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第21章

(手鐲、本·約翰遜、惡魔)

壁櫥裡面仍像上次那樣黑的。也許因為知道夜鬼存在的關係,更加覺得森森冷冰冰。至在其他地方見不到這般完整無缺的黑暗。在城市使用街燈霓虹燈和陳列窗燈撕裂大地黑幕之前,想必滿世界都是這種令人窒息般的黑暗。

郎領頭爬下梯子。把夜鬼干擾揣進雨的深口袋裡,上斜挎大號手電筒,吱吱有聲地踩著長膠靴一個人快速下黑暗的底部。片刻,語聲隨著水流響從下面傳來:「好了,下來吧!」旋即有黃魚燈搖晃。看樣子這地獄之底比我想象的深得多。我把手電筒袋,開始沿梯下爬。邊爬邊回想爬山車上那對男和嘭嚓嚓的旋律。他們一無所知,本不知道我懷揣手電筒和大號小刀帶著肚皮創傷正下往漆黑的底。他們頭腦中有的,只是時速表的數宇、關係的預以及從排名榜上一落千丈的不咸不淡的流行歌曲。當然我不能責怪他們,他們僅僅不知道罷了。

我如果也一無所知,也可以免遭這份苦難。我想象自己坐在爬山車駕駛席,邊載著孩,隨同嘭嚓嚓的旋律在夜幕下的都市裡風馳電掣的景。孩在歡時是否摘掉左腕上兩隻細細的銀手鐲呢?但願不要摘掉。即使得一不掛,也不摘去兩隻手鐲,就像它已的一部分。

問題是很有可能摘掉。因為孩淋浴時要卸去所有附件。這樣,我勢必要在淋浴前同發生關係,或者央求別摘掉手鐲。我不知哪種做法合適。但不管怎樣,務必千方百計地使戴著手鐲同我合。這是關鍵。

我想象同戴著手鐲的同衾共枕的場面。面部全然無從想起。於是我調暗室照明,暗了自然看不清面孔。扯掉藤或白或淡藍的玲瓏剔的三角,手鐲便上惟一的附著。朦朧的燈下,手鐲泛著白,在床單上發出令人心神漾的清脆聲響。如此想非非地往下爬梯之間,我覺出開始在雨下脖起,莫名其妙!何苦偏偏選在這種地方衝?為什麼在同圖書館孩——那個胃擴張孩——上床時它垂頭喪氣,卻在這不倫不類的梯子正中神氣活現?充其量不過兩隻銀手鐲,到底有何意味可言?況且正值世界將完蛋將步盡頭之際!

我爬下梯子在盤石站定。郎把手電筒四下一晃,照亮周圍景象。

「夜鬼真的像在這一帶轉悠,」說,「聽得見聲音。」

「聲音?」我問。

「用腮叩擊地面的噗噗聲。很小,但注意聽還是聽得出。還有氣味。」

我側耳傾聽,又鼻子,並未到有什麼異常。

「不習慣不行的,」說,「習慣了就能略微聽出它們的語聲。說是語聲,其實不過近似聲波罷了,當然跟蝙蝠不同,一部分聲波可涉及人的可聽範圍。它們之間則完全可以通。」

「那麼符號士們是怎樣同它們打道的?語言不通豈非打不了道?」

「那種儀隨便造得出來。就是說可以把它們的聲波轉換人的語聲,同時把人的語聲轉換它們的聲波。估計符號士造了出來。祖父如果想造,當然不費吹灰之力,但終歸沒有手。」

「為什麼?」

「因為不想和它們談。它們是邪惡的,語言也是邪惡的。它們只吃腐和變質的垃圾,只喝發臭的水。過去住在墳場下面吃死人來著,直到實行火葬。」

「那麼不吃活人嘍?」

「抓到活人要用水泡幾天,先從腐爛部位依序吞食。」

「罷了罷了,」我嘆息一聲,「真想就此回去,管它天塌地陷!」

但我們還是沿河邊繼續前進。打頭,我隨後。每次把手電筒照在背上,那郵票大小的金耳環便閃閃發

「總戴那麼大的耳環,不覺得重?」我從後面開口問道。

「在於習慣。」回答,「和一樣,你覺得重過?」

「沒有,沒有的,沒那種覺。」

「同一碼事。」

我們又默然走了一陣子。看來十分悉落腳點,邊用手電筒東晃西照,邊大步流星地邁進。我則一一確認腳下,鼓足勁尾隨其後。

「我說,淋浴或洗澡時你也戴那耳環?」為了使冷落我又搭腔道。只有說話時才多放慢步履。

「也戴。」應道,「時也只有耳環還戴著。你不覺得這富有挑逗?」

「那怕是吧,」我有些心虛,「那麼說倒也可能是的。」

「干那種事你經常從前面干?面對面地?」

「啊,基本上。」

「從後面乾的時候也有吧?」

「唔,有是有。」

「此外還有很多花樣吧?比如從下面干,或坐著干,或利用椅子……」

「人各所不一,場合各不一樣。」

「那種事,我不很濤楚。」郎說,「沒看過,也沒幹過。又沒人教我是怎麼回事。」

「那東西不是別人教的,是自己發現的。」我說,「你有了人同他睡過之後,也就如此這般地自然明白了。」

「我不大喜歡那種套數。」說,「我喜歡更加……怎麼說呢,喜歡更加排山倒海式的。排山倒海般地被干,排山倒海般地接。而不是如此這般地自然明白。」

「你恐怕同年長的人呆在一起的時間太長了——同天才的、有排山倒海式素質的人。可是世上並非全部是那樣的人。都不過是凡夫俗子,在黑暗中索著生活,像我這樣。」

「你不同。你OK。上次見時我也說了吧?」

但不管怎樣,我決心把有關的場景從腦海中一掃而起仍勢頭未減。問題是在這黑漆漆的地下起也毫無意義,況且首先影響行走。

「就是說,這干擾發出夜鬼討厭的聲波嘍?」我試著轉移話題。

「正是。只要在發聲波,大約15米夜鬼就別想靠近。所以你也得注意別離開我15米。要不然它們就會把你抓進地,吊井裡,先從腐爛部位大吃大嚼。你要從肚皮傷口先爛,肯定。它們的牙齒和爪子尖銳得不得了,簡直是一排尖錐。」

