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紀三】　起屠維大淵獻，盡重赤若，凡三年。

太祖高皇帝中五年（己亥，公元前二零二年）

冬，十月，漢王追項羽至固陵，與齊王信、魏相國越期會擊楚；信、越不至，楚擊漢軍，大破之。漢王復堅壁自守，謂張良曰：“諸侯不從，奈何？”對曰：“楚兵且破，二人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與共天下，可立致也。齊王信之立，非君王意，信亦不自堅；彭越本定樑地，始，君王以魏豹故拜越爲相國，今豹死，越亦王，而君王不早定。今能取睢以北至-城皆以王彭越，從陳以東傅海與齊王信。信家在楚，其意復得故邑。能出捐此地以許兩人，使各自爲戰，則楚易破也。”漢王從之。於是韓信、彭越皆引兵來。

十一月，劉賈南渡淮，圍壽春，遣人楚大司馬周殷。殷畔楚，以舒屠六，舉九江兵迎黥布，並行屠城父，隨劉賈皆會。

十二月，項王至垓下，兵，食盡，與漢戰不勝，壁；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項王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則夜起，飲帳中，悲歌慷慨，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於是項王乘其駿馬名騅，麾下壯士騎從者八百餘人，直夜，潰圍南出馳走。平明，漢軍乃覺之，令騎將灌嬰以五千騎追之。項王渡淮，騎能屬者才百餘人。至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紿曰“左”。左，乃陷大澤中，以故漢追及之。項王乃復引兵而東，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漢騎追者數千人，項王自度不得，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七十餘戰，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今日固決死，願爲諸君快戰，必潰圍，斬將，刈旗，三勝之，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乃分其騎以爲四隊，四鄉。漢軍圍之數重。項王謂其騎曰：“吾爲公取彼一將。”令四面騎馳下，期山東爲三。於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是時，郎中騎楊喜追項王，項王-目而叱之，喜人馬俱驚，辟易數裡。項王與其騎會爲三，漢軍不知項王所在，乃分軍爲三，復圍之。項王乃馳，復斬漢一都尉，殺數十百人。復聚其騎，亡其兩騎耳。乃謂其騎曰：“何如？”騎皆伏曰：“如大王言！”於是項王東渡烏江，烏江亭長艤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衆數十萬人，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爲！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乃以所乘騅馬賜亭長，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亦被十餘創。顧見漢騎司馬呂馬，曰：“若非吾故人乎？”馬面之，指示中郎騎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爲若德。”乃刎而死。王翳取其頭，餘騎相踐爭項王，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後，楊喜、呂馬及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五人共會其，皆是，故分其戶，封五人皆爲列侯。楚地悉定，獨魯不下；漢王引天下兵屠之。至其城下，猶聞弦誦之聲，爲其守禮義之國，爲主死節，乃持項王頭以示魯父兄，魯乃降。漢王以魯公禮葬項王於-城，親爲發哀，哭之而去。諸項氏枝屬皆不誅。封項伯等四人皆爲列侯，賜姓劉氏；諸民略在楚者皆歸之。

太史公曰：羽起隴-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揚子《法言》：或問：“楚敗垓下，方死，曰‘天也！’諒乎？”曰：“漢屈羣策，羣策屈羣力；楚-羣策而自屈其力。屈人者克，自屈者負。天曷故焉！”

漢王還，至定陶，馳齊王信壁，奪其軍。

臨江王共尉不降，遣盧綰、劉賈擊虜之。

春，正月，更立齊王信爲楚王，王淮北，都下邳。封魏相國建城侯彭越爲樑王，王魏故地，都定陶。

令曰：“兵不得休八年，萬民與苦甚。今天下事畢，其赦天下殊死以下。”

諸侯王皆上疏請尊漢王爲皇帝。二月甲午，王即皇帝位於汜水之。更王后曰皇后，太子曰皇太子；追尊先媼曰昭靈夫人。詔曰：“故衡山王吳芮，從百粵之兵，佐諸侯，誅暴秦，有大功；諸侯立以爲王，項羽侵奪之地，謂之番君。其以芮爲長沙王。”又曰：“故粵王無諸，世奉粵祀；秦侵奪其地，使其社稷不得食。諸侯伐秦，無諸率閩中兵以佐滅秦，項羽廢而弗立。今以爲閩粵王，王閩中地。”

