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葉之庭》第5章

第五話 你,之庭園——雪野

總算到了。雪野拖著沉重的腳步,轉開玄關的門把。

忍不住厭惡起自己,不過是從外頭回家而已,為什麼會如此筋疲力竭。從腫脹疼痛的腳上拔下高跟鞋,在玄關一扔,手繞到背後從襯衫外頭解開罩鉤扣,再把剛買來的沉重書本放在桌上,儘量無視凌的房間往床鋪走去。然而,非做不可的事卻一件接著一件浮現腦海。

那些空罐子和寶特瓶該整理了、地上融化的巧克力該丟了、洗好扔的也該收拾了、還得拭黏在瓦斯爐上的油垢、快枯死的盆栽該澆水了,姑且不管那一大堆事的話,至也該卸個妝……。

但雪野卻什麼也沒做,只是一頭栽倒在床上,伺機許久的濃濃睡意立刻席來。紗窗外傳來速克達機車呼嘯而過的聲音、遠有小孩在哭、某戶人家的晚飯香味約隨風飄來。雪野睜開雙眼,以模糊的視線看著上下顛倒的天空。不知何時雨已經停了,遼闊清澄的紫薄暮裡約閃爍著一、兩顆星

明天是不是也會下雨呢?雪野衷心祈盼著。

一閉上眼,覺此時此刻還能聽得見雨聲,似乎能夠聽見大量雨滴笨拙地敲打庭園涼亭屋頂的聲音。

咚、嗒當、咚、咚、啪嗒、咚。

無章的節奏裡,摻雜著遠傳來的烏聲、總是無憂無慮的野鳥鳴囀,以及土壤吸收雨水的微弱吱吱聲。而今天,還悄悄加了輕微的鼾聲。

聽見鼾聲,從文庫本裡抬起頭來,才發現他睡著了。這個還不知道名字、只在雨天早晨的公園裡相會的制服男孩,剛才明明還在筆記本上塗塗寫寫。

是睡眠不足嗎?唸書唸得太晚?還是在做鞋子?

他的頭倚著柱子,唯獨年才有的單薄膛隨著規律的呼吸起伏。雪野這才注意到他的睫很長,澤,彷彿從皮虜底下,乾淨的雙微張,沒有防備的耳朵就像剛做好的麵疙瘩一樣。果真是年輕人吶。

這座日本庭園的小涼亭裡只有他們兩人,雪野因可以盡欣賞年而莫名開心。年的頸部線條,想起剛才又又窘的景——讓他吃到了失敗的煎蛋捲。

打蛋時蛋殼沒有敲好,還以為自己都挑出來了,哪知道還是混了一些進去,了難看又難吃的煎蛋捲。不過,另一方面卻覺得很快樂。

回想起剛才的場景,雪野的角自然而然揚起了微笑。好久沒這樣打打鬧鬧了。

「我們換配菜吧」、「自作自」、「看不出來你這麼笨拙」、「你是在取笑我吧」這種青春校園偶像劇才會出現的對話,都讓到非常地愉快。同時也注意到,原本夏天冰冷的腳趾都逐漸變暖了。

開心的同時,雪野也有等量的罪惡。自己居然和蹺課的高中生一起殺時間。

因為一起躲雨而產生了「共犯節」,我卻藉機佔盡了便宜。故意遲遲不問對方的名字,還買咖啡給他、吃他的便當、聽他的夢想,對我自己的事卻絕口不提,只是單方面逐漸瞭解他。

我,尤其是我,最不應該做這種事了。這種況對我們雙方來說都是個錯誤。我知道自己應該要做點什麼,但是——

……但是,再等一下吧!再給我一點時間就好。

雪野看著年的臉龐,他還沒醒,不只是打瞌睡而已,還睡得很沉。雪野既驚訝又羨慕,年能在這座涼亭裡睡得那麼十分明白即使只是睡覺,也需要能量;只是搭電車、只是卸妝、只是吃飯,也同樣需要能量。心想,自己在和這男孩差不多大的時候,也一樣力充沛。反觀現在——

——嘿,年輕人——雪野在心裡問著。你覺得我怎麼樣?嘿。

「我還能夠撐下去嗎?」試著開口小聲問道。

只是聲音在傳進年耳裡之前,早已消散在摻著雨水的空氣裡。

「然後啊,我吃他的便當時,能夠嘗到味道呢!」雪野說。

「看來你的味覺障礙逐漸康復了。」話筒那端傳來男人的回應。

那個稱為味覺障礙,對吧?他問。

不同於他擔心的語氣,即使隔著電話,也能夠清楚聽出他對於這個病癥名稱的明顯質疑。雪野約想到自己當初就是他這種直率。

他的來電吵醒了在床上小睡的雪野,勉強撐起比睡覺之前更疲倦的,從扔在地上的包包裡翻出手機。晶螢幕上顯示前男友的名字,猶豫了一下是不是該拒接,旋即想起是自己先打給對方的,於是按下接聽的圖示,同時視線往上一看,才注意到窗外的天早已變黑。

