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錦書難收

大約很有人知道，離雪宮江宮主並不太喜歡出門。

江湖中人對江千彤宮主的評價褒貶不一，從接任掌門之位到現在，輿論傳言層出不窮，從一開始的徒有其表，到後來的有點意思，再到後來差強人意，再到現在的也好……江千彤不過才花了幾年時間而已。

這也從另一方面證明了的能力。

然而即便如此，事至今朝，大部分人提到，前綴名詞依然不是『離雪宮宮主』而是『武林第一人』。

而從牴到接再到無視的過程，恰恰暗合了這麼些年格和行事的轉變。

用離雪宮長老們的話來說就是，越發越發地不面了。

其實江湖裡也是講門第的，這裡的門第並非只有出腳，還有你所的位置。

武林中人提起江千彤，都說出名門，但真真追究起來，也不過是個被柳曼雲養大的孤兒而已。據說父母也是江湖人，早亡，無甚名氣，而被撿回離雪宮時好像還不滿週歲，所以這種出也就被人下意識地忽略了。

算起來，也算是離雪宮這一代的大師姐級人，門時間長，從有記憶起便知自己是離雪宮的一員，對師父和門派的非同一般，比起師姐陸靖、師妹謝婉等人，顯然更像一個純粹的離雪宮人。

然而被從小被養大，武功不上不下，劍法最差，輕功最好，力也一般般，這樣的表現，著實不像個資深武林人。倒也不是骨差，而實則是並沒有太多時間放在鑽研武功之上。

習武講求專心致志心無旁騖，除了要有先天的條件，後天的努力也極為重要。正如的師姐陸靖，論起骨兩人不相上下，但對方武功比好的原因，就在於對方從門起，人生就只有一件事最為重要，那便是習武。

而不同。柳曼雲拿當世家千金來養，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行為舉止，一切的一切都向著千金小姐靠攏，而這些事，分散了太多的注意力。

也不是討厭習武，恰恰相反，還喜歡的。只不過一個人的生長環境不同，就注定了今後的路也會有所差別。多年來，已經習慣了習武並非人生中最為重要之事，且因為柳曼雲待如生父母一般，而從未生出過任何的不滿，也本沒察覺到這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孩子嘛，格如何養，長輩佔了極為重要的部分。

江宮主後來也曾想，其實世人說金玉其外徒有其表，也是有幾分道理的。

那時候的，可不就是這樣？

定位不同罷了。

正如陸靖一開始便被柳曼雲定為了下一任的離雪宮宮主，江千彤，也早早便知曉自己的路。

……無非就是嫁出去，嫁給一個份地位非同一般，或手掌大權，或地位尊貴之人，讓離雪宮在武林中的地位更加穩固或更上一層樓。

這天下沒有誰天生無。

即便柳曼雲一開始的確打算將養一個聽話的棋子——之後也並未改變過——但哪怕是你養一條狗，時間長了都會有，更何況是一個人。

江千彤對師父有孺慕之思，柳曼雲又何嘗沒有真正疼過？

如果沒有遇見奚玉棠，或許江千彤真的會如了自己師父的願，甘心願地嫁給一個人。

只可惜世事無常，終究還是在人生最重要的岔路口上，在遲來的叛逆期裡，難得自私了一把。

一切的轉折點都從武山之上走錯了門開始的。

從那以後才知道，原來江湖，和想像中全然不同。江湖不是一群年輕弟子們在秦淮遊船，不是在茶樓裡談天說地，不是在門派裡被師長檢驗武學，更不是走到哪裡都被奉為什麼第一人。

