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第 26 章
當晚,城東城隍廟的附近,猶如開了個夜市,熱鬧極了。
酒席從李家庭院延出去,擺到了通往城隍廟的街尾。路上每隔數丈,一火杖,遠遠去,城隍廟街猶如起了一條火龍。廟前更是聚集了一撥又一撥趕來瞧熱鬧的民衆,李家還不時安排人來散發花生紅棗,運氣好的,還能搶到個包了銅板的喜錢紅包。大人笑逐開,小孩子更是樂得發瘋,在人堆裏鑽來鑽去,嬉笑打鬧之聲,不絕於耳。
這一場喜事,因男雙方分屬士庶,賓客席位,也是涇渭分明,一目瞭然。
倘若李穆娶的只是一個普通士族人家的兒,那麼今夜這場喜宴,除了主家,恐怕絕對見不到半個士族賓客。
但新婦是高氏,這就完全不同了。
高氏會因下嫁兒至寒門,而在士族間蒙辱,背後不了被人非議。但以高氏的深厚基和此前的名,很顯然,家族勢力不可能會因這場聯姻而遭到明顯削弱,或者說,不可能在短時間明顯削弱,被別的士族迅速替代。
京口附近的那些次等士族,平日想結高氏也沒機會,如今好容易逮到這樣一個能向高氏表效的良機,誰會傻到爲了恪守士庶界限而去得罪高家?
當晚的酒席,聚集了如今京口附近所有世族大家。
可以這麼說,自大虞南渡以來,士族紆尊降貴地主趕去寒門赴宴,這樣的場景,不敢說絕後,但在今晚之前,絕對是空前的。
於是今夜賓客席位的安排,也頗爲有趣。
李家是三進的房子,第二進垂花門後,左右抄手遊廊的中間,是個四方庭院。
這裏就是今夜擺設喜宴的主場。
李家爲表對家的尊重,在上首之位,專門設了數席,供高胤待客。
再從下首開始,安排自家這邊的酒席,如此一直延出去。
上下首的中間,還設置了一道屏風,以此作爲隔離。
高胤和那些衝着高氏之名主投帖前來赴宴的當地士族座後,今夜的新郎李穆便來敬酒了。
高胤心中對這個小了自己幾歲的妹夫,實是萬分不滿。
但阿妹人都已經嫁來了,他還能怎樣?何況還當着喜宴這麼多人的面。
拂李穆的臉面,就是在自己高家的臉上再添一掌。
他自然客客氣氣的。
他都這樣了,餘下那些賓客,誰敢說半個不好?於是睜眼瞎話,什麼天造地設,天作之合,張口就來,又紛紛回敬李穆。
李穆笑容滿面,但凡敬酒者,來者不拒,一飲而盡,於是衆人喝彩,贊他豪邁。
高胤心中唯有苦笑,待李穆離去,見周遭之人,向着自己奉承拍馬,言語乏味,面目可厭,心中倍加鬱悶,酒水一杯杯下腹,酒席尚未結束,人便有些醉了,蔣弢忙過來,送他去了預先安排的住歇下不提。
高胤醉酒離席,士族自然跟着紛紛退席,結伴而起,人還沒出李家大門,便旁若無人地議論起李穆挾恩求娶,高嶠被迫嫁一事,說道:“也就高公這般人,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一言九鼎,重諾如山,方他稱了心願,一步登天。只是這等手段,實在卑劣,毫無風度可言。”
另一人道:“一介武夫罷了,你還想他如何?非我等瞧不起寒門庶族,乃是那些人,平日行徑本就人不齒。一個個挖空心思,一心只想鑽營而上,醜態百出。李穆有此良機,還不趁勢要挾?只是可憐了高氏郎,聽聞仙姿佚貌,才學滿腹,竟下嫁如此之人,實在是牛嚼牡丹,大煞風景!”說完搖頭嘆息,一臉痛惜的模樣。
這幾人趾高氣揚,卻惹惱了近旁幾個座中之人。
今夜來吃酒鬧新郎的,除了街坊鄰居,還有那羣平日和李穆稱兄道弟的京口好漢。
所謂“好漢”,說白了,原本其實就是京口當地的“民霸”。
流民南渡,路上艱辛自不必說,更要冒着巨大風險。故爲求活命,往往抱團結隊,舉族遷移。那些能夠甩開後追殺的北兵,經過戰之地,最後帶領隨衆來到這裏的,無不是有幾分真本事的強人。