「——不過,直到不久之前,我真的只能嘗出巧克力和酒的味道。」雪野屈膝坐在沙發上說著。這張沙發猶如唯一漂浮在滿是垃圾的池面上的寶貴船隻。

「我記得。總之,況能夠改善,我想你下定決心辭掉工作是對的。」前男友說道。

雪野儘可能地嚥下嘆息聲。「或許吧。早知道都要辭職的話,應該更早提出來,在上一個學年度結束時,才是最好的時機。」

「嗯,大概吧。但你也別太勉強自己,離職沒那麼容易下定決心。總之,你現在別想太多,就當自己是在休假,輕鬆一下吧!」

這個人對我說話的態度始終很溫。雪野將手機換邊拿,佯裝不知地心想。語氣就像是接易碎品般地溫

但在我連呼吸都難的那段時期,你卻寧願聽信週遭其他人所說的話,也不願意相信我。雖然明白這也是無可厚非,我真的相信錯不在你。如果真的有人做錯,那個人當然是我,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儘管如此,從某一天開始,雪野突然再也無法信任他了。也從他上學到,有一種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來。

出現味覺障礙是在今年的冬天。

雪野剛開始以為也許是冒的前兆,依稀覺得最近有點嘗不出食的味道。不過,當時讓煩心的事還有一大籮筐,每天都要面對一群討厭的人,和一堆討厭的狀況。經常有某個地方不舒服,像是頭痛、胃痛、雙腳浮腫、下腹疼痛。但是,每天的工作卻不病痛影響,還是不斷地累積。更討厭的是,來自四面八方幾乎要的視線。與這些事相比,嘗不出食的味道,本不算什麼。然而,當下班後在家庭餐廳裡,完全嘗不出波隆那醬意大利麵的味道時,嚇得把面吐進了盤子裡。那個不舒服的,就像是誤食了絕對不能吃的東西,甚至不斷用餐巾拭舌頭。

難道只有我的意大利麵有問題嗎?

雪野忍不住環顧四周,晚上九點多,這家面對新宿通的家庭餐廳裡坐了大約六客人,有下班的上班族、一群熱人生的喧鬧大學生、一對把餐廳當做自己家曬恩,觀察了一會兒也沒見有人因為食有異狀而

隔壁桌的客人是一位年約三十歲的西裝男,正一面手機一面吃著蒜香辣椒意大利麵。雪野不由得直盯著他的。儘管看不出來他是否覺得好吃,不過,看樣子沒什麼異狀。

只有我的意大利麵不對勁,這種況可能發生嗎?

雪野把鼻子湊近波隆那醬意大利麵聞著,雖然沒有什麼強烈香氣,不過還是能夠聞得到大蒜和洋蔥的味道。接著,放了一條意大利麵到裡,戰戰兢兢以臼齒咀嚼。果然沒有味道。還是勉強把面吞了下去,再喝水漱口。突然注意到隔壁的男子正納悶地看著自己,便抓起帳單和外套逃離餐廳。

腦袋一團走進便利商店,看著架上擺滿了便當。怎麼辦?我是不是該試吃看看呢?碳烤牛小排便當、大份量特選天麩羅便當、主廚推薦蛋包飯、選牛咖哩。

雪野隨便挑了一個便當買回家,放進微波爐裡加熱兩分鐘。在等待的時間裡,已換上家居服並卸好妝。當聽到叮一聲,撕開熱騰騰容的膠,打開塑膠蓋子,帶著人工味的熱氣迎面而來,拿起店員給的輕巧白湯匙,舀起白飯送進裡。愈是想像,愈沒有食慾。

如果當真沒有味覺的話,該怎麼辦?如果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舌頭有問題的話,又該如何是好?

——喀!背後傳來刻意弄響的底鞋聲,雪野連忙讓開。

一位年紀相仿的領族像是終於逮到機會,超車到雪野前面。穿著淺的綴外套,遠比高一百六十二公分的雪野矮,上有甜甜的香水味。就像那種類型的人都會做的,拿起每個便當檢查熱量標示。雪野突然注意到籃子裡的巧克力。

這麼說來,自己倒是很吃巧克力這種東西。

可可苦味中摻雜的懷念甜味,出了援手相助,在雪野的舌尖上甦醒。

記得那一夜很冷,外頭下著夾帶雨水的雪。回到家裡的雪野,那天的晚餐是兩塊巧克力磚和罐裝啤酒。戰戰兢兢放進裡的巧克力,雖然不如印象中的甜,不過還是能夠嘗出甜味。那陣子習慣,每晚都會在家裡喝上一罐罐裝啤酒,也仍喝得出酒的鮮味。但雪野還是喪失了甜味和酒味以外的味覺。這個狀態持續了一個多禮拜,害怕的雪野還是去了醫院,並接了各式各樣的檢查,最後只知道舌頭本無異常。外表看來仍像個大學生的醫師表示,這狀況恐怕是心理因素造,囑咐過著沒有力的生活,均衡攝取多鋅的食

雪野忍不住差點怒吼,這種事還要你說嗎?我也知道啊!