聽到這裡,我趕後。

「肚皮傷口還痛?」郎問。

「敷過葯,好像有點麻木了。得厲害了倒是一剜一剜地痛。一般況下還過得去。」我回答。

「要是能見到祖父,估計會把你的疼痛去掉。」

「你祖父?那怎麼會?」

「簡單得很。我也求他理過幾次,腦袋痛不可耐的時候。只要把促使忘卻疼痛的信號輸到意識裡邊即可。本來疼痛對於是個重要的信息,是不可以採用這種做法的。但眼下於非常事態,也未嘗不可吧?」

「果真那樣可就幫大忙了!」我說。

「當然這要看能否見到祖父。」

左右搖晃著強有力的柱,邁著堅定的步伐往地下河的上流繼續行進。左右巖壁布滿裂般豁然閃出的岔路和令人骨悚然的橫。巖隙到有水浸出,匯細流淌河中。河旁生著泥一洋溜溜的地苔。苔鮮綠鮮綠,綠得近乎不自然。我不理解無法進行的地苔何以有如此。大概地下自有地下的奇妙規律吧。

「喂,夜鬼知道我們現在正這麼走路麼?」

「當然知道。」郎一副輕描淡寫的語氣,「這兒是它們的領地,發生的任何事都瞞不過它們,此時就在我們周圍,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我一直聽見有窸窸窣窣的聲響。」

我把手電筒往四周巖壁晃了晃,除了凹凸不平怪模怪樣的巖石和地苔,別的一無所見。

「全部藏在岔路或橫那樣照不到的暗。」郎說,「也有的跟在我們後頭。」

「打開干擾有多分鐘了?」我問。

郎看了下表,答說10分。「10分20秒。不要,再有5分鐘就到瀑布。」

我們恰好用5分鐘趕到瀑布跟前。消音裝置似乎還在運轉,瀑布幾乎同上次一樣無聲無息。我們牢牢地戴好雨帽,繫帽帶,扣好風鏡,鑽進無聲的瀑布。

「奇怪,」郎說,「消音裝置還在運轉,說明研究室沒遭破壞。要是夜鬼們襲擊過,該把裡邊搞得一塌糊塗才是,本來就對研究室恨得要死。」

不出其所料,研究室的門好端端地上著鎖。假如夜鬼闖,斷不可能離開時重新鎖好。突襲這裡的定是夜鬼以外的什麼勢力。

很久才對準碼鎖,用電子鑰匙打開門。研究室里冷颼颼黑幽幽的,有一咖啡味兒。火速關門上鎖,確認萬無一失之後,按開關打開房間的燈。研究室中的景,同上面事務所和我住的慘狀大同小異。文件遍地,傢仰翻,碟碗碎,地毯翻起,上邊灑有一桶分量的咖啡。博士何以煮這麼多的咖啡呢?我自是揣度不出。縱使再嗜喝咖啡,獨自一人也絕對喝不下去。

但研究室的破壞,較之其他兩個房間有一點本不同:破壞者將該破壞的東西和不該破壞的嚴格區分開來。他們將該破壞的糟蹋得無完,而對另外的東西則全然不曾染指。電腦、通訊裝置、消音裝置和發電設備完完整整地剩在那裡,按下電源開關便迅即起。惟獨大型夜鬼干擾聲波發機被扭掉了幾個部件,不堪再用。但若安上新部件,也可馬上投工作。

裡面房間的形也相差無幾。乍看好像混得無可救藥,其實一切都是經過計算才手的。擱板上的頭骨好端端地安然無恙,開展研究所需計量也一樣不缺。被搗毀得面目全非的,僅限於可以買到替代品的廉價械和試驗材料。

郎去牆壁保險庫那裡打開門,查看裡面況。門沒有鎖,雙手滿滿捧出白的紙灰,灑在地上。

「看來急自燃燒裝置相當靈驗,」我說,「那幫傢伙落得個空手而歸。」

「你看是誰幹的?」

「人乾的。」我說,「符號士或其他什麼人勾結夜鬼來這裡打開門,而進去翻東翻西的則只有人。他們為使自己事後能利用這裡——我想大概是為了讓博士能繼續在此研究——而把關鍵設備完整保留下來,並重新把門鎖好,以免夜鬼來。」

「可是他們沒能得到重要東西呀!」

「有可能。」說著,我環視一遍房間,「不過他們反正把你祖父弄到手了。若說重要莫過於此吧。這樣我已無從得知博士在我上做了什麼手腳,完全束手無策。」

「不不,」胖郎說,「祖父絕不至於被抓,放心好了。這裡有條通道,祖父一定從那裡逃走了,使用和我們的同樣的夜鬼干擾。」

「何以見得?」

「確鑿證據固然沒有,但我心中有數。祖父為人十分謹慎,不可能輕易被俘。一旦有人企圖撬門進屋,必定從通道一逃了之。」

「那麼說,博士現在已在地上了?」

「不,」郎說,「沒那麼簡單。通道出口如同迷宮,加之和夜鬼老巢相連,再急也要5個小時才能出去。而夜鬼干擾只能堅持30分鐘,因此祖父應該還在裡邊。」

「或者落夜鬼之手。」

「不用擔心。為防萬一,祖父在地下還保有一夜鬼絕對無法靠近的安全避難所。估計祖父是藏在那裡,靜等我們到來。」

「果真無懈可擊。」我說,「你曉得那個場所?」

「嗯,我想曉得。祖父詳細告訴過我去那裡的路線,而且手冊上也有示意圖,標明好多應注意的危險點。」

「什麼危險?舉例說?」

「我想你還是不知道為好。」郎道,「再打聽下去,有人會變得過於神經兮兮。」

我喟嘆一聲,只好不再詢間即將落到自已頭上的危險。本來現在我就已變得相當神經過敏。

「要多長時間才能到達夜鬼無法靠近的那個場所?」

「25分至30分鐘可走到口。從口到祖父存的場所還要1個小時到1個半小時。只要到口就再不用擔心夜鬼,問題出在抵達口之前。必須走得很快,否則夜鬼干擾的電池就會用完。」

