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電氣的絕對不足與暗渠

笠原May關於假髮的考察

早上送走久子，我去區營游泳池游泳。上午是游泳池人最的時間。游罷回家，在廚房煮了咖啡，邊喝邊反覆思索迦納克里他尚未講完的奇妙世。我依序�；一回想的話。越想越覺得奇妙。但想著想著腦袋運轉不靈了。困了。要暈過去似地困。我倒在沙發上閉起眼睛，很快睡了過去。我做了個夢。

夢中迦納克里他出現了。但最先出現的是迦納馬爾他。夢境中的迦納馬爾他戴一頂羅爾式帽。帽上有一支又大又鮮艷的羽。儘管那裡（大約是寬敞的大廳）人多擁，但我一眼就看到了頭戴新帽子的迦納馬爾他。一個人坐在酒吧櫃檯那裡。眼前放一個大玻璃杯，杯里好像裝著熱帶果飲料。而迦納馬爾他沾沒沾上去，我還看不明白。

我穿西裝，扎著那條帶水珠形圖案的領帶。見得，想立即過去，但被人堆擋著前進不得。好歹到櫃檯前時，迦納馬爾他已不見了，唯獨熱帶果飲杯孤零零放著。我在鄰座坐下，要了林加冰塊的蘇格蘭威士忌。酒吧詩者問蘇格蘭要哪種，我說要CuttySark。牌子什麼都無所謂，只是最初浮上腦際的是CuttySark。

還沒等要的酒上來，背後有人像抓什麼易碎皿似地悄悄抓起我的胳膊。回頭，見是一個沒有面孔的男子。是否真的沒有面孔我鬧不清楚，反正該有面孔的部位被影整個遮住，看不清影下有什麼。「這邊請，岡田先生。」男子說。我想說句什麼，他卻不給工夫開口。「請到這邊來，時間不多，快點！」他抓著我的胳膊快步穿過嘈雜的大廳，來到走廊。我沒怎麼掙扎，由他領著沿廊走去。此人起碼知道我的姓名，不會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做此舉。其中必有某種緣由和目的。

無面男子沿走廊走了一會，在一扇門前止住腳步。門上房號牌寫著208。「沒鎖，你來開門。」我順從地打開門。裡面房間很大，頗像舊式酒店的套間。天花板很高，垂著古古香的枝形吊燈。但吊燈沒開，只有小小的壁燈發出幽幽的。所有窗簾都拉得嚴嚴實實。

「威士忌那裡有，你要喝的是CuttySark吧？別客氣，只管喝好了。」無面男子抬著門旁酒櫃道。旋即把我留下，悄悄關上門。我全然模不著頭腦，在房間正中久久仁立不。

房間牆上掛著大幅油畫。畫的是河。為了平復心我看了一會油畫。河上一月亮，月亮約約照著河對岸。對岸到底是怎樣的風景我無法把握。月過於朦朧，所有廓都撲朔迷離。

如此時間裡，我開始特別想喝威士忌。我準備按無面男子的吩咐，開酒櫃喝威士忌。可是酒櫃怎麼也打不開。原來看似拉門的，全是足可真的裝飾門。我試著推拉大凡凸起的部位，還是沒辦法打開。

「沒那麼好開的喲，岡田先生。」迦納克里他道。我這才發覺迦納克里他也在。依然那60年代初期裝束。「打開需要花費時間。今天是不可能了，別再費勁了！」

當著我的面，像剝豆莢似地三下五除二子。沒有聲明沒有解釋。「喂，岡田先生，不出足夠的時間，儘快完事吧！事很複雜，來這一次都好不容易的。」言畢，來我跟前拉開我前拉鏈，極其順理章似地取出我那東西。隨即悄然俯下沾有假睫的眼睛，整個放口中。

我一瀉而出。當即醒來。

簡直一塌糊塗！我去浴室洗，又用熱水細細沖洗，以便將粘糊糊的去掉。多年未了？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我努力回想，但想不起來。總之是久遠得無從想起的往事了。