於是,巧克力、蛋糕、甜面包,還有啤酒和葡萄酒,這些能夠吃出味道的食的救命索,也使得原本狀況就不好的更加惡化。儘管如此,每天早上還是會仔仔細細化好妝才出門,這麼做的用意是為了保護自己,而不是化自己。儘管無法搭上電車的日子愈來愈多,仍堅持好好裝扮自己,毫不懈怠。

每個人一定——雪野努力這麼想。每個人一定都背負,著外表看不出來的地獄在過生活。

是這樣告訴自己,來度過人生不曾經歷過的痛苦冬季和春季。等到終於恢復味覺,已離那盤波隆那醬意大利麵將近半年之後,也就是在雨季裡遇到那個男孩之後的事。

「——那麼,離職手續就等暑假結束後再辦理。由我去通知上面的人吧。」

「嗯。我們都分手了,我還給你添麻煩,真對不起。」雪野再次換邊聽手機。已經超過兩個月沒去上班了,但上司只是含糊地當作病假理。如果是一般民間企業的話,況或許不會這麼好過。不過,幸好是公務員,同時又有前男友的好心幫忙。但也很清楚這種況不能再繼續下去。

「我真的很為你高興。」

「高興?」

為我高興?哪個部份值得高興?雪野突然對他到莫名不耐。

但他仍以沒有惡意的聲音繼續說著:「為了你能夠遇到那位婆婆而高興。」

雪野開始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了。婆婆?

「呃,你指的是誰?」

「還問我是誰,就是公園那位……做便當給你吃的人。你們不是相愉快嗎?」

他說話時,背景傳來車輛經過的聲音,雪野直覺認為他正在某人的住。如果是他那間面對環八通的家,車子的聲音不應該是斷斷續續的。

他在我不認識的人家裡吃晚餐。餐後,他說要談公事,於是來到臺上一邊講電話,一邊俐落地以單手拿出香菸叼在上——這樣的景象鮮明浮現在雪野面前,雪野驚訝於自己竟能夠想像出這一連串的場景。

不對,他想要和誰去哪裡都是他的自由,是我忘了自己對他撒謊,是我告訴他——我最近經常在公園裡遇見一位婆婆,我們漸漸開始聊天,還會分便當給我,做的菜十分味……

「那麼,你好好休息吧。」他最後以溫的聲音說完後,便掛了電話。

雪野慢慢將手機從耳朵上拿開。

已經做出決定了,可是……。

這份工作我明明曾經那麼喜歡、那麼,明明曾經費盡心才終於得到。

為什麼?

雪野突然想起他。

「——我徹頭徹尾是個騙子。」雪野把臉埋進雙間,喃喃自語。

◇◇◇

那天似乎是毫無預警地造訪,或許也可以說,早有預會發生這樣的事,尤其在最近這一個月,這種預愈來愈強烈。那一天了雪野永生難忘的日子。那是象徵著所有好可能的一天,耀眼、珍貴且純潔。那個不知該如何面對的甜、無助又苦的餘韻,大概會一輩子都烙印在的心頭,不會消失。

鬧鐘響了。

睜開眼睛那瞬間祈禱著下雨。確認著耳裡聽到的雨聲不是幻覺。

「是雨天。」雪野這麼說著,彷彿在替自己打氣。

頭痛、吐意、倦怠都不可思議地瞬間減輕。自床上坐起,有好一陣子都保持這個姿勢傾聽著雨聲。從頭髮就可以知道房間裡充滿著氣。雪野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上了與雨有關的一切。雖然明白原因,但心裡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會說出口,本能地認為不可以說出口。

用髮帶高瀏海,打上底,塗上淺口紅,穿上剛洗好的米白襯衫,套上深藍裝,繫上細細的皮帶,在手腕噴上淡淡的香水。用玄關的鏡子檢查自己的模樣。

我看起來像是幾歲呢?說不超過二十五歲的話,可以朦騙過去嗎?

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正凝視著鏡子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真像個笨蛋。」小聲說著。急忙帶著傘出門,走在步向車站的人中。

雪野略微輕鬆地想,今天應該也沒辦法搭上電車吧!

實際上也是如此。以在月臺上目送一列總武線電車離開當作藉口,便朝著庭園的涼亭走去。

這個七月的早晨充滿明亮的預,彷彿吹散了環繞著的黑暗。天空雖然下著雨,卻有半邊是猶如在發的燦爛藍天。低垂的積雨雲被風吹得四散,雲間可看見更高的耀眼白雲。庭園的綠意經過雨水洗禮後變得更加鮮豔。照在雨水打的地面上,土壤的氣蒸發變了霧氣,於是雨水再度降臨,使得水蒸氣猶如烽火般四竄起。

「嘿,這是回禮。」說完,雪野突然遞給年一個紙袋。袋子裡是昨天剛從書店買來的外文圖鑑,十分厚重。雨滴雀躍地咚咚拍打著涼亭的屋頂。

「回禮?」

「因為都是我在吃你的便當。你說過想要這本書吧?」

這樣說會不會太牽強?

雪野一邊想著,一邊看著年困地從紙袋裡把書拿出來。那是一本初學者必看的製鞋門書,封面印著燙金的Handmade SHOES字樣。雪野的心就像是在眺空中的雲朵一樣,看著年的表從困變驚訝,然後轉為喜悅,猶若在風的吹拂下,不時改變形狀的麗白雲。

「這麼貴的書!謝、謝謝你!」大聲說完後,又連忙改以敬語說:「由衷地謝!」

好可啊!連我也忍不住跟著開心地笑了。

年很快地翻開書。這作看在雪野眼裡,甚是心想——眼睛閃閃發亮——指的就是這麼一回事吧?形容得太切了。就連後降下的雨水,也沐浴在下,閃閃發亮。

雪野喝了一口在庭園附近咖啡店買來的咖啡。能夠喝出咖啡的味,讓鬆了一口氣,甚至忍不住憐地確認著留在裡的苦味。只要和他在一起,咖啡就有咖啡的味道,白飯也有白飯的味道,雨水也有雨水的味道,連夏天的看起來有夏天該有的樣子。