帝西都。

夏，五月，兵皆罷歸家。

詔：“民前或相聚保山澤，不書名數。今天下已定，令各歸其縣，復故爵、田宅；吏以文法教訓辨告，勿笞辱軍吏卒；爵及七大夫以上，皆令食邑，非七大夫已下，皆復其及戶，勿事。”

帝置酒南宮，上曰：“徹侯、諸將毋敢朕，皆言其。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項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對曰：“陛下使人攻城略地，因以與之，與天下同其利；項羽不然，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此其所以失天下也。”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填國家，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衆，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三者皆人傑，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爲我禽也。”羣臣說服。

韓信至楚，召漂母，賜千金。召辱己年令出下者，以爲中尉，告諸將相曰：“此壯士也。方辱我時，我寧不能殺之邪？殺之無名，故忍而就此。”

彭越既漢封，田橫懼誅，與其徒屬五百餘人海，居島中。帝以田橫兄弟本定齊地，齊賢者多附焉；今在海中，不取，後恐爲。乃使使赦橫罪，召之。橫謝曰：“臣烹陛下之使酈生，今聞其弟商爲漢將；臣恐懼，不敢奉詔，請爲庶人，守海島中。”使還報，帝乃詔衛尉酈商曰：“齊王田橫即至，人馬從者敢搖者，致族夷！”乃復使使持節告以詔商狀，曰：“田橫來，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來，且舉兵加誅焉！”橫乃與其客二人乘傳詣。未至三十里，至鄉廄置。橫謝使者曰：“人臣見天子，當洗沐。”因此留，謂其客曰：“橫始與漢王俱南面稱孤；今漢王爲天子，而橫乃爲亡虜，北面事之，其恥固已甚矣。且吾烹人之兄，與其弟並肩而事主，縱彼畏天子之詔不敢，我獨不愧於心乎！且陛下所以見我者，不過一見吾面貌耳。今斬吾頭，馳三十里間，形容尚未能敗，猶可觀也。”遂自剄，令客奉其頭，從使者馳奏之。帝曰：“嗟乎！起自布，兄弟三人更王，豈不賢哉！”爲之流涕，而拜其二客爲都尉；發卒二千人，以王者禮葬之。既葬，二客穿其冢傍孔，皆自剄，下從之。帝聞之，大驚。以橫客皆賢，餘五百人尚在海中，使使召之；至，則聞田死，亦皆自殺。

初，楚人季布爲項籍將，數窘辱帝。項籍滅，帝購求布千金；敢有舍匿，罪三族。布乃髡鉗爲奴，自賣於-家-家心知其季布也，買置田舍，之見藤公，說曰；“季布何罪！臣各爲其主用，職耳；項氏臣豈可盡誅邪？今上始得天下，而以私怨求一人，何示不廣也！且以季布之賢，漢求之急，此不北走胡，南走越耳。夫忌壯士以資敵國，此伍子胥所以鞭荊平之墓也。君何不從容爲上言之！”滕公待間言於上，如-家指。上乃赦布，召拜郎中，-家遂不復見之。布母弟丁公，亦爲項羽將，逐窘帝彭城西。短兵接，帝急，顧謂丁公曰：“兩賢相厄哉！”丁公引兵而還。及項王滅，丁公謁見。帝以丁公徇軍中，曰：“丁公爲項王臣不忠，使項王失天下者也。”遂斬之，曰：“使後爲人臣無效丁公也！”

臣曰：高祖起、沛以來，罔羅豪桀，招亡納叛，亦已多矣。及即帝位，而丁公獨以不忠戮，何哉？夫進取之與守，其勢不同。當羣雄角逐之際，民無定主，來者之，固其宜也。及貴爲天子，四海之，無不爲臣；茍不明禮義以示之，使爲臣者，人懷貳心以徼大利，則國家其能久安乎！是故斷以大義，使天下曉然皆知爲臣不忠者無所自容；而懷私結恩者，雖至於活己，猶以義不與也。戮一人而千萬人懼，其慮事豈不深且遠哉！子孫有天祿四百餘年，宜矣！

