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第3章

(雨、夜鬼、分類運算)

我被領進去的是個空的大房間。牆壁是白的,天花板是白的,地毯為深褐——無不出高雅的趣。同樣是白的,卻有高雅和低俗之分,二者很有區別。窗玻璃是不明的,看不到外面的景。但進的線肯定是太無疑。如此看來,這裡不是地下室,說明電梯剛才上升來著,弄清這一點,我略微舒了口氣。我的想象不錯。郎做出要我坐在沙發的姿勢,我便在房間正中的皮沙發上坐下,架起雙。我剛一坐定,郎就從另一個與進來時不同的門口走了出去。

房間里幾乎設有像樣的傢。與沙發配套的茶幾上放著瓷質打火機、煙灰缸和香煙盒。我打開煙盒蓋看了看,裡面竟一支煙也沒有。牆上沒有畫沒有掛歷沒有照片。多餘之一概沒有。

窗旁有個大大的寫字檯。我從沙發站起走到窗前,順眼打量了檯面。寫字檯敦敦實實,是用一整塊厚板做的,兩邊都帶屜,上面有檯燈有臺曆有大號圓珠筆三支,邊角有一把回形針。我覷了眼臺厲的日期。日期豁然目:正是今天。

房間一角排列著三個隨可見的鐵制文件櫃。文件櫃同房間的氣氛不大諧調,顯得過於事務過於直截了當。若是我,放置的肯定是同這房間相配的風格典雅的木櫃。問題是這不是我的房間。我只不過來此工作。鼠灰的鐵制文件櫃也罷,淺紅的投幣式自唱機也罷,全都與我無關。

左側牆有一個凹陷式壁櫥,帶有狹窄的立式摺疊門,算是這房間中惟一的傢,也是所有的傢。沒有時鐘沒有電話沒有鉛筆削沒有水壺。書架和信也沒有。我全然想不明白這房間的建造目的及其功能所在。我折回沙發,重新架起,打個哈欠。

大約過了10分鐘,郎回來了。看也沒有看我一眼,徑直打開一個文件櫃,從中拖出一個溜溜的黑東西,搬到檯面。原來是疊得整整齊齊的橡膠雨和長膠靴,最上邊放著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飛行員戴的那種航空鏡式的風鏡。眼下正在發生什麼呢?我不著頭腦。

郎向我說了句什麼,但得太快,我未能揣出來。

「請慢一點說好麼?讀我可不怎麼拿手。」我說道。

於是這回張大慢慢說了一遍。的意思是「把那個套在服外面」。

可能的話,我真不想穿什麼雨,但解釋起來又嫌麻煩,只好默默照說的做了。我去輕便鞋,換上長膠靴,把雨披在運衫外面。雨沉甸甸地頗有分量,靴子的尺寸大了一兩號。對此我也決定不說三道四。郎走到我跟前,為我扣上長達踝骨的雨的鈕扣,把風帽整個扣在頭上。扣風帽的時候,我的鼻尖潤的額頭上。

「好香的氣味兒!」我誇獎的科隆香水。

「謝謝。」說著,把我風帽的子母扣咔咔有聲地一直扣到鼻端,將風鏡戴在風帽外面。這一來,我活了一幅雨天木乃伊的模樣。

接下去,打開一扇壁櫥門,拉起我的手到裡邊,拉開燈,後手把門關上。門是個西服櫃,卻不見西服,只懸掛著幾個空架和衛生球。我猜想這並非一般的西服櫃,而是偽裝西服櫃的通道之類。因為毫無必要讓我穿上雨后再把我推到西服櫃里去。窸窸窣窣擺弄了一會牆角的金屬拉手。稍頃,正面牆壁果然閃出一個小型卡車般大小的空漆黑一團,可以清楚地覺到有乎乎的風從中吹來。吹得並不令人痛快。還可聽到水流一般咕咕嘟嘟的持續聲響。

「裡面有河流。」說。

由於水流聲之故,的無聲說話法似乎多有了一點現實。彷彿本來是出聲的,只不過聲音被水流聲淹沒而已。這一來——或許神作用——我覺得自己好像容易領會的話語了。說不可思議也真是不可思議。

