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爲知己》第3章

由於下雪的緣故,地上泥濘不堪,兩人又皆是步行,走了近一日的山路纔到達縣尉,又按照告示尋到城外徵兵所在。

此時雖然天已晚,徵兵仍是人頭攢,不時還有人陸陸續續地趕到。易燁本來擔心子青看上去面,生怕引人懷疑,但轉了一圈後才發現前來應徵伍十六、七歲的年竟不在數,而主記吏則本不理會,只管登記造冊。

子青上前去排隊登記,被易燁一把拉住,拽到旁邊。

“你……真的決定了?一旦登記造冊,你可就不了了。要不,我們再想想……”臨到頭,易燁心底還是遲疑了。

子青沒做聲,直接拉他去排隊。

“青兒……”易燁反跩住的手,“再想想……”

“你還有別的法子麼?”子青定定看著他問道。

易燁語塞。

輕輕掙開他的手,子青未再看他,別開頭道:“別想太多了,生死有命……爲了先生和夫人,咱們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

易燁看著緩步走回隊伍末端,在原地定定立了一會兒,長嘆口氣,也走過去排在後。

“青兒,以後別我易二哥了,就哥。”

子青仍是靜默著,久到易燁以爲沒聽見自己的話,才聽見不甚自在的聲音:

“哥。”

“嗯……”易燁自後用力按著肩膀,聲音有些低啞,“自今日起,咱們兄弟二人同生共死。你若出了事,爲兄也絕不茍活,黃泉路上,總是有我陪著你的。”

聞言,子青的子微微一僵,半側過頭來,似乎想說什麼,過了半晌,卻什麼都沒有說,仍是轉回頭,隨著隊伍慢慢地往前挪

登記完畢,凡了伍的士卒還可以去領粥吃。子青與易燁一路趕過來皆未用過飯,此時早已飢腸轆轆,各自領了麪餅和粥先吃起來。天寒地凍,麪餅自然是凍得邦邦的,粟米熬的粥也是又稀又冷,喝一口倒要讓人從頭到腳打個哆嗦。他二人得厲害,慢慢嚼著麪餅,間或抿一口冷粥,卻也吃了個乾乾淨淨。

吃完便往臨時搭建的營帳去,因人甚多,各種各樣令人不適異味充斥其間。易燁生喜潔,便先皺了眉,苦笑著了一眼子青。後者似若未聞,目尋到角落裡的通鋪還有空便拉了易燁過去。

“累了一日,歇會吧。”子青把包袱作枕,徑自在最裡面合躺下,朝易燁道。

“你睡吧,我一時半會還睡不著。”

易燁拍拍腦袋,從旁取了件自己的外袍給蓋上,半遮了的頭臉。子青了他一眼便閉上雙目,未再多言,只子,依言睡去。

帳中鬧哄哄的,又髒又臭,難爲也能睡得下去,易燁笑著搖搖頭,半靠著養神。他旁不遠便圍了一堆人在高談闊論,都是些年紀不過二、三十歲的人,他側耳去聽,才知他們所談論的都是當朝帶兵的將軍——

“……趙信叛逃,聖上對衛大將軍很是不滿,反而對冠軍侯封賞有嘉,聽說就要讓他當將軍了。”

“冠軍侯是衛大將軍的親外甥,本就是一家子,他當將軍和衛大將軍不是都一樣麼……”有人不以爲然。

“那可不一樣,雖說這霍去病和衛大將軍一樣是私生……”說話的人特地低了聲音,“不過霍去病自小就在宮裡進進出出,與聖上關係近得很,脾氣和衛大將軍可不一樣。”

另一人將聲音得更低,易燁不由地要把子傾斜過去聽才聽分明:“都說冠軍侯生的甚是俊俏,聖上對他可不一般……可是真的?”

“都這麼說,誰知道是不是真的,不過……”那人故意頓了下,“憑他是誰,聖上想要誰,誰還不得乖乖躺下。”接下來是一串嘿嘿的笑聲,著難以言表的下流猥瑣,其他人隨之跟著笑起來。

著下面不會有什麼好話,易燁皺皺眉頭,挪開子,不再聽下去。再看子青蜷著子,呼吸起伏均勻,已然進睡中。

一夜無事。

次日清早,生得一臉梟的尉曹掾史便帶了十幾個軍吏把衆人全部喚醒,清點人數,命他們排隊,每人領兩塊饃作爲這一整日在路上的乾糧。

正在整隊時,忽然有一騎快馬至,軍吏翻下馬,找到尉曹,呈給他一冊竹簡。尉曹攤開看一會兒,然後擡眼掃向下面這幫子正啃饃饃的新兵……被他這一掃,頓時有幾個膽子小的,饃饃當即哽在嚨裡,沒敢往下嚥。

“你猜,又是什麼事?”