大家都逃到了這裏,朝廷給的耕種土地有限,賊匪橫行,又有當地土著豪紳榨,爲了爭奪生存地盤,家家練兵,各族各姓之間,難免也會鬥毆,最後強者出頭,漸漸出了幾個民霸,其中以孫氏孫放之、戴姓戴淵、郭家郭詹最爲有名。
這幾人的祖上,也和蔣弢一樣,皆出仕爲,如今淪落至此,各自吸引流民投靠,又爲爭奪“令主”地位,相互之間,爭鬥更甚。而當地豪紳,更是從中煽風點火,不得他們自己鬥,如此纔有利於自己圈地佔澤。
這也是爲何,從前京口治安混,一盤散沙的緣故。
直到三年之前,局面才得以改變。
當時這三人,爲爭奪令主之位,設下擂臺,比武之時,起了衝突,各自帶領族人隨衆加鬥毆。恰當時,李穆從軍中歸來,聞訊後,出面阻止,擂臺之上,憑着強大的武功和過人的豪氣,加上父祖之威,令三人心悅誠服,甘心共舉李穆爲令主,從此約定各劃地盤,和李穆稱兄道弟,直到如今。
今日李穆親,這幾人帶了賀禮,欣然前來赴宴,位列下首座的首席。本就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又喝了不的酒,聽到那羣士人如此貶損譏笑,怎忍的下去?無不大怒,只是礙於這裏是李穆的婚宴場合,這才勉強忍下拔刀之念,其中孫放之,脾氣最爲暴烈,立刻回譏:“堂堂士族,平日個個自命不凡,高人一等,事到臨頭,卻連個人也救不回來,只能靠我李家兄弟殺敵陣出手救人!莫說看上了一個子,就算要人拿命來謝,也是天經地義,誰敢說個不對?”
戴淵風度瀟灑,書生打扮,擊筷笑道:“孫四弟說得極是!高公高風亮節,戴某極是敬重。前次江北之戰,戴某不才,當時也帶領子弟渡江投軍。雖未立下寸功,卻也算是無愧於心。就不知這些個人裏,何人曾追隨高公於江北戰場?既如此瞧不起我等寒門,今夜卻又不請自來,論厚無恥,醜態百出,我等實在甘拜下風!”
他話音落下,庭院裏的賓客,無不哈哈大笑。
士人啞口無言,個個面紅耳赤。
當中一顧姓的,名顧蔚,從前因了姊妹的婚姻之事,和戴淵本就結有怨隙,按捺不住,衝了回來,怒聲道:“戴淵!我等今夜來此,全是看在高都督的面上!若不是有高都督在,你以爲我等會來此赴宴?”
戴淵作驚訝狀:“咦,怎的你方纔沒聽懂我之所言?我本就是此意!若不是爲了奉承高氏,你怎會屈尊和我等共赴一宴?”
他剛說完話,四下便又傳來一陣哈哈大笑之聲。
顧蔚這纔回過味來,惱怒,仗着酒意,猛地拔劍,咬牙切齒地刺向戴淵,幾個年輕氣盛的士族子弟也跟了回來,在一旁喧嚷助威。
戴淵拂袖而起,避過了那一劍,冷冷地道:“你要鬥,隨我出去,我奉陪到底!”
顧蔚怒火沖天,提劍砍一氣,見砍不中人,改而狠狠斫向面前一張案几,突然手腕被人住,整條臂膀立刻麻木,五指握不住劍,長劍立刻墜地。
那人鬆開了他的手腕,隨手一抄,劍就到了他的手上。
李穆來了,“唰”的一聲,挽了個劍花,雪白一團劍氣,從顧蔚面門掠過。
顧蔚大驚,下意識地抱住了頭,接着腰間一沉,長劍已被回到了自己佩於腰間的那柄劍鞘之中。
李穆奪劍,歸鞘,過程迅如閃電,顧蔚還沒反應過來,便已結束。
他回過神兒,見自己還抱着頭,周圍無數目瞧了過來,訕訕地放下了手,對着李穆,想發怒找回點場子,又沒這個膽量,定在那裏,臉漲得通紅。
李穆微微一笑,目掃過面前那一羣士人,道:“今夜李某喜事,承蒙各位大駕臨,蓬蓽生輝,不勝激。長兄醉酒,已被送去歇息。諸位若願再留下,李穆有酒必飲,何妨捨命陪君子,若無意留下,便恭送大駕。再若有話,待明日長兄酒醒,諸位自去尋他說道便是。諸位意下如何?”
那些士族之人,對他實是有些忌憚,哪裏還敢鬧事,見他給了臺階,忙趁勢而下,紛紛告辭,那顧蔚狠狠瞪了戴淵一眼,夾雜在人羣裏,也匆匆離去。
李穆送了幾步,待那些士人走了,轉向其餘客人,笑道:“無事了!諸位繼續,今夜不醉不歸!”