淋浴出來正用浴巾時，電話鈴響了。是久子打來的。剛剛夢裡在別的人上發泄過，同久子說話多有點張。

「聲音怪怪的，出什麼事了？」久子說。對這類事敏得可怕。

「沒什麼的，」我說，「暈乎乎打了個盹，剛醒。」

「唔。」滿腹狐疑地說。那狐疑從聽筒傳導過來，弄得我愈發張。

「對不起，今天要晚點兒回去，很可能9點以後，反正飯在外邊吃。」

「好的，晚飯我一個人隨便對付一頓。」

「請原諒。」說，像驀然想起補充上去似的。爾後稍停一下，放下電話。

我注視一會聽筒，然後走進廚房，削個蘋果吃了。

自六年前同久子結婚到現在，我一次也沒同別的人睡過。倒也不是說自己對久子以外的全然覺不到慾，也並非兒沒這樣的機會。不過是我沒刻意追求罷了。原因我解釋不好，大約類似人生途中事的先後順序吧。

只有一次由於偶然的勢之所趨在一個孩宿舍住過。那孩對我懷有好，覺得同我睡覺也未嘗不可。對方這個心思我也看得出來。但我並未同睡。

在事務所和我一起工作了幾年，年齡比我小兩三歲。負責接電話，協調大家的工作日程。在這方面確實能幹，直好，記憶力出。誰現在何做何工作，有何資料何卷櫃�；�；幾乎有問必答。所有約定也由安排。大家喜歡，信任。我和個人之間也算要好的，兩人單獨出去喝了幾次。很難說長得漂亮，但我中意的臉形。

因要結婚辭去工作的時候（男方由於工作關係調往九州），最後一天我同單位其他幾個人一起送去喝酒。歸途乘同一電車，時間也晚了，我便把送到宿舍。到宿舍門口，問我可否進去喝杯咖啡。我雖然掛記末班電車收車時間，但一來往後說不定見不到了，二來也想借咖啡醒醒酒，便進到裡邊。的確像是單孩住的房間。裡面有一人用不無豪華的大冰箱和在書櫃里的小組合音響。說冰箱是一個人白送的。在隔壁換上便服，進廚房做了咖啡。兩人並排坐在地板上說話。

「噯，岡田，你可有什麼特別害怕的東西？點兒說。」談中頓時，突如其來地問。

「沒什麼特別害怕的，我想。」我略一沉答道。害怕的倒可能有幾樣。但若說到特別，還想不起來。「你呢？」

「我害怕暗渠。」雙臂摟著膝蓋說，「暗渠知道吧？不出地面的水渠，蓋著蓋子的黑漆漆的暗流。」

「知道。」我說；但我想不起字怎麼寫。

「我是在福岡鄉下長大的。家附近淌著一條小河，就是常見的灌溉用的小河。河淌著淌著就了暗渠。那時我兩三歲，和附近年齡比我大的孩子大約一起玩耍來著。同伴們讓我坐上小船順流而下。那肯定是他們常玩的遊戲。可是當時下雨漲水，小船從同伴手中掙開來，帶著我箭似地朝渠口衝去。要不是附近一位老伯伯正巧路過那裡，我想我保準被吞暗渠，世上再沒有我這個人了。」

用左手指了下角，彷彿再次確認自己是否活著。

「那時的景現在還歷歷在目。我仰面朝天躺著，兩邊是石牆似的河岸，上面是無邊無際的很好看的藍天。我就這樣一個勁兒一個勁兒順流而下，不知道況有什麼變化。但過一會我忽然明白前頭有暗渠，真的有！暗渠很快就要臨近，把我一口吞下。一森森冰冷冷的即將把我包攏起來。這是我人生中第一個記憶。

