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世界盡頭（金）

秋天一到，它們全便披滿金的長，這是絕對的金，其他任何一種調都無法介其中。它們的金作為金發生於世，存在於世。它們位於所有的天空和所有的大地之間，披一純正的金。

我最初來到這鎮上時—那還是春天—們上有的只是五六的短。有黑，有褐，有白，有的褐中泛紅，也有的幾種斑斑駁駁地混在一起。如此披斑駁的皮的們在綠的大地上風流雲散一般悄然往來不息。這是一種安靜的，安靜得近乎冥想，連呼吸都像晨霧一樣悄冥安然。它們無聲無息地吃著青草，飽了便彎起蹲在地上，沉短暫的睡眠。

而當春天逝去夏日終了，線開始帶有幾分明的初秋的風微微吹皺河面之時，們的形象便發生了變化。起初，金的彷彿偶然冒出芽的錯過節氣的禾苗斑斑點點地出現在上，不久便變無數條角連一片短，最後遍金黃，閃閃生輝。這一過程從頭到尾只需一周時間。所有的都幾乎同時開始，同時結柬。只消一周時間，它們便一頭不剩地搖變為金。旭日東升，世界一派新黃—金秋由此降臨大地。它們的額頭正中探出一隻長角，也只有這隻長角全部呈和的白。角非常之細，纖纖折。較之角，倒更令人想起由於某種偶然的機會陡然刺破皮支出外后而就勢固定下來的一條細骨。除去角的白和眼睛的藍，的其他部位統統一金黃。它們試穿新似的上下抖幾次脖子，朝著寥廓的秋空高揚起角尖。繼而把腳浸進日益發涼的河流，長脖頸吞食樹上紅的果實。

每當夜染藍街頭時，我便爬上西圍牆角樓，眺看門人吹響號角召集們的儀式。號角聲為一長三短，這是定律。一聽號角吹響，我就閉目合眼，將那溫脈脈的音悄然溶。號角的音響同其他任何一種音響都有所不同。它像一條略微泛青的明鮮魚一樣靜靜穿過暮蒼茫的街頭，將路面的鵝卵石、民舍的石壁以及與河旁路平行的石頭圍牆沉浸在其音響之中。音響輕盈地籠罩所有的街頭巷尾，猶如漫進大氣中眼看不見的時間斷層。

當號角聲瀰漫小鎮的時候，們便朝太古的記憶揚起脖頸—超過一千頭之多的們以一模一樣的姿勢一齊朝號角聲傳來的方向昂首頸。勉為其難地咀嚼金雀草的停止咀嚼，蹲在卵石路面用蹄甲囊囊即擊地面的停止叩擊，仍在最後一襲夕照中午睡未醒的睜眼醒來，分別朝空中長脖頸。剎那間一切都靜止不。的惟有晚風中拂卷的金。我不知道此時此刻它們在思考什麼凝視什麼，們無不朝同一方向以同一角度歪著脖子，目不轉睛地盯視天空，全紋不，側耳諦聽號角的鳴聲。稍頃，號角最後的餘韻融淡淡的夕暉。它們隨即起，彷彿突然想起什麼，開始朝一定的方向起步前行。魔咒轉瞬而逝，小鎮淹沒在們無數蹄角擊出的聲浪中。這蹄聲使我聯想起從地層深湧起的無數細小的水泡。水泡漫過路面，爬上家家戶戶的牆壁，就連鐘塔也被它整個包籠起來。但這僅僅是暮中的幻想，一睜眼水泡即杳然逝去。有的只是的蹄音，小鎮仍一如往常。們的隊列如河水流過彎彎

曲曲的卵石路面，沒有哪一個帶頭，也沒有哪一個領隊。們低眉垂首，瑟瑟抖肩頭，默默向前涌。但看上去每一頭之間仍被無可消除的親記憶的紐帶相連，儘管並不顯而易見。

它們由北向下走過舊橋，同從東邊沿河流南岸走來的同伴匯合后，順著運河穿過工廠區，向西走過鑄鐵工廠的槽廊，翻過西面的山麓，在西山坡等待隊列臨近的是無法離門太遠的老和。它們在那裡向北通過西橋，抵達門口。走在前頭的們剛到門前，看門人便把門打開。門是用縱橫錯的厚鐵板加固過的，一看就知其又重又結實。門高4米至5米，上面針山一般麻麻排列著尖釘，以防有人越門而過。看門人十分輕快地將這沉重的門扇朝前拉開，把雲集而來的們放出門外。門是對開的，但看門人總是只開一扇，左邊那扇始終巋然不。們一頭不剩地過完之後，看門人又把門關嚴，上好鎖。