江湖是腥，是殺戮，是你爭我奪，是多又似無，是無數的恩怨仇和無可奈何。

而教會在這樣的江湖中生存下來的人，名奚玉棠。

其實想到過去的事，江千彤頗為矛盾。如果再給一次重活的機會，不確定自己還會不會走錯奚玉棠的觀瀾院。

如果不認識，就不會被捲進玄天教和武林之間的波瀾裡，不會被迫承和師父柳曼雲之間你死我活的徹骨仇恨，不會接任離雪宮掌門，更不會喜歡上一個本就不能喜歡的人。

或許還是那個金玉其外的花瓶人，從未有一日會到來心離雪宮裡的大小事務。

哪怕最後還是被奚玉棠殺了，至……

至不會再有現在這般的難過。

但如果人的一生從未有過波瀾起伏，是否太過浪費了？

想到這裡，江千彤又忍不住推翻了自己先前的想法。

果然，還是想認識。

「既然心不在焉，何必練劍？」

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江千彤腳下一頓，劍勢瞬間弱了許多。

收劍而立，抬起頭，牆頭上赫然蹲著一個悉的臉孔。

恍惚間，還以為自己又見到了奚玉棠。

「景閣主不喜歡走正門？」忍不住反問。

「你們離雪宮守門的弟子該換了。」來人居然還一臉嫌棄，「本閣主在門口走了三圈都沒被發現，出於好心，決定來給江宮主提個醒。」

江千彤無語地著他跳下來落在自己面前，不自覺地了角，「若是誰都能輕易發現聽雨閣閣主，我看您這閣主也該讓賢了。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有何貴幹？」

「還真有事。」銀髮紅的青年說得煞有介事，「不過在此之前……江宮主連杯茶都不給？」

江千彤：「……請。」

命門下弟子上茶待客，自己則去換了裳，梳洗一番後，兩人於廳對坐。

「景閣主上次來，帶走了我師父，不知這次來又要做什麼？」江千彤開門見山。

「談生意。」奚玉嵐也很配合地直主題，「玄天和離雪宮在江南的生意。」

提到玄天，江千彤天水般的眸子閃了閃，若無其事地端起了面前的茶盞，「既然是玄天的生意，奚玉棠為何不來？」

對面的青年好笑地笑了一聲，「還能有什麼？養傷啊，和我那好妹夫都在雪山，太遠了。」

江千彤神一滯，放下了茶盞。

總是忘了那人已經嫁給越清風了。

師父柳曼雲被眼前人帶走後，就沒想過師父能活下來。從前總是不敢想師父死了會怎樣，不敢想離雪宮和玄天之間又會有怎樣一番雨腥風，然而真正經歷過了以後才知道，其實早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和柳曼雲南疆一敘，讓最後一點的孝心也被消磨殆盡了。

在其位謀其政，既擔了離雪宮的宮主之職，就要為門派著想。對玄天示弱也是為了保全門派，不過抱著僥倖心理一試，卻沒曾想，奚玉棠竟然應了。

這是否就表示，已經不打算再對離雪宮出手了？

終究還是欠了。

「看來景閣主已經不再牴手玄天事宜了。」抬眼向對面。

奚玉嵐喝茶的作一頓，放下茶盞，「……我有說過我牴嗎？」

「沒有啊……那看來是我誤會了。」江千彤淡淡道，「景閣主不是一開始連盟主之位都嫌棄麼？我還以為，閣主不願手玄天，是因為不想讓奚玉棠閒著。」

「……」

你說得都對！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奚玉嵐尷尬地清了清嗓，一本正經地開口，「江宮主，我們來談談江南那邊合作的事。」

江千彤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說是談正事，兩人果真談了許久。直到一切事宜敲定，已是午膳時間，作為東道主，江千彤自然要待客。

