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第025卷

【漢紀十七】 起閼逢攝提格,盡屠維協洽,凡六年。

中宗孝宣皇帝上之下地節三年(甲寅,公元前六七年)

春,三月,詔曰:“蓋聞有功不賞,有罪不誅,雖唐、虞不能以化天下。今膠東相王,勞來不怠,流民自佔八萬餘口,治有異等之效。其賜爵關侯,秩中二千石。”未及徵用,會病卒。後詔使丞相、史問郡、國上計長史、守丞以政令得失。或對言:“前膠東相僞自增加以蒙顯賞。”是後俗吏多爲虛名雲。

夏,四月,戊申,立子-爲皇太子,以丙吉爲太傅,太中大夫疏廣爲傅。封太子外祖父許廣漢爲平恩侯。又封霍兄孫中郎將云爲冠侯。霍顯聞立太子,怒恚不食,歐,曰:“此乃民間時子,安得立!即後有子,反爲王邪!”復教皇后令毒太子。皇后數召太子賜食,保、阿輒先嚐之,後挾毒不得行。

五月,甲申,丞相賢以老病乞骸骨;賜黃金百斤、安車、駟馬,罷就第。丞相致仕自賢始。

六月,壬辰,以魏相爲丞相。辛丑,丙吉爲史大夫,疏廣爲太子太傅,廣兄子傅。太子外祖父平恩侯許伯,以爲太子,白使其弟中郎將舜監護太子家。上以問廣,廣對曰:“太子,國儲副君,師友必於天下英俊,不宜獨親外家許氏。且太子自有太傅、傅,屬已備,今復使舜護太子家,示陋,非所以廣太子德於天下也。”上善其言,以語魏相,相免冠謝曰:“此非臣等所能及。”廣由是見重。

京師大雨雹,大行丞東海蕭之上疏,言大臣任政,一姓專權之所致。上素聞之名,拜爲謁者。時上博延賢俊,民多上書言便宜,輒下之問狀;高者請丞相、史,次者中二千石試事,滿歲以狀聞;下者報聞,罷。所白奏皆可。

冬,十月,詔曰:“乃者九月壬申地震,朕甚懼焉。有能箴朕過失,及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以匡朕之不逮,毋諱有司。朕既不德,不能附遠,是以邊境屯戍未息。今復飭兵重屯,久勞百姓,非所以綏天下也。其罷車騎將軍、右將軍屯兵。”又詔:“池-未幸者,假與貧民。郡國宮館勿復修治。流民還歸者,假公田,貸種食,且勿算事。”

霍氏驕侈縱橫。太夫人顯,廣治第室,作乘輿輦,加畫,繡-馮,黃金塗;韋絮薦,侍婢以五采-顯遊戲第中;與監奴馮子都。而禹、山亦並繕治第宅,走馬馳逐平樂館。雲當朝請,數稱病私出,多從賓客,張圍獵黃山苑中,使倉頭奴上朝謁,莫敢譴者。顯及諸晝夜出長信宮殿中,亡期度。

帝自在民間,聞知霍氏尊盛日久,不能善。既躬親朝政,史大夫魏相給事中。顯謂禹、雲、山:“曹不務奉大將軍餘業,今大夫給事中,他人壹間,能復自救邪!”後兩家奴爭道,霍氏奴史府,-大夫門;史爲叩頭謝,乃去。人以謂霍氏,顯等始知憂。

會魏大夫爲丞相,數燕見言事;平恩侯與侍中金安上等徑出省中。時霍山領尚書,上令吏民得奏封事,不關尚書,羣臣進見獨往來,於是霍氏甚惡之。上頗聞霍氏毒殺許後而未察,乃徙婿度遼將軍、未央衛尉、平陵侯範明友爲祿勳,出次婿諸吏、中郎將、羽林監任勝爲安定太守。數月,復出姊婿給事中、祿大夫張朔爲蜀郡太守,羣孫婿中郎將王漢爲武威太守。頃之,復徙婿長樂衛尉鄧廣漢爲府。戊戌,更以張安世爲衛將軍,兩宮衛尉、城門、北軍兵屬焉。以霍禹爲大司馬,冠小冠,亡印綬;罷其屯兵屬,特使禹名與俱大司馬者。又收範明友度遼將軍印綬,但爲祿勳;及婿趙平爲散騎、騎都尉、祿大夫,將屯兵,又收平騎都尉印綬。諸領胡、越騎、羽林及兩宮衛將屯兵,悉易以所親信許、史子弟代之。