齊人婁敬戍隴西，過，-輅，羊裘，因齊人虞將軍求見上。虞將軍與之鮮，婁敬曰：“臣帛，帛見；褐，褐見，終不敢易。”於是虞將軍言上，上召見，問之。婁敬曰：“陛下都，豈與周室比隆哉？”上曰：“然。”婁敬曰：“陛下取天下與周異。周之先，自後稷封邰，積德累善，十有餘世，至於太王、王季、文王、武王而諸侯自歸之，遂滅殷爲天子。及王即位，周公相焉，乃營邑，以爲此天下之中也，諸侯四方納貢職，道里均矣。有德則易以王，無德則易以亡。故周之盛時，天下和洽，諸侯、四夷莫不賓服，效其貢職。及其衰也，天下莫朝，周不能制也；非唯其德薄也，形勢弱也。今陛下起、沛，卷蜀、漢，定三秦，與項羽戰滎、皋之間，大戰七十，小戰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腦塗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勝數，哭泣之聲未絕，傷夷者未起；而比隆於、康之時，臣竊以爲不侔也。且夫秦地被山帶河，四塞以爲固，卒然有急，百萬之衆可立也。因秦之故，資甚膏之地，此所謂天府者也。陛下關而都之，山東雖，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與人鬥，不-其，拊其背，未能全其勝也。今陛下案秦之故地，此亦扼天下之而拊其背也。”帝問羣臣，羣臣皆山東人，爭言：“周王數百年，秦二世即亡。東有皋，西有-、澠，倍河，鄉伊、，其固亦足恃也。”上問張良。良曰：“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百里，田地薄，四面敵，此非用武之國也。關中左-、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婁敬說是也。”上即日車駕西，都長安。拜婁敬爲郎中，號曰奉春君，賜姓劉氏。

張良素多病，從上關，即道引，不食-，杜門不出，曰：“家世相韓，及韓滅，不萬金之資，爲韓報讎強秦，天下振。今以三寸舌爲帝者師，封萬戶侯，此布之極，於良足矣。願棄人間事，從赤松子遊耳。”

臣曰：夫生之有死，譬猶夜旦之必然；自古及今，固未嘗有超然而獨存者也。以子房之明辨達理，足以知神仙之爲虛詭矣；然其從赤松子遊者，其智可知也。夫功名之際，人臣之所難。如高帝所稱者，三傑而已。淮誅夷，蕭何繫獄，非以履盛滿而不止耶！故子房託於神仙，棄人間，等功名於外，置榮利而不顧，所謂明哲保者，子房有焉。

六月，壬辰，大赦天下。

秋，七月，燕王臧荼反；上自將徵之。

趙景王耳、長沙文王芮皆薨。

九月，虜藏荼。壬子，立太尉長安侯盧綰爲燕王。綰家與上同裡-，綰生又與上同日；上寵幸綰，羣臣莫敢，故特王之。

項羽故將利幾反，上自擊破之。

後九月，治長樂宮。

項王將鍾離昧，素與楚王信善。項王死後，亡歸信。漢王怨昧，聞其在楚，詔楚捕昧。信初之國，行縣邑，陳兵出。

太祖高皇帝中六年（庚子，公元前二零一年）

冬，十月，人有上書告楚王信反者。帝以問諸將，皆曰：“亟發兵，坑豎子耳！”帝默然。又問陳平。陳平曰：“人上書言信反，信知之乎？”曰：“不知。”陳平曰：“陛下兵孰與楚？”上曰：“不能過。”平曰：“陛下諸將，用兵有能過韓信者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而將不及，舉兵攻之，是趣之戰也，竊爲陛下危之。”上曰：“爲之奈何？”平曰：“古者天子有巡狩，會諸侯。陛下第出，僞遊雲夢，會諸侯於陳。陳，楚之西界；信聞天子以好出遊，其勢必無事而郊迎謁；謁而陛下因禽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帝以爲然，乃發使告諸侯會陳，“吾將南遊雲夢。”上因隨以行。楚王信聞之，自疑懼，不知所爲。或說信曰：“斬鍾離昧以謁上，上必喜，無患。”信從之。十二月，上會諸侯於陳，信持昧首謁上；上令武士縛信，載後車。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繫信以歸，因赦天下。

田肯賀上曰：“陛下得韓信，又治秦中。秦，形勝之國也，帶河阻山，地勢便利；其以下兵於諸侯，譬猶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夫齊，東有瑯邪、即墨之饒，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濁河之限，北有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萬，此東西秦也，非親子弟，莫可使王齊者。”上曰：“善！”賜金五百斤。