奚玉嵐頭一次在離雪宮留膳，早就聽說曲寧食一絕，如今一嘗，果真名不虛傳。

他吃得極好，連帶脾氣也好了許多，這會再看江千彤，決定不計較先前談生意時一次又一次堵自己的行為。

「先前奚某還不確定……如今看來，若是曲觴樓的菜能有今日水準，當不會虧了本。」他難得讚了一聲。

江千彤正在親手泡茶，聞言，頭也不抬道，「景閣主多慮了，我本就不會讓做虧本生意。」

奚玉嵐挑了挑眉，不再開口，而是將目轉向了行雲流水的泡茶手法上。頓了頓，他道，「江宮主這一手茶藝，當不比越清風差。」

「不敢和越主相比。」江千彤纖手一揮，一杯清茶穩穩當當地隔空落在了奚玉嵐面前，「不過，比景閣主的妹妹強一點倒是真的。」

奚玉嵐端起茶盞聞了聞，繼而淺嚐一口，將茶香留在舌尖停了停，頓時面讚賞之，「好茶，好手法，果真比棠棠強太多了。」

人都喜歡聽好話，江千彤自然也不例外。笑了笑，自嘲道，「業有專攻，邊有越主，倒也不必非要學。至於我……從小到大學了這麼多年，再做不好，才是愚鈍。」

上次在京城，曾嘗過奚玉棠親手泡的茶。

當時就想，原來這世上也有那人不擅長之事。

時移世易，現在反倒想念起來了。

奚玉嵐非常捧場地將一杯茶喝完，不經意間抬眼掃了掃對面，卻發現著孔雀藍宮主長袍的子滿臉都是抹不開的嘲意和悲諷，頓了頓，漫不經心地開口，「江湖傳言，江宮主琴棋書畫樣樣通，武功卻不足撐起掌門之位……依本閣主看，恐怕是外人著相，江宮主實力遠比傳言強得多。」

聽出他的安之意，江千彤怔了怔。

「方才的劍法。」銀髮青年好心解釋。

江千彤恍然大悟，繼而愧地低頭，「景閣主誤會了，那劍法……是奚玉棠教我的。」

奚玉嵐挑眉，「誰教的不重要，學到手就是自己的。若按江宮主的說法，你我的功夫都是別人的功勞了。」

「……」

「況且，」他修長的手指輕點黃梨桌面，斟酌著道，「我聽說棠棠與你有半師之誼，但恐怕連也想不到，江宮主跟人談生意很有一套，青出於藍……這麼看來，反倒是武林輕視了離雪宮。」