初,孝武之世,徵發煩數,百姓貧耗,究民犯法,軌不勝,於是使張湯、趙禹之屬,條定法令,作見知故縱、監臨部主之法,緩深、故之罪,急縱、出之誅。其後猾巧法轉相比況,罔浸,律令煩苛,文書盈於幾閣,典者不能遍睹。是以郡國承用者駁,或罪同而論異,吏因緣爲市,所活則傅生議,所陷則予死比,議者鹹冤傷之。

廷尉史鉅鹿路溫舒上書曰:“臣聞齊有無知之禍而桓公以興,晉有驪姬之難而文公用伯。近世趙王不終,諸呂作,而孝文爲太宗。繇是觀之,禍之作,將以開聖人也。夫繼變之後,必有異舊之恩,此賢聖所以昭天命也。往者昭帝即世無嗣,昌邑,乃皇天所以開至聖也。臣聞《春秋》正即位、大一統而慎始也。陛下初登至尊,與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命之統,滌煩文,除民疾,以應天意。臣聞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獄之吏是也。夫獄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復生,絕者不可復屬。《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今治獄吏則不然,上下相驅,以刻爲明,深者獲公名,平者多後患,故治獄之吏皆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是以死人之流離於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計,歲以萬數。此仁聖之所以傷也,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夫人,安則樂生,痛則思死,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勝痛,則飾辭以示之;吏治者利其然,則指導以明之;上奏畏卻,則鍛練而周之。蓋奏當之,雖皋陶聽之,猶以爲死有餘辜。何則?練者衆,文致之罪明也。故俗語曰:‘畫地爲獄,議不;刻木爲吏,期不對。’此皆疾吏之風,悲痛之辭也。唯陛下省法制,寬刑罰,則太平之風可興於世。”上善其言。

十二月,詔曰:“間者吏用法巧文浸深,是朕之不德也。夫決獄不當,使有罪興邪,不辜蒙戮,父子悲恨,朕甚傷之!今遣廷史與郡鞠獄,任輕祿薄,其爲置廷尉平,秩六百石,員四人。其務平之,以稱朕意!”於是每季秋後請讞時,上常幸宣室,齋居而決事,獄刑號爲平矣。

涿郡太守鄭昌上疏言:“今明主躬垂明聽,雖不置廷平,獄將自正;若開後嗣,不若刪定律令。律令一定,愚民知所避,吏無所弄矣。今不正其本,而置廷平以理其末,政衰聽怠,則廷平將召權而爲首矣。”

昭帝時,匈奴使四千騎田車師。及五將軍擊匈奴,車師田者驚去,車師復通於漢;匈奴怒,召其太子軍宿,以爲質。軍宿,焉耆外孫,不質匈奴,亡走焉耆,車師王更立子烏貴爲太子。及烏貴立爲王,與匈奴結婚姻,教匈奴遮漢道通烏孫者。

是歲,侍郎會稽鄭吉與校尉司馬喜,將免刑罪人田渠犁,積穀,發城郭諸國兵萬餘人與所將田士千五百人共擊車師,破之;車師王請降。匈奴發兵攻車師;吉、喜引兵北逢之,匈奴不敢前。吉、喜即留一候與卒二十人留守王,吉等引兵歸渠犁。車師王恐匈奴兵復至而見殺也,乃輕騎奔烏孫。吉即迎其妻子,傳送長安。匈奴更以車師王昆弟兜莫爲車師王,收其餘民東徙,不敢居故地;而鄭吉始使吏卒三百人往田車師地以實之。

上自初即位,數遣使者求外家;久遠,多似類而非是。是歲,求得外祖母王媼及媼男無故、武。上賜無故、武爵關侯。旬月間,賞賜以鉅萬計。

中宗孝宣皇帝上之下地節四年(乙卯,公元前六六年)

春,二月,賜外祖母號爲博平君;封舅無故爲平昌侯,武爲樂昌侯。

夏,五月,山、濟雹如子,深二尺五寸,殺二十餘人,飛鳥皆死。

詔:“自今子有匿父母、妻匿夫、孫匿大父母,皆勿治。”