「呃,我——」年的視線依舊落在書頁上,吞吞吐吐地說:「現在正在做一雙鞋。」

「真厲害。你自己的鞋子?」

啊,我的回應好像大嬸。

他似乎沒有察覺雪野的擔憂,回答說:「還不確定是誰的鞋子,不過……」他言又止。

啊——雪野突然明白了,不知為何想到。別說出來——。

「是鞋。」

聽到這裡,原本雀躍的心倏然消失。

「……可是,我怎麼樣也做不順手,所以……」

心底逐漸一點一滴滲出帶著暖意的分析這樣年繼續說道。「我希有個參考,但我不能用自己的腳,所以,如果不麻煩的話……」

「能否讓我參考你的腳呢?」

雪野不用看也知道年帶著快要哭出來的表在說話,而知道自己一定也是同樣的表

鶺鴒以清澄的聲音鳴著。這座庭園裡棲息著各式各樣的野鳥。雪野對於鳥名一無所知,只知道鶺鴒。因為這種鳥曾經出現在《古事記》裡,記得教古典文學的菜子老師,曾在課堂上放過鳥鳴聲的錄音帶給大家聽。

對了,想起正是這種鳥教會了眾神男之間的眉目傳

雪野腦中的某個角落自想起這些事十分炙熱,皮卻依舊冰冷。約想著要保持距離,同時下一隻高跟鞋,將沒穿鞋子的右腳緩緩年面前。兩人隔著雪野的右腳,面對面坐著。年的手戰戰兢兢右腳拇指的指尖,冰冷的腳趾到一灼熱的氣息襲來,因而嚇了一跳,心臟咚咚狂跳著。心跳和呼吸都變得十分劇烈,甚至開始擔心年會不會聽見。莫名到難為,祈求著別發出任何聲音,祈禱著雨能夠下得更大聲,企盼著鶺鴒能夠繼續鳴下去。

這個時候,年的雙手輕輕捧著雪野的右腳,抬高腳掌測量重量,接著,他的手指移到腳尖、足弓、腳踵,像是在確認形狀和度。

雪野認真到幾乎想哭地心想,幸好我前陣子剛磨過腳踵,並因此鬆一口氣。

年從書包裡拿出藍的小捲尺,從塑膠圓盤拉出白的金屬片,發出輕微的嚓嚓聲,旋即拉出PVC塑膠製的量尺。

書包裡居然帶著這種東西?雪野莫名覺得

捲尺像繃帶一樣輕輕纏上的腳,用捲尺量著腳尖到腳後跟、腳後跟到腳踝的長度,年用鉛筆在筆記本上寫下一些數字。在這個過程中,雪野的心漸漸恢復平靜,雨勢就像是要填滿這段沉默的時間,逐漸增強,但也愈來愈耀眼,鶺鴒彷彿為此到高興,而提高了鳴聲。

鉛筆過紙面的聲音摻雜在雨聲中,總覺得——雪野心想,總覺得這個地方、這座庭園,似乎不屬於這個世界。「你可以站一下嗎?」年靜靜說著。「最後,我想擷取腳在負擔重時的形狀。」

雪野想要回一聲,嗯。但嚨卻沒有振,只吐出一口氣。

下左腳的高跟鞋,抓著涼亭的屋樑,站到長椅上。年將筆記本塞進雪野的右腳底下,彎下腰,左手輕輕按著雪野的腳背,以鉛筆小心翼翼描繪廓。雪野目不轉睛低頭凝視著他的一舉一。葉子的聲音由遠而近,風同時吹了雨水、楓葉與雪野的頭髮。幾顆小雨灑落在滾燙的臉頰上。

或許在你的有道芒能夠改變我,雪野這麼想。

「我……」很自然地開口說道。年仰雪野。

「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沒辦法好好走下去了。」年以不解的表看著雪野的臉。

「你是指工作?」

「嗯……都有。」

年什麼話也沒說。隔了一段只聽見鶺鴒鳴的時間之後,他笑了一下。是的,雪野看見了。接著,他還是沒有說話,視線回到手邊,鉛筆的聲音再度加雨聲裡。

這裡真像是一座之庭園。雪野著閃耀的雨水,心想。

現在的我正在失去什麼,又想要得到什麼呢?或者我將得不到半點東西,卻仍然傷害了某個人,自己反而失去了更多?

厚厚的雲層遮蔽了藍天和太,回到一如既往的梅雨季節。雪野清楚地記得,這天下午自己獨自撐傘走向庭園出口時,曾經這麼想著。

的枝椏上靜靜黏著被雨打的蟬殼,現在這時節就像夏季真正伴隨蟬鳴聲到來之前的前奏。

正因為如此,那段時很完全、很好。

雪野在往後的人生中,總會不斷想起在之庭園的時。什麼都還沒有開始,但也並非什麼都不曾擁有,同時也是什麼都沒結束的時。只有純粹的善意、再也不會遇見的完無暇時。假如神告訴我,可以讓我重新驗人生中的某一天,我一定會選擇之庭園的這一天。