吸了口咖啡。

「我害怕，岡田，」說，「怕得不行，怕很不了，和那時候一樣。我被一個勁兒衝去那裡。我沒有辦法從那裡逃開。」

從手袋裡掏出煙街上一支，火柴點燃，慢慢吐了一口。這是我第一次見吸煙。

「你是說結婚的事？」

點下頭：「是，是結婚的事。」

「結婚上可有什麼問題？」我問。

搖搖頭：「倒也沒什麼可以稱為問題的問題，我想。當然細節的說起來是說不完的。」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但氣氛上我又必須說點什麼。

「即將同誰結婚這種問題，任何人恐怕都多多有著差不多同樣的心。例如擔心弄不好自己會犯大錯什麼的。莫如說到不安是正常的。畢竟決定同誰生活一輩子不是個小事。但那麼害怕我想是不必要的。」

「那麼說倒簡單。什麼任何人都如此，什麼全都差不多……」

時針已轉過11點，必須設法適當結束談話離開。

不料沒等我開口，突然提出希我擁抱。

「這是為何？"我吃了一驚。

「給我充電嘛！」說。

「充電？」

「缺電，」說，「好些天來，我幾乎每天都睡不實。剛睡就醒，醒就再也睡不著。什麼都想不。那種時候我就很想有個人給我充電，要不然很難活下去，不騙你。」

我懷疑醉得厲害，細看眼睛。但眼睛和往常同樣機靈而冷靜，毫沒有醉意。

「可你下周要結婚了喲！他抱不就行了，怎麼抱都行，每天晚上抱都行。結婚那玩藝兒為的就是這個。往後就不至於電氣不足了。」

不應聲。雙閉，定定看著自己的腳。兩隻腳整齊並在一起。腳白白的，很小，生著十隻形狀好的腳趾。

「問題是現在，」說，「不是什麼明天什麼下周什麼下個月，是現在不足！

看樣子是的的確確想得到誰的擁抱，於是我姑且摟的。事也真是奇妙。在我眼裡，是個能幹而隨和的同事。在一個房間工作，開玩笑，有時一塊兒喝酒。然而離開工作在宿舍抱起其來，不過是暖融融的團兒。說到底，我們僅僅在單位這個舞臺上扮演各自的角。一旦走下舞臺，抹去在臺上相互給予對方的臨時形象，我們都不過是不安穩不中用的普通團兒，不過是有一副骨骼和消化和心臟和大腦和生的半熱不冷的團兒。我在地板靠牆坐著，全癱地靠住我。兩人一聲不響，就這樣久久抱在一起。

「這回可以了吧？」我問。聽起來不是自己的聲音，好像別的什麼人在替我說話。我察覺點了下頭。

穿一件運衫和一條及膝的薄。但我很快得知那下面什麼也沒有穿。於是我幾乎自起。似乎也覺到了我的起。熱乎乎的氣息一直呼在我脖頸上。

我沒和睡，但歸終給「充電」充到兩點。請求我不要丟下回家，到我在這裡抱抱到睡著。我把帶到床上，讓躺下。但總是睡不著。我就一直抱著已換穿睡的「充電」。我覺到的臉頰在我的臂彎里變熱，口怦怦直跳。我不知道我這樣做是否地道。但此外我又找不出理這種況的辦法。最簡單不過的是同睡。而我盡量將這一可能逐出腦海。我的本能告訴我不應該那樣。

「暖，岡田，別為今天的事討厭我。我只是缺電缺得不知怎麼好。

「沒什麼，我很理解。」我說。

我本想往家打個電話。問題是該如何向久子解釋呢？說謊我不願意，而逐一道明原委我也不認為就能得到久子的理解。想了一會，索作罷。車到山前必有路，我想。兩點離開房間，回到家已3點了。找計程車費了時間。

無須說，久子很生氣。沒有睡，坐在廚房餐桌旁等我。我說和同事喝酒了，喝完又打了麻將。問為什麼連個電話都不能打，我說沒想起來。當然不信，謊言馬上了馬腳。因為我有好幾年沒打什麼麻將了，況且我這人天生就不會說謊。歸終，只好如實招供，從頭到尾招供�；�；只省略了起部分。我說真的和什麼事也沒有。