上還，至，赦韓信，封爲淮侯。信知漢王畏惡其能，多稱病，不朝從；居常鞅鞅，與絳、灌等列。嘗過樊將軍噲，噲跪拜送迎，言稱臣，曰：“大王乃肯臨臣！”信出門，笑曰：“生乃與噲等爲伍！”上嘗從容與信言諸將能將兵多。上問曰：“如我能將幾何？”信曰：“陛下不過能將十萬。”上曰：“於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爲爲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信之所以爲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

甲申，始剖符封諸功臣爲徹侯。蕭何封-侯，所食邑獨多。功臣皆曰：“臣等被堅執銳，多者百餘戰，小者數十合。今蕭何未嘗有汗馬之勞，徒持文墨議論，顧反居臣等上，何也？”帝曰：“諸君知獵乎？夫獵，追殺兔者，狗也；而發縱指示者，人也。今諸君徒能得走耳，功狗也；至如蕭何，發縱指示，功人也。”羣臣皆不敢言。張良爲謀臣，亦無戰鬥功；帝使自擇齊三萬戶。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願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乃封張良爲留侯。封陳平爲戶牖侯。平辭曰：“此非臣之功也。”上曰：“吾用先生謀計，戰勝克敵，非功而何？”平曰：“非魏無知，臣安得進？”上曰：“若子，可謂不背本矣！”乃復賞魏無知。帝以天下初定，子，昆弟，懲秦孤立而亡，大封同姓以填天下。

春，正月，丙午，分楚王信地爲二國，以淮東五十三縣立從兄將軍賈爲荊王，以薛郡、東海、彭城三十六縣立弟文信君爲楚王。壬子，以雲中、雁門、代郡五十三縣立兄宜信侯喜爲代王；以膠東、膠西、臨淄、濟北、博、城郡七十三縣立微時外婦之子爲齊王，諸民能齊言者皆以與齊。

上以韓王信材武，所王北近鞏、，南迫宛、葉，東有淮，皆天下勁兵；乃以太原郡三十一縣爲韓國，徙韓王信王太原以北，備胡，都晉。信上書曰：“國被邊，匈奴數寇；晉去塞遠，請治馬邑。”上許之。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餘人，其餘日夜爭功不決，未得行封。上在南宮，從複道見諸將，往往相與坐沙中語。上曰：“此何語？”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上曰：“天下屬安定，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以此屬取天下。今陛下爲天子，而所封皆故人所親，所誅皆平生所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恐又見疑平生過失及誅，故即相聚謀反耳。”上乃憂曰：“爲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羣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有故怨，數嘗窘辱我；我殺之，爲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齒，則羣臣人人自堅矣。”於是上乃置酒，封雍齒爲什方侯；而急趨丞相、史定功行封。羣臣罷酒，皆喜，曰：“雍齒尚爲侯，我屬無患矣！”

臣曰：張良爲高帝謀臣，委以心腹，宜其知無不言；安有聞諸將謀反，必待高帝目見偶語，然後乃言之邪？蓋以高帝初得天下，數用憎行誅賞，或時害至公，羣臣往往有觖自危之心，故良因事納忠以變移帝意，使上無阿私之失，下無猜懼之謀，國家無虞，利及後世。若良者，可謂善諫矣。

列侯畢已封，詔定元功十八人位次。皆曰：“平侯曹參，被七十創，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謁者、關侯鄂千秋進曰：“羣臣議皆誤。夫曹參雖有野戰略地之功，此特一時之事耳。上與楚相距五歲，失軍亡衆，跳遁者數矣，然蕭何常從關中遣軍補其，非上所詔令召，而數萬衆會。上之乏絕者數矣。又軍無見糧，蕭何轉漕關中，給食不乏。陛下雖數亡山東，蕭何常全關中以待陛下。此萬世之功也。今雖無曹參等百數，何缺於漢；漢得之，不必待以全。奈何以一旦之功而加萬世之功哉！蕭何第一，曹參次之。”上曰：“善！”於是乃賜蕭何帶劍履上殿，朝不趨。上曰：“吾聞進賢上賞。蕭何功雖高，得鄂君乃益明。”於是因鄂千秋故所食邑，封爲安平侯。是日，悉封何父子兄弟十餘人，皆有食邑；益封何二千戶。上歸櫟。