在後來的人生中也證明了,雪野當時的預沒有錯——自己會傷害某個人、失去某些東西。從某些意義上來說,認為在那座庭園裡的時間,是人生的高峰。

然而,儘管如此,那段完的時,將以不管是神或國王或任何人都撼不了的堅毅,持續溫暖雪野往後的人生。

◇◇◇

夏蟬高鳴。

九年前,雪野剛到東京時,有幾件事相當驚訝,蟬鳴聲就是其中一樁。媛縣的蟬當然也會,不過,覺就像是大自然裡的眾多聲音之一,程度與鳥鳴、風聲、川流聲、浪濤聲等一樣平均。但東京的蟬簡直像是在宣示自己的存在,千軍萬馬奔騰,音量充滿發力,吞沒了其他所有的聲音。因此,即使鶺鴒仍在啼,也完全聽不見。

比往年晚了幾天,關東地區的梅雨季節宣告結束,消息才一宣佈,就像是有人聽到消息便關掉開關一樣,完全不再下雨了。幾乎與此同時,學生們也進暑假,因此,年不再出現在早上的涼亭。

雪野想起他曾說過的話,我規定自己只能蹺掉雨天早上的課。

記得當時自己還面帶微笑覺得他是個只認真一半的怪孩子。然而,雪野注意到自己現在莫名有種對方沒有遵守約定的心知道自己這反應,就像是埋怨好友與其他人變死黨一樣不合理,也自覺自己這種緒不恰當。儘管如此,還是沒有其他地方可去,所以連放晴的早上也會天天來涼亭報到。

今天也是如此。在一早就很炎熱的中,雪野坐在涼亭裡,外頭的世界正在放暑假。雪野今天不是穿套裝,而是白背心外搭水藍開襟外套,下半是綠的波浪,腳穿楔形涼鞋。令人想不到的是,晴天的庭園從早上開始就有眾多園的參觀者,包括拎著相機的外國遊客、抱著素描簿的老人團、手挽著手在散步的高雅中年

雪野刻意散發出「我不是在等人,而是在這裡讀書樂趣」的氛圍,一個人坐在涼亭裡,視線落在文庫本上。

嗯,這樣很好,他沒有藉口可以蹺課最好。事到如今,才記起要說服自己這樣想,雖然很希這樣以為,但心裡卻漸漸覺得真相不是如此。

「其實我——真的不希梅雨季節結束。」試著小小聲地說出口,結果不眼頭一熱。

不行不行不行,不準再想這件事了。雪野連忙把視線看向上的文庫本。我正在閱讀的樂趣。打算專注在文字的連結上。

無際的麗原野在夏日盤下無比耀眼,儘管涼風徐徐,在額田心裡,也好、風聲也罷,儘是虛空。快樂已不復存在,徒留額田深陷無盡的孤寂與不安裡。

「拜託——」雪野忍不住這麼說。

沒有什麼特殊原因,從書櫃上拿出很久沒讀的井上靖《額田王》。其容在講述被天皇兩兄弟同時上的萬葉宮廷歌人、悲劇主角額田王的人生。

雪野最早閱讀這本書是在十五歲的時候,當時最喜歡的故事段落,是主角獨自漫步在紫草原野上的場景。其後便戲劇誕生出那首著名的和歌。學生時期閱讀,只是單純覺得雀躍,如今卻是讀到哪兒都莫名覺得。也因此,從剛才就一直無法專心看書。

雪野突然聽見腳步聲,反微笑抬起頭。

「這座公園好大喔!」、「真難想像這裡竟是新宿。」

一對二十多歲運裝扮的男,手牽著手走了過來。兩人在樹蔭底下散步的融洽氣氛,太健康、太耀眼,雪野儘管沮喪也忍不住瞇起雙眼欣賞。

「啊,不好意思。」運孩無憂無慮地對著,從長椅上起讓出兩人可坐空間的雪野點頭致意。

「不客氣。」雪野也笑著回應。

雪野重新在涼亭角落坐下,再次翻開文庫本,耳裡聽見運男孩與運孩的熱烈談。

這裡是日本庭園,對吧?接下來要去哪裡?好像有座溫室,要不要去看看?我想看我想看!不過,在地圖上看來有點遠,你還能走嗎?這種距離難不倒我的。

雪野的視線只瀏覽在文字上。晴天的這地方就像個陌生的場所。滿心寂寞地這麼想著。上午在涼亭裡消磨時間;下午則在新宿、代代木、原宿、外苑一帶漫無目的地漫步。若穿著涼鞋的腳趾覺得痛的話,就會走進連鎖咖啡店裡休息,等腳不再痛了,就再度繼續走。就這樣反反覆覆直到日落西山、漫長的夏季白天結束。

雪野以這種方式度過了八月。在涼亭裡假裝閱讀文庫本、在堅的柏油路上散步、喝著逐漸變淡、變溫的拿鐵咖啡,一邊不停地想著能不能找到什麼人?有沒有人願意來見見自己?有沒有人會突然聯絡我呢?雪野一面手機通訊錄,一面思索著。

依裡之前打過電話給我,不過,的孩子還小,恐怕不方便出來。丸井似乎辭掉了工作,可是人家剛新婚,把對方找出來似乎不太妥當。住在東京的高中同學、大學朋友、朋友的朋友、學生時代的男友、沒能為一對但一起吃過幾次飯的男孩子、在研修時覺得很對盤的生、公司同事……。連都想不到,自己的通訊錄裡,居然列著這麼多人的名字。