「順河一直往上,有一條很大的瀑布,只管鑽過去就是。祖父的研究室就在那裡邊。到那裡你就明白了。」

「就是說你祖父在那裡等我嗎?」

「不錯。」說罷,遞給我一支有帶子的大號防水手電筒。

我實在不大願走進這漆黑的深,但現在已不容我說這等話,只好咬牙關,一隻腳邁進黑。隨即向前屈,把頭和肩也送了進去,最後收進另一隻腳。由於上裹著並不馴服的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好歹把自己的從西服櫃折騰到牆的對面。然後看著站在西服櫃中的胖郎。從黑過風鏡看去,覺得甚為可

「小心,不要偏離河道拐去別,一直走!」弓下子細看著我說。

「一直走就是瀑布!」我加大音量。

「一直走就是瀑布。」複述一遍。

我試著不出聲地做出「西拉」的口形。莞爾一笑,也說了聲「西拉」,旋即砰的一聲把門關嚴。

關門之後,我完全置於黑暗之中。這是地地道道的、不折不扣的黑暗,連針尖大的亮也沒有,一無所見。連自己近臉前的手也全然不見。我像遭過巨大打擊似的茫然佇立良久。一種虛——猶如包在保鮮紙里被投進電冰箱后馬上給人關門封死的魚一樣冷冰冰的虛襲上全。任何人在毫無神準備的況下突然被拋厚重的黑暗,都會即刻到渾本應該在關門前告知一聲才是。

挲著按下手電筒開關,一道溫馨的黃柱筆直向黑暗衝去。我先用來照了照腳下,繼而慢慢確認了周圍場地。我站立的位置為三米見方的混凝土檯面。再往前便是深不見底的懸崖峭壁,既無柵欄又無圍牆。我不由生出幾分氣忿:這點本應事先提醒我才是道理。

臺的旁邊立著一架鋁合金梯子,供人攀援而下。我把手電筒的帶子斜挎在前,小心翼翼地順著溜溜的鋁梯一格一格往下移步。越往下去水流聲越是清晰。大樓一室的壁櫥里側居然是懸崖峭壁,且下端有河水流淌,這種事我還聞所未聞。更何況發生在東京城的市中心!越想越覺得頭疼。一開始是那令人心悸的電梯,接著是說話不出聲的胖郎,現在又落到這步田地。或許我應該就此辭掉工作趕掉頭回家。一來險象環生,二來一切都出格離譜。但我還是忍氣吞聲,爬下漆黑的絕壁。我這樣做有我職業自尊心方面的原因,同時也是由於考慮到穿西服套的胖郎之故。我對總有點念念不忘,不想就此一走了之。

下至第二十格,我稍事休息,口氣。之後又下了十八格,落到地面。我站在梯下用手電筒仔仔細細照了照四周。腳下已是堅固而平坦的石巖,河水在前面約兩米的地方流著。在手電筒的探照之下,河水的表面如旗幟一般,一面獵獵作響地飄舞一面向前流去。流速似乎很快,看不出水的深度和,看得出的只是水的流向——由左向右。

我一邊小心照亮腳下,一邊著巨石朝上流前進。我不時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自己四周繞來繞去。而用手電筒一照,卻什麼都沒發現。目力所及,只有河兩旁陡峭的巖壁和汩汩的水流。大概是周圍的黑暗弄得神經過敏使然。

走了五六分鐘,從水聲聽來頂已陡然變低。我把手電筒往頭頂晃了晃,由於黑暗過於濃重,無法看清。再往前去,正如郎提醒過的那樣,兩側峭壁出現了岔路樣的跡象。不過準確說來,與其說是岔路,莫如說是巖更合適。其下端不斷有水探頭探腦地冒出,匯涓涓細流注河去。我試著走近一條巖,用手電筒照了照,竟什麼也沒看到。只知道較之口,裡邊似乎意外地寬敞。但想深看個究竟的心緒卻是半點也沒有的。

我把手電筒死死攥在右手,以一條正於進化過程中的魚那樣的心往上流行進。巨石漉漉的,很容易倒,我沉住氣,一步步向前踏去。萬一在這暗中失足落下河去或壞手電筒,勢必坐以待斃。

由於我一味注意腳下,對前方約搖曳的亮未能馬上覺察出來。驀地抬眼一看,已經到了離七八米的近。我條件反地熄掉電筒,把手進雨的衩口,從后袋裡出一把小刀,索著打開刀刃。黑暗和汩汩的水流聲把我整個包籠起來。