「真用完怎麼辦?」

「那就只能憑運氣。」郎說,「可以用手電筒上下左右照個不停。防止夜鬼接近,逃離危險。因為夜鬼討厭亮。可是只要亮略一間斷,夜鬼就手把你我抓走。」

「糟糕糟糕。」我有氣無力地說,「干擾可充好電了?」

郎看了看電平表,又覷了眼手錶:

「還要5分鐘。」

「事不宜遲。」我說,「如果我的推斷不錯,夜鬼恐怕已經把我們來到這裡的消息通報給了符號士,混蛋們馬上會捲土重來。」

去雨和長膠靴,穿上我帶來的軍夾克和運鞋,說:

「你也最好換一下。現在要去的地方,不輕裝簡行是通不過去的。」

於是我和同樣去雨,把防寒服套在外面,拉鏈一直拉到領口。然後背起背包,掉長膠靴換穿運鞋。時針已接近12點半。郎走去裡面房間,拿出壁櫃里的掛放在地上,雙手抓住掛的不鏽鋼柄來迴旋轉不止。正旋轉間,聽得咔一聲齒吻合的響郎仍朝同一方向繼續旋轉,壁櫃右下端隨即閃出一個70厘米見方的口。往裡看去,但見一濃黑,黑得像要把人手吞噬進去,一帶有發霉氣味的涼風直衝房間。

「巧妙至極吧?」郎依然雙手攥著不鏽鋼柄,轉過頭問道。

「的確妙極,」我說,「這地方居然有出口,一般人哪裡想得到。實在偏執得可以。」

「哎喲,哪裡談得上偏執。所謂偏執,指的是死死拘泥於一個方向或傾向的人吧?祖父可不是那樣,他在所有方面都超群出眾,從天文學、傳學到這種木工枝。」說,「世上再無第二個祖父這樣的人。電視熒屏和雜誌封面倒出來不人,吹得天花墜,其實全是冒牌貨。真正的天纔則是在自家領域安分守己的人。」

「問題是,即使本人安分守己,周圍的人也不容你如此。他們偏要攻破你安分守己的壁壘,挖空心思利用你的才能,所以才發生眼下這場橫禍。無論怎樣的天才怎樣的蠢貨,都不可能真正自一統。哪怕你深深地潛於地下,縱令你高高地築牆於四周,也還是有人遲早趕來搗毀,你祖父同樣不能例外。惟其如此,我才被人用刀劃破肚皮,世界才將在35小時後走盡頭。」

「只要找到祖父,一切都會轉危為安。」說著,在我旁踮起腳尖,在我耳下輕吻一口。被如此一吻,我全暖和起來,傷痛也好像有所減弱。或許我耳下有這種特異之點,也可能僅僅是好久未被17歲孩吻過所使然。此前接17歲孩的吻已是18年前的往事了。

「如果大家都相信會萬事如意,世上也就沒什麼好怕的了。」說。

「年齡一大,相信的東西就越來越,」我說,「和牙齒磨損一個樣。既非玩世不恭,又不是疑神疑鬼,只是磨損而已。」

「怕麼?」

「怕的。」我弓再次往里窺看,「向來不習慣又窄又黑的地方。」

「不過已有進無退,是吧?」

「從道理上。」我說。我開始漸漸覺得自己的已非自己所有。高中時代打籃球便不時有這種覺。球速過快,越是想使與之適應,意識就越是跟不上來。

郎定定看著干擾的刻度,對我說聲「走吧」。充完電了。

和剛才一樣,郎打頭,我隨後。一進郎趕飛快轉口旁的手柄,關上門。隨著門扇的閉合,正方形進的亮一點點變細,進而為一縷豎線,倏忽消失不見。於是比剛才還要完全徹底的、從未經歷過的濃重黑暗從四面朝我擁來。手電筒束也無法打破這黑暗的一統天下,只能鑽開一個約約令人忐忑不安的小小

「真有些不可思議,」我說,「你祖父何苦非要把逃跑通道選在連接夜鬼老巢的地方?」

「因為這樣最為安全。」郎用手電筒照著我上說,「夜鬼老巢對它們來說是神聖地帶,它們沒有辦法進。」

「宗教的?」

「嗯,想必。我自己沒見過,祖父那麼說的。祖父說由於實在令人厭惡,無法稱之為信仰,但定是一種宗教無疑。它們的神是魚,巨大的無眼魚。」說罷,把手電筒照向前面。

「反正往前走吧,沒多時間。」

地道的頂很低,必須彎腰行進。巖壁基本平,較凹凸,但有時腦袋還是重重地磕在突起的巖石稜角。而又計較不得,畢竟時間有限。我把手電筒不偏不倚地照在郎背部,盯準,拚命前行。雖胖,起來卻很敏捷,腳步也快,耐力也好像相當可以。總的說來,我也算壯的,無奈一彎腰小腹傷口就陣陣作痛,有如一把冰錐嵌腹部,襯早已被汗水浸,渾冷汗涔涔。但較之離開而一個人孤零零剩在這黑暗之中,傷痛尚可忍耐。

越往前走,並非自己所有的意識越是一發不可遏止。我想這恐怕是因為不能看見自己的緣故。可謂手不見五指。

不能看見自己這點總有些人奇妙。假如長期於如此狀態,很可能覺得這東西不過是個假設。不錯,頭撞頂即覺疼痛,腹部傷口連連吃,腳心覺出地面。然而這單單是痛,單單是建立在這一假設之上的概念。所以,業已消失而獨有概念發揮功能這一況也不是不能發生的。如用手截腳之人,截去后仍存有關於趾尖的記憶。

好幾次我都想用手電筒探照自已的以確認其仍否存在,但終因害怕找不見而作罷。依然存在,我自言自語,萬一消失而惟獨所謂靈魂存留下來,我應該變得更加逍遙自在。如果靈魂不得不永遠背負我的腹傷我的胃潰瘍我的痔,那麼將去何尋求解呢?而若靈魂不能從分離,那麼靈魂存在的理由又究竟何在呢?

