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第 7 章

郡城位於皇城建康之南,兩地距離不到百裡。城池雖小,五臟俱全,作為建康皇城的南拱衛,平日便有士兵駐紮,加上時有來自建康的大人,這裡民眾的訊息,向來要比彆地靈通。

這一年的四月初,這日,丹郡城城門大開,城門附近熱鬨得堪比集市。民眾早早便在城門外兩旁的道上,一邊翹首張著南向的遠方,一邊熱烈地議論個不停。

前些時日,訊息傳來,持續了大半年的臨川王叛終於被平定了。最後一戰,臨川王不敵,被迫退守城中,城門被攻破後,臨川王騎馬逃走,中箭跌落馬下,追兵圍上,刀將他刺死。其餘附逆,亦悉數被殺。盪了大半年的贛水流域,終於得以恢複安寧。

江南百姓,如今人人都知江北局勢張,敵強我弱,戰事隨時可能發。丹郡城茶鋪酒肆裡每日坐著的那些閒人,議論最多的,便是羯胡如何如何兇殘。據從前北方逃過來的人講,紅髮獠牙,狀如厲鬼,至於生啖人,更是家常便飯。說的多了,未免人人自危,連夜間小兒啼哭,父母也拿胡人嚇唬。提及如今正在江北廣陵募兵備戰的高氏,人人稱讚。提及趁造反的臨川王,個個咬牙切齒。畢竟,國運已然艱難,若再因臨川王叛雪上加霜,朝廷無力應對江北,到時萬一真讓羯獠渡江南下了,遭殃的依舊是平頭百姓。故得知這訊息時,人人都是鬆了一口氣。

今日國舅許司徒領著軍隊抵達丹,高相公也會從建康趕來,親自迎犒有功將士。

這樣的機會,平日實在難得一見,民眾早早都來這裡等著,除了瞻仰軍威,也是想親眼看一看傳說中的大虞宰相的風範。

日頭漸漸升高之時,城門附近忽然起了一陣,眾人紛紛仰頭去,見城牆上方的城樓之上,除了站著先前那一排手執戈戟的甲兵,此刻又多出了幾道人影,都是朝廷員的模樣。

中間一位中年男子,頭戴進賢烏冠,著絳紗服,麵潔若玉,目微揚,目湛然若神,似正眺遠方,頜下那把烏黑髯,隨風輕輕飄,站在那裡,淵渟嶽峙,不怒自威。

“高相公到了!”

路上有人驚呼。

一傳十,十傳百,很快,人人便都知了,方纔登上城頭的這位中年男子,正是名滿天下的高氏宰相。果然名不虛傳,風度超然,群立刻激,路人紛紛湧了過來,想要靠得近些,好瞧得更清楚。

城門之下,起了一陣

“大軍到了!大軍到了!”

就在這時,城門對麵的路上,一溜煙地跑來了幾個人,口中大聲喊著。

眾人愈發興,又紛紛回頭,爭相張。果然,冇片刻功夫,見遠道路的儘頭,慢慢出現了一支隊伍的影子,前頭旌旗飄揚。

正是國舅許泌,領著平叛有功的將士行軍抵達了。

一片歡呼聲中,高嶠麵,迅速下了城頭,舍馬步行,出城門,朝著對麵道上正行來的那支大軍,疾步迎了上去。

隊伍到來的當先正中,是匹黃驃駿馬。上頭騎乘了一個全副披掛的黃鬚之人,側兩旁,跟隨著參軍、副將,儀仗齊備,神威凜凜,一路過來,見百姓夾道歡迎,目中出得

他遠遠便看見高嶠領了一眾建康員步行相迎,卻故意放慢了馬速,等兩頭相距不過數丈之遠,這才縱馬過去,到了近前,翻下馬,對著高嶠就要下拜:“景深將賢侄托付給我,我卻負了所托,險些折了賢侄!全是我之過錯!倘賢侄有失,我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高嶠怎會要他拜了自己,笑聲中,上前便將那人一把托起。

“許兄怎出此言?生死有命,本非人力所能及,何況置兇戰?怪我不曾為許兄考慮周到。許兄平叛竭慮之際,尚要為我那魯鈍侄兒分心,更令許兄陷於兩難境地!愧煞了我纔是!”

那黃鬚之人,便是出於當朝三大僑姓士族之一許氏的許泌,當今許皇後的長兄。

“景深不怪,便是我的大幸!”

許泌執了高嶠之手,極是親熱。

他近旁的幾名隨軍將軍,除去一個黑麪絡腮鬍的漢子,其餘都是士族出,皆知高嶠,紛紛下馬,向他見禮。

高嶠心暢快,一一勞。

旁觀民眾,亦聽不清說了什麼,遠遠隻看見高相公和許國舅把手談笑,將相相和,未免群,道旁再次發出一陣歡呼。

高嶠問完畢,心中畢竟一直記掛著那事,便道:“我那愚鈍侄兒,此次僥倖得以回來,聽聞是被你軍中一名為李穆之人於陣前所救。此人今日可隨軍回了?”

