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第2章 白離

窗口的白玉蘭敗了,風一吹,就大朵大朵地掉在地上,把地面都糊了一團白。

道祖站在小窗邊上,過半敞的窗子往外去。院子中間鋪了一個巨大的星盤,幾乎佔了半個小院去,此時正是清晨,落下來,那星盤上的微末輝便暗淡下來,只有凝聚目力,才能看清上面約約的繁複的線,糾纏在一起,偶爾有花瓣落在上面,便像是被星盤吸乾了似的,飛快地枯萎下去。

他的關門小弟子施無端正坐在星盤邊上,微微卷起,出一小節腳踝——施無端這年十歲,好像開始長個子了,吃的東西全變了不停拉長的骨頭,整個人開始顯出年特有的清瘦。他外袍裡兜著幾鳥羽,手裡纏著一把金線,十指如飛,正靈巧地編著一件“豆蔻纏”。

這豆蔻纏乃是有錢人家尚未及笄的孩子帶的,大多是線編織而,中間穿些珠子寶石之。大乾年間,小孩一般不像人那樣挽髻笄,大多梳著髮辮。約莫兩三寸寬的豆蔻纏就編在孩的辮子裡,有些纏尾上還綁了金鈴,隨著孩的腳步會叮鈴作響。

施無端小小年紀,也沒人教過他,最多不過是看到苦若大師門下有幾個年紀還小的師姐妹們戴過,竟然就無師自通地自己鼓搗著手起來,可見此子在歪門邪道上甚有天分。

等道祖定睛去,登時氣得鬍子都要翹起來——他那寶貝徒弟拿著玩的金線和鳥羽他竟都認識。

那金線乃是九鹿山大典年祭的時候用來鋪星盤的“渡星”,乍看酷似金,拿在手裡卻極爲,清涼如水,又極其韌,神兵揮之不斷,乃是九鹿山山頂一種常年生活在皚皚白雪裡的金蠶織出來的,一年不過產上幾兩,這也就罷了,反正這東西放不壞,玄宗一年又一年的倒也存了些。

卻是那鳥羽,絢爛非常,在日頭下彷彿鍍著一層琉璃似的,端是流溢彩,若是沒有修爲的普通人,仔細盯上不到片刻便會頭暈目眩,神志都能被那攝去一樣。

道祖越看越眼,快步走到外間,掀開門簾一看,真是一陣一陣地氣上涌——只見他養得那隻翠屏仙雀不知什麼時候,竟給人剃,這被稱爲世間最的鳥見他進來,彷彿了驚嚇,撅著一不剩的禿屁,哀哀地了兩聲,便轉過去,好像無見主人一樣。

翠屏仙雀傳說是九天瑤池上仙人養的,人間難得見到幾隻,極北之地才偶爾得見,以雪蓮爲食,飲雪水,從不吃人間漿果草蟲,向來是道祖的心肝寶貝。

道祖跟禿仙雀面面相覷了一陣,氣得手腳發抖,一把撿起戒尺,猛地推開門:“施無端!”

他這敗家徒弟給嚇得手一哆嗦,下意識地把金線和鳥羽都捂進袍子裡,頗爲心虛地說:“嘿嘿,師父。”

碧潭真人進來的時候,就看見他那掌門師兄正在上演玄宗保留節目——拿著戒尺滿院追打上躥下跳的施無端。

施無端的袍子著,兜著什麼東西,兩隻手死死地抱著,一邊脖端肩地抱頭鼠竄,一邊嗷嗷直:“師父,師父您聽我解釋,二師兄說娶媳婦得有聘禮,聘禮得是好東西,哎喲,疼疼疼……沒有聘禮徒弟就得打啦,哎喲!別拍腦袋,拍傻了!屁厚,您要打也打屁啊……”

碧潭就在門口乾咳了一聲:“掌門師兄。”

道祖這才發現他,立刻放下戒尺,勉強把臉上的慍下去,又將袍子上的褶子抹平,清清嚨,捋捋鬍子,這才慢條斯理、好像他從來都不慌不忙一樣地問:“碧潭師弟,來此何事?”

碧潭是道祖的師弟,在掌門之下,督管玄宗日常事宜,最是好說話的。施無端眼尖,兩步躥到了碧潭後,在他上撲打了兩下不存在的灰,討好地呲牙一笑,那模樣就差搖頭擺尾了:“碧潭師叔,您來啦。”

碧潭覷了一眼他懷裡的贓,就屈指在他額頭上彈了一下:“怎麼又搗蛋?”

施無端找到靠山,著腦門沒心沒肺地“嘿嘿”一笑,被道祖狠狠地瞪了一眼:“小畜生,晚上在跟你算賬——碧潭進來說話。”

算是大赦天下了。

施無端鬆了口氣,被戒尺邊掃了一下的後腦勺和大覺碧潭師叔可真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他兩下躥上一邊的大樹上,哼著歌,把那豆蔻纏剩下的部分編完,然後得意洋洋地對著看了看自己的品,簡直覺得這是件神作,再好也沒有了——小孩都喜歡鮮亮的東西,此時的施無端還沒有多高的品位,完全沒有意識到這珠寶氣的東西活活能閃瞎狗眼。

然後他就從大樹上蹦下來,趁著碧潭拖住道祖,路地越過看守,跑進了蒼雲谷,直奔天狐妖王的火蓮,氣沉丹田地在門口大吼一聲:“白離!小離子!快出來!快出來!”

