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賭局

周遭寂靜如死。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壯闊而漫長的河流橫亙其中，一端生，一端死，奚玉棠立於彼岸，腦子裡全是奚之邈唐芷嫣的諄諄教誨，是奚玉嵐著小臉說妹妹我長大以後保護你的寵溺，是唐家小姐姐躲在雪坑裡說妹妹別怕時的絕，是雪山上所有人或喜悅或欣或痛苦或坦然的臉。

他們全死了。

而越清風就這樣毫無防備地坐著，渾浴，屏退了所有後路和生機，將主權於手，將命一笑置之。

——簡直是個瘋子。

殺不殺？

當然要殺！

大仇未報，所有的不定因素都要扼殺在繈褓之，否則先前那麼多努力豈不是浪費？哪怕對方是越家主，也沒有在知道後還能活的特權。

什麼『所圖是你』，什麼『為了你來到』……奚玉棠會信才怪。江湖向來不缺無利不起早之徒，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事見多了，更做多了。

……更何況，是他自己送死，怪不得別人。

但在手之前，需要問越清風一個問題。

「奚玉嵐……還活著嗎？」

越清風怔了怔，斂眸躲開了奚玉棠那雙恐怕連自己都沒察覺，卻盛滿了近乎溢出來的期待的眸子，好一會才輕聲道，「不知。」

巨大的失水般席捲而來，奚玉棠眨了眨眼，連呼吸都未。

也是，當是該習慣的。

手中銀針再出，奚玉棠運起真氣，雷霆出手——

「但我幾年前見過他。」越清風突然道。

「！！！」

呼吸猛然一滯，奚玉棠驀然瞪大了眼睛，然針已出手，不可收回，大驚之下，又一銀針接連而出，在攻擊即將沒越清風心的前一刻，叮地一聲輕響，後一針以極為微小的偏差角度將前一針打偏幾分，同時大喊，「躲！」

越清風下意識閉眼偏頭，第一銀針而過，在他眼下留下一道長長的紅痕，第二則直接沒了他的肩。

就差那麼一點！

隨著銀針落地，兩人都幾不可聞地鬆了口氣。

「你……」奚玉棠有些反應不足，「你剛才說什麼？」

銀針，痛得越清風幾暈厥，緩了幾息才提氣道，「……六年前，他找過我，只說他找尋多年終有結果，打算去做一件事，然此去危險，極有可能回不來，因此……」

他頓了頓，抬頭，「……囑託我照看你一二。」

奚玉棠震驚，「六年前？武林大會時？就在？！」

越清風默認。

「後來呢？」

「……」

越清風詭異地沉默了許久，緩慢道，「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奚玉棠再次愣神。

腦子裡極。毫無徵兆地被人揭開了陳年傷疤，過激的行為和大起大落的緒讓暫時喪失了任何思考的能力。約覺得越清風的話並沒有說完，但又不知從何問起，也無法靜下心思考話中，滿心滿眼只剩下【奚玉嵐可能還活著】這個瘋狂的念頭。