我一邊如此思索,一邊追逐胖上的橄欖綠作戰夾克及其下面探出的正合西和耐克牌鞋。的耳環在束中搖曳生輝,儼然一對圍繞其脖頸往來飛舞的螢火蟲。

郎全然不回頭看我,徑自緘口疾行,彷彿早已把我這個存在忘到九霄雲外。邊走邊用手電筒迅速觀察岔道和橫。每到岔路口,便止住腳步,從袋掏出地圖,用束照著確認該往哪邊前進,這時我便可趕上來。

「不要?路走得可對?」我問。

「沒問題,眼下一點不差。」斬釘截鐵地回答。

「何以知道不差?」

「不差就是不差。」說著,用手電筒照了照腳下。「喏,看這地面!」

我弓腰盯視出的圓形地面。發現巖石凹陷散落著幾枚閃著銀的小東西。拿在手裡一看,原來是金屬制的回形針。

「瞧,」郎說,「祖父經過這裡。預料我們會隨後追趕,才留下這東西做標記。」

「果然。」我說。

「過15分了,得快走!」

前邊又有幾條岔胳,但每次都有回形針指點,我們可以毫不猶豫往前急趕,這也節省了寶貴時間。

有時地面豁然閃出深不河測的地。好在地圖上用紅簽字筆標有的位置,我們便在那附近稍微減慢速度,用手電筒小心照著地面前進。的直徑大約50至70厘米,或一躍而過或從旁繞行,很容易通過。我撿起旁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試著投下去,但無論多久都無聲響傳出,簡直就像一直掉到西或阿廷去了。萬一失足掉進——這麼一想胃部都有痙攣之

道路蛇一般左右拐來拐去,分出幾條岔路之後,一直向下去。坡並不陡,只是一直下斜,似乎每走一步,地面那朗世界便被從脊背剝去一層。

途中我們擁抱了一次。突然停止,回頭關掉手電筒,雙臂抱住我的,用手指到我,吻在上面。我也把胳膊摟在的腰肢,輕輕抱攏。在一片漆黑中相抱甚是無可名狀。司湯達好像就黑暗申擁抱寫過什麼,書名我忘了。想也想不起來。莫非司湯達在黑暗中抱過人?假如我能活著走出這裡,並且世界還沒完蛋的話,一定要找找司湯達的這本書。

郎脖頸已不再有香瓜型科隆香水味兒,而代之以17歲孩特有的氣息,頸下發出我自的氣味。那是我沾在軍夾克上的生活氣味,我做的飯菜我煮的咖啡我出的汗水等味兒。它們已附在夾克上面。而在地下黑暗中同17歲孩相抱時間裡,我恍惚覺得那樣的生活己為一去不復返的幻影。我可以記起它的一度存在,卻無法在腦海中推出回歸原景。

我們長時間靜靜抱在一起。時間飛速流逝,但我覺得這並非了不得的問題。我們在通過相抱來分擔對方的恐懼。而這是此時此刻最為重要的。

進而,在我的口,張開綿綿的舌頭隨著熱乎乎的呼氣探進我的口腔。用舌尖著我舌頭四周,指尖弄我的頭髮。但持續不過10秒便突然離開,以致我活像獨自留在太空的宇航員,頓時跌的深淵。

我按亮手電筒,見站在那裡。也打開自己的手電筒。

「走吧。」言畢,猛地轉,以同樣的步調開始前行。我的還剩有部的口仍然心臟的律

「我的,很不錯吧?」郎未回頭地問。

「很不錯。」我說。

「意猶未儘是吧?」

「是的,」我回答,「是有些意猶未盡。」

「什麼意呢?」

「不知道。」我說。

此後沿平坦的路向下走了五六分鐘,我們來到一個空曠的場所。這裡空氣的味道不同,腳步聲也隨之一變。一拍手,中央發出膨脹般的異樣反響。

郎掏地圖確認位置之間,我始終用手電筒四下照來照去。頂部恰呈穹隆形,四周也相應地呈圓形,並且顯然是經人工改造過的流暢的圓形。牆壁甚為,無坑無包。地中間有個直徑約1米的淺底抗,坑堆積著莫名其妙的溜溜的東西。雖不臭氣撲鼻,但空氣中飄有一口臭般令人作嘔的氣味。

「這大概是聖域的口。」郎道,「這下可以口氣了,再往前夜鬼進不來的。」

「夜鬼進不來倒求之不得,可我們通得過麼?」

「這就給祖父好了。祖父定有辦法。再說把兩架干擾替使用,電可以一直把夜鬼排斥開來,是吧?就是說,一架干擾工作時,另一架充電。這樣就沒什麼好怕的了,也用不著擔心時間。」

「有道理。」

「勇氣可上來一點了?」

「一點點。」我說。

聖域口的兩旁,飾有緻的浮雕。圖案是兩尾巨大的魚口尾相連地簇擁圓球。一看就知是不可思議的魚。頭部宛似轟炸機的防風罩赫然隆起,無目,代之以兩條又又長的角如藤蔓一般捲曲著突向前去。較之,口大得很不諧調,一直開裂到靠近鰓的地方,下面鰭躍出短而結實的,如被截斷的前肢。乍看以為是有吸盤功能的部件,細瞧原來其端頭生有三隻利爪。帶爪之魚我還是初次目睹。背鰭則呈異形,鱗片如毒刺一樣突出外。