白紫依就眼皮一跳,心想怎麼又是這個倒黴孩子。

一低頭,卻發現向來不茍言笑的兒子臉上出了一點笑意,聞聲便要站起來。白紫依忍不住一皺眉,住他說道:“你且先站著,我有幾句話跟你說。”

“我並不通命算學,可瞧那小子面相,也知道他不像福澤深厚的平順之人,恐怕將來命途多有坎坷,我一算,竟看不出他前因後果,想來他將來便是早早夭折也未可知……”

白離擡頭瞧了一眼,他此刻不過年面相,目中的冷意卻千年妖王忍不住頓了頓,片刻,才聽白離輕聲說:“娘,您想說什麼呢?”

他的聲音還帶著年未變聲似的,慢慢地吐出話音來,彷彿在和人撒一樣,可表卻遠不是那麼回事。白紫依便嘆了口氣:“你欠他因果,日後有機會,還了便是,切莫牽扯太多,人與妖,始終是……”

白離嗤笑一聲,卻仍是輕輕地說:“兒子省得。”

隨後當著白紫依的面一轉,幻化了一個小姑娘的模樣,仍是那副眉眼,只是換了打扮穿戴,便顯得說不出的和,人瞧不出端倪來,然後徑自走了出去。

白紫依剩下的話音便卡在了嚨裡,好半晌,才輕輕地嘆了一聲,竟是十分無可奈何。

白離一出去,就看見施無端在門口蹦來跳去,好像腳底下有釘子扎他腳似的,一時片刻也閒不下來,一隻手背在後,笑得像朵花似的,另一隻手對他招了招:“小離子快過來,我有東西給你。”

白離任他拉過去,問道:“什麼?”

施無端道:“你閉上眼睛。”

白離瞧了他一眼,像個真正的乖巧的小姑娘一樣,順從地閉上了眼睛,施無端看著他,見他那睫長極了,一的,細巧的五尚未完全長開,還帶著些孩子的稚氣,簡直沒有一不好看,便志得意滿地想,哎呀,我可真是娶了世上最漂亮的媳婦呀。

他繞到白離側,還不放心地囑咐說:“你可不許睜眼看。”

白離就應了一聲,角往上翹了兩分。

施無端那雙手從小就推演星盤,靈巧極了,說話間就飛快地解開了白離順著一邊肩膀垂下來的長辮子,把他那珠寶氣的得意之作給纏了上去,然後往後退了一步,說道:“行啦。”

白離睜眼剎那,就又被翠屏鳥的給晃得瞇了回去,拉起自己的頭髮一看,哭笑不得地發現自己從一個“”變了一個火樹銀花的“”,偏偏施無端還在一邊著小爪子,討好地問:“嘿嘿,我親手做的,好看?”

白離心裡一,點頭道:“好看。”

施無端於是更人來瘋了,圍著他轉了好幾圈,絮絮叨叨地說:“那是那是,我做的麼,師父那隻大笨鳥的鳥都給我拔啦,爲了這個他還揍了我兩尺子呢——那破鳥除了好看也不知道有什麼好的,整天就會撅著屁嘰咕他寶貝得跟什麼似的,嘖!”

白離便問道:“你又捱打啦?”

施無端頗爲出一小指頭,搖頭晃腦地說道:“沒事,我纔不怕呢,小爺我會金鐘罩鐵布衫,師父的戒尺打在上,就跟……就跟往我上吹了口氣似的,一點也不疼,一點也……”

他話還沒說完,白離就手勾住了他的手指,於是施無端剩下的話音就全落回了肚子裡,覺白離的手綿綿的,頓時心花怒放,得不知道怎麼好了,傻呵呵地看著對方笑了兩聲:“走,咱們去墮月坡那邊,我爬樹給你摘果子吃。”

蒼雲谷裡有山有水有人,施無端簡直覺得此地像是世外桃源一樣,樂不思蜀到日頭偏西,纔想起又玩瘋了,回去不了要挨一頓臭揍,於是頗爲不捨地跟白離告別。

就在這時,空中忽然傳來一聲奇特的鳥鳴,兩人一擡頭,便見一隻禿的大鳥從空中俯衝下來,直落到施無端肩膀上,黑豆似的眼睛在白離頭髮上亮閃閃的豆蔻纏上轉了一圈,泄憤似的在施無端腦袋上使勁啄了兩下——正是道祖那隻翠屏仙雀。

施無端一邊用胳膊擋住頭,一邊手去抓它,翠屏仙雀躲開,趾高氣揚地出一隻腳,便偏過頭去,賭氣似的不願意看他了。

它的腳上綁著一封信和一個小包袱,施無端愣了一下,彎腰解下來,三兩行看完了,表竟有些訝異。

白離忍不住問道:“怎麼了?”

施無端用手撓撓頭:“我師父命我去東海找江華散人,說是取一份東西,還讓我不得耽擱,今日不必回去,速速起程,路上所用之都在包袱裡……哎?奇怪,他怎麼今天早晨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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