衆人哈哈大笑,紛紛應好,觥籌錯,又熱鬧了起來。
孫放之和戴淵相互使了個眼,笑嘻嘻地拉着李穆,定還要灌他酒水,一副非要將他灌趴下的架勢。幸好三人中的郭詹年紀最長,人也最是穩重,知他今夜已是喝了不,替他擋下了,放他離去。
李穆終於得以,在後衆兄弟的取笑聲中,朝着位於東廂的房而去。走到抄手遊廊,遠遠看見那扇房門裏出的一片昏紅燈火,腳步慢慢地停了下來,凝立了片刻,終於再次邁步,朝着那扇門,走了過去。
阿就在門口,直地立着,兩旁站了七八個僕婦和侍,看見李穆來了,僕婦和侍向他屈膝行禮。
李穆停在了阿的對面。
阿遲疑了下,開口低聲道:“李姑爺,我家小娘子路上疲乏,方纔已是歇了,人也睡了過去,姑爺稍候,我這就進去,將喚醒。”說着轉,就要推門。
“不必了,我自己進去便可。”
李穆道。
藉着頭頂那盞紅燈籠裏出的,阿打量了下他的樣子。
雖然說話清晰,語調聽起來也很平靜,但他臉上帶着濃重的酒,晚上顯然已經喝了不的酒。
“還是我先去喚醒吧——”
蹙了蹙眉,下心中愈發強烈的不滿。
不放心,就這樣將睡了過去的阿彌給這個可能已經半醉了的男子。
縱然這男子如今已經是的郎君。
誰知道他會如何魯對待從小看到大的小娘子?
說完,又要轉,才擡手,側已過來一隻手臂,手掌在了門環之上,擋住了的路。
“不勞你了,我自己進去。”
李穆重複了一遍,語氣依舊平淡。
阿慢慢轉頭,和這個男子對了片刻。
他不是在和商榷,更不是請求。
在他投來的兩道目裏,讀出了一種發號施令般的不容抗拒的意味。
阿咬牙,終於,慢慢地退到了一邊。
李穆輕輕推開虛掩着的門,擡腳,進了門檻。
……
神也沒想到,自己竟會睡得如此沒心沒肺。
或許是從知道婚事確定後的那一天起,直到今夜,這些時日以來,總是懸着一顆心,想東想西,可是卻又想不出什麼真正能讓自己定下心來的東西,所以倍焦躁。
真的有點累了。
今夜一切塵埃落定,人反正都被送進了房,腦子反而一片空白,加上走了水路,在晃悠悠的船艙裏渡過幾天,子一捱到下那張穩固又的牀,整個人一放鬆,就這麼沉了黑甜鄉,連夢都沒有做一個。
這大約是這些時日以來,睡得最好的一次了。
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才醒來的。
依稀只記得,剛躺下去的時候,耳畔還能聽到外頭酒席間傳來的喧鬧之聲,屋裏的那對喜燭,也才燒下去不過寸許。
而此刻,的耳畔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寧靜得彷彿有點不真實的覺。
眼皮子微微了,一雙睫輕了下,慢慢地睜開眼睛,迷迷糊糊間,覺到自己面前,似乎了一團黑的影子,彷彿是個人形……
定了一定,猛地睜大眼睛,突然間清醒過來,整個人似是被針了一下,飛快地爬坐了起來。
就在片刻之前,醒來的時候,對上了一雙居高俯視着自己的眼睛。
這是一雙男子的眼。
他背對着燭火,眸暗沉。
也或許是背對的緣故,神間,彷彿還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影。
燭火將他廓描一個放大了的黑暗影,投在的上。
這男子,就這麼坐在牀榻之前看着睡覺,無聲無息的,也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
何等可怕的一種覺。
也不知道自己怎竟會睡得如此死,連屋裏進了個人都毫沒有察覺。
神的一雙小手,下意識地攥住下的被角,裹着自己的子。
的臉微微蒼白,心怦怦地跳,睜大一雙眼睛,盯着面前這個嚇了一大跳的陌生男子。
他就是的新婚丈夫李穆,知道。
白天在碼頭,只遠遠地看了他一眼,此刻,才終於看清了他的樣子。
見醒了,他就站了起來。被後燭火投出的那道暗影變得更加高大了,隨了他的作,晃着,將整個人都籠罩在了其中。
“阿彌,你醒了?”
他微微一笑,朝俯下來,喚着的小名,聲音低沉,卻出乎意料得溫,上方纔那種令神到甚至有點骨悚然的鬱之,徹底消散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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