「這是傳說中的生?還是實有其魚?」我問郎。

「這——怎麼說呢,」郎弓從地上拾起幾枚回形針,「不管怎樣,我們總算沒有走錯路。好了,快進去吧!」

我再次用手電筒照了照魚浮雕,跟上郎。夜鬼們居然能在如此無懈可擊的黑暗中完這般工緻的雕刻,對我是個不小的震。即使我心裡知道它們能夠在黑暗中看清東西,實際目擊時的驚駭也不至於因此而減輕。說不定,此刻它們正從黑暗深目不轉睛地監視我們。

聖域之後,道路轉為徐緩的土坡,頂部亦隨之驟然升高。不一會,手電筒便夠不到頂部了。

「這就進山,」郎說,「登山可習慣?」

「過去一周登一次來著。黑倒是沒有登過。」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山,」把地圖塞袋,「算不得山的山,也就是小山包吧。不過對它們則是山,祖父說。這是地下惟一的山,神聖的山。」

「那我們不是要玷污它了?」

「不,相反,山一開始就是臟污的。所有的臟全都在這裡集中。整個世界就像被地殼封住的潘多拉匣子,我們馬上要從中心穿過。」

「簡直是地獄。」

「嗯,不錯。真的可能像地獄。這裡的大氣通過下水道等各種各樣的和鑽孔吹上地表。夜鬼雖不能爬上地表,但空氣可以上去,也可進人們的肺葉。」

「進后我們可還能存活?」

「要自信!剛才說過了吧,只要自信就無所畏懼。愉快的回憶、傾心於人的往事、哭泣的場景、兒時代、將來的計劃、心的音樂——什麼都可以,只要這一類在頭腦中穿梭不息,就沒有什麼可怕的。」

「想本·約翰遜可以麼?」我問。

「本·約翰遜?」

「約翰·福特導演的舊影片中出場的善於騎馬的演員。馬騎得簡直出神化。」

在黑暗中喜不自勝地吃吃笑道:

「你這人妙極了,非常非常喜歡你!」

「年紀相差懸殊,」我說,「且一樣樂也不會。」

「從這裡出來,我教你騎馬。」

「謝謝。」我說,「你在想什麼?」

「想和你接吻,」說,「所以剛才和你接吻了。不知道?」

「不知道。」

「可知道祖父在這裡想什麼?」

「不知道。」

「祖父什麼也沒想。他可以使頭腦呈現一片空白。這也是他的天才,若使頭腦一片空白,邪惡空氣便無法進去。」

「原來如此。」

所言,越往前走,道路越是崎嶇難行,終於了不得不藉助兩手攀援的陡峭石崖。這時間我一直考慮本·約翰遜,騎馬的本·約翰遜形象。《阿柏支城堡》、《黃綬帶》、《大篷車》以及《里奧格拉德城堡》中都有本·約翰遜騎馬的鏡頭,我儘可能使之在腦海中一一浮現出來。驕朗照荒野,天空漂浮著渾如刷勾勒出的純白的雲絮,野牛群聚在山谷。子們在門口用白圍拭雙手。水流潺潺,風搖影,男放歌。本·約翰遜便在這片風中箭一樣疾馳而過。攝影機在軌道上無限移行開去,將其雄姿納鏡頭。

我一邊在石崖上落腳點,一邊思索本·約翰遜和他的馬。不知是否因此之故。腹部傷痛居然奇跡般地消失,可以在排除傷意識困擾的況下坦然前行了。如此想來,郎所說的將特定信號輸意識可以緩和痛苦,未必言過其實,我想。從登山角度看,這種攀登絕對算不上艱苦。落腳點穩穩噹噹,又沒有懸崖峭壁,適於抓扶的石坑手可及。用外面世界的標準衡量,可謂安全路線——適合初學登山者,星期天早晨小學生一個人攀登亦無危險。但若於地下黑暗之中,況就不同了。不用說,首先是什麼也看不見。不知前面有什麼,不知還要爬多久,不知自己於怎樣的位置,不知腳下是何形,不知所行路線是否正確。我不曉得失去視力竟會帶來如此程度的恐怖。在某種況下,它甚至奪去了價值標準,或者附屬其存在的自尊心和勇氣。人們試圖就某件事的時候,理所當然要把握住以下三點:過去做出了哪些績?現在境如何?將來要完工作量?假如這三點被剝奪一空,剩下的便只有心驚膽戰、自我懷疑和疲勞。而我眼下的境恰恰如此。技上的難易並非重要問題。問題是能自我控制到何種地步。

我們在黑暗中登山不止。手靠電筒無法攀登石崖,便把手電筒塞進袋。也像掛綬帶似的把手電筒挎在背後。我們的眼前於是一無所見,惟有腰部搖搖的手電筒,朝漆黑的空中出一道虛幻的束,我則以此為目標默默攀登。

為了確認我是否跟上,不時向我搭話——「不要?」「馬上就到。」等等。

「不唱支歌?」片刻,郎道。

「什麼歌?」我問。

「什麼都行,只要有旋律帶詞就行。唱好了!」

「在人前唱不出來。」

「唱嘛,怕什麼。」

無奈,我唱起《壁爐》:

燃燒吧,可的壁爐

在這雪花紛飛的夜晚

燃燒吧,壁爐

聽我們講那遙遙的遠古

下面的歌詞記不得了,就自己隨口編詞哼唱。大意是大家正烤壁爐的時候有人敲門,父親出去一看,原來是只傷的馴鹿站在門外,說它肚子了,央求給一點東西吃,於是開桃罐頭讓它充。最後大家一起坐在壁爐前唱歌。