許泌笑道:“自然!”看向邊的那個黑麪壯漢。

壯漢早聽聞高嶠之名,卻第一次見到他的真容。急忙上前,對著高嶠,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

“末將楊宣,見過相公。李穆乃末將帳下一彆部司馬。末將這就將他喚來拜見相公!”說著急匆匆而去。

高嶠向前方。冇片刻,見楊宣領了一人回來,近旁士兵,看向那人的目,皆帶敬佩之,主紛紛讓道,知那人應當便是李穆了。

他定睛看去,不到有些意外。

彆部司馬在軍中,雖隻是個五品的低級武,所屬私兵,往往也不過數百。但和投軍營的士族子弟不同,士族子弟,往往投軍之初,便可獲封都尉、乃至中郎將這種四品之上的銜,但普通士卒,想要以軍功晉升到能夠擁有私兵的五品彆部司馬,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高嶠從前帶兵之時,所知的彆部司馬,最年的,往往也年近三十。

但是麵前這個隨了楊宣而來的軍,看起來卻還非常的年輕,不過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劍眉星目,一英武,步伐沉矯,正行了過來。

他的邊,同行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年,麵而秀,分明一看就是出高門的小公子,卻著兵甲,兩個肩膀,被那寬甲襯得愈顯單薄。正是已經大半年冇有見到的侄兒高桓。

高嶠看著那個漸漸走近的年輕武,起先驚訝,轉念想到他於陣前單槍匹馬救回侄兒的一幕,困頓消。

倘若冇有超乎尋常的膽、武功,乃至於殺氣,陣前兩相對峙的況之下,他又怎可能憑了一己之力闖敵陣,橫掃八方?

既有如此過人之能,以二十出頭的年紀,晉升到彆部司馬之職,理所當然。

“伯父!”

高桓一路興高采烈,跟過來時,不時和旁那年輕武說著什麼話。倒是那武,顯得有些沉默,並冇怎麼應答。他也不在意。忽看見高嶠,眼前一亮,飛奔而來。等到了近前,見他冷冷地盯著自己,半句話也無,有些訕訕,慢慢低下了頭,站在一旁,一語不發。

楊宣領人到了近前。

年輕武向高嶠行軍禮,單膝下跪,氣息沉穩:“彆部司馬李穆,拜見相公!”

高嶠麵上含笑,打量了他一番,道了聲免禮,隨即上前,親自虛扶他起了,笑道:“你於陣前隻敵陣,救下了我的侄兒,如此萬夫不擋之勇,便是古之孟賁、夏育,恐也不敢一爭!我極是激。我聽聞你祖上乃盱眙李氏。我高氏與你父祖雖無深,但你父祖當年英烈事蹟,我人在江南,也是有所耳聞,極是敬重。”

高嶠當眾如此褒揚,話語中,毫不加掩飾自己對這為李氏後裔的年輕武的欣賞和喜

“相公謬讚卑職,卑職不敢當。卑職亦代先尊謝過相公。”

彆部司馬之職,離級彆最低的將級職中郎將還差了好幾個等級,故這年輕武在高嶠麵前自稱卑職。

他這一句回話,看似平平,暗卻頗有講究。

謙辭高嶠對自己的稱讚,但對於父祖之事,顯是十分敬重,不予埋冇。

明耳之人,皆能察。

高嶠更是欣賞,點頭道:“你是許司徒之人,軍階晉升,皆出於司徒。以你之能,料司徒亦慧眼識珠,我便不加多事了。除此之外,你要何等封賞,儘管向我道來!”

他說完,看向一旁的許泌:“許兄,李穆於我高氏有大恩,我稍加賞賜,你不會怪我奪了你的風頭吧?”

許泌哈哈大笑:“怎敢?愚兄亦是萬幸,帳下有如此能人,今日方得以我能夠麵見於你。”

他轉向李穆:“相公如此開口了,機會千載難得。你還要何等賞賜,開口便是!”

周圍安靜了下來,無數道滿含羨慕的目,投向那名為李穆的年輕武

“卑職目下彆無所求,謝過相公意。”

那年輕武應道。

周圍人無不驚訝。

楊宣有些發急,在一旁悄悄朝他使眼

不止楊宣,一旁高桓亦是不解,似要忍不住開口,看了眼自己的伯父,又閉上了,眼睛裡卻出困

李穆卻彷彿渾然未覺,神如常。

高嶠一愣,隨即笑道:“論功行賞,本就是軍中規矩,否則,何以激勵將士蹈刃進?以你對我高氏之功,今日無論你所求為何,皆為你之應得。我必是要賞你的!你有何求,告我便是,不必於啟齒!”

周圍再次靜了下來。

楊宣飛快地咳了幾聲。

李穆沉默了片刻,抬眸,對上高嶠含笑的兩道目:“相公上命,卑職不敢不應。隻是今日,卑職確無所需。若相公不怪,可否留後再賞?日後,卑職若有所求,必鬥膽求於相公。”

高嶠再次一愣,隨即頷首,須道:“也好!日後倘若你有所求,儘管開口!”

李穆再次單膝下跪,鄭重行了一禮。

“多謝相公,卑職謹記在心。想到了,必求於相公,還相公到時應允。”

他沉聲說道,語氣恭敬。

高嶠心暢快,朗聲笑道:“自然!日後無論何事,但凡你開了口,我必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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