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佑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除了姜氏，其他人的服，包括老夫人，都喜慶的。比如說眼前這個，再比如說老夫人左手頭一個一淺紫、左手第二個一鵝黃，老夫人都是絳紅外袍，獨姜氏一月白。髮型也是，旁人都是高髻，姜氏乃是矮髻，一擡眼，老夫人這個頭髮還戴了個假髻，好顯得頭髮多些。再觀察一下，其他人頭上的，似乎也有假髻，就姜氏沒有。

真是奇也怪哉！

正想著呢，就聽那淺紫裳的開口了：“我家那個，卻是我口拙，教不大好，回去也好加教一教纔是。”也不過二十來歲年紀顯得十分年輕，給神佑的覺跟姜氏頗像。神佑一猜，就猜著這是伯母。同樣不知姓名。

那大紅裳的笑道：“我平素也沒教，怎地還是不開口呢？比二姐不過小十幾天，怎地就不能夠了呢？要說起來，這八個月會說話的，確實見，咱們這侄兒，與旁個人都不一樣。”

那鵝黃裳的也笑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兒，話都你這做孃的說了，可不就沒得說了麼？你要不說兩句試試？總是不至於壞事的。”不用說了，這是神佑的姑媽。

神佑被老夫人抱著，就聽著底下脣槍舌箭的，心說，我娘人緣兒不壞啊！倒是這三嬸兒，彷彿不被待見，怎麼我那便宜爹倒被阿圓孃罵得狗淋頭了呢？

神佑一邊尖起耳朵聽，一邊走著神兒，越發弄不明白這家裡的生存形態了。要說這三嬸兒討人厭排斥吧，可三嬸兒是一點兒也不見避讓，哪怕婆婆在上頭坐著，還是搶著說話。要說姜氏人緣好，有人爲出頭吧，可看姜氏的這打扮又不像崇敬的樣子。

神佑自己知道，姜氏的生活是極緻的，親耳聽到的，姜氏昨天還說：“將夏了，要換新香來。”別說是姜氏自己了，就是阿圓，乃至於梅、蘭、竹、幾個，都是識字的人。反觀神佑三嬸兒，是被阿圓公然嘲笑不識字的。

這一家子，裡裡外外的，都著古怪。

就在這個時候，老夫人發話了，還是對著說的：“阿囡，阿婆。阿——婆——”

神佑這貨如今說話是毫無力，張口就來：“阿、阿，波……婆。”稍一調整，就比較標準地發音了。一開口，一屋子都安靜了下來，淺紫裳的大房娘子笑道：“這說得可真好。”老夫人也比較滿意，含蓄地對姜氏點一點頭：“你做得很好。”

姜氏欠一欠。

神佑這會兒才發現，姑嫂幾人都坐著個凳子不像凳子，椅子不像椅子的方塊疙瘩上，獨老夫人坐榻，幾個人還不是垂著坐，而是把這坐當席子樣的坐法。再一想，家裡的傢俱，也是以矮的居多，對自己的背景便有了更深一點的認識。至於其他方面，待考。

鵝黃裳的孩子長得有些像老夫人，只是眉宇間更活潑一些，下了坐的被稱爲“秤”的坐，湊到了老夫人的跟前，拿一手指頭輕輕抵著神佑的小下，讓姑媽。神佑保持著從善如流的優良品質，得特別歡實。姑媽開心了，連說：“真好真好。”

姜氏心裡舒坦，面上卻並不很帶出來，眼角一看坐在下手的弟妹，脣角卻勾出一抹冷笑來。從頭至尾，都沒與這位弟妹搭過一句話。那廂裡，大嫂柴氏卻與三弟妹趙氏略說了兩句：“要換香了，你們準備了沒有？”

柴氏與姜氏都算是世家出，妯娌三人裡，獨這趙氏的父親卻是剛剛有了些軍功得以封侯的人家。雖也算有錢有權，然而生活的細節卻還是沒辦法注意得到。趙氏臉上一紅，旋即順竿兒爬：“還要請阿嫂疼我一回。”

老夫人年紀也不很大，四十來歲模樣，耳朵卻很好使，也發話：“阿柴與阿趙合些香罷。”柴氏答應了。

趙氏也笑著應了，肚裡卻不甚開懷，想的卻是討個方子，哪知婆婆與大嫂是寧願與香料，也不肯與方子，又以不敢開口來要。自打過門兒，是想與妯娌們一較長短的，哪知道除開自覺得比旁人好，丈夫比二叔爭氣，餘者都不如人，便起了師的主意。