「這不好的麼,」郎誇獎說,「非常彩,抱歉的是不能鼓掌。」

「謝謝。」

「再來一支。」催促道。

我唱起《夏威夷的聖誕節》:

夢中的夏威夷聖誕節

皚皚的白雪

溫馨的

送你一個

古老的夢

那是我的禮

夢中的夏威夫聖誕節

如今閉起眼睛

依然縈繞在心懷

雪橇的鈴聲

雪花的瑩白

「好極了!」說,「歌詞是你作的?」

「信口開河罷了。」

「冬天呀雪呀為什麼總唱這個?」

「這——怎麼解釋呢?怕是因為又黑又冷吧,只能聯想起這個。」我把從一個巖窩提升到另一個巖窩。「這回到你了。」

「唱《自行車之歌》可好?」

「請請。」

四月的清晨

我騎著自行車

沿著陌生的路

蹬往林木森森的山坡

剛剛買來的自行車

車把紅車座

統統

就連車閘的膠皮

也是

「好像唱的你自己。」我說。

「那當然,當然唱我自己。」郎說,「不中意?」

「正中下懷。」

「還想聽?」

「當然。」

四月的清晨

最合適的是

其他

一律不合格

剛買的自行車

皮鞋紅帽子

全是

統統是

「你對,我完全理解了,繼續往下進行好麼?」

「這部分必不可,」說,「噯,你看太鏡可有的?」

爾頓·約翰好像什麼時候戴過。」

「呃,」說,「無所謂的。聽我往下唱。」

騎車路上

我遇見了祖父

祖父的

全是藍

好像忘了刮鬍須

鬍鬚也是藍

深藍深藍

猶如長長的夜晚

長長的夜晚

總是一片藍

「指的是我?」我問。

「哪裡。不是你,你不在歌中出場。」

祖父告訴我

森林去不得

森林裡面

是野的居所

即使四月的清晨

河水也絕不會倒流

也絕對倒流不得

但我主意已定

依然蹬著自行車

駛往林木森森的山坡

的自行車上

在四月晴朗的早晨

沒有什麼可怕的

不用害怕

只要不下自行車

不是紅不是藍不是褐

而是不折不扣的

唱罷《自行車之歌》不大一會兒,我們終於像是爬到了崖頂,來到一片高臺般寬闊的平地。稍事歇息,兩人用手電筒照了照四周。看樣子高檯面積相當大,儼然桌面一樣平的地面無限延展開去。郎在高臺口那裡蹲了半天,發現了六七枚回形針。

「你祖父到底跑到哪兒去了?」我問。

「馬上到,就這附近。這高臺聽祖父不止提起過一次,大不致弄錯。」

「那麼說,你祖父以前也來過這裡好多次?」

「那還用說。祖父為了繪製地下地圖,這一帶點點全都轉過。沒有他不知道的,從小巖的出口到通道,無所不知。」

「就一個人到轉?」

「嗯,是的,當然。」郎說,「祖父喜歡單獨行。倒不是說他本來就討厭人不信任人,不過是別人跟不上他罷了。」

「似乎可以理解。」我贊同道,「對了,這高臺又是怎麼回事呢,究竟?」

「這座山原來有夜鬼們的祖先居住來著。它們在山間掘了,全都住在里。我們現在站的這塊平地,是它們舉行宗教儀式的場所,是它們的神居住的地方。祭司或巫師站在這裡,呼喚黑暗之神,獻上犧牲。」

「所謂神,莫不是那個怪模怪樣的帶爪魚?」

「不錯,它們深信是那條魚統治這片黑暗王國,統治著這裡的生態系統、形形象、理念、價值系以及生死等等。它們傳說其最初的祖先是在那條魚的引導下來到這裡的。」用手電筒照亮腳下,讓我看地面挖出的深約17厘米寬約1米的

這道從高臺一直朝黑暗深去。「沿這條路一直過去,就是古代的祭壇。我想祖父大概就藏在那裡。因為即使在這聖域之中祭壇也是至為神聖的,無論哪個都靠近不得。只要藏在那裡,就絕對不用擔心被俘。」

於是兩人順著這一樣的路徑直前行。路不久變為下坡,兩旁的石壁亦隨之陡然增高,簡直像從左右擁來把我們夾餅。四下依然如井底一般死寂,不聞任何靜。惟獨兩人膠底鞋踩地的聲響在壁與壁的夾中奏出奇異的節奏。行走之間,我幾次朝上仰。人在黑暗中,總是習慣地搜尋星和月

然而無須說,頭上星月皆無。只有黑暗重疊地上。亦無風,空氣沉甸甸地滯留在同一場所。我覺得環繞我的所有東西都比先前沉重得多。就連我自也似乎增加了重量。甚至呼出的氣和足音的迴響以至手的上下擺都像泥一樣被吸往地面。與其說是潛於地底深,莫如說更像降落在某個神的天。引力也好空氣度也好時間覺也好,一切一切都與我記憶中的截然不同。

我舉起左手,按下電子錶的顯示燈,細看一眼時間:2點11分。進地下時正值子夜,因此不過在黑暗中逗留了2小時多一點點,但作為我卻好像在暗中度過了人生的四分之一。就連電子錶那點微,看久了眼睛里也針扎似的作痛。想必我的眼睛正被黑暗慢慢同化。手電筒也同樣刺眼。長此以往,黑暗便了理所當然的正常狀態,而亮反倒令人覺得是不自然的異

我們緘口不語,只管沿著狹窄深樣的路不斷往下移步。路平坦筆直,且無撞頭之虞,我便關上手電筒,循著的膠底鞋聲不停地行走。走著走著,漸漸弄不清自己是閉目還是睜眼。睜眼時的黑暗同閉目時的黑暗毫無二致。我試著時而睜眼時而閉眼走了一會,最後竟無法判斷二者的區別。人的一種行為同一種相反的行為之間,本來存在顯而易見的差異。而若差異全部消失,那麼隔在行為A與行為B之間的壁牆也就自土崩瓦解。

