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葉之庭》第9章

第九話 無法說出口——雪野百香裡與秋月孝雄

活到現在,這一刻,也許是最幸福的時刻。

雪野心裡如此想著。但是明白這份幸福不會持續太久,肯定在不久的將來就會結束,剛才沖澡時的熱水讓清醒過來,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然而,仍舊沉浸在幸福時裡,就連腳趾也暖烘烘的,也因為喜悅及快樂而始終漾著笑容。

雪野將熱水輕輕倒在咖啡上,末緩緩膨脹冒出輕微氣泡聲,香氣四溢,滴進明咖啡壺裡的咖啡音摻雜著雨聲。

神啊!請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和秋月多待一會兒,讓我們的雨再多下一會兒。雪野祈求著。

「雪野姊。」聽到背後的呼喚,雪野轉頭,邊仍殘留著微笑。他也微笑著,雙眼定定

「雪野姊,我想,我……」他說。

——啊啊。雪野心想,雨就要停了

「——我喜歡你。」他說完,靜靜著雪野。

很清楚孝雄原本不打算說出這句話,他只是不自,自然而然就口而出了。可是這樣好狡猾。因為我——。

雪野覺自己彷彿正站在遠著自己的臉頰愈來愈熱。

我真的好開心,全都開心得抖不已。但是……。

我必須想辦法手阻止在遠欣喜不已的自己,手要夠著對方得花上不時間,但我必須把拉到我邊,對曉以大義。無論如何都要辦到。我把手上的咖啡杯放在廚房吧檯上,彷彿這才想起似地吐出屏住的氣息。聽起來像在苦笑,但我忍不住想要否認說不是。不過,總之……我必須曉以大義,要像個老師,以溫的態度出言訓斥。

「我不是什麼雪野姊,你應該我老師才對吧?」

一聽到我的話,他微張著,似乎想說什麼,但他只是沉默低下頭。我能覺到,比起失,他的反應更多的是錯愕。就像原本開開心心牽著的手,突然被甩開一樣錯愕。心,陣陣地刺痛。

我拿起咖啡杯走到他面前,在圓椅上坐下,椅子發出吱嘎輕響。我低頭看向坐在地板上的他,「你應該知道,我辭掉學校工作了吧。」

他沒有回答,我繼續說:「老師下星期就要搬家了,搬回四國的老家。」

他依然沉默,但是抬起頭來看著我,似乎想要看穿我的真正意思。我反而低下頭像是在辯解:「……我很早以前就決定了。我過去一直——」

這時,我的眼前浮現空無一人的涼亭,涼亭被雨水淋了,就像長久相伴的妻子離開後的老人一樣孤獨。

「一直在那裡練習,直到我能夠一個人好好走路。就算只有自己一個人——」

我要好好把話說完。雪野就像在訓斥小孩,在心裡對著自己這麼說。我不需要你。用力了腳趾頭。

「——就算沒有鞋子。」

這句話宛如掉深深裡的石頭,隔了許久他才聽見。石頭咚地一聲底部的聲音,讓他彈不得。

「所以呢?」他反問的聲音無比乾,以雪野也到畏懼的視線筆直地看著

「所以……」雪野稍微轉開視線,回答說:「過去非常謝謝你,秋月同學。」

沉默降臨。雨聲像是為了填補這段空白,再度增強。擺放在臺上的盆栽裡積滿了明的雨水,看來就像小小的水槽。最後,他靜靜起的聲音顯得格外突兀。他俯看著雪野,說道:「那個,謝謝你的服。」說完便朝盥洗室走去。「我去換下來。」

「可是你的服還沒幹……」雪野著他遠去的背影,不由得大

不對,這樣正好。雪野自己收回視線,低頭看著手中的咖啡杯,約聽見他關上更間的門。雪野把還沒喝上一口的咖啡杯舉到邊,裊裊升起的熱氣微微沾了睫想要喝咖啡,卻覺得杯子沉重異常,只得把它放回桌上。雪野有一團像刺蝟般帶刺的緒,笨拙地四闖。這緒似乎是後悔和疚,正一陣陣刺痛雪野的心並沉默地責怪