他說得輕描淡寫，聽的人卻深。江千彤怔怔地看了他好一會，直到瞥見他眼底的不自在，這才猛地回過神，別開臉輕聲道，「您不必如此……多謝。」

奚玉嵐暗自鬆了口氣，「我不擅長安人，下次不要不就擺出那副模樣了，不知的還以為我怎麼欺負了你。」

江千彤神一滯，頓時紅了臉，「抱歉，我只是……」

「停。」奚玉嵐簡直怕了。

「哦。」江千彤乖乖點頭。

廳堂裡一陣死寂。

好一會，輕聲開口，「那個，景閣主用不用點心？我離雪宮的點心很不錯的。」

奚玉嵐：「……」

方才還誇大氣，轉眼就變了模樣……棠棠說的果真不假，和江千彤打道真的很難。

「下次吧。」他起，即將走出門外時才忽然想到一事，步子一頓，回頭，「險些忘了一事。」

江千彤站住腳步，詫異地抬頭。

兩人量相差許多，一仰一俯，看起來有些稽。

奚玉嵐輕咳了一聲後退幾許，道，「來時肅兮托我帶個消息給你，近日他曾收到了林淵的書信，信上有句話要轉給你。」

……林淵？

江千彤怔了怔，沒有開口。

「那句話……嗯……」想到自己要捎帶的消息，奚玉嵐忍不住想將自家師弟摁在地上打一頓。

「很難講？」見他如此，江千彤猜到了些許。

「有點。」奚玉嵐一臉尷尬。

「林師兄要退婚？」

「……你怎知？」銀髮青年詫異地看。

江千彤淡淡道，「猜的。」

深吸了一口氣，越過奚玉嵐先一步走出門，站在廊下抬頭著外面的燦爛，「當初比武招親，事後林師兄曾與我在這房頂喝過一次酒。」

江千彤對林淵的印象並不太好，究其原因，是因為他曾是韓文彥的師兄，歐玄的大弟子。

當年韓文彥仗著自己和他有婚約，屢次出言調戲自己，行為也極孟浪，林淵撞見過幾次，卻從未如同昔日武山上的奚玉棠一般態度堅定地為解過圍。

但江千彤依然承認，沉淵公子是個好人。

這個好人，在那次比武招親後曾親自來尋，對說如果不願意，這件事可以當做沒有發生。

比武招親本就是個充滿了謀之舉，為的不過是兩方，玄天和紫薇樓。

柳曼雲料定了奚玉棠不會坐視胡嫁給別人，所以最好的結果，要麼玄天，要麼紫薇樓，歸結底還是犧牲這個弟子，換離雪宮安穩。

最後的結果能落在林淵上，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他們是境很相似的兩個人。

都是不由己，都有著一個那樣的師門，都被夾在好友、門派、大義和師父之間。

當時是怎麼回答他的？

「林師兄也是為了我好。」回頭看向奚玉嵐，「景閣主不必為難，我沒事。」

紅銀髮的青年沉默良久，「林淵其實還不錯，你真不考慮考慮？想知他行蹤的話，我可以賣消息給你。」

江千彤失笑，「……我看最會做生意的人是景閣主才對，怪不得奚玉棠要讓你來負責玄天與我離雪的接洽。」

大家都是聰明人，話說到這份上，奚玉嵐已經明白了的意思。

聳了聳肩，他站到了邊，「只盼你莫後悔才是。雖然本閣主不太看得上林淵，但至，聽說他對你還是不錯的，千里迎親……」

「停。」江千彤打斷他，「雖知這世上沒有景閣主不知之事，但這件事就莫要提了。」

奚玉嵐被打斷了話，低眸了一眼，挑眉，「這倒是我的不對，忘了秋雨山莊墨主……」

「都說了別提了！」江千彤惱地忍不住一袖子揮過去。

銀髮青年腳尖一點便倒飛了出去，與庭院中站定，「好好好我不說，但林淵的話我帶到了，至給個回覆吧。」

江千彤著角過去，「能有什麼回覆啊！」

兄妹倆一個比一個惡劣！

「好了我知道了。」奚玉嵐投降，但終究還是念在剛被退婚的份上多加了一句，「若是江宮主想找人喝酒的話，出得起價，本閣主可以奉陪。」

「……」江千彤氣笑，「景閣主是不是去醉花樓次數多了，對付姑娘們的招式也往本宮主上套？」

奚玉嵐神一僵，乾笑，「後會有期。」

「下次麻煩走正門。」江千彤沒好氣地堵他。

話音落，已經跳上牆頭的景閣主腳下一踉蹌，無奈地轉頭看了一眼，走了。

留下江千彤一人在空曠的庭院裡沉默地站了許久，苦笑一聲，毫無形象地就勢坐在了臺階上。

「秋雨山莊墨主……」低低咀嚼了兩遍這幾個字，繼而輕輕嘆了口氣。

終究是有緣無分。

當年第一次姓埋名走江湖，不過是跟著奚玉棠一路南下，便遇到了許多次的暗殺，到了江南，又遇見了鄭泰、墨音和墨錦那些人。九月初九重節，清淨寺那一夜，墨音的幾壇上等寒潭香醉了許多人，其中便有墨錦。

那時便親口聽墨錦說了他對自己的心思。

不過是裝作不知而已。

那時候的，一心都掛在奚玉棠上，誰曾想命運弄人，一場錯付的無疾而終。

然而無論是在繼任時也好，比武招親後也好，甚至林淵千里迎親時也好，已經深知自己陷了逃不開的江湖恩怨之中的江千彤，本不能對墨錦回應任何事。

甚至不想見到他。

即便是不喜歡，也不想將秋雨山莊捲進來。

親手打傷墨錦的時候……是他沒有躲。

深深呼了口氣，江千彤從臺階上站起來，轉進了房間，於書桌前鋪開一張信紙，研磨提筆，極為練地於開頭寫下了【奚玉棠】三個字。

寫自己今日見到了奚玉嵐，談了江南的生意，寫被林淵退了婚，寫覺得自己對不起墨錦。

還有許多很久沒有想起過，卻偏偏今日都想到了的過去之事。

寫完，收筆，吹乾墨跡，江千彤稔地找出一個信封將信裝好，而後隨手塞在了一旁其貌不揚的木匣子裡。

在那裡，層層疊疊，已經有了許多個鼓鼓囊囊的信封。

每個信封上，都空白一片，什麼也沒寫。

江千彤沉默地盯著信封了好一會，抬手合上木匣，落鎖，轉離開。

曾經有一段時日，天天都要送出去許多寫給奚玉棠的信。

如今習慣依舊，卻已是不再送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