立廣川惠王孫文爲廣川王。

霍顯及禹、山、雲自見日侵削,數相對啼泣自怨。山曰:“今丞相用事,縣信之,盡變易大將軍時法令,發揚大將軍過失。又,諸儒生多窶人子,遠客飢寒,喜妄說狂言,不避忌諱,大將軍常讎之。今陛下好與諸儒生語,人人自書對事,多言我家者。嘗有上書言我家昆弟驕恣,其言絕痛;山屏不奏。後上書者益黠,盡奏封事,輒使中書令出取之,不關尚書,益不信人。又聞民間-言‘霍氏毒殺許皇后’,寧有是邪?”顯恐急,即以實告禹、山、雲。禹、山、雲驚曰:“如是,何不早告禹等!縣離散、斥逐諸婿,用是故也。此大事,誅罰不小,奈何?”於是始有邪謀矣。

雲舅李竟民善張赦,見雲家卒卒,謂竟曰:“今丞相與平恩侯用事,可令太夫人言太后,先誅此兩人。移徙陛下,在太后耳。”長安男子張章告之,事下廷尉、執金吾,捕張赦等。後有詔,止勿捕。山等愈恐,相謂曰:“此縣重太后,故不竟也。然惡端已見,久之猶發,發即族矣,不如先也。”遂令諸各歸報其夫,皆曰:“安所相避!”

會李竟坐與諸侯王通,辭語及霍氏,有詔:“雲、山不宜宿衛,免就第。”山太守張敞上封事曰:“臣聞公子季友有功於魯,趙衰有功於晉,田完有功於齊,皆疇其庸,延及子孫。終後田氏篡齊,趙氏分晉,季氏顓魯。故仲尼作《春秋》,跡盛衰,譏世卿最甚。乃者大將軍決大計,安宗廟,定天下,功亦不細矣。夫周公七年耳,而大將軍二十歲,海之命斷於掌握。方其隆盛時,天地,侵迫。朝臣宜有明言曰:‘陛下褒寵故大將軍以報功德足矣。間者輔臣顓政,貴戚太盛,君臣之分不明,請罷霍氏三侯皆就第;及衛將軍張安世,宜賜幾杖歸休,歸存問召見,以列侯爲天子師。’明詔以恩不聽,羣臣以義固爭而後許之,天下必以陛下爲不忘功德而朝臣爲知禮,霍氏世世無所患苦。今朝廷不聞直聲,而令明詔自親其文,非策之得者也。今兩侯已出,人不相遠,以臣心度之,大司馬及其枝屬必有畏懼之心。夫近臣自危,非完計也。臣敞願於廣朝白髮其端,直守遠郡,其路無由。唯陛下省察。”上甚善其計,然不召也。

禹、山等家數有妖怪,舉家憂愁。山曰:“丞相擅減宗廟羔、菟、蛙,可以此罪也。”謀令太后爲博平君置酒,召丞相、平恩侯以下,使範明友、鄧廣漢承太后制引斬之,因廢天子而立禹。約定,未發,雲拜爲玄菟太守,太中大夫任宣爲代郡太守。會事發覺,秋,七月,雲、山、明友自殺,顯、禹、廣漢等捕得;禹要斬,顯及諸昆弟皆棄市;與霍氏相連坐誅滅者數十家。太僕杜延年以霍氏舊人,亦坐免。八月,己酉,皇后霍氏廢,昭臺宮,乙丑,詔封告霍氏反謀者男子張章、期門董忠、左曹楊惲、侍中金安上、史高皆爲列侯。惲,丞相敞子;安上,車騎將軍日-弟子;高,史良娣兄子也。