剛一熄掉手電筒,那約約的黃亮也同時止住了晃,在空間兩次劃出大大的圓圈,大概是向我示意,我壯起膽子,別怕。但我依然不敢大意,保持原來的姿勢看對方如何作。不一會兒,那亮又開始搖晃,恰似一隻有高度發達大腦的螢火蟲在空中飄忽不定地朝我飛來。我右手握刀,左手拿著已經熄掉的手電筒,定定視那亮。

距我3米左右時,亮停住了,順勢一直上移,再次止住不亮相當微弱,一開始我沒大看清它照的是何件。待定睛細看,才明白像是一張人臉。那臉與我同樣戴著風鏡,被黑雨帽包得嚴嚴實實。他手上提的是育用品商店出售的那種小型氣燈,並且一邊用氣燈照自己的臉一邊拚命說著什麼。但水流的回聲使得我什麼也沒聽清。而且由於黑暗及其口形的不明顯,我的讀也無法派上用場。

「……是因為……由於你的……不好,還有……」男子似乎這樣說道。

我完全不知其所云。不過看樣子並無危險,我便打開手電筒,照亮自己的側臉,用手指捅捅耳朵,表示什麼也沒聽清。

男子理解似的點了幾下頭,放下氣燈,兩手進雨口袋挲起來。這時間裡,水似乎急劇退去,充溢四周的轟鳴聲驟然減弱。我到自己開始明顯變得神志不清。意識模糊,聲音因而從頭腦中消失。至於何以於這種狀態,我自是不得其解。我只是收各部位的,以防跌倒。

幾秒鐘后我仍然好端端站著,心也大為正常,惟獨周圍的水聲變小了。

「接你來了。」男子說。現在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我晃了下頭,將手電筒夾在腋下,收起刀刃,揣進袋。我預今天將是徹底莫名其妙的一天。

「聲音怎麼的了?」我問來人。

「呃,聲音嘛,你不是嫌吵嗎?就把它弄小了。對不起,已經沒事了。」男子邊說邊頻頻點頭。水流聲小得如小溪的低。「好了,走吧!」男子一下子向我轉過後背,邁開穩健的步伐朝上流走去。我用手電筒照著腳前跟在他後面。

「聲音都可以弄小——莫非是人工聲音不?」我對著估計有男子後背的地方大聲詢問。

「不不,」男子說,「聲音是天然的。」

「天然的聲音為什麼會變小呢?」

「準確說來並非使聲音變小,」男子回答,「而是將其消除。」

我有點費解,但不再追問。我的境容不得自己向別人絮絮發問。自己是來完工作的。我的委託人將聲音消掉也罷排除也罷,抑或到灑伏特加果飲料也罷,都不關我生意上的事。因此我只管默不作聲地繼續走路。

不管怎樣,由於水流聲已被消除,四下一片寂然,就連長膠靴的唧唧聲都聽得一清二楚。頭頂上響起兩三次彷彿有人對石子的聲響,轉瞬即逝。

「看形跡好像有夜鬼混進過這一帶,我放心不下,就趕來這裡接你。按理,那些傢伙是絕對到不了這裡的,但畢竟偶有發生,傷腦筋。」男子說。

「夜鬼……」

「在這種地方冷不防撞上夜鬼,你恐怕也是吃不消的。」男子說著,以極大的聲音「嗬嗬」地笑了起來。

「啊,那倒是。」我附和道。無論夜鬼還是其他什麼,我可不願意在這麼黑的地方見不倫不類的東西。

「所以才來迎你。」男子重複一遍,「夜鬼可不是兒戲。」

「虧您想得周到。」我說。

往前走了一陣,聽得前面有水龍頭噴水樣的聲響。瀑布!我用手電筒大致一晃,看不清楚,反正像來頭不小。假如聲音未被消除,想必相當了得。往前一站,飛沫頓時把風鏡濺上了水珠。

「是要從中鑽過去吧?」我問。

「是的。」男子再未多言,大步流星地向前去,轉眼在瀑布中消失得了無形影。無奈,我也急急追了過去。

好在我們鑽的路線正是瀑布流量最薄弱的地方。儘管如此,子還是險些被擊倒在地。雖說嚴嚴實實地穿著雨,但也還是要冒著瀑布的槍林彈雨方能進研究室——這點無論怎麼好意看來都未免荒唐。如此做法估計是為了保守機,可也應該採用多與人為善的方法才是。我在瀑布中跌了一跤,膝蓋重重地撞在石頭上。由於聲音已被消除,聲音與造聲音的現實之間完全失去了平衡,致使我不知所措。瀑布本來應該有與其本相應的音量的!