久子三天沒和我開口，全然沒有開口。睡覺分兩個房間，吃飯各吃各的。可以說是我們婚姻生活遭遇的最大危機。對我真的了氣，我也十分理解所以氣的心。

「如果你於我這個角度，你會怎麼想？」沉默三天後，久子對我這樣說道。這是第一句話。「如果我一個電話也不打地星期天下半夜3點回來，回來說剛才跟一個男的躺在一張床上，但什麼事也沒於放心好了相信我，只是給那個人充電，這就吃早餐吃完好好睡個大覺，你能不生氣你能相信？」

我默然。

「可是比這還嚴重！」久子說，「你起始說說來著！起始你說跟某某喝酒打麻將。不折不扣的謊話！又怎麼能讓我相信你沒和那人睡？怎麼能讓我相信你那不是謊話？」

「一開始說謊是我的不對，」我說，「所以說謊，是因為說實話太麻煩，三言兩語說不清。但這點希你相信：的確沒發生什麼失面的事。」

久子在桌面趴了一會。我覺得周圍空氣似乎正一點點稀薄

起來。

「我說不好，除了說希你相信，說不出別的來。」我說。

「既然你說希我相信，相信就相信吧。」說，「不過有一點你記住：我也許遲早對你做出同樣的事。那時你可得相信我。我有這樣做的權利。」

還沒有行使這個權利。我不時想行使時會怎樣。或許我會相信，但恐怕同樣是以一種複雜而無奈的心。何苦非特意那樣做不可呢？而這無疑是久子當時對我懷有的心。

「擰發條鳥！」有誰在院子里喊我。原來是笠原May。

我邊用浴巾頭髮邊走進檐廊。坐在檐廊咬著拇指甲。戴一副同第一次見時一樣的深太鏡，黃棉布，黑港衫。手裡拿著資料夾。

「從那兒跳牆過來的。」笠原May手指砌塊牆道，拍了拍子的灰，說，「估計差不多才跳的，幸好真是你家。跳錯跳到別人家可就不大妙了。」

從袋掏出短支「希」點燃。

「噢，還好？」

「湊合吧。」我說。

「跟你說，我馬上就去打工，可以的話不一塊兒去？這工作要兩人一組．和認識的人一起作為我也輕鬆些。不是麼，第一次見面的人總是問這問那的。什麼十幾歲啦，幹嗎不上學啦，吸吸嗑嗑的。弄不好，還可能上變態分子。這種況也不是沒有的吧？所以，要是你肯同我搭檔，作為我也鬆口氣。」

「可是上次你說過的假髮公司那項調查？」

「正是，」說，「1點到4點在銀座數秀腦袋瓜子的個數罷了，容易著哩。再說對你也有幫助。你這景，早晚也要禿的，趁現在多多觀察研究一番Z豈不很有好？」

「可你大白天不上學在銀座做這個，不給抓去教養？」

「只消說是社會實踐課在搞調查就行了嘛。總是用這手矇混過關，沒事兒。」

我沒有特別要做的事，決定與同行。簽原May往公司打電話，說馬上就過去。電話中說話還是很像樣的：是的，我想和那個人搭伴兒一起做。嗯，是那樣的。沒關係。謝謝。知道了，明白了，我想12點多可以趕到。考慮到妻可能提前回來，我留了個字條，說6時返回，然後同笠原May一塊兒出門。

假髮公司位於新橋。笠原May在地鐵中簡單介紹了調查容。說就是站在街頭數點來往行人中秀腦袋（或稱頭髮簡約者）的人數，並據禿的程度分三個等級。梅�；�；看上去頭髮約略稀疏者；竹�；�；相當稀疏者；松�；�；徹底禿。打開資料夾，給我看裡面各種禿例。果然據程度將所有禿法劃分為松竹梅三級。