初,霍氏奢侈,茂陵徐生曰:“霍氏必亡。夫奢則不遜,不遜必侮上。侮上者,逆道也,在人之右,衆必害之。霍氏秉權日久,害之者多矣。天下害之,而又行以逆道,不亡何待!”乃上疏言:“霍氏泰盛,陛下即厚之,宜以時抑制,無使至亡。”書三上,輒報聞。其後霍氏誅滅,而告霍氏者皆封,人爲徐生上書曰:“臣聞客有過主人者,見其竈直突,傍有積薪,客謂主人:‘更爲曲突,遠徙其薪,不者且有火患。’主人嘿然不應。俄而家果失火,鄰里共救之,幸而得息。於是殺牛置酒,謝其鄰人,灼爛者在於上行,餘各以功次坐,而不錄言曲突者。人謂主人曰:‘鄉使聽客之言,不費牛酒,終亡火患。今論功而請賓,曲突徙薪無恩澤,焦頭爛額爲上客邪?’主人乃寤而請之。今茂陵徐福,數上書言霍氏且有變,宜防絕之。鄉使福說得行,則國無裂土出爵之費,臣無逆誅滅之敗。往事既已,而福獨不蒙其功,唯陛下察之,貴徙薪曲突之策,使居焦發灼爛之右。”上乃賜福帛十匹,後以爲郎。

帝初立,謁見高廟,大將軍驂乘,上嚴憚之,若有芒刺在背。後車騎將軍張安世代驂乘,天子從容肆,甚安近焉。及死而宗族竟誅,故俗傳霍氏之禍萌於驂乘。後十二歲,霍後復徙雲林館,乃自殺。

班固贊曰:霍襁褓之託,任漢室之寄,匡國家,安社稷,擁昭,立宣,雖周公、阿衡何以加此!然不學亡,-於大理;妻邪謀,立爲後,湛溺盈溢之慾,以增顛覆之禍,死財三年,宗族誅夷,哀哉!

曰:霍之輔漢室,可謂忠矣;然卒不能庇其宗,何也?夫威福者,人君之也。人臣執之,久而不歸,鮮不及矣。以孝昭之明,十四而知上桀之詐,固可以親政矣,況孝宣十九即位,聰明剛毅,知民疾苦,而久專大柄,不知避去,多置親黨,充塞朝廷,使人主蓄憤於上,吏民積怨於下,切齒側目,待時而發,其得免於幸矣,況子孫以驕侈趣之哉!雖然,向使孝宣專以祿秩賞賜富其子孫,使之食大縣,奉朝請,亦足以報盛德矣;乃復任之以政,授之以兵,及事叢釁積,更加裁奪,遂至怨懼以生邪謀,豈徒霍氏之自禍哉?亦孝宣醞釀以之也。昔椒作於楚,莊王滅其族而赦箴尹克黃,以爲子文無後,何以勸善。夫以顯、禹、雲、山之罪,雖應夷滅,而之忠勳不可不祀;遂使家無噍類,孝宣亦恩哉!

九月,詔減天下鹽賈。又令郡國歲上繫囚以掠笞若瘐死者,所坐縣、名、爵、裡,丞相、史課殿最以聞。

十二月,清河王年坐廢,遷房陵。

是歲,北海太守廬江-邑以治行第一爲大司農,海太守龔遂爲水衡都尉。先是,海左右郡歲飢,盜賊並起,二千石不能禽制。上選能治者,丞相、史舉故昌邑郎中令龔遂,上拜爲海太守。召見,問:“何以治海,息其盜賊?”對曰:“海瀕遐遠,不沾聖化,其民困於飢寒而吏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盜弄陛下之兵於潢池中耳。今使臣勝之邪,將安之也?”上曰:“選用賢良,固安之也。”遂曰:“臣聞治民猶治繩,不可急也;唯緩之,然後可治。臣願丞相、史且無拘臣以文法,得一切便宜從事。”上許焉,加賜黃金贈遣。乘傳至海界,郡聞新太守至,發兵以迎。遂皆遣還。移書敕屬縣:“悉罷逐捕盜賊吏,諸持鍺、鉤、田者皆爲良民,吏毋得問;持兵者乃爲賊。”遂單車獨行至府。盜賊聞遂教令,即時解散,棄其兵弩而持鉤、釒且,於是悉平,民安土樂業。遂乃開倉廩假貧民,選用良吏尉安牧養焉。遂見齊俗奢侈,好末技,不田作,乃躬率以儉約,勸民務農桑,各以口率種樹畜養。民有帶持刀劍者,使賣劍買牛,賣刀買犢,曰:“何爲帶牛佩犢!”勞來循行,郡中皆有畜積,獄訟止息。