瀑布裡邊,有個大小僅能容一人通過的口,進去一直往前,盡頭是一扇鐵門。男子從雨袋裡掏出一個小計算樣的玩藝兒鐵門的空隙,作片刻,鐵門悄然從側閃開。

「啊,到了,請進。」男子先讓我進去,他自己也進來把門鎖上。

「夠的吧?」

「怎麼也不能說不至於。」我慎重地應道。

男子用繩子把氣燈吊起,風帽風鏡沒摘就笑了起來,笑得奇特,怪氣。

我們走進的房間相當寬大,如游泳池的更室,毫無生活氣息。擱板上整整齊齊放著的,全是與我穿的一樣的黑和長膠靴。我摘掉風鏡,去雨掛在架上,長膠靴放在擱板上,手電筒掛在壁鉤上。

「抱歉,讓你這麼多折騰。」男子說,「不過也真是馬虎不得。一些傢伙前前後後盯著我們,不能不加這些小心。」

「是夜鬼嗎?」我若無其事地放出引線。

「是的。夜鬼是其中之一。」說罷,男子獨自點了下頭。

接著他把我領進更室裡邊的客廳。下黑后,男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文質彬彬的小老頭。倒並不胖,但長得結結實實,一副堅不可摧的樣子。臉上神采奕奕,從袋掏出眼鏡一戴,完全是戰前大政治家的風度。

他讓我在沙發上落座,自己則在辦公桌後面坐定。房間布置同我最初進的那個房間毫無二致。地毯一樣燈一樣牆紙一樣沙發一樣統統一樣。茶幾上放著同樣的煙盒。辦公桌上有臺曆,回形針同樣散地撒在那裡。使人覺得好像繞一圈后又返回了同一房間。或許果真如此,也可能並非如此。況且我也不可能一一記得回形針散的樣式。

老人打量了我一會,然後起一枚回形針拉得筆直,用來捅指甲的部。捅的是左手食指。捅罷指甲,把已拉直的回形針扔進煙灰缸。我心中思忖,下輩子我什麼都好,但就是不當這回形針。居然被這莫名其妙的老人捅完指甲后順勢扔進煙灰缸——簡直人不寒而慄。

「據我掌握的報,夜鬼和符號士正在握手言和。」老人說,「不過這些傢伙當然不至於因此而同仇敵愾。夜鬼老謀深算,符號士野心。所以他們的勾結只限於一小撮。但也不是好的苗頭。本來不該來這裡的夜鬼在這一帶出沒一事本就非同小可。如此下去,遲早要變夜鬼一統天下。那一天我可就大事不妙了。」

「言之有理。」我說。

至於夜鬼究竟是何形,我自然揣度不出,不過要是符號士們同某種勢力狼狽為,對我也是糟糕頂的事。因為我們同符號士們原本於非常微妙的平衡狀態,相互僵持不下。哪怕有一點點外力介,都可能使一切變得不可收拾。不說別的,單單我不知道夜鬼為何而對方知道這點,已經致使平衡土崩瓦解。當然,我之所以不知道夜鬼是因為我是基層現場的獨立工作人員,而上頭那伙人很可能早已了如指掌。

「啊。這個就不去管它了。只要你可以,就請馬上開始工作好了。」老人說。

「好的。」

「我委託代理人派一名最能幹的計算士過來,你怕是有些名聲,大家都誇你。有本領,有膽識,做事幹練。除去缺乏協調這點,聽說無可挑剔。」

「過獎。」我謙虛一句。

老人又怪氣地放聲大笑。「協調那玩藝兒怎麼都無所謂,關鍵在於膽識。要當上一流計算士必須有膽識,報酬相應也高。」

我無話可說,默默聽著。老人又笑了,笑罷把我領到隔壁工作間。

「我是生學者。」老人說,「說是生學,可我乾的範圍非常之廣,一言難盡。從腦生理學到音響學、語言學、宗教學,都有所涉及。由自己來說是不大好——我從事的是極富獨創的有極大價值的研究。眼下正進行的主要是哺口腔上顎的研究。」