「基本要領這就明白了吧？就是說禿什麼樣的人歸為哪一等級？細說倒多得說不完的，大致哪種屬哪級該心中有數了吧？差不多就行。」

「大致是明白了。」我信心不大足。

旁邊坐著一個明顯達到「竹」級的職員模樣的胖男人，顯得很不自在地不時往那小冊子斜上一眼。笠原May則全然不當回事。

「我負責區分松竹梅，你在旁邊當我說松說竹時往調查表上記錄就，怎樣，容易吧？」

「倒也是。」我說，「不過這項調查到底有什麼用呢？」

「那我就不曉得了。」說，「那幫人四搞這調查的，新宿呀谷呀青山呀。怕是調查哪條街上禿頭人最多吧。或許調查松竹梅人口比例也不一定。反正不管怎樣，那幫人有餘錢，所以才往這方面開銷。畢竟假髮是賺錢行當。獎金比那一帶的貿易公司還多出好多。曉得為什麼嗎？」

「這」

「因為假髮的壽命實際上相當有限。你也許不知，一般都超不過兩三年。最近的假髮做得十分巧，消耗也就格外厲害。頂多兩三年一過，就要換新的了。由於頭皮，得假髮下面的原生髮比以前更薄，必須換戴更為嚴實合的。這麼著�；�；總之就是說�；�；要是你用假髮用兩年不能再用了，你難道會這麼想：呢，這假髮玩完了，報銷了，可買新的又花錢，也罷，明天開始我就不戴假髮上班好了！你會這麼想不？」

我搖搖頭：「大概不至於。」

「就是嘛，不至於的嘛。就是說，人一旦啟用假髮，就註定要一直用下去，所以假髮公司才發財的。一句話，跟藥品經銷商一回事，一旦抓住客人，那人就一直是客人，恐怕一直到死。不是麼，你聽說哪個禿腦瓜子一下子生出黑油油的頭髮來？假髮那玩藝兒，價格差不多個個都50萬，最費工的要100萬哩！兩年就更新一個，活活要命，這。汽車也還開四五年的嘛！而且不是還能以舊換新嗎？可假髮周期比這還短，又沒什麼以舊換新。」

「有道理。」我說。

「再說假髮公司還直接經營容院。人們都在那裡洗假髮剪真發。還用說，總不好意思去普通理髮店往鏡前一坐，道一聲『好咧』取下假髮人理髮吧，話說不出口嘛。是容院這項收都好大一筆。」

「你知道的事可真不！」我嘆服道。旁那位「竹」級職員模樣人全神貫注聽我們談話。

「噢，我嘛，跟公司關係不錯，問了好多好多事，」笠原May說，「那些人賺得一塌糊塗嘛。讓東南亞那種低工資地方做假髮，髮都是當地收購的，泰國啦菲律賓啦。那地方的孩們把頭髮剪了賣給假髮廠。有的地方孩嫁妝錢就是這麼來的。世界也真是變了，我們這兒哪位老伯伯的假髮，原本可是長在印度尼西亞孩頭上的喲！」

給這麼一說，我和那位「竹」級職員不由條件反地環視車廂。

我們兩人到新橋那家假髮公司領了裝在紙袋裡的調查表和鉛筆。這家公司銷售額據說在同行業排名第二，但公司門口簡直靜得雀無聲，招牌一個也沒掛，以便顧客無拘無束地出。紙袋和表格上也隻字未印公司名稱。我把姓名住址學歷年齡填在臨時工登記表上給調查科。這裡也靜得出奇，沒有人對著電話大吼大，沒有人挽起袖我兩忘他猛敲電腦。個個著整潔，工作悄無聲息。或許理所當然吧，假髮公司見不到有人禿頭。其中說不定有人扣著自己公司產品。但我分不清哪個戴假髮哪個沒戴。在我此前見過的公司中，這裡的氣氛最為奇妙。