烏孫公主茲王降賓夫人。絳賓上書言:“得尚漢外孫,願與公主朝。”

中宗孝宣皇帝上之下元康元年(丙辰,公元前六五年)

春,正月,茲王及其夫人來朝;皆賜印綬,夫人號稱公主,賞賜甚厚。

初作杜陵。徙丞相、將軍、列侯、吏二千石、訾百萬者杜陵。

三月,詔以皇集泰山、陳留,甘降未央宮,赦天下。有司復言悼園宜稱尊號曰皇考;夏,五月,立皇考廟。

冬,置建章衛尉。

趙廣漢好用世吏子孫新進年者,專厲強壯蜂氣,見事風生,無所迴避,率多果敢之計,莫爲持難,終以此敗。廣漢以私怨論殺男子榮畜,人上書言之,事下丞相、史按驗。廣漢疑丞相夫人殺侍婢,以此脅丞相,丞相按之愈急。廣漢乃將吏卒丞相府,召其夫人跪庭下辭,收奴婢十餘人去。丞相上書自陳,事下廷尉治,實丞相自以過譴笞傅婢,出至外第乃死,不如廣漢言。帝惡之,下廣漢廷尉獄。吏民守闕號泣者數萬人,或言:“臣生無益縣,願代趙京兆死,使牧養小民!”廣漢竟坐要斬。廣漢爲京兆尹,廉明,威制豪強,小民得職,百姓追思歌之。

是歲,府宋疇坐議“皇下彭城,未至京師,不足”,貶爲泗水太傅。

上遷博士、諫大夫通政事者補郡國守相,以蕭之爲平原太守。之上疏曰:“陛下哀愍百姓,恐德之不究,悉出諫以補郡吏。朝無爭臣,則不知過,所謂憂其末而忘其本者也。”上乃徵府。

東海太守河東尹翁歸,以治郡高第爲右扶風。翁歸爲人,公廉明察,郡中吏民賢、不肖及邪罪名盡知之。縣縣各有記籍,自聽其政;有急名則緩之。吏民小解,輒披籍。取人必於秋冬課吏大會中及出行縣,不以無事時。其有所取也,以一警百。吏民皆服,恐懼,改行自新。其爲扶風,選用廉平疾吏以爲右職,接待以禮,好惡與同之;其負翁歸,罰亦必行。然溫良謙退,不以行能驕人,故尤得名譽於朝廷。

初,烏孫公主子萬年有寵於莎車王。莎車王死而無子,時萬年在漢,莎車國人計,自託於漢,又得烏孫心,上書請萬年爲莎車王。漢許之,遣使者奚充國送萬年。萬年初立,暴惡,國人不說。

上令羣臣舉可使西域者,前將軍韓增舉上黨馮奉世以衛候使持節送大苑諸國客至伊循城。會故莎車王弟呼屠徵與旁國共殺其王萬年及漢使者奚充國,自立爲王。時匈奴又發兵攻車師城,不能下而去。莎車遣使揚言“北道諸國已屬匈奴矣”,於是攻劫南道,與歃盟畔漢,從鄯善以西皆絕不通。都護鄭吉、校尉司馬喜甏皆在北道諸國間,奉世與其副嚴昌計,以爲不亟擊之,則莎車日強,其勢難制,必危西域,遂以節諭告諸國王,因發其兵,南北道合萬五千人,進擊莎車,攻拔其城。莎車王自殺,傳其首詣長安,更立它昆弟子爲莎車王。諸國悉平,威振西域,奉世乃罷兵以聞。帝召見韓增曰:“賀將軍所舉得其人。”

奉世遂西至大宛。大宛聞其斬莎車王,敬之異於它使,得其名馬象龍而還。上甚說,議封奉世。丞相、將軍皆以爲可,獨府蕭之以爲:“奉世奉使有指,而擅矯制違命,發諸國兵,雖有功效,不可以爲後法。即封奉世,開後奉使者利以奉世爲比,爭逐發兵,要功萬里之外,爲國家生事於夷狄,漸不可長。奉世不宜封。”上善之議,以奉世爲祿大夫。

中宗孝宣皇帝上之下元康二年(丁巳,公元前六四年)