「口腔上顎?」

「就是的結構。研究如何運、如何發音等。請看這個!」

說著,他按下牆壁上的開關,打開工作間的燈。只見房間對門的牆壁全是擱架,上面麻麻排列著所有哺的頭蓋骨。從麒麟、馬、熊貓到老鼠,大凡我能想到的盡皆匯聚於此,數量估計有三四百之多,當然也有人的頭蓋骨。白人的黑人的印第安人的,男各一。

「鯨魚和大象的頭蓋骨放在地下倉庫。如你所知,那東西太佔地方。」

「是啊。」我說。的確,假如放鯨魚腦袋,只一個就可能滿整個房間。

們像早已有約在先似的一齊張開大,兩個空的眼死死盯住對面的牆壁。雖說全是供研究用的標本,但置於如此眾多的骨頭的包圍之中,仍覺心裡不是滋味。別的擱架則齊刷刷陳列著浸在福爾馬林里的耳舌。

「如何,了不起的收藏吧?」老人不無得意地開口道,「世上有人收藏郵票,有人收藏唱片,有的在地下室里擺滿葡萄酒,也有的富翁喜歡把裝甲車擺在院子里。我則收藏頭骨。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所以才趣盎然。你不這樣認為?」

「恐怕是的。」我說。

「我從還算年輕時就對哺的頭骨懷有不小的興緻,開始一點點收集,差不多40年了。理解骨頭這東西,需經漫長的歲月,長得難以想象。在這個意義上,還是理解有的活人容易得多。我是深有會。當然了,像你這般年輕的人,我想還是對興趣。」

老人又怪氣地連聲笑了一通。「我嘛,整整花了30年才達到聽懂骨頭所發之聲的境地。30年!可不是一朝一夕,嗯?」

「聲音?」我問,「骨頭能發聲音?」

「當然能。」老人說,「每塊骨頭都有其固有的聲音。怎麼說呢,怕是一種潛在的信號吧。我這不是比喻,骨頭的的確確是會說話的。我現在正在搞這項研究,其目的就在於解析這種信號。如獲功,那麼下一步就可以人為地加以控制。」

「噢——」詳我還不能理解,不過果真如老人所言,倒確實像是一項有重大價值的研究。「很像一項難能可貴的研究。」我說道。

「一點不錯。」老人點頭道,「正因如此那幫傢伙才來盯梢刺探,消息靈通得很。他們想濫用我的研究。比如,一旦能從骨頭裡收集報,就省去了拷問的麻煩,只消把對手殺死,去洗骨就萬事大吉。」

「豈有此理!」我說。

「當然,研究還沒進展到那個地步,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現在還是要取腦後才能獲得明確的記憶。」

「得,得。」骨也罷腦也罷,去掉哪個都一回事。

「所以才求你計算。注意不要被符號士們竊聽,去實驗數據。」老人神肅然,「科學的濫用和善用同樣使現代文明面臨危機。我堅信科學應為科學本而存在。」

「信念那東西我不大明白,」我說,「只有一點請明確一下,是事務的:這次要我來工作的,既非『組織』總部,又不是法定代理人,而是你直接手。況很不正常。再說得清楚一點,這有可能違反就業規則。果真如此,我將被沒收執照。這點你明白嗎?」

「明明白白。」老人說,「你擔心也不無道理。不過這屬於通過『組織』的正式委託。只不過為保起見沒有履行事務手續,而由我直接同你聯繫罷了。不至於讓你到連累。」

「能保證嗎?」

老人拉開桌子屜,取出一個文件夾遞給我。我翻了翻,裡面果然有「組織」的正式委託書,式樣和簽字也無懈可擊。

「那好吧。」我把文件夾還給對方,「我的級別是雙料級,這麼可以麼?所謂雙料級……」

「就是普通薪金的兩倍吧?沒問題。這回再加上獎金,來個三料級。」

計算容重要,再說又勞你鑽了瀑布,嗬嗬嗬。」老人笑道。

「請先讓我看一下數值。」我說,「方式等看完數值再定。電腦方面的計算誰來負責?」

「電腦用我這裡的。前後請你負責,不介意吧?」

「可以。我也省事。」

老人離開坐椅,在背後的牆壁弄了一會,看上去平平常常的牆面豁然閃出缺口。名堂委實夠多。老人從中取出另一個文件夾,合上門,於是那裡又變沒有任何特徵的普通白牆。我接過文件夾,看了長達7頁的蠅頭數值。其本沒什麼特別問題,一般數值而已。