夏，五月，丙午，尊太公爲太上皇。

初，匈奴畏秦，北徙十餘年。及秦滅，匈奴復稍南渡河。單于頭曼有太子曰冒頓。後有所閼氏，生子，頭曼立之。是時，東胡強而月氏盛，乃使冒頓質於月氏。既而頭曼急擊月氏，月氏殺冒頓。冒頓盜其善馬騎之，亡歸；頭曼以爲壯，令將萬騎。冒頓乃作鳴鏑，習勒其騎。令曰：“鳴鏑所而不悉者，斬之！”冒頓乃以鳴鏑自其善馬，既又其妻；左右或不敢者，皆斬之。最後以鳴鏑單于善馬，左右皆之。於是冒頓知其可用。從頭曼獵，以鳴鏑頭曼，其左右亦皆隨鳴鏑而。遂殺頭曼，盡誅其後母與弟及大臣不聽從者。冒頓自立爲單于。東胡聞冒頓立，乃使使謂冒頓：“得頭曼時千里馬。”冒頓問羣臣，羣臣皆曰：“此匈奴寶馬也，勿與！”冒頓日；“奈何與人鄰國而一馬乎！”遂與之。居頃之，東胡又使使謂冒頓：“得單于一閼氏。”冒頓復問左右，左右皆怒曰：“東胡無道，乃求閼氏！請擊之！”冒頓曰：“奈何與人鄰國一子乎！”遂取所閼氏予東胡。東胡王愈益驕。東胡與匈奴中間有棄地莫居，千餘裡，各居其邊，爲甌。東胡使使謂冒頓：“此棄地，有之。”冒頓問羣臣，羣臣或曰：“此棄地，予之亦乎，勿與亦可！”於是冒頓大怒曰：“地者，國之本也，奈何予之！”諸言予之者，皆斬之。冒頓上馬，令：“國中有後出者斬！”遂襲擊東胡。東胡初輕冒頓，不爲備；冒頓遂滅東胡。既歸，又西擊走月氏，南並樓煩、白羊河南王，遂侵燕、代，悉收蒙恬所奪匈奴故地與漢關故河南塞至朝那、施。是時，漢兵方與項羽相距，中國罷於兵革，以故冒頓得自強，控弦之士三十餘萬，威服諸國。秋，匈奴圍韓王信於馬邑。信數使使胡，求和解。漢發兵救之。疑信數間使，有二心，使人責讓信。信恐誅，九月，以馬邑降匈奴。匈奴冒頓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晉。

帝悉去秦苛儀法，爲簡易。羣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帝益厭之。叔孫通說上曰：“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臣願徵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帝曰：“得無難乎？”叔孫通曰：“五帝異樂，三王不同禮，禮者，因時世、人爲之節文者也。臣願頗採古禮，與秦儀雜就之。”上曰：“可試爲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者爲之。”於是叔孫通使徵魯諸生三十餘人。魯有兩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諛以得親貴。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又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後可興也。吾不忍爲公所爲。公去矣，無污我！”叔孫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時變。”遂與所微三十人西，及上左右爲學者與其弟子百餘人，爲綿蕞，野外習之。月餘，言於上曰：“可試觀矣。”上使行禮，曰：“吾能爲此。”乃令羣臣習肄。

太祖高皇帝中七年（辛丑，公元前二零零年）

冬，十月，長樂宮，諸侯羣臣皆朝賀。先平明，謁者治禮，以次引殿門，陳東、西鄉。衛俠陛及羅立廷中，皆執兵，張旗幟。於是皇帝傳警，輦出房；引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賀，莫不振恐肅敬。至禮畢，復置法酒。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壽。觴九行，謁者言“置酒”，史執法舉不如儀者，輒引去。竟朝置酒，無敢-譁失禮者。於是帝曰：“吾乃今日知爲皇帝之貴也！”乃拜叔孫通爲太常，賜金五百斤。初，秦有天下，悉六國禮儀，採擇其尊君、抑臣者存之。及通制禮，頗有所增損，大抵皆襲秦故，自天子稱號下至佐僚及宮室、名，所變改。其書，後與律、令同錄，藏於理。法家又復不傳，民臣莫有言者焉。