春,正月,赦天下。上立皇后,時館陶主母華婕妤及淮憲王母張婕妤、楚孝王母衛婕妤幸。上立張婕妤爲後;久之,懲艾霍氏害皇太子,乃更選後宮無子而謹慎者。二月,乙丑,立長陵王婕妤爲皇后,令母養太子;封其父奉爲邛侯。後無寵,希得進見。

五月,詔曰:“獄者,萬民之命。能使生者不怨,死者不恨,則可謂文吏矣。今則不然。用法或持巧心,析律貳端,深淺不平,奏不如實,上亦亡由知,四方黎民將何仰哉!二千石各察屬,勿用此人。吏或擅興徭役,飾廚傳,稱過使客,越職逾法以取名譽,譬如踐薄冰以待白日,豈不殆哉!今天下頗被疾疫之災,朕甚愍之,其令郡國被災甚者,毋出今年租賦。”

又曰:“聞古天子之名,難知而易諱也;其更諱詢。”

匈奴大臣皆以爲“車師地,近匈奴,使漢得之,多田積穀,必害人國,不可不爭”,由是數遣兵擊車師田者。鄭吉將渠犁田卒七千餘人救之,爲匈奴所圍。吉上言:“東懷去渠犁千餘裡,漢兵在渠犁者,勢不能相救,願益田卒。”上與後將軍趙充國等議,因匈奴衰弱,出兵擊其右地,使不得復擾西域。

魏相上書諫曰:“臣聞之:救誅暴,謂之義兵,兵義者王;敵加於己,不得已而起者,謂之應兵,兵應者勝;爭恨小故,不忍憤怒者,謂之忿兵,兵忿者敗;利人土地、貨寶者,謂之貪兵,兵貪者破;恃國家之大,矜民人之衆,見威於敵者,謂之驕兵,兵驕者滅。此五者,非但人事,乃天道也。間者匈奴嘗有善意,所得漢民,輒奉歸之,未有犯於邊境;雖爭屯田車師,不足致意中。今聞諸將軍興兵其地,臣愚不知此兵何名者也!今邊郡睏乏,父子共犬羊之裘,食草萊之實,常恐不能自存,難以兵。‘軍旅之後,必有兇年,’言民以其愁苦之氣傷之和也。出兵雖勝,猶有後憂,恐災害之變因此以生。今郡國守相多不實選,風俗尤薄,水旱不時。按今年計子弟殺父兄、妻殺夫者凡二百二十二人,臣愚以爲此非小變也。今左右不憂此,乃發兵報纖介之忿於遠夷,殆孔子所謂‘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也’。”上從相言,止。遣長羅侯常惠將張掖、酒泉騎往車師,迎鄭吉及其吏士還渠犁。召故車師太子軍宿在焉耆者,立以爲王;盡徙車師國民令居渠犁,遂以車師故地與匈奴。以鄭吉爲衛司馬,使護善阝善以西南道。

魏相好觀漢故事及便宜章奏,數條漢興已來國家便宜行事及賢臣賈誼、晁錯、董仲舒等所言,奏請施行之。相敕掾史按事郡國,及休告,從家還至府,輒白四方異聞。或有逆賊、風雨災變,郡不上,相輒奏言之。與史大夫丙吉同心輔政,上皆重之。

丙吉爲人深厚,不伐善。自曾孫遭遇,吉絕口不道前恩,故朝廷莫能明其功也。會掖庭宮婢則令民夫上書,自陳嘗有阿保之功,章下掖庭令考問,則辭引使者丙吉知狀。掖庭令將則詣史府以視吉,吉識,謂則曰:“汝嘗坐養皇曾孫不謹,督笞汝,汝安得有功!獨渭城胡組、淮郭徵卿有恩耳。”分別奏組等共養勞苦狀。詔吉求組、徵卿;已死,有子孫,皆厚賞。詔免則爲庶人,賜錢十萬。上親見問,然後知吉有舊恩而終不言,上大賢之。

帝以蕭之經明持重,議論有餘,材任宰相,詳試其政事,復以爲左馮翊。之從府出爲左遷,恐有不合意,即移病。上聞之,使侍中都侯金安上諭意曰:“所用皆更治民以考功。君前爲平原太守日淺,故複試之於三輔,非有所聞也。”之即起視事。

