一舉!」

「那倒是。」我說,「你還沒到學校去!」

「一直在觀察你呢,擰發條鳥。」笠原May所答非所問。「從房間里用遠鏡看你打開鐵門進這院子來著。我手上總帶一個小遠鏡,監視這衚衕里的一切。你或許不曉得,其實這裡有不人出出人呢。不人,也不。你一個人坐在這種地方幹什麼呀,到底?」

「『鬧得無聊。」我說,「想想往事,吹吹口哨。」

笠原May咬了下指甲:「你是有點怪。」

「沒什麼怪,人人如此。」

「也許。不過沒人特意進到附近空屋院子里吹什麼口哨。只是閑得無聊,只是想回想往事,想吹口哨的話,在自家院里不也可以的麼?」

的確言之有理。

「不管怎樣,綿谷升貓還沒有回家呀?」問。

我搖搖頭說:「你就沒有看見我家的貓,那以後?」

「茶帶花紋尾尖有點彎曲的傢伙吧?一次也沒看見。一直留神看來著。」

笠原May從短袋裡掏出短支「希」,拿火柴點燃,不聲不響吸一會煙,然後盯住我問:「你頭髮沒有變稀?」

我下意識地了下頭髮。

「不對,」笠原May說,「不是那兒,是額頭上邊。你不覺得後退得過分了?」

「沒太注意。」

「肯定從那兒禿上去,知道的,我。你這種況,要這樣一步步向後發展。」一把抓起自己頭髮往後拽著,把出的白額頭對著我。「最好注意些。」

我試著把手放在自己額頭上邊那兒。經如此一說——也許神經過敏——額上的頭髮是好像比以前多有所後退。我有點沉不住氣。

我注意,可怎麼個注意法呢?」

「噢,實際上也是沒辦法注意的。」說,「沒有針對禿頭的對抗措施。禿的人禿,禿的時候禿。就是說,無可抗阻。不是常說心護理就可以不禿的麼?純屬扯謊騙人!不信你去新宿站觀察一下那裡橫躺豎臥的流浪漢伯伯好了,一個禿的都沒有。你以為那些人會每天每日用什麼克里尼克什麼薩森洗髮香波?會每天每日咋嗤咋嗤塗什麼護髮劑?那玩藝兒不過是化妝品廠家花言巧語存心用來從頭髮稀人口袋裡掏錢罷了。」

「說的是。」我心悅誠服,「不過你對禿頭怎麼了解得這麼詳細?」

「我嘛,近來一直在假髮公司打臨時工。反正不上學,有時間。徵詢意見搞調查什麼的。所以對禿腦瓜的人相當詳細,報無所不有。」

「去」

「不過嘛,」說著,把煙扔在地上,用鞋底碾滅,「我打工的那家公司絕對不允許使用『禿』這個詞兒。我們必須說『頭髮簡約者』。這『禿』字,略,是歧視字眼。一次我開玩笑說了句『頭髮不如意者』,結果給狠狠訓了一頓。告訴我這種事可開不得玩笑。大家都在非常非常認真地工作。知道不?世上的人基本都是非常非常認真的喲!」

我從袋裡掏出檸檬糖,投一塊進,並問笠原May要不要,搖搖頭,又掏出煙來。

「噯,擰發條鳥,」笠原May說,「你是失業了吧?還在失業?」

「還失業。」

「可有認真工作的打算?」

「有啊。」但我對自己的話有些沒有信心,「不清楚。」我改口道,「怎麼說呢,我覺得我恐怕需要思考的時間。自己都稀里糊塗,所以說不好的。」

笠原May一時間邊咬指甲邊看我的臉。

「哎,擰發條鳥,可以的話,下回和我一起去那家假髮公司打零工可好?工錢雖不怎麼樣,但很輕鬆,時間上也相當隨便。所以嘛,別想那麼多,偶爾做點這樣的事打發時。說不定那時間裡很多事會變得明朗起來呢,又可換換空氣。」

不壞,我想。「主意不壞。」我說。

「OK,下次去接你。」說,「你家在哪兒?」

「不大容易說清,反正順這衚衕往前走,拐幾個彎,左邊有戶人家停著一輛紅的思域牌本田汽車,車的前保險杠一道「祈願世界和平」字樣的不幹膠標語。再往前一戶就是我家。沒門對著衚衕,得翻過預製塊圍牆。牆倒是比我稍矮一點兒。」

「不怕,那樣的牆保準一越而過。」

「腳不痛了?」

發出嘆氣似的聲音,吐了口煙。「放心。是我不願上學故意裝瘸的。在父母面前擺擺樣子罷了。豈料不知不覺之間了習慣,沒人看的時候和一個人在房間的時候竟也那麼裝起病來。我嘛,是完主義者。要欺騙他人,必須先欺騙自己,是吧?擰發條鳥,你算是有勇氣的?」