我現在所能覺到的,僅有郎在我耳畔回的足音。由於地形、空氣和黑暗的關係,的足音聽起來甚是異乎尋常。我試圖將這奇異的靜設法此為標準發音,然而任何發音都與之格格不,簡直同非洲或中東我所不知曉的語言無異。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在日語發音的範圍將其框定下來。若用法語德語或英語,或許能勉強與之接近。我暫且用英語一試。

最初聽起來似乎是:

Even—through—be—shopped—degreed—well

但實際說出聲來,卻又發覺與足音迥然有別。準確的應該是:

Efevén—gthouv—bge—shpèvg—égvele—wgevl

而這又很像芬蘭語。憾的是我全然不知芬蘭語為何。就語言本印象而言,似乎是「農夫在路上遇上了年老的惡魔」。但這終歸是印象,無任何據。

我邊走邊以各種辭彙同這足音相配,並在腦海中想象耐克牌運鞋在平坦的路面替落地的景:右腳跟著地,重心移向腳尖,左腳跟在右腳尖離地前著地,如此無窮盡地循環反覆。時間的流逝遽然放慢,彷彿螺落的錶針,遲遲移不得。的運鞋則在我朦朦朧朧的頭腦中一前一後地緩緩前行。足音迴響不已:

Efevén—gthouv—bge—shpèvg—égvele—wgevl

Efevén—gthouv—bge—shpèvg—égvele—wgevl

Efevén—gthouv—bge……

年老的惡魔在芬蘭鄉間小道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惡魔有一兩萬歲,一看就知道已經疲憊不堪,服和鞋沾滿了灰塵,鬍鬚都磨損得所剩無幾。「急急忙忙地到哪裡去?」惡魔向農夫搭話道。「鐵鍬尖缺了個口,趕去修理。」農夫回答。「忙什麼,」惡魔說,「太還高掛中天,何苦忙那個樣子!坐一會聽我說話好了。」農夫警覺地注視惡魔的臉。他當然知道和惡廉打道不會有什麼好事,但由於惡魔顯得十分窮困潦倒心力瘁,農夫因而……

有什麼打我的臉頰——乎乎,平扁扁,不大,溫煦可親。是什麼來著?正清理思緒,又一下打來。我想抬起右手擋開,卻抬不。於是又挨了一下。眼前有個令人不快的發在晃。我睜開眼睛。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已原來已閉起雙眼,閉目合眼!我眼前的是郎那大號手電筒,打我臉頰的是的手。

「住手!」我吼道,「那麼晃眼睛,又痛。」

「說什麼傻話!在這種地方睡過去,你不想活了?好好站起來!」

「站起來?」

我打開手電筒,照了照四周。原來不覺之間我已靠牆坐在地上,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地面和石壁全都漉漉的,如水淋過一般。

我慢慢直站起。

「怎麼搞的,稀里糊塗睡過去了?既沒覺得坐下,又沒有要睡的覺。」

「那些傢伙的謀詭計,」郎說,「想使我們就勢在這裡昏睡過去。」

「那些傢伙?」

「就是住在山上的嘛。是神是鬼不曉得,反正有什麼東西存心想陷害我們。」

我搖搖頭,抖落頭腦里殘存的疙疙瘩瘩的覺。

「腦袋昏昏沉沉,越走越搞不清是睜眼還是閉眼,而且你的鞋發出的聲響又很怪……」

「我的鞋?」

我告訴年老的惡魔如何從的足音中墨登場。

「那是騙,」郎道,「類似催眠。要不是我發現,你肯定在這裡睡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無可挽回?」

「嗯,是的,無可挽回。」但沒有解釋是怎樣質的無可挽回。「繩子大概你裝在背包里了吧?」

「唔,一條5米來長的繩子。」

「拿出來。」

我從背部放下背包,進手,從罐頭威士忌水筒之間掏出尼龍繩遞給郎。郎把繩的一端繫於我的腰帶,另一端纏在自己腰上。而後順繩拉了拉雙方的

「這回不怕了,」說,「這樣絕不會走散。」

「如果兩人不一起睡著的話。」我說,「你不怎麼困的吧?」

「問題是不要造可乘之機。要是你由於睡眠不足而開始同自己,邪惡勢力必然乘虛而。明白?」

「明白。」

「明白就走吧。沒工夫磨磨蹭蹭。」

我們用尼龍繩拴住雙方的,繼續前進。我盡量把注意力從其鞋音移開,並把手電筒照準的脊背,盯著橄欖綠軍夾克挪腳步。記得這夾克是1971年買的。1971年越南戰場仍在火,當總統的是長著一副不吉利面孔的理查德·尼克松。當時所有的人都留長發穿臟鞋,都聽神經兮兮的流行音樂,都披背部帶和平標記的理的軍作戰服,都滿懷彼得·馮達般心,一切恍惚發生在恐龍出沒的遠古時代。

我試圖想起當時發生的幾件事,卻一件也無從想起。無奈,便在腦海中推出彼得·馮達駕駛托飛馳的場面。俄頃,這場面便同斯特佩沃爾夫的《讓人生充滿野》重合起來,而《讓人生充滿野》不覺之間又變了馬賓·基的《悲哀的謠言》。大約是序曲相近的緣故。

「想什麼呢?」胖郎從前面投過話。

「沒想什麼。」我說。

「唱支歌?」

「歌就算了。」

「那,你看做什麼好?」

「說話吧。」

「說什麼?」

「說下雨如何?」

「好的。」

「你記得的雨是怎麼樣的呢?」

「父母兄弟死的那天下雨來著。」

「說點愉快的吧。」

「也好。我是很想說。」郎道,「況且除了你,我也沒人可說這種話。……要是你沒緒聽,當然不說也可以。」

「既然想說,還是一吐為快的好。」我說。

「那是一場分不清是下還是不下的雨。從一大清早便一直是那樣的天氣。滿天空是灰濛濛的雲,一也不。我躺在醫院床上,始終仰天空。時間是11月初,窗外長著樟樹,很大的樟樹,葉子差不多落了一半,從樹枝空隙能到天空。可喜歡看樹?」