初,掖庭令張賀數爲弟車騎將軍安世稱皇曾孫之材及徵怪,安世輒絕止,以爲主在上,不宜稱述曾孫。及帝即位而賀已死,上謂安世曰:“掖庭令平生稱我,將軍止之,是也。”上追思賀恩,封其冢爲恩德侯,置守冢二百家。賀有子蚤死,子安世小男彭祖。彭祖又小與上同席研書指,封之,先賜爵關侯。安世深辭賀封;又求損守冢戶數,稍減至三十戶。上曰:“吾自爲掖庭令,非爲將軍也。”安世乃止,不敢復言。

上心忌故昌邑王賀,賜山太守張敞璽書,令謹備盜賊,察往來過客;毋下所賜書。敞於是條奏賀居,著其廢亡之效曰:“故昌邑王爲人,青黑,小目,鼻末銳卑,鬚眉,長大,疾痿,行步不便。臣敞嘗與之言,觀其意,即以惡鳥之曰:‘昌邑多梟。’故王應曰:‘然。前賀西至長安,殊無梟;復來,東至濟,乃復聞梟聲。’察故王服、言語、跪起,清狂不惠。臣敞前言:‘哀王歌舞者張-等十人無子,留守哀王園,請罷歸。’故王聞之曰:‘中人守園,疾者當勿治,相殺傷者當勿法,令亟死。太守奈何而罷之?’其天資喜由亡,終不見仁義如此。”上乃知賀不足忌也。

中宗孝宣皇帝上之下元康三年(戊午,公元前六三年)

春,三月,詔封故昌邑王賀爲海昏侯。

乙未,詔曰:“朕微眇時,史大夫丙吉,中郎將史曾、史玄,長樂衛尉許舜,侍中、祿大夫許延壽,皆與朕有舊恩,及故掖庭令張賀,輔導朕躬,修文學經,恩惠卓異,厥功茂焉。《詩》不云乎:‘無德不報’,封賀所子弟子侍中、中郎將彭祖爲都侯,追賜賀諡曰都哀侯,吉爲博侯,曾爲將陵侯,玄爲平臺侯,舜爲博侯,延壽爲樂侯。”賀有孤孫霸,年七歲,拜爲散騎、中郎將,賜爵關侯。故人下至郡邸獄復作嘗有阿保之功者,皆祿、田宅、財,各以恩深淺報之。

吉臨當封,病;上憂其不起,將使人就加印紼而封之,及其生存也。太子太傅夏侯勝曰:“此未死也!臣聞有德者必饗其樂,以及子孫。今吉未獲報而疾甚,非其死疾也。”後病果愈。

張安世自以父子封侯,在位太盛。乃辭祿,詔都別藏張氏無名錢以百萬數。安世謹慎周,每定大政,已決,輒移病出。聞有詔令,乃驚,使吏之丞相府問焉。自朝廷大臣,莫知其與議也。嘗有所薦,其人來謝,安世大恨,以爲“舉賢達能,豈有私謝邪!”絕弗復爲通。有郎功高不調,自言安世,安世應曰:“君之功高,明主所知,人臣執事,何長短而自言乎!”絕不許。已而郎果遷。安世自見父子尊顯,懷不自安,爲子延壽求出補吏,上以爲北地太守;歲餘,上閔安世年老,復徵延壽爲左曹、太僕。

夏,四月,丙子,立皇子欽爲淮王。皇太子年十二,通《論語》、《孝經》。太傅疏廣謂曰:“吾聞‘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今仕宦至二千石,名立,如此不去,懼有後悔。”即日,父子俱移病,上疏乞骸骨。上皆許之,加賜黃金二十斤,皇太子贈以五十斤。公卿故人設祖道供張東都門外,送者車數百兩。道路觀者皆曰:“賢哉二大夫!”或嘆息爲之下泣。

廣、歸鄉里,日令其家賣金共,請族人、故舊、賓客,與相娛樂。或勸廣以其金爲子孫頗立產業者,廣曰:“吾豈老悖不念子孫哉!顧自有舊田廬,令子孫勤力其中,足以共食,與凡人齊。今復增益之以爲贏餘,但教子孫怠墮耳。賢而多財,則損其志;愚而多財,則益其過。且夫富者衆之怨也,吾既無以教化子孫,不益其過而生怨。又此金者,聖主所以惠養老臣也,故樂與鄉黨、宗族共饗其賜,以盡吾餘日,不亦可乎!”於是族人悅服。