據我所知，西門是這座小鎮的惟一出口。鎮的四周圍著高達七八米的長牆，惟獨飛鳥可過。

清晨來臨，看門人再次開門，吹響號角將們放門。待們全部進來后，仍如上次那樣關門上鎖。

「其實也用不著上鎖。」看門人對我解釋說，「因為即使不上鎖，除了我也沒有第二個人能打開這麼笨重的門，幾個人也打不開。不過既然有這個規定，也只好照章辦事。」看門人如此說罷，把皮帽拉到挨眼眉的位置，再不言語，看門人這般牛高馬大的漢

子我還從未見過。一看就知其厚實，襯衫和外眼看幾乎就要被疙瘩脹破鼓裂。然而他時常閉目合眼，陷巨大的沉默之中。不知是某種抑鬱癥樣的病癥所使然，還是功能由於某種作用而發生了分裂，對此我無從判斷，但不管怎樣，每當他陷沉默，我便只能靜等其意識的恢復。意識一旦恢復，他就緩緩睜開眼睛，用茫然空漠的眼神久久盯視我，手指在膝頭再三來去，彷彿力圖弄清我存在於此的理由。

「為什麼傍晚把們集中起來趕去門外，而早上又到裡邊來呢？」我見看門人的意識已恢復如初，試著詢問。

看門人以不含有任何的神定定看了我一會。

「這樣規定的嘛。」他說，「這樣規定了就得這樣做，和太東出西落是一個道理。」

除去開門關門以外的時間，他好像幾乎都在修理刀。看門人的小屋裡擺著大大小小種種樣樣的斧頭、柴刀和小刀。每有時間他便在磨石上不勝憐地磨個不停。磨出的刀刃總是閃著冰凍般的令人懼怵的白。我覺得那白並非反外來線所致，而是潛藏於的某種在發。

當我觀看那一排刀的時候，看門人的角每每浮現出不無滿足的微笑，眼睛追隨我的一舉一。

「當心，手一就會給整個削掉的。」看門人用樹般糙不堪的手指指著刀陣列，「這些傢伙在做法上同別堆一堆的那類貨可不一樣。統統是我自己一把把敲打出來的。以前我當過鍛工，這活計手到擒來。手工無懈可擊，平衡也恰到好。挑選同刀的自重完全相符的手柄可不是件簡單事。拿哪把都可以，你只管拿起看看，注意別刀口。」

我從桌面上擺放的刀中挑一把最小的斧頭拿在手上，輕輕揮了幾下。只消往手腕加一點點力，或者只消一此念，刀刃便像訓練有素的獵犬一樣做出敏銳的反應，「嗖」地發出一聲乾的聲響，將空間劈兩半。難怪看門人自吹自擂。

「柄也是我做的，用的是已生長10年之久的梣樹。用什麼木做柄各有所好，我喜歡10年樹齡的梣木。太年輕的不行，太老的也不好用，10年的最好不過。有度，有水分，有彈。去東邊樹林就能找到這種優質梣木。」

「這麼多刀，是幹什麼用的呢？」

「用多著呢，」看門人說，「冬天一來就能大大派上用場。反正，到冬天你就明白了。這兒的冬天長著呢。」

城門外是為們準備的宿營地。夜晚它們在那裡睡覺。有一條小溪流過，飲水不問題。再往前是一無際的蘋果林，簡直像大海橫無際涯。西圍牆設有三座角摟，可用梯子爬上去。角樓帶有簡易的防雨頂棚，過鐵格子窗口，可以俯視群。

「除了你，誰都不會觀看什麼群。」看門人說，「也是因為你初來乍到。等過段時間在這裡安頓下來，你就對它們毫無興緻了，和別人一個樣。當然嘍，初春那一周時間倒另當別論。」

看門人說，人們僅僅在初春那一周時間裡上樓觀們爭戰的場面，雄們只在這一期間—剛剛換過、雌產仔前一個星期—一改往日的溫和形象，變得意外暴戾，自相殘殺。而新的秩序和新的生命便從這流河中誕生出來。

秋天的們則老老實實地蹲在各自的位置上，金在夕下燦爛生輝。它們如固定在大地上的雕像一樣凝然不，只管翹首長天，靜等最後一縷金暉沒於蘋果林海之中。旋即，日落天黑，夜的青衫蓋上它們的。於是們垂下頭，把白的獨角置於地面，閉起眼睛。

小鎮的一天便這樣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