這二嫂也不是吃素的主兒，仗著公婆偏疼這一房，撒著兒地管姜氏討過一回合香的方子。哪知姜氏當面兒說回去找找，不用擔心。轉天就遞話兒回家，第二天姜氏的哥哥就帶著人往趙氏孃家去，道是趙氏管姜氏要方，這是孃家帶來的，出嫁不敢自專，回家問孃家人。姜家便要問問，趙家是個什麼章程“府上也不是燒不起香的人家，怎地出嫁的閨四討要？”

趙氏的父親與公爹是一道升上來的同僚，關係原就好，同是阿圓口裡說的“上的泥還沒洗乾淨”的暴發戶，相當有土鱉的氣息，當時氣得要命。回家就派人把閨接了回來一套罵，轉手送了一箱子的香料給閨燒。當時就了京城的笑柄，趙氏臊得三個月沒敢出門兒。哪是缺香料呢？

打那之後，趙氏對姜氏就多了幾分忌憚提防。心裡卻又鄙薄姜氏，以其小氣，又以其丈夫無能，不如自己丈夫，“也就只有這些舊家的破爛規矩能贏人了”。

老夫人聽了這些個，依舊不聲，卻把神佑遞給兒抱著：“你仔細些兒抱，”卻又問姜氏，“你父親週年忌，我彷彿記得就在這幾日了？”

姜氏原坐回去了，又下地欠道：“是。”

神佑在姑媽懷裡一扭頭，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這是帶著孝，所以才與旁人不一樣呢！

老夫人沉著臉道：“使人喚二郎回來，這幾日都不令他出門！到了後日，你們徑從這家裡過去！”

姜氏低聲又應了一聲：“是。”

趙氏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想再說什麼，思及這大姑子還在眼前，丈夫又叮囑過大姑子與丈夫不睦，恐說出去的話被這出嫁了的客堵回來，又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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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老夫人一句話所賜，神佑才正經八百兒地見了一回這一世的親爹。

神佑的爹也很年輕，看著也就是個高中生的年紀，長得卻是真心好看，好看到神佑覺得如果長得像爹，也不是件壞事兒。神佑的爹名肅之，與妻子姜氏同齡，生得面如傅、脣若塗朱，一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眉心正中一顆紅痣，彷彿是硃砂點就一般。頎長的材套在一件大袖寬腰帶的曲裾裡，腰收得極細，袖子卻幾要拖到地上，頗有幾分風流倜儻的味道。

不知道自己懵懂的時候見沒見過這個年，可自打能看清楚東西了，印象裡就沒有這麼個人。現在大家告訴他，這個桃花眼兒是親爹，可真是……意料之中啊！

看那桃花眼兒，看那薄脣兒，看那一抹笑，怎麼看怎麼著邪。看起來就像是個三心二意的主兒，再加上幾個月都能在閨醒的時候來看一眼，神佑覺得，孃是真的沒冤枉他！

這一位說話也夠有趣的：“時候到了我。”

姜氏眉都沒一：“嗯。”

肅之渾不在意，正眼都沒給老婆一個，倒是給了閨一個眼神兒：“會說話啦？”說完，也不逗閨喊聲爹，一甩袖兒，他擡腳又走了。留下神佑目瞪口呆：這都什麼人吶？重男輕？娶了仇人的閨當老婆？別有真？這到底是唱的哪一齣啊？

爹肅之，在閨這裡的第一印象，不及格。

再看姜氏，肅之一出門兒，就氣得雙手發抖，好險沒厥過去！抖了一陣兒，把神佑抱到懷裡，不多會兒，就把神佑那新換的小褂兒哭溼了。往日裡阿圓話最多、罵肅之罵得最狠，此時卻不多言，一句壞話也不說，等姜氏哭了一會兒，才說：“小娘子裳溼了，我給換一件去。”

姜氏眼睛紅紅的，臉上猶帶淚痕：“我來。”

一面給神佑換了裳，阿圓已經與姜氏邊的婢換了一個眼，婢頭兒阿方，與阿圓卻是同期，兩人很有默契。一個眼下去，阿圓只管引著姜氏說神佑：“多懂事兒啊，不哭不鬧的。”阿方已悄悄下去使人兌了熱水，來給姜氏洗臉。

姜氏本就年輕，又在父孝裡，並沒有傅，一把臉，又敷一敷眼睛便可。洗完了臉，又要當沒事兒人一樣，繼續教閨數數兒。

神佑是打的搏一個“聰慧”的名聲的主意，不是不孝，實在是這個爹一副很靠不住的樣子，恐怕得自己拼，裝死是不行的，必須鬧騰。又想令姜氏寬心，是以姜氏一教，就裝“學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