「若是這個程度,分類運算怕不問題。」我說,「這個程度的頻度類似,無需擔心架假設橋。理論上當然是行得通的,但是假設橋的正當無法說明。無法說明其正當,就不可能去掉誤差的尾。這就好像橫穿沙漠時不帶指南針一樣。西倒是這樣做了。」

西連海都過了。」

「老掉牙的往事。就我接的範圍而言,還從未有過遭符號士擾的先例。」

「那麼說,一次轉換就可保萬無一失嘍?」

「二次轉換危險太大。的確,那樣可以徹底排除假設橋介的可能。但在目前階段還形同雜技。轉換程度都還不穩定,於探討過程。」

「我並沒有說要二次轉換。」說著,老人又用回形針捅起指甲來。這回捅的是中指。

「你是說……」

「模糊,我說的是模糊。想請你進行分類運算和模糊運算,因此才把你來。如果只是分類,也沒有必要你。」

「不明白,」我架起,「你怎麼會知道模糊呢?那是絕事項,局外人不可能知道。」

「可我知道。我同『組織』的上層人有著非同一般的關係。」

那麼請你通過關係詢問一下好嗎?模糊系統現已完全凍結。原因我不清楚,大概出現什麼故障了吧。反正不能使用那個系統。使用后一旦被發現,罰恐怕很難了結。」

老人又把收有委託書的文件夾遞過來:

「請好好看最後一頁,那上面應該有模糊系統的使用許可。」

我按其所說,翻到最後一頁。果不其然,上面的確有模糊系統的使用許可。看了好幾遍都看不出破綻。簽名就有五個。實在不曉得上頭那伙人打的什麼主意。挖出埋上,剛剛埋上又挖出!左右為難的總是我這樣的下層人員。

「請把委託書全部彩複印一份給我。沒這東西,關鍵時候我將非常狼狽。」

「當然當然,」老人說,「當然複印一份給你。手續正正規規毫無疑點。酬金今天支付一半,另一半結束時支付,可以吧?」

「可以。分類運算馬上在此著手,然後將獲得的數值拿回家,在家模糊。模糊要做很多準備的。模糊完畢,再把數值拿回這裡。」

「三天後的正午時分無論如何我得使用……」

「絕不延誤。」我說。

「千萬千萬,」老人叮囑道,「延誤了可就要壞大事。」

「世界崩潰不?」我問。

「在某種意義上。」老人說得高深莫測。

「放心好了,我還從來沒有延誤過。」我說,「方便的話,請準備一壺濃些的熱咖啡和冰鎮白水,再來一點可隨便抓食的晚飯。幹起來估計很費時間。」

不出所料,實際花了很長時間。數值排列本固然比較單純,但況設定的階段數很多,計算時遠比預想繁瑣。我將所給數值輸大腦右半球,轉換完全不一樣的符號后再移大腦左半球。繼而將移左半球的符號作為截然不同的數字取出,打在打字紙上。這就是分類運算,最簡單說來就是這樣。至於轉換的代碼,每個計算士都各所不一。而代碼同數表完全不同之點表現在圖形上面。也就是說,關鍵在於大腦左右兩半球的劃分方式(這種劃分當然是權宜之計,並非真的一分為二)。不妨用圖表示如左。(圖略)

總之,只有使圖中犬牙錯的斷面正相吻合,才能將得出的數值復原。然而符號士們企圖通過架假設橋的辦法來解讀其從計算機上竊來的數值。就是說,他們通過分析數值將犬牙錯的形在全息圖上再現出來。這樣做有時順利有時不順利。若我們提高技,他們也提高對抗技。我們保護數據,他們盜竊數據——純屬古典式警察同小玩弄的套數。