不然我該怎麼做?雪野幾乎就要哭出來了。我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的餘地。我明明那麼真誠地對待每一個人,明明想為像菜子老師那樣溫的大人,明明努力回應任何一個需要我的人。雪野看著逐漸稀薄的咖啡熱氣。我不要待在世界的外圍,我想進到世界的裡面,我想為這個耀眼世界的一部分。我以為只要長大,一切就會順利;我以為照這樣下去,就能和大家一樣正常生活。可是,卻發現自己被捲那些像淋雨般避不掉的災難裡。先是伊藤老師出現,然後牧野同學出現,最後相澤同學也出現,我的生活變得一團糟。好不容易來到屋簷下可以躲躲雨,這回秋月出現了。每個人都在擾我的心,我想要靜靜地待著。但我一個人就連只是站著,都如此勉強,每天是不讓自己蹲下,就必須耗費莫大的力氣。

聽見腳步聲慢慢移近,雪野抬起頭。他站在淺淺的青綠影子裡,上已經換上應該還是半乾的制服。

「那個,我要走了。各方面來說,非常謝你。」他靜靜說完,深深一鞠躬,不等雪野回應便朝著玄關走去。

「啊!」

雪野不自覺離座起。等等,多待一會兒吧。你沒有帶傘,對吧?等雨停再走吧?——不對,不是這樣,不可以這樣說。雪野默然不語,又一次慢慢坐回椅子上。他的腳步聲愈來愈遠,穿鞋的聲音,轉開門把的聲音。然後——

啪嗒。關門的聲音。

那一瞬間,雪野突然到很氣憤。

「笨蛋!」

大吼一聲,抓起坐著的椅子作勢要扔出去,可是,怒視的前方已經沒有半個人在。頓時洩氣地慢慢放下椅子,再次坐了下來。

「……笨蛋。」小聲地又說了一次。

秋月那個笨蛋。

一副單方面被甩的害者表、一副自己沒做錯任何事的表,你本不知道你沒來涼亭的暑假裡,我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度過。你的高一暑假一定過得很歡樂吧!你可以每天和家人一起吃飯,可以和班上同學去喝茶,你本完全無法想像大你十二歲的人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一陣鼻酸,熱氣堵住嚨,口苦悶難,眼眶滲出淚水,以手掌按住雙眼阻止這一切,眼皮側浮現猶如細窄迷宮般的白紋路。始終擱在桌上的那杯咖啡,仍在無聲無息地持續冷卻著。

——結束這段時的兇手,是你啊!

雪野不有些埋怨。你果真還是個小鬼。如果你不說那種話,我們說不定還能一起吃飯、換聯絡方式,或是你會在我要回老家那天來送我,說不定我們還能夠以溫和平靜、痛苦最的方式,靜靜地結束我們的關係。

枉費我一直在忍耐。

枉費我沒有說出口。

枉費我一直沒有說,我喜歡你。

——是我打破了自己劃下的界線。

雪野緩緩地從手中抬起頭來。我一直不去想的事,現在我卻——。

整個人彈起來往外衝出去,整個幾乎要撞上大門。打開玄關大門衝出走廊,直接奔過掛著「檢修中」牌子的電梯,打開急逃生出口,外頭灰濛濛的傾盆雨勢更加猛烈。急忙衝下裝設在外牆的狹窄樓梯,雨水不斷打進來,鋪著PU防墊的樓梯到都是積水。

雪野發出啪啪的水花聲繼續奔跑著,腳尖踩到水了一下,滾下短短的階梯,連忙用手撐住樓梯平臺,臉頰卻重重到地板。服前半部又了,可是雪野不在乎疼痛與寒冷,繼續往前跑,跳上樓梯平臺,然後突然停下腳步。