我們從這裡乘地鐵來到銀座大街。還有點時間，肚子也了，兩人進「日日皇后」吃了漢堡包。

「喂，抒發條鳥，」笠原May說，「你要是禿了，戴不戴假髮？」

「戴不戴呢，」我沉道，「我這人凡事就怕麻煩，禿就禿吧，或許那樣算了。」

「嗯，肯定那樣合適，」拿紙巾去角沾的番茄醬，「禿那玩藝兒，我覺得並不像本人想的那麼慘，用不著放在心上。」

我「唔」了一聲。

吃罷，兩人來到和前面的地鐵口坐下，數了兩三個小時頭髮稀疏者人數。坐在地鐵口往下看上下階梯人的腦袋，確實最能準確無誤地把握頭髮的態勢。笠原May�；�；報松或竹，我就記在紙上。看來對此項作業甚為練，一次也沒遲疑、含糊或改口過。極其迅速而準確地將發疏程度分為三級。為了不引起步行者注意，以低而短促的聲音報出「松」、「竹」。有時一次好幾個頭髮稀疏者通過，這時就要「梅梅竹松竹梅」地快快舌。一次有一位頗有風度的老外土（他本一頭銀髮）觀看了一陣子我倆的作業，然後向我問道：「訪問，二位在此做的是什麼呢？」

「調查。」我簡短回答。

「什麼調查？」他問。

「社會調查。」我說。

「梅竹梅。」笠原May低聲對我說。

老紳士以不解的神又看了一會，終於作罷離去。

一道之隔的三超百貨大樓的時鐘告知4點，兩人結束調查，又去「日日皇后」喝咖啡。工作倒像不費什麼力氣，但肩部和脖頸異常酸。也可能是我對暗暗數點秀頭人數這一行為有某種類似愧疚的覺所使然。乘地鐵返回新橋公司途中，一看見禿頭者就反地區分以松以竹。這很難說是令人愜意的事，卻又怎麼也控制不住，猶勢之所趨。我們將調查表給調查科，領了酬金。就勞時間和容而言，款額相當可以。我在收據上籤了字，將錢裝人袋。我和笠原May乘地鐵到新宿，轉小田急線回家。差不多到了下班高峰。我實在有好久沒電車了，但並無什麼親切。

「工作不壞吧？」笠原May在電車上開口道，「輕鬆，報酬也過得去。」

「不壞。」我含著檸檬糖道。

「下回還一起去？一周一次可以的。」

「去也無所謂。」

「喂，抒發條鳥，」沉默了一會，笠原May突然想起似地說，「我這麼想來著，人們所以拍禿，大概因為秀容易使人想起人生末日什麼的。就是說，人一開始禿，就覺得自己的人生似乎正在遭磨損，覺得自己朝著死亡朝著最後消耗進了一大步。」

我就此想了想，說：「這種想法的確有可能立。」

「嗯，抒發條鳥，我時常心想：慢慢花時間一點點死去，到底是怎麼一種滋味呢？」

我不大明白究竟要問什麼，依然抓著吊環，換個姿勢盯視笠原May的臉：「慢慢一點點地死去，這指哪種況呢，比如說？」

「比如說吧……對了，比如被單獨關在一個黑暗的地方，沒吃沒喝，一點一點地漸漸死去。」

「那恐怕確實難、痛苦，」我說，「儘可能不要那樣的死法。」

「不過，擰發條鳥，人生在本上或許就是那樣的吧�；�；大家都被關進一個黑的地方，吃的喝的都被沒收了，慢慢地。漸漸地死去，一點一點地。」

我笑道：「以你這個年紀，就時不時有這麼極為peSSimistiC的念頭廣

pess……什麼意思？」

pessimistic。就是只找世間暗面來看。」

pessimistic，口中重複了幾遍。

「抒發條鳥，」揚起臉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道，「我才十六歲，不太曉得世上的事。但有一點可以充分斷定：假如我是pessimistic的，那麼世上不pessimistic的大人統統都是傻瓜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