符號士們將非法獲取的數據大多捅到黑市上去,謀取暴利。更糟糕的是,他們將報最重要的部分掌握在自己手中,有效地為自己組織服務。

我們的組織一般稱為「組織」,符號士們的組織則被稱為「工廠」。「組織」原本是私營質的聯合企業,但隨著其重要的提高,現已帶有半彩。作為部結構,大概同國的貝爾公司相似。我們這些基層計算士像稅務顧問和律師那樣獨立自主地開展工作,但要有國家頒發的執照,任務要由「組織」或由「組織」認可的正式代理人來安排,否則一律不得接。這是為了不使技為「工廠」所濫用而採取的措施。一旦違反,勢必到懲罰,吊銷執照。至於措施是否正確,我則揣度不。因為,被剝奪計算士資格的人往往被「工廠」招去,潛地下當起符號士來。

我不知道「工廠」的結構是怎樣的。一開始是家小型技企業,隨後急速膨脹起來。也有人稱之為「數據黑手黨」。在同各種非法團伙有著盤錯節的聯繫這點上,的確和黑手黨難分彼此。若說有不同之,那便是他們只兜售報。報既文雅,又錢。他們將視為獵的電腦毫釐不爽地監聽下來,攫取報。

我一邊喝著一整壺咖啡,一邊不停地進行分類運算。我的規則是干一小時休息30分鐘。否則,大腦左右兩半球的接便模糊不清,以致出來的數據一塌糊塗。

在30分鐘休息時間裡,我同老人天南海北地閑聊。聊的容無所謂,只要搖說話就行,這是排除大腦疲勞的最佳方法。

「這到底是哪一方面的數值呢?」我問。

「實驗測定數值。」老人說,「是我一年來的研究果。有兩種,一種是各個頭蓋骨和口腔上顎容積的三次原始圖像所轉換的數值,一種是其發音的三要素分解,二者合在一起。剛才我已說過,我花了30年時間才聽懂骨骼固有的聲音。這項計算完之後,我們就可以從理論上而不是據經驗將聲音分離出來。」

「那就能夠人為地加以控制嘍?」

「是這樣的。」老人說。

「在人為控制的況下,到底將發生什麼呢?」

老人用舌尖,沉片刻。

「發生的事多著呢,」他開口道,「實在很多。而且有的你無法想象——這點我還無可奉告。」

「消除聲音是其中之一吧?」我問。

老人洋洋得意地嗬嗬笑了幾聲。「是的,是那樣的。可以結合人類頭蓋骨固有的信號,消除或增大聲音。每個人頭蓋骨的形狀各有不同,所以不能徹底消除,但可以相當程度地使其小。簡單說來,就是使聲音和反聲音的振合起來發生共鳴,聲音的消除在研究果中是最為無害的一種。」

如果說這個無害的話,那麼往下可想而知。想到世人各自隨心所地消除聲音或增大聲音,我不由有點心煩意躁。

「聲音的消除可以從發音和聽覺兩方面進行。」老人說,「既可以從聽覺上將聲音消去,又能夠從發音上除。發音屬個人行為,可以百分之百地消除。」

「打算公之於世?」

「何至於!」老人揮了下手,「我無意將如此妙趣橫生的事告知他人。只是為了私人賞玩。」

說著,他又嗬嗬地笑了,我也一笑。

「我打算把研究果僅僅發表在專業上。對於聲音學,還沒有任何人懷有興趣。」老人說,「況且世間那些笨蛋學者也不可能看懂我的理論。學界原本就對我不屑一顧。」

「不過符號士可不是笨蛋。在解析方面他們堪稱天才,你的理論恐怕也不在話下。」

「這點我也加了小心,所以才把數據和程序全部略去,只將理論用設想的形式發表出來。這樣就無需擔心他們弄懂弄通。在學界我或許遭冷落,但我並不在乎。一百年後我的理論必將得以證實,那就足矣!」

「唔。」

「因此,一切都取決於你的分類和模糊運算。」

「原來如此。」我說。

往下一個小時,我全神貫注地進行計算。爾後又到了休息時間。

「提個問題好麼?」我說。

「什麼問題?」

「就是門口的年輕郎,那個穿西服套滿的……」

「是我的孫。」老人說,「是個非常懂事的孩子,小小年紀就幫我搞研究。」

「所以我想問:是天生說不出話來呢,還是聲音被消除了……」

「糟糕!」老人用一隻手啪地拍了下膝蓋,「忘得一乾二淨。經過消音實驗后還沒有復原,糟糕糟糕,得馬上為復原!」

「似乎這樣為妥。」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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