好久不見!天氣依舊炎熱,近來可好?我今天和明天臨時休假,如果有空的話,要不要一起喝杯茶?這麼突然實在不好意思,若是沒空也沒關係,請不要放在心上啊。

雪野打出這樣一封沒有指定收件人的電子郵件。

不了了。我好想見見某個人,卻不知道該找誰見個面才好,也不知道有誰想要和我見面。我邊似乎沒有那種,想要見面時能夠不找理由直接相見,能稱為朋友的人。

也許社會人士都是這樣吧!雪野想要說服自己這樣想,卻還是到滿心絕。太一下山,雪野就混在準備回家的人群裡,前往超市買晚餐的材料。拖著疼痛的雙腳回到家,臉都沒洗就直接倒在床上,靜靜等待疲勞消失。待能夠活時,才慢吞吞地起卸妝更,並在凌的廚房裡煮晚餐。端著咸稀飯或烏龍麵或親子井,這類好消化又能夠簡單裝在一個容裡的料理,弓著背坐在沙發上用。料理雖然不甚味,至都還能夠嘗出味道。

心想,這是那個男孩留給我的禮之一。

從紗窗外吹進帶著夏季味道的晚風,風吹過腳趾之間。從那次之後,腳就了某個特殊輕輕腳趾,甜又無助的疼痛從趾間來到腰部,並逐漸擴散到全,這種覺也是他留給我的禮。那個散發出芒的男孩,才一個月的時間就給自己如此大的改變,雪野對此深驚訝。

酒吧的燈一向都這麼昏暗嗎?

雪野品嚐著調酒「咸狗」在舌頭上的微辣,手指看來宛如小骨頭的綜合堅果,瀏覽吧檯後側架上陳列的眾多瓶子,同時回溯著記憶。這輩子去過的酒吧不算多,不過,印象中每一家都比這裡要明亮些。

或者是因為我形單影隻,才會有這種覺吧?

雪野不可能會懂獨自在酒吧裡喝酒的人心裡在想什麼,過去不曾自己一個人到酒吧來,純粹是因為沒有那樣的機會。在外頭喝酒時,總是和朋友或男朋友或同事一起。所以現在故意裝作習慣獨自喝酒的模樣,著雙坐在高腳椅上,實際上心裡卻是忐忑不安。先喝了推薦酒單上的比利時豪格登白啤酒,再喝白桃尾酒,接下來的咸狗調酒也快見底了。店裡沒有能夠眺夜景的窗戶,這燈對於閱讀文庫本來說太暗了,對電視上靜音播放的運實況轉播也沒有興趣,所以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喝酒。儘管如此,這家酒吧還是猶豫了半天才走進來的,所以不可能只待一堂課的時間就出去。如此這般地說服自己,並小口喝著咸狗調酒,彷彿那是遇難時僅存的珍貴水源。

想要喝啤酒,於是在睡前打開冰箱,卻發現裡頭連一瓶也沒有。

該怎麼辦才好?開著冰箱門,想了一會兒。

澡已經洗了,上穿著T恤和短也不能出門。但是,欸,嗯。

關上冰箱門,心裡有了決定。因為想喝啤酒,換上淺綠的洋裝,只大略塗上,帶著藤編小包就出門了。搭著老舊電梯下樓,來到寬闊的外苑西通,一接到夜晚寧靜的空氣,雪野覺得獨自待在房裡無法呼吸,也發現自己想要出門找個人說說話,任何人都好,就算是便利商店的店員都好。

在人車稀的道路遠,能夠看見便利商店獨自亮著小小的綠。雪野朝著那兒緩步前進。聽著涼鞋規律的聲響,突然往旁邊一看,在空無一人的筆直小巷盡頭,亮著朦朧的橘

那個地方原本就有店家的嗎?雪野像是到牽引般轉進小巷子裡。

原來那是一間酒吧。在混居大樓的樓梯旁邊擺著橘檯燈照亮的小小菜單。不常去酒吧這類的地方。回想起那些與罐裝啤酒不同、複雜又緻的飲料,覺得有些懷念。

怎麼辦好呢?著酒吧,過門不,想了想又折返回來,在菜單前面放慢腳步,卻下不了決心準備再次過門不。眼前卻突然出現一位牽著狗的子,邊走過去邊以狐疑的眼神看著。當下雪野被迫做出決定,走下菜單旁的樓梯,打開由鐵和木頭組的沉重大門。

「你一個人嗎?」右邊突然有人對自己說話,結結實實把雪野嚇了一大跳,原本已經無聊到,開始數著續杯的調酒咸狗杯緣鹽粒的數量。就在把臉湊近到鼻尖幾乎要到酒杯,且口中喃喃數到「一百二十九」之後……

「啊,抱歉。你沒事吧?」大概是見到驚嚇的反應太劇烈,開口搭話的人連忙道歉。

「我沒事……啊,是的,我一個人。」雪野也連忙回答。晚了幾秒,臉龐才開始發燙。

看到這反應,右邊的男子微笑說:「太好了。我一直在猶豫著該不該主找你說話。這麼唐突真是抱歉。我也是一個人。」

現在是什麼況?雪野還抓不到關鍵,只是含糊地點頭。盯著不知何時坐在隔著兩個空位外的男人,深襯衫搭配略帶澤的夾克,沒打領帶,能夠遮住耳朵的偏長頭髮往後梳,肩膀寬度很平均,年紀大概比雪野大幾歲,整個人覺就像打理得乾乾淨淨的歐品種狗。