潁川太守黃霸使郵亭、鄉皆畜、豚,以贍鰥、寡、貧、窮者;然後爲條教,置父老、師帥、伍長,班行之於民間,勸以爲善防之意,及務耕桑、節用、財、種樹、畜養,去浮之費。其治,米鹽靡,初若煩碎,然霸力能推行之。吏民見者,語次錄繹,問它伏以相參考,聰明識事,吏悄不知所出,鹹稱神明,豪釐不敢有所欺。人去它郡,盜賊日。霸力行教化而後誅罰,務在就全安長吏。許丞老,病聾,督郵白逐之。霸曰:“許丞廉吏,雖老,尚能拜起送迎,正頗重聽何傷!且善助之,毋失賢者意!”或問其故,霸曰:“數易長吏,送故迎新之費,及吏因緣,絕簿書,盜財,公私費耗甚多,皆當出於民。所易新吏又未必賢,或不如其故,徒相益爲。凡治道,去其泰甚者耳。”霸以外寬明,得吏民心,戶口歲增,治爲天下第一,徵守京兆尹。頃之,坐法,連貶秩;有詔復歸潁川爲太守,以八百石居。

中宗孝宣皇帝上之下元康四年(己未,公元前六二年)

春,正月,詔:“年八十以上,非誣告、殺傷人,它皆勿坐。”

右扶風尹翁歸卒,家無餘財。秋,八月,詔曰:“翁歸廉平鄉正,治民異等。其賜翁歸子黃金百斤,以奉祭祀。”

上令有司求高祖功臣子孫失侯者,得槐裡公乘周廣漢等百三十六人,皆賜黃金二十斤,復其家,令奉祭祀,世世勿絕。

丙寅,富平敬侯張安世薨。

初,扶節侯韋賢薨,長子弘有罪繫獄,家人矯賢令,以次子大河都尉玄爲後。玄深知其非賢雅意,即爲病狂,臥便利,妄笑語,昏。既葬,當襲爵,以狂不應召。大鴻臚奏狀,章下丞相、史案驗。案事丞相史乃與玄書曰:“古之辭讓,必有文義可觀,故能垂榮於後。今子獨壞容貌,蒙恥辱爲狂癡,曜-而不宣,微哉子之所託名也!僕素愚陋,過爲宰相執事,願聞風聲;不然,恐子傷高而僕爲小人也。”玄友人侍郎章亦上疏言:“聖王貴以禮讓爲國,宜優養玄,勿枉其志,使得自安衡門之下。”而丞相、史遂以玄實不病,劾奏之,有詔勿劾,引拜;玄不得已,爵。帝高其節,以玄爲河南太守。

車師王烏貴之走烏孫也,烏孫留不遣。漢遣使責烏孫,烏孫送烏貴詣闕。

初,武帝開河西四郡,隔絕羌與匈奴相通之路,斥逐諸羌。不使居湟中地。及帝即位,祿大夫義渠安國使行諸羌;先零豪言:“願時度湟水北,逐民所不田畜牧。”安國以聞。後將軍趙充國劾安國奉使不敬。是後羌人旁緣前言,抵冒度湟水,郡縣不能

既而先零與諸羌種豪二百餘人解仇、質、盟詛。上聞之,以問趙充國,對曰:“羌人所以易制者,以其種自有豪,數相攻擊,勢不壹也。往三十餘歲西羌反時,亦先解仇合約攻令居,與漢相距,五六年乃定。匈奴數羌人,與之共擊張掖、酒泉地,使羌居之。間者匈奴困於西方,疑其更遣使至羌中與相結。臣恐羌變未止此,且復結聯他種,宜及未然爲之備。”後月餘,羌侯狼何果遣使至匈奴藉兵,擊善阝善、敦煌以絕漢道。充國以爲“狼何勢不能獨造此計,疑匈奴使已至羌中,先零、罕、-乃解仇作約。到秋馬,變必起矣。宜遣使者行邊兵,豫爲備敕,視諸羌毋令解仇,以發覺其謀。”於是兩府復白遣義渠安國行視諸羌,分別善惡。是時,比年稔,谷石五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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