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過後,那支原本暫時駐於城外的大軍，開始陸續拔營，離開京城。

許泌軍府的所屬軍隊,除數外,大部預備明日回往荊襄。

楊宣奉命留下，以跟進李穆的婚事。

傍晚，軍營裡是忙而不的景象。最後的一個休憩夜晚,夥房加餐，菜多了一樣，供酒。可見一片輕鬆的氣氛。

李穆從轅門裡出來,見高桓等在那裡,朝他走去,微微頷首，笑了一笑。

高桓臉黯淡，目裡,也再看不到從前的明朗。

“李將軍,我伯父來了，有話要與你講。你隨我來。”

他避開了李穆的視線,低聲地道了一句,轉就去，步伐匆匆。

李穆隨他到了那條飲馬河畔,遠遠看到高嶠立在河邊,眺著遠山山頭那即將沉下的落日。

風拂他的鬚髮和角,他似在出神地想著什麼。

李穆走到高嶠後,向他背影施了一禮：“李穆見過相公。”

高嶠未，一直著那落日，直到沉下山頭，方慢慢轉過，著李穆，說：“李穆，你可知，我方纔在想什麼？”

“末將不知。”

“我在想，我於此看到的落日，應當也沉下了河西岸。隻是，我在此看它，卻不知同一時刻，河彼岸，看到它沉下去的，又是何人？”

他的語氣之中，充滿了蕭瑟之。

李穆默不作聲。

高嶠看了他片刻，歎了口氣。

“李穆，實不相瞞，當初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對你曾寄予厚。你是我生平所見過的最能力的軍中將領。假以時日，必國之大。隻是我不明白，你為何從一開始，就心積慮，要套我那一句話？你的求親之舉，令我高家、陸家，乃至許家，無不捲其中，深其害。你的所圖，絕非做我高嶠婿如此簡單！我今日你來，就是要問你，你的目的，到底何在？”

李穆抬起視線，向對麵的高嶠。

“回相公的話，李穆不自量力求娶令，乃是出於傾慕之心。”

他語氣平淡，不見波瀾。

高嶠皺眉盯了他片刻，冷笑。

“好個傾慕！你一句傾慕，倒是極輕巧的理由，卻當朝三大家族因你橫生傷閡，彼此相猜！多年以來，大虞皇室和士族間紛爭不斷，頻頻，民怨聲載道，好不容易得了今日穩定局麵，三家彼此勢衡，雖有相爭，卻也冇有哪家能輕易打破平衡。此次，先有臨川王之，再是江北大戰，正是借了朝廷勢衡，三家戮力，這才得以共度難關。如今卻因你的這個舉，眼見三家不和。”

“李穆，你到底所圖為何？”

高嶠的語氣，突然變得嚴厲了起來。

“李穆求娶，乃是出於傾慕之心。”

他的語調，依舊平靜。

高嶠眉頭越皺越，臉也難看了起來。

“李穆，你真以為，我高嶠會拿你冇有辦法？倘若真我查證，你居心叵測，另有所圖，我便是再惜你的人材，為大虞天下之計，殺你一個，不過小事而已！”

“相公，我可問你一句話？”李穆忽然問。

“講。”高嶠寒著臉。

“即便冇有此次李穆求娶，敢問相公，當今朝堂，陛下與三家相和之勢，又能維持多久？”

高嶠一怔。

“李穆鬥膽，再問一句，相公當年北伐，為何鎩羽而歸？”

高嶠臉一變。

“李穆不過一介武夫，隻知行軍打仗，不懂朝堂之事。相公今日既屈尊再來尋我，因相公方纔那一句對我寄予厚，李穆便在此立誓，不管今後朝堂局勢如何，相公若再有北伐之誌，李穆願為先鋒，不破樓蘭，誓不回！”

李穆說完，便退到一旁，不再開口。

高嶠似乎有些吃驚，定定地著他。

天際彤雲重重，野地裡秋風大作，黃草漫卷。遠，傳來幾聲低沉而渾厚的軍中營號之聲。

高嶠彷彿這纔回過神。

他了，似乎想說什麼，卻終究還是冇開口。再次看了李穆一眼，沉著臉，雙手背後，邁步而去。

李穆目送高嶠背影漸漸遠去，轉正要離開，高桓忽然快步走來。

他停在了李穆的麵前，盯著他。

“李將軍，我原本對你很是崇敬。但是你卻我太過失了。如今想來，你當初救我，或許本就是打定主意，要為難我伯父的！我……”

他的一張麵龐，漸漸漲得通紅。

“我寧可自戕，將我這條命還你，也不願我伯父如此為難！更不願害我阿姊失了良緣，以淚洗麵！”

他一個咬牙，“嗆”的一聲，拔出腰間所懸長劍，劍刃便抵在了自己的咽之上。

劍芒迅速地割破了他的皮。

一道痕，沿著脖頸，慢慢地流了下來。

李穆著他，淡淡地道：“子樂，你既知道我是這樣的人，你覺得拿你的命這般威脅我，會有用嗎？”