「你經常到這裡來嗎?」洋犬男舉起酒杯問道。

「不……我不常來。」

「這家店安靜的,很不錯吧?我的公司就在附近,下班後偶而會到這兒來。」「所以今天也是?」

「是的。」

他應該是在搭訕吧?一定是我的自我意識過剩。雪野一邊心想,一邊斟酌回答。既然在酒吧,現在又是晚上,遇到有人搭訕也很正常,畢竟我本來就想要找人說話才出門的。

「……你的下班時間好晚。」

「是的。我在這附近的出版社工作。就是在四四停車場轉角那個便利商店旁邊的大樓。一樓是餐廳……欸,你大概不清楚吧。」

雪野含糊地微笑回應,的確不知道。

「你呢?」對方問。

「嗯,我的公司不在這附近,不過,我家在這附近。」

「我想也是。」

「什麼意思?」

「因為你的打扮很簡單,覺不像是剛從公司離開。」

洋犬男有所顧慮地看著雪野的服裝,一邊回答。雪野覺對方似乎也看了自己家裡糟糟的,瞬間到很丟臉,雙頰因此變得更加躁紅。

「我覺得很不錯。」洋犬男突然改變語氣開朗地說,似乎想要拉近距離。

「咦?」

「夜裡一個人輕鬆前來喝酒,這樣很不錯。很能夠這麼自在隨。」說完,他出很棒的笑容。雪野覺到一麻的喜悅,就像自己在沒人看見的時候做了善事,卻得到班導的誇讚一樣。

「我姓齊藤。你呢?」

「啊,雪野。」

「雪野?這是名字還是姓氏?」

「經常有人這麼問,這是姓氏。」雪野笑著回答,像是突然想起而喝了一口咸狗調酒,鹽糙顆粒

「也就是說,一個人散步時,巧遇見外遇對象,此時丈夫也剛好出現,連忙丟下外遇對象離去?這不就是三角關係嗎?而且往對象還是一對兄弟,況豈不更慘烈?」

「嗯——慘烈倒是還好,我想,這裡形容的應該是更安靜且複雜的心境變化。」雪野說完苦笑。

洋犬男問休假都做些什麼,回答在公園裡看書,接著對方又問道目前正在看什麼書,回答《額田王》,洋犬男卻不知道額田王的歷史背景。把「你真的在出版社工作嗎?」這個問題吞進肚子裡,只對他說這首和歌在課本上學過。

你行走過暗紅紫草生長的野地,徘徊於獵場。獵場的守衛是否瞧見你朝我揮舞袖?

對方回答好像聽過,但他原以為主角是男人,雪野忍不住衝口而出,糾正對方應該是人,洋犬男卻因此笑得很開心。

「然後,與大海人皇子、天智天皇分開後,獨自帶著寂寞的心在草原上漫步。那個地方是一片開滿白花的紫草原,也是皇家的獵場。皇家獵場是一般人止進的野地。」

「哦。」洋犬男喝著威士忌,聽得津津有味地點頭。

雪野也喝下尾酒潤,突然想到,這個什麼的酒是第幾杯了?很久沒有喝到微醺,不過,帶著微醺的覺與人聊聊自己喜歡的事愉快的。

「這時候,裡很自然地詠出那些詞句——你行走過暗紅紫草生長的野地,徘徊於獵場。」

「還真是白話的形容啊。」

「是很白話沒錯。」雪野也笑了。

「當天晚上舉行了大型宴會,眾人邊喝酒邊吃飯,並且一個個來到天智天皇的跟前即席做出當天的和歌。因為採取隨機指名的方式,每個人都很張,不曉得什麼時候會被點到。只有額田王一個人很從容,只要想做,一瞬間就能夠創作出好幾首和歌。」

「也就是所謂的才吧!」

「是的。不過,覺上擁有的不是現在所謂的才華,而是比較偏向靈那種力量。」

「雪野小姐也有點像靈,你的老家該不會是開神社的吧?」

「怎麼可能!我只是普通上班族。然後呢,額田王的腦海中浮現了枕詞(*注5:和歌開頭的第一句,有限定、修飾、類音聯想及雙關語等多種形式。)——你行走過暗紅紫草生長的野地,徘徊於獵場。到此就完了上半句。」

「哦。……這麼說來,雪野小姐也有過同樣經驗嗎?」

「呃?」

「我是指『慘烈』的經驗。」

啊,在說外遇嗎?雪野慢了幾拍才注意到。對方大概是聽膩了和歌的事吧。突然到很抱歉。

「沒有,我不太……應該是完全沒有那種經驗。呃……」

想稱呼洋犬男的姓氏。但,他說他姓什麼?佐藤?加藤?還是渡邊?

「你呢?」由於想不起來只好敷衍過去。

洋犬男開懷大笑。「啊啊,雪野小姐忘記我姓什麼了,對吧?」

「呃,不,那個……抱歉。」

「哈哈,別放在心上,因為我的姓氏太平凡了,大家都會忘記,或誤以為是佐藤還是加藤等。我姓齊藤。」

看到男人笑著喝酒的模樣,雪野放心了。

「和你聊天真愉快。」男人說。

「咦?真的嗎?」

「是啊,好久沒這麼開心了。雪野小姐呢?」

「我也覺得很愉快。」說完,杯裡剩下不確定是什麼種類的尾酒。

「老闆,給一杯某某霜凍尾酒。」雪野聽到洋犬男這麼說著,心就像放學後待在社團教室裡,充滿無須顧慮的自在。

兩人決定換個地方繼續喝,不過,這附近沒有什麼店,於是他們坐上計程車。雪野著車窗外飛逝的青山通燈,在酒作用下,意識變得有些模糊的腦袋想著,所謂的人際關係就是這樣展開的吧!不是因為待在同一所學校或公司而認識,也不是過別人幫忙介紹而認識,這個世界上獨立自主的大人,都是像這樣自主行採取行,自然而然就認識了某個人,然後也自然而然擴展了自己的世界。雪野覺自己終於接到過去不曾知曉的宇宙真理,終於變大人了。