沉了快十年的心死灰復燃，僅僅因眼前人的一句話。生見人死見，哪怕只得一縷消息，也是值的。

奚家，只剩他們了。

而越清風見過奚玉嵐。

奚玉棠全都在抖，十指握，心掙扎如刀尖跳舞，好一會，才不甘地閉上眼，心莽莽荒原剎那虛無。

艱難地往前邁出一步，忽然覺得，大概未來某一天，會因自己的心而錯失許多許多東西。

沉默地繞至越清風後，輕飄飄一掌打在肩上，只聽一聲輕響，銀針應聲落地。奚玉棠咬咬牙，漠然道，「……我讓阿七來一趟。」

話音輕飄飄，彷彿從遙遠的地平線傳來，帶著一破罐破摔，越清風呼吸倏然一停，心底忽然湧出洶湧到幾乎要將世界淹沒的複雜之，狂喜，後怕，猶疑……

無數織，想開口，卻因傷而痛得說不出話來。

他背對奚玉棠，好一會才儘量平靜道，「無妨，櫃子裡有藥箱和乾淨的紗布，幫我一把？」

奚玉棠定定地看著他的背影，久到越清風幾乎以為下一秒便要反悔時，驟然收回了目，抬步走向屋。

見影消失於房間屏風後，越清風如釋重負地長呼了一口氣，整個人幾乎虛地靠在了椅背上，雙眼著虛空，靈魂深出的無盡疲憊幾乎讓他靈臺清明不保。

賭贏了。

他竟然賭贏了……

無聲地笑了幾聲，青年再次咳起來，全經脈痛難忍，然而劫後餘生之卻充斥四肢百骸，讓他勉強保持了清醒。

這一步棋險之又險，本不應如此毫無準備又貿貿然地進行，但就只因奚玉棠稍稍表出了一想要遠離他的想法，他便沉不住氣地輕易將底牌拋了。

然而雖走得艱難，得到的結果卻令他有一種死了也值的錯覺。

世上怎會有如此對他胃口之人？哪怕飲鴆止、中毒上癮，此時此刻，只要開口，他恐怕刀山火海都能覺得甘之如飴……

怎麼辦？

他快被喜悅沖昏頭了。

攻心何其難？

越家主向來是個中高手。然而今日之事，是他二十多年來有的一步險棋，功不足一，很可能十十的結果都是被奚玉棠當場殺掉——他毫不懷疑會這樣做。

他唯一的籌碼便是他有個師兄奚玉嵐，且他見過他，相過，瞭解過。雖然話說得不盡，個中也被略過，但這不妨礙他影響奚玉棠的心境。

他將自己的命擺在面前，賭一把的信任。

若是奚玉棠的心再一分，他今天就死定了。

衫不知何時已被冷汗浸，但他毫不在意。他功地將自己和奚玉棠之間的關係拉到了一個微妙的近距離，儘管離目標還差些，但已種下，算是巨大收穫了。

所以他很喜悅，很開心，心極好。

找出藥箱，拿出金瘡藥，奚玉棠回到院裡

「外衫了。」還帶著寒氣的低啞聲音響起，越清風直起，作自然地除了外。

清洗傷口，再撒上藥，抖開繃帶，奚玉棠手法生地幫眼前人包紮，覺得自己大概才是那個瘋了的人。

「……你真是寒崖老人的弟子？」開口。

「是。」越清風話中有一劫後餘生的放鬆。

「什麼時候的事？」

「十三年前。」

「我哥……跟你提過我？」

「嗯。」

「他說他去哪兒了麼？」

「沒有。」

「為什麼不告訴他人？」

「玄天如何，與我無關，為何要說？」

「怎會無關？我哥不是你師兄麼？」

「既是師兄，當之。」

「他信任你？」

「嗯。」

「他當時在，為什麼不見我？」

「……不知。」

「若他回來……會聯絡你麼？」

「會。」

「……你覺得我扮男裝功嗎？」

「……」

等等，這是什麼談話走向？

越清風呼吸微微一滯，還沒來得及回答，便聽奚玉棠繼續道，「從前我一直堅信那些古裝劇……話本裡，『扮男裝誰都認不出來』的戲碼是放屁，但後來發現，不是你認不出來，而是當那人站到某個位置後，人們自然而然就會有自己的判斷，且不容反駁。」

就比如奚玉棠。

從接手玄天教開始到現在近十年，除了一開始自稱魔教主外，從未說過自己是個男人，只因方便而作一男裝打扮，但世人卻願意相信，魔教教主就是個男人。

執掌一方，武功高強，行事直接，手段狠辣，所以就理應是個男子——這個世界就是對極不友好，從古至今，皆如此。

哪怕娘裡娘氣地用針線當武，人們也只當天生娘娘腔。

當然，自己聲線早年損，聲音嘶啞，也容易給人造錯覺。

語氣平靜無波，毫無嘲諷，彷彿只是在陳述一個眾人皆知的事實。

越清風默默聽著，沒有拆穿拙劣的轉移話題技巧，只是語氣怪異地開口，「……真的不是因為看起來就像？」

奚玉棠：「……」

手指用力，某人立刻吃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好好不是！輕點，疼！」

得了便宜賣乖！

奚玉棠胡將繃帶打了個醜得不行的結，低頭凝視著越清風慘兮兮的臉，見他眼底有無辜之意，沉默許久，淡淡道，「越清風，我知你話沒說全，你最好告訴我一個讓我覺得不殺你值得的籌碼，除了奚玉嵐……否則，你當信我能遲早殺了你。」

見如此平靜，越清風也收起了緒，同樣認真回道，「我知道的所有事都足以讓你殺我滅口。」

奚玉棠懂他的意思，但卻沒有回應。

知他今日若不給出一個代，恐難收場，越清風沉默許久，眼眸微垂，平靜道，「我知道《素九針訣》和《太初心法》的上半部在玄天教……我有下半部的消息。」

奚玉棠：「……」

……真想殺了他……

如果有一天這個人離奇死亡，一定是因為知道太多！！

「誰告訴你的？」冷聲問。

「奚玉嵐。」

「……」

你怎麼不乾脆跟他親啊混蛋！！

忍了又忍，奚小教主終於下了奔湧的殺意，向天豎起三手指，「奚玉嵐有消息之前，本座……不殺你。」

不用說什麼天打五雷轟一類的誓言，對兩人來說，有這句話就足以。

發完誓，奚玉棠二話不說轉離開，生怕再留一會，就忍不住要反悔手。越清風無奈地捂著脖子，沒起也沒送別，只著恨不得趕消失的影遠去，疲憊瞬間奔湧而出。

他默默起，作緩慢而僵，大腦一片空白，已是懶得做任何思考。秋遠抱著重新沏好的茶回來，乍然見自家公子幽靈一般在院子裡遊，驚呼了一聲。

越清風注意力回籠，疑地看過去。

「公子，你你你……」秋遠驚恐地指著他的脖子。

越主後知後覺地了脖子上繫得鬆鬆垮垮的紗布，「是不是很難看？」

後者搗米般狂點頭。

「水平這麼爛？」

繼續點頭。

「……」

唉。

就知道不能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