「沒有多。」我說。

「過去就一直沒有?」

「過去一直沒有,以後怕也一如既往。」

「好奇心有嗎?」

「好奇心倒多有一點。」

「勇氣和好奇心不是彼此彼此的麼?」』

笠原May說:「有勇氣才有好奇心,有好奇心才有勇氣,是不?」

「或許。確實像有類似的地方。」我說,「在某種況下,很可能像你說的那樣,好奇心和勇氣彼此難分難解。」

「例如悄悄進別人家院子的時候。」

「是的,」我把檸檬糖在舌面上打個轉,「悄悄送別人家院子這種況,看上去是好像好奇心和勇氣同時付諸行。有時候,好奇心掘起甚至驅使勇氣。但是好奇心這東西稍縱即逝,而勇氣則必須堅持走完漫長的路程。好奇心這玩藝兒同上說得好聽而實際上靠不住的朋友一個樣,甚至有時候把你煎熬得死去活來,之後伺機逃得無影無蹤。那樣一來,往下你就必須一個人收拾自己的勇氣拼搏下去。」

笠原May沉思有時。「是啊,」說,「事的確可以這樣想。」然後從椅子起,用手拍拍短沾的灰,朝下看我的臉說:「噯,擰發條鳥,不想看嗎?」

「井?」我問。「井?」

「有一眼枯井,這裡。」說,「我比較中意那井。你不想看看?」

並在穿過院子再拐過空屋山牆往裡的地方。是直徑1.5米左右的圓形並,上面蓋著厚墩墩的圓木板蓋。蓋上作為鎮石著兩個水泥塊。高出地面一米多的井旁,有一株老樹擺出井之衛士樣的架勢。像是什麼果樹,名字不得而知。

井亦如這房子所屬的其他件,看上去已被擱置以至棄置相當之久,令人產生一種不妨稱為「滅頂式無覺」的覺。當人們不再投以視線的時候,無生說不定變得更無生質。假如以「被廢棄的房子」為題將這兒的房子收進一幅畫,這口井恐怕是省略不得的。看來它同塑料圓椅、石雕鳥、褪板窗一樣,在被人忘、廢棄的時間裡沿著時間緩緩的斜面朝著命中注定的毀滅無聲無息地落下去。

但我近前仔細看時,原來這並實際上要比周圍件的製作年代久遠得多。大概還沒有房子的時候井便早早存在於此了。就蓋板來說都已十分古古香。井壁雖然牢不可破地抹了水泥,但那似乎是在原有的什麼壁面上——想必為了加固后抹上去的。就連井旁矗立的樹都嚴然在強調自己比其他樹資格老得多。

搬去水泥塊,撤掉兩塊半月形木板中的一塊,手扶井往裡俯視。但怎麼也看不到井底,並看來不是一般的深,沒等到底便被黑暗整個吞沒了。我嗅了嗅,多霉味兒。

「沒有水的,」笠原May說,「沒有水的井。」

不能飛的鳥,沒有水的井,我想,沒有出口的衚衕,加上?

孩兒揀起腳前小磚頭,投下井去。過一會兒才「砰」一聲傳出低沉而乾的聲音,只此一聲。聲音乾乾,簡直可以放在手心碎。我直起看著笠原May道:「怎麼會沒有水呢?乾涸的,還是誰埋的?」

聳了下肩。「要是誰埋的,還不全埋上?這樣半途而廢只留個井口有什麼意思,人掉下去豈不危險?你不這麼認為?」

「的確。」我承認。「那恐怕還是因為什麼變故乾涸的吧!」

我忽然想起以前本田先生的話:該上之時,瞄準最高的塔上到塔尖;該下之時,找到最深的井下到井底。井姑且在這裡找到一眼了,我想。

我再次彎下腰,不自地靜靜俯視裡邊的黑暗。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大白天,竟有這般深沉的黑暗!我咳嗽一聲,吞了口口水。咳嗽聲在黑暗中發出彷彿他人咳嗽的迴響。口水則殘留有檸檬糖味兒。

我把井蓋蓋回井口,水泥塊也照原樣回去。快11點30分了,午間須給久子打個電話。

「差不多該回家了。」我說。

笠原May略微簽下眉頭,說:「可以的,擰發條鳥,就回家好了。」

我們穿過院子時,石雕鳥仍舊以乾枯的眼睛瞪視天空。天空依然灰雲布,不見一空隙,雨早已停了。笠原May揪一把草葉,撕碎拋向空中。無風,碎葉又按原路一片片落回腳下。

「咳,這往下到天黑可還有好長時間喲!」並不看我地說。

「是有好長。」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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