「啊,怎麼說呢,」我應道,「算不上討厭,只是沒特別注意看過。」

老實說,我還真分不出柯樹與樟樹有何區別。

「我頂喜歡看樹。一向喜歡,現在也喜歡。一有時間就坐在樹下,或樹榦或仰樹枝,就這樣獃獃過幾個小時。當時我住院的那家醫院院子里長的,也是一棵相當氣派的樹。我躺在床上,無所事事,只顧看那棵樟樹枝和天空,一看就是一整天。最後連每條樹枝都一一印在了腦海。對了,就像鐵道迷對線路名和站名倒背如流一樣。

「樟樹上常有鳥飛來。各種各樣的鳥:麻雀、伯勞、白頭翁,還有不知名的好看的鳥,有時鴿子也來。飛來的鳥在樹枝上歇一會腳,又不知飛去了哪裡。鳥對下雨十分敏,知道?」

「不知道。」我說。

「每當下雨或快要下雨的時候,鳥們絕對不會出現在樹枝上。但雨一停就馬上飛來,唧唧喳喳個不停,簡直像在一齊慶賀雨過天晴。不明白是為什麼,或許雨過後蟲子馬上爬出地面,也可能單單因為鳥喜歡雨停。這麼著,我得以知道天氣變化。見不到鳥便是有雨,鳥一來雨就停了。」

「住院時間很長?」

「嗯,將近一個月。以前我心臟瓣有問題,必須。據說手非常難做,家裡人都對我不抱多大希。結果卻只有我活下來並活得好好的,其他人都死了,也真是不可思議。」

就此止住話頭,默默前行。我邊走邊想的心臟、樟樹和小鳥。

「家人死的那天,也是鳥忙得不可開的一天。因為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鳥便隨之忽兒出來忽兒離去折騰個沒完。那天很冷,像冬天的尖頭兵似的。病房裡通了暖氣,窗玻璃迷濛一片,我不得不再三拭。從床上爬起,用罷,又折回來。本來是不能下床的,但我很想看樹看鳥看天空和雨。住院時間久了,那些東西竟了命子。你住過院?」

「沒有。」我說。總的說來,我健康得如春天的熊。

「有一種紅翅膀黑腦袋的鳥,行時總是對。相形之下,白頭翁的裝束樸實得活像銀行職員。但它們都同樣雨一停便來樹上啼。」

「那時我這祥想來著:世界這東西是多麼神奇!世界上長著幾百億幾千億棵樟樹——當然也可以不是樟樹——上面有有雨水澆淋,有幾百億幾千億隻鳥兒歇息或飛離。每當想起這幅景,我就不由湧起莫可名狀的傷。」

「為什麼?」

「世界上大概有不可勝數的樹木不可勝數的小鳥不可勝數的雨珠,而我卻連一棵樟樹一個雨珠都好像理解不了,永遠理解不了。或許將在這連一棵樟樹一個雨珠都無法理解的況下年老死去。想到這裡,我就到無可救藥的悵惘,獨自掉下淚來。邊掉淚邊盼有人摟抱自己。然而沒有這樣的人,只好孤零零地在床上哭個不止。

「哭著哭著,日落了,天黑了,鳥們也看不見了,我也再不能確認雨下還是不下。就在這天傍晚,我的家人全都死了。而我知道這個噩耗則是那以後很久的事。」

「知道時很難過吧?」

「記不確切。當時也可能什麼覺都沒有。我記得的只是沒有任何人能在那個秋雨飄零的黃昏擁抱自己。對我來說,那簡直就像是世界的盡頭。在又黑暗又孤寂難過別人擁抱的時候周圍卻沒有人擁抱自己——你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嗎?」

「知道,我想。」

「你失去過所的人?」

「不止一次。」

「所以如今隻一人?」

「那也不是。」我一邊用手指擼著腰帶上系的尼龍繩一邊說道。「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可能隻。大家都在某相接相。雨也下,鳥也,肚皮也被割,也有時在一團漆黑中同孩接吻。」

「不過。如同沒有世界就不存在一樣,」胖郎說,「如果沒有,那樣的世界就和窗外一掠而過的風沒什麼區別,既不能用手,又不能嗅到氣味。即使花錢買很多很多郎同床,即使同很多很多萍水相逢的孩睏覺,也都不是實實在在的,誰都不會摟抱你的。」

「我可沒就買孩,也沒見誰和誰睏覺。」我表示抗議。

「一回事。」

也許,我想。任何人都不會摟抱我,我也不會摟抱別人。我就這樣一年老似一年,像在海底巖石的海參一樣孤單單地一年年衰老下去。

由於想得神,沒有注意到郎已在前面站定,撞在乎乎的背部。

「對不起。」我說。

「噓!」抓住我的手腕,「有什麼聲音,注意聽!」

我們定定站在那裡,側耳傾聽黑暗深傳來的聲音。聲音似乎發自我們所行道路前面很遠的地方。音量很小,不注意察覺不到,既像微乎其微的地之聲,又如沉重的金屬塊相互的音響。但不管怎樣,聲音持續不斷,並且似乎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一點點加大音量。聲音給人以森森冷冰冰的覺,彷彿一條碩大的蟲子蠕著爬上自己的背脊。而且音量很低,勉強及人耳的可聽範圍。

就連周圍的空氣也好像開始隨其聲波搖搖。混濁而滯重的風儼然被水沖卷的泥沙在我們旁由前而後地緩緩移。空氣也似乎飽含水分,漉漉涼浸浸。一種預——正在發生什麼的預瀰漫在四周。

「莫不是要地震?」我說。

「哪裡是什麼地震,」胖郎道,「比地震嚴重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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