他就站在下一個樓梯平臺上,雙肘靠在與等高的牆上,俯視著因為雨水而朦朧的街道。遠的天空特地送來一聲雷鳴,在距離兩人很近的地方輕聲響起。

約雷鳴——

腦子裡一片空白,浮現腦海的只有這句話。

他彷彿聽到了的聲音,緩緩轉過來。

我沒想到雪野姊竟會追上來。不對,或許是我期待著追上來,才會在這裡等候。其實,我自己也不清楚。

緩緩走下樓梯,微微開口:「我……」

孝雄故意打斷的話,什麼也不想聽,「雪野姊,請你忘了我剛才說的話。」

彷彿事先背好的臺詞,孝雄很自然、乾脆地說出這句話。他直直著雪野,說出必須說的話,說出他覺得為了應該要這麼說的話:「我其實很討厭你。」

吹進來的雨滴打在臉頰上。雪野姊十分哀傷地瞇著眼。孝雄真的覺得自己非常厭惡事到如今才出這副表

「我一開始就覺得你這個人……有夠討厭,一大早就在公園裡喝啤酒,還留下莫名其妙的和歌。」孝雄說著。

過去因為這個雨而嘗到的困、焦躁、嫉妒、憧憬、期盼、祈求、希、絕等所有緒,逐漸化為怒意。他再也管不住自己的

「你從來不說自己的事,卻老是探聽我的事。你早就知道我是你的學生吧?你這種做法有夠卑鄙!」

討厭!我討厭這個人。一副到傷害的表,現在又一副要哭的樣子,我最討厭了!

「如果知道你是老師,我絕對不會告訴你鞋子的事。反正你會覺得那是做不到,也不可能實現的夢想,對吧?你為什麼不那樣說?還是你覺得這只是小孩子講的話,隨便應付一下就好?」

討厭!我討厭自己像孩子一樣,為這種事嚷嚷。

「你一開始就知道我嚮往什麼、憧憬誰,也知道那個人不會接、目標永遠不會實現。你都知道!」

我討厭自己在人面前哭得這麼難看,我一直一直努力當個大人,你卻把我變這副模樣。我討厭你!

「……既然如此,你應該一開始就對我說啊!說我礙事!說臭小子快去上學!說你討厭我!」

但如果不這麼做,我會一輩子都著你。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就連現在的每一分每一秒也更加喜歡你。

「你就一直那樣……」

——開什麼玩笑,怎麼連你也哭了?

「你就一直那樣,擺出若無其事的表……」

秋月的淚水滴滴答答落,大吼著。

「——一直孤單一人,度過一生吧!」

他的聲音,讓我窒息。

我再也無法忍

著腳跑上前去。

我的抱住,我的心被那甜香弄得糟糟,同時還聽到一發不可收拾地嚎啕大哭。猶如傾盆大雨般的哭泣聲讓我窒息。

雪野姊全劇烈抖著,把臉埋進我的肩窩,冰冷的鼻尖抵著我的頸部,像個孩子般地哇哇大哭。我嚇得連一手指也不敢一下。

「每天……早上——」哭聲中摻雜著勉強出的話語。

每天早上……。我的右肩因雪野姊的吐息而火熱發燙。

「每天早上,我都穿得整整齊齊……想……好好去學校上課。」

肩膀上的熱擴散至全,瞬間溶化了藏在我裡的冰塊,讓我繼續哭得像個蠢蛋一樣。

「……可是我好害怕……怕到本無法去學校……」

的視線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發

是雨。

被夕照得閃閃發亮的雨水,正籠罩著我們。

「在那個地方——」噎噎地,用那個甜甜的哽咽聲音,在我耳邊說著:「在那個地方,我……」

抱住雪野姊試圖止住的淚水,希不要哭了,希停止哭泣。我用上全部的力氣,把的小腦袋在我的頸間。

我想毀了卻又想保護,既憐惜又可悲,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雪野姊像是被擁抱的力量,像是吐出腔裡所有的空氣,大喊著:「我,因為你而得救!」雪野姊再次放聲大哭。

秋月再次放聲大哭。

兩人抱在一起,就像被凍結了一般,再說不出半句話。

漉漉的大樓隙間、在夕西沉的方向,有那座閃耀綠芒的庭園,以及像遙遠山峰一樣的高樓大廈群。

的雨如同風中飛舞的火焰,益發耀眼燦爛。

夏の野の 繁みに咲ける 姫百合の 知らえぬは 苦しきものそ

猶如在夏季原野上盛開的姬百合,無法告訴對方的單是一種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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