臣曰：禮之爲大矣！用之於，則靜有法而百行備焉；用之於家，則外有別而九族睦焉；用之於鄉，則長有倫而俗化焉；用之於國，則君臣有敘而政治焉；用之於天下，則諸侯順服而紀綱正焉；豈直幾席之上、戶庭之間得之而不哉！夫以高祖之明達，聞陸賈之言而稱善，睹叔孫通之儀而嘆息；然所以不能比肩於三代之王者，病於不學而已。當是之時，得大儒而佐之，與之以禮爲天下，其功烈豈若是而止哉！惜夫，叔孫生之爲小也！徒竊禮之糠-，以依世、諧俗、取寵而已，遂使先王之禮淪沒而不振，以迄於今，豈不痛甚矣哉！是以揚子譏之曰：“昔者魯有大臣，史失其名，曰：‘何如其大也！’曰：‘叔孫通制君臣之儀，召先生於魯，所不能致者二人。’曰：‘若是，則仲尼之開跡諸侯也非邪？”曰：‘仲尼開跡，將以自用也。如委己而從人，雖有規矩、準繩，焉得而用之！’”善乎揚子之言也！夫大儒者，惡肯毀其規矩、準繩以趨一時之功哉！

上自將擊韓王信，破其軍於銅-，斬其將王喜。信亡走匈奴；白土人曼丘臣、王黃等立趙苗裔趙利爲王，復收信敗散兵，與信及匈奴謀攻漢。匈奴使左、右賢王將萬餘騎，與王黃等屯廣武以南，至晉，漢兵擊之，匈奴輒敗走，已復屯聚，漢兵乘勝追之。會天大寒，雨雪，士卒墮指者什二三。

上居晉，聞冒頓居代谷，擊之。使人覘匈奴，冒頓匿其壯士、牛馬，但見老弱及羸畜。使者十輩來，皆言匈奴可擊。上覆使劉敬往使匈奴，未還；漢悉兵三十二萬北逐之，逾句注。劉敬還，報曰：“兩國相擊，此宜誇矜，見所長。今臣往，徒見羸瘠、老弱，此必見短，伏奇兵以爭利。愚以爲匈奴不可擊也。”是時，漢兵已業行，上怒，罵劉敬曰：“齊虜以口舌得，今乃妄言沮吾軍！”械繫敬廣武。帝先至平城，兵未盡到；冒頓縱兵四十萬騎，圍帝於白登七日，漢兵中外不得相救餉。帝用陳平計，使使間厚閼氏。閼氏謂冒頓曰：“兩主不相困。今得漢地，而單于終非能居之也。且漢主亦有神靈，單于察之！”冒頓與王黃、趙利期，而黃、利兵不來，疑其與漢有謀，乃解圍之一角。會天大霧，漢使人往來，匈奴不覺。陳平請令強弩傅兩矢，外鄉，從解角直出。帝出圍，驅；太僕滕公固徐行。至平城，漢大軍亦到，胡騎遂解去。漢亦罷兵歸，令樊噲止定代地。上至廣武，赦劉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吾皆已斬前使十輩矣。”乃封敬二千戶爲關侯，號爲建信侯。帝南過曲逆，曰：“壯哉縣！吾行天下，獨見與是耳。”乃更封陳平爲曲逆侯，盡食之。平從帝征伐，凡六出奇計，輒益封邑焉。

十二月，上還，過趙。趙王敖執子婿禮甚卑，上箕倨慢罵之。趙相貫高、趙午等皆怒，曰：“吾王，孱王也！”乃說王曰：“天下豪桀並起，能者先立。今王事帝甚恭，而帝無禮；請爲王殺之！”張敖齧其指出，曰：“君何言之誤！先人亡國，賴帝得復，德流子孫；秋豪皆帝力也。願君無復出口！”貫高、趙午等皆相謂曰：“乃吾等非也。吾王長者，不倍德；且吾等義不辱。今帝辱我王，故殺之，何-王爲！事歸王，事敗獨坐耳！”

匈奴攻代。代王喜棄國自歸，赦爲-侯。辛卯，立皇子如意爲代王。

春，二月，上至長安。蕭何治未央宮，上見其壯麗，甚怒，謂何曰：“天下匈匈，苦戰數歲，敗未可知，是何治宮室過度也！”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以就宮室。且夫天子以四海爲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且無令後世有以加也。”上說。

臣曰：王者以仁義爲麗，道德爲威，未聞其以宮室填服天下也。天下未定，當克己節用以趨民之急；而顧以宮室爲先，豈可謂之知所務哉！昔禹卑宮室而桀爲傾宮。創業垂統之君，躬行節儉以示子孫，其末流猶於，況示之以侈乎！乃雲“無令後世有以加”，豈不謬哉！至於孝武，卒以宮室罷敝天下，未必不由-侯啓之也！

上自櫟徙都長安。

初置宗正，以序九族。

夏，四月，帝行如——

國學網站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