他們過了鐵卷門已經拉下的涉谷車站附近便下了計程車,兩人並肩走了一會兒,因為酒而發燙的皮,接到夏天的空氣覺很舒暢。雪野的右手背好幾次到了洋犬男的手腕。印象中,好久好久以前也曾經像這樣,與某個人並肩走在夜晚的涉谷街頭。的手冷不防被握住,因為早有預,所以沒有過度驚慌失措。不過,停下腳步後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來到道玄阪的賓館街,還是到有些訝異。與某個人同床共枕時的舒暢約掠過心頭。

「我們稍微休息一下吧?」洋犬男說。

這種時候的臺詞居然跟連續劇或漫畫裡的一模一樣,雪野覺得可笑,也噗哧地笑了出來。洋犬男八以為那個笑容代表同意,他一手環上雪野的肩膀,試圖將輕輕推進賓館口。雪野就這樣被他推著往前走。磨砂玻璃自門一打開,空調的冷氣迎面撲來,不自覺地低下頭,這時才注意到洋犬男的鞋子——那是一雙有著澤與鱷魚皮或蛇皮等爬蟲類花紋的尖頭鞋。

想像突然炸裂般地唐突,雪野想起那位年的鞋子。年總是穿著一雙破爛鞋子的形象鮮明地浮現在眼前,足以喚醒在酒作用下朦朧不清的腦袋。那不是學生鞋,也不是運鞋,更不是紳士鞋,猛然反應過來那是他親手做的鞋子。

「……怎麼了?」見雪野突然停下腳步,洋犬男狐疑地開口問道。

怎麼了?我到底怎麼了?

「那個……對不起,我——」

洋犬男不發一語凝視著雪野。空無一人的大廳裡寂靜無聲。雪野覺到男人的錯愕,也聽見了他的重重嘆息。

「……真的、真的真的對不起!」說完,雪野跑出了賓館,衝下斜坡,坐進亮著空車燈號的計程車裡,告訴司機開往千馱谷。

計程車行駛沒多久,雪野這才注意到自己醉得很厲害,眼前的景不停地旋轉,每次加速和減速都會湧上一陣吐意。等到計程車來到明治公園附近時,終於忍不住了。

「對不起!停車!請開門!」說完,便跳出車外,把臉埋進樹叢裡狂吐。

的雙膝和雙手滿是泥,全不聽使喚地抖不已。後計程車的橘急停車警示燈,每次閃爍都像是在指責——你真糟糕、你真糟糕、你真糟糕、你真糟——即使胃裡的食已經吐,雪野仍舊持續吐出淚水和唾

◇◇◇

鬧鐘響了。在睜開眼睛之前,雪野早已知道今天不會下雨。救贖絕對不會那麼輕易降臨。

無視劇烈的頭痛,走進盥洗室裡洗臉,之後小心翼翼地上化妝水與。雪野坐進猶如小船的沙發裡拿起餅盒,卻因為手指沒有力氣而摔在地上,餅盒發出小小的聲響,在地板上彈跳了一下。下意識地彎撿起餅盒打開一看,餅已摔得碎。目不轉睛凝視著那些碎片,晚了幾秒才意識到——啊,摔碎了。

發現進眼睛的線,送達腦袋所花的時間要比平常更多。沒有任何前兆,突然一陣鼻酸,眼淚就湧了出來。雪野自己嚇了一跳,以手指按住眼皮,想要把淚水推回去。到十分不解,明明一點也不難過的,但為什麼會哭?

「明天,好天——氣。」輕聲說完,將右腳的高跟鞋甩了出去。

高跟鞋咚地滾落在涼亭的地磚上,就像某種氣絕的小生般,橫躺在地磚邊緣,也意味著明天是天。

這樣啊——。雪野拉開啤酒罐的拉環,咕嚕咕嚕一口氣喝掉三分之一,這才注意到今天也有上千隻的蟬兒在鳴。仔細想想,其實已經好一陣子沒有在這座止帶酒進來的收費公園裡喝啤酒了。在遇到那位年不久之後,雪野帶進這座公園的飲料就變了外帶咖啡。

不過,欸,無所謂。反正人啊,多都有些不正常。

雪野兀自著充滿八月的清晨庭園。

你,之庭園的——

腦海中突然浮現這句話。下半句只要你想做,要幾首都能夠創作出來——

額田王這麼說。

對你來說是理所當然,但我可辦不到。那座之庭園的未來有什麼?過去有什麼?會有機會嗎?我什麼也看不見。

二十七歲的我,毫不比十五歲時候的我聰明。

雪野愈來愈炫目、影子逐漸加深的庭園,帶著有人在為自己打分數的心,如此想著。

引用:井上靖《額田王》(新文庫)

あかねす 紫野行き 標野行き 野守は見ずや 君が袖振る

你行走過暗紅紫草生長的野地,徘徊於獵場。

獵場的守衛是否瞧見你朝我揮舞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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