他抬頭，看了眼漸漸暗沉的天際。

“不早了，你還是回吧。”

他說完，從高桓邊，走了過去。

高桓僵在了原地，慢慢地回頭，見他大步而去，影在暮中，漸漸地變了一個黑點。

……

李穆回到自己的營帳，劉勇立刻跟了進來，笑嘻嘻地道：“李將軍，京口那邊的蔣二兄已照你的吩咐，尋了個藉口，將老夫人送去安全的地方小住了。也不知是誰傳的訊息，這才幾天，全京口的人都知道這事了，個個興高采烈的。兄弟們更是比自個兒娶親還要高興。就老夫人一人還矇在鼓裏，半點兒也不曉得，等老夫人知道了，還不知道如何歡喜呢。還有，蔣二兄還說，除了上回那幾個過來尋不到老夫人隻好回了的人，這回又抓住幾個鬼鬼祟祟的，疑心還是高家派去的。問怎麼置？”

“放了吧。”李穆道。

“放了？”

劉勇兩隻眼睛瞪圓了。

“蔣二兄說，那幾人瞧著不像善類，應是想對老夫人不利！大傢夥都很生氣！”

“放了吧。二兄代我護好阿母周全便可。”

劉勇撓了撓頭，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嘿嘿一笑：“我知道了！聽說楊將軍今日代將軍去向高相公提親了，高相公又親自來尋將軍，長公主便是再不樂意，將軍想必也快娶到高家貌小娘子了。就要一家人，自然不好太落長公主的臉麵！”

李穆一笑。

……

秋日，白晝漸短，纔不過酉時，天便黑了下來。

天一黑，就覺到了涼。

營房實行夜，加上明日一早，大部軍隊就要踏上歸途，今晚，士兵們早早地鑽了營帳，臥被酣眠。

李穆歇得要晚些，獨自坐於營帳的一張簡陋案幾之後。

他如今雖也被士兵稱為將軍了，但位子不高。雖有單獨一頂帳篷居住，卻無士兵專門守衛，且帳篷也舊了，上頭有幾道破裂的口子。

夜風不時從口子裡鑽，吹得燈火跳躍明滅。

李穆還在讀著手中的一卷兵書。

夜漸漸深沉，秋涼愈發濃重。耳畔不時傳來遠夜風吹過帳頂發出的嗚嗚之聲，倍增了幾分這秋夜的寂寥。

李穆的案前，放著一壺酒。是楊宣跟前的一個小兵送來的。說今晚營中分酒，楊將軍知他睡得遲，特意給他留了一壺，暖暖子。

李穆倒了一杯酒，放在那裡。不不慢地翻著手中的兵書，幾次手過去，端起酒，似要喝，卻又放了下去。

幾次皆是如此。

最後一次，他端酒送到邊，眼見要喝之時，似又看到了書中的什麼要之，停了下來。

帳外某個暗，一隻窺的眼，驀然睜大。

李穆停了一停，終於抬臂，將杯子送到邊，一飲而儘。隨後，他將空杯隨手放在案上，繼續看著兵書。

片刻後，他似是趕到頭痛，扶了扶額，放下兵書，燈也未滅，起走到那張簡易行軍胡床之上，一個仰麵，人就躺了下去。

良久，他一不，如同睡死了過去。

“哢嗒”一聲，一塊小石子，從帳壁的一個破口裡飛了進來，不偏不倚，丟到了李穆的肩膀之上。

他雙目閉，冇有毫的反應。

再片刻，一個黑影，悄悄地從帳外閃而，無聲無息地潛到那張胡床前，從上出一隻細長竹簍，揭開蓋子。

一條三角形的綠蛇頭，從竹簍裡鑽了出來，地吐著紅信。

那人屏住呼吸，將蛇頭朝著李穆的脖頸湊了過去，越湊越近。

眼看蛇頭就要到李穆的脖頸，突然之間，李穆睜開眼睛，抬手，閃電般地一抓，便掐住了那蛇頭的七寸，雙指一，蛇頸段兩截，蛇如同被取了脊骨，頓時無力地垂掛下來。

那人大吃一驚，猛地後退，轉就要出帳，卻哪裡逃得過去。

李穆枕下出一把長劍，寒過，閃電般地抵在了那人的咽之上。

“你何人所派？”

李穆人也擋在帳門之前，冷冷地問。

……

臨拔營的前夜，營房裡竟混了細，意圖對李穆下手。

那細妄圖逃走，和李穆相鬥之時，引來哨兵。

楊宣從睡夢中被驚醒，匆忙趕來，得知經過，大怒，一邊安李穆，一邊派人搜檢營房，免得有網之魚。

最後幾乎整個軍營，都被驚了。

細雖已自儘死去，但事卻冇完。

也不知怎的，訊息很快就蔓延開來，說這個殺手，應當就是高家所派。

至於原因，顯而易見，自然是不願履行當日對著天下人所宣的諾約。

李穆要是死了，高家自然不用嫁兒給一個死人。

不但李穆的營兵憤怒異常，連楊宣也極是不滿。見營兵群憤慨，紛紛要去許司徒那裡為李將軍尋個公道，也不加阻攔。

天還冇亮，軍營的訊息就傳到了皇宮裡，也傳到了高嶠的耳朵裡。

興平帝急召高嶠宮，神凝重。

又說，如今京口民眾也都知道高家要將兒嫁給李穆，人人翹首期待。倘若這訊息再傳到京口，隻怕還會釀民。

皇帝最後說，他原本諒長公主的難，也不願勉強外甥下嫁李穆。但冇想到，昨夜又出了這樣的事，自己實在是無能為力，問高嶠如何解決。

高嶠唯有跪地祈罪，稱願一切聽從陛下安排。

“當務之急，是先辟謠，以平人心。如何辟謠，高相應該比朕更清楚吧？”

皇帝歎了口氣，語氣裡充滿了無奈。

……

高嶠從皇宮出來，立刻趕去白鷺洲。

蕭永嘉此刻，自然也已知道了這個訊息。

盯著跪在自己麵前叩頭流淚、哀哀慟哭的侄，手腳發涼。

有一種不詳的預兆。

因為這個侄的到來，和隨之而來的這個做夢也想不到的意外，這一次，極有可能，大約真的是留不住自己的兒了。

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蕭永嘉聽了出來，這是丈夫到來的腳步之聲。

他的腳步聲裡，滿含著憤怒。

“伯母，求你了，就說你不知道！千萬彆和伯父說是我。我隻是想幫阿彌，我冇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高雍容哭得肝腸寸斷。

蕭永嘉麵乏，拂了拂手。

高雍容朝磕了個頭，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抹著眼淚，匆匆離開。

高嶠一個大步，進了門檻。

蕭永嘉匆匆起，纔要去迎他，抬眼卻見他停在了那裡。

他冇有再走來。隻有兩道充滿憤怒的目，猶如利劍一般，筆直地向自己。

彷彿被火燙了一下，蕭永嘉瑟了下，腳步停住，一時竟不敢靠過去，隻這樣看著他盯著自己的目，從一開始的憤怒，慢慢地變了失、厭惡。

“長公主，你太我失了。我冇有想到，你竟又做出這樣的蠢事！我聽說，你還派人去了京口，想拿李穆之母加以要挾？”

全彷彿被冰水浸，細細的寒意，慢慢地侵了，直到深骨髓，直達百骸。

蕭永嘉的心隨之慢慢下沉，涼了。

從那天以來，在丈夫懷裡哭了一場之後，這些時日，時不時湧上心頭，令不自覺如般期待的某種盼，消失得無影無影。

的神漸漸也變得冷，最後昂起漂亮而緻的下，冷冷道：“當年我既殺過人了，如今不過再殺一個罷了，又能怎樣？”

“好！好！你是長公主，我拘不了你，你想如何便如何。但你可知道，就因為你這不過再殺一個人，阿彌就要嫁人了！嫁給那個你最不願意的人！如此你可滿意了？”

高嶠氣得臉發青，聲音微微抖。

蕭永嘉咬牙道：”誰敢帶走我的兒，我就和他拚了！”

高嶠氣極反笑：“陛下已下了旨意，婚期就在下月。你倒是和他去拚？”

蕭永嘉臉驀然慘白，抬腳飛快朝外而去，被高嶠一把抓住了手臂，強行拖了回來。

“你又去哪裡？”他怒喝了一聲。

“我去找那個李穆！我要瞧瞧，他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竟敢拿走我的兒！”

蕭永嘉雙眼泛紅，拚命掙紮，手臂卻被丈夫的手如鐵鉗般鉗得死死，如何掙得開？一個發狠，低頭就去咬他手腕。

高嶠吃痛，卻強行忍著，隻厲聲道：“你這潑婦！你再鬨，信不信我關你起來！”

“你這冇良心的老東西！我嫁你這麼多年，你就這麼對我——”

蕭永嘉突然失聲，鬆開了丈夫那隻已被自己咬出痕的手腕，跌坐到地上，掩麵痛哭。

才哭了兩聲，聽到一道聲音說：“阿耶！阿孃！兒願意嫁過去！兒會過得很好的！求求你們，不要吵了！”

蕭永嘉停住，抬起頭，見神一淺淡碧衫，如一枝風中的秋日海棠，手扶著門框立在那裡，纖腰間的一雙束帶，如蝴蝶般隨風飄。

臉蒼白，神卻鄭重異常。慢慢地跪了下去，在門檻之外，朝著自己和高嶠，磕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