於長期對吏的警覺,易燁捅捅正嚼著饃的子青。子青費勁地嚥下饃渣,搖了搖頭,然後仔細地把吃剩的饃饃包起來放懷中。

沒有讓易燁猜疑太久,尉曹低聲吩咐了旁一名軍吏,軍吏隨即躍到高,朝衆人朗聲道:“軍中急需醫,你們當中三十二歲以下的醫工出列。”

新兵中頓時起了陣喧譁,陸陸續續有幾個人站了出來。易燁與子青對視片刻,他二人都曾隨易曦學醫,但卻從未獨立出來行醫,故而都有些遲疑。但也只是猶豫了一會,想到軍吏所說的“急需”二字,想是軍中有諸多傷員,兩人便也都出列。

站出來的零零落落也不過才七、八人,尉曹不甚信任地打量著他們,尤其看見子青年紀尚,目中更是著明顯的懷疑。好在他並不盤查,只不耐煩地揮揮手,讓軍吏將他們帶上一輛通幰牛車。

由於前後左右都被帷幔遮得嚴嚴實實,他們一上車便連牛車往哪個方向走都不甚清楚,外面駕車的軍吏也不理會他們,他們只得各自靠著車壁打盹。幸而牛車行起來雖沒有馬車快,卻穩當得多,顛簸地並不算厲害。

如此行了十幾日,同他們一塊走的牛車漸漸變十幾輛,駕車的軍吏也換過好幾個人。而車中人始終不知自己將被送往何,直到這日,將近正午時分,車的子青聽見一種遙遠的深埋在記憶之中的聲音——

那聲音如羣雷同鳴,萬鼓齊捶,震著天地蒼穹。如果他們能把頭探出車外,還能知道驚地並不僅僅是他們,一羣羣被驚飛的鳥雀飛快地在逃離。愈來愈近,愈來愈響,鋪天蓋地,似乎要淹沒一切,弄得牛車裡人人愈發惶惶不安,他們使勁著帷幔,想從隙中看到些什麼。

易燁也想看清楚,可惜遠近都有樹木遮擋,什麼也看不見。子青撥好空隙的帷幔,輕聲道:“是馬蹄聲,想來是在練兵馬。”

練兵馬?!”易燁愕然而驚,“這麼大的靜,這該得有多匹馬啊?”

“聽聲音,應該有上萬匹吧。”

“這麼說,我們已經快到軍營了!祖宗保佑,總算快到了。”

易燁轉而又是一喜,這些日子在牛車上著實憋悶壞了。車上其他人聞言,皆是鬆了口氣,胳膊慨著這一路的不易。唯獨子青靜靜靠著車壁,一,合目聽著這無法阻擋的馬蹄聲從心頭毫不留地踏過,喚醒塵封已久的記憶。

“都下來、都下來!列隊!”

軍吏趕鴨子般把他們自牛車上趕下來,讓他們列隊站好。

此間日頭甚好,無遮無攔地灑下來,周遭的一切都亮得有幾分晃眼。子青瞇起眼睛,微仰起頭,向那面在風中烈烈飄揚的絳紅大旗——一個濃墨厚重鐵畫銀鉤的“霍”字。

不是“李”字,悄然鬆了口氣。

易燁輕輕拍了下肩膀,附耳低聲道:“是霍字,應該是霍去病,去年聖上剛封他爲冠軍侯。聽說聖上要讓他當將軍,領兵討伐匈奴,看來是真的。”

子青“嗯”了一聲,朝馬蹄聲響的方向極目去,遠遠的只能看見濃塵滾滾直揚上半空,金戈之聲間或可聞;再看近一隊穿絳紅、著皮甲的士卒在不遠持卜型鐵戟在練,更遠還有持長鎩練的。士卒個個面無表,連走路時都目不斜視,愈發顯得厲兵粟馬。

去通報的士卒很快跟著一名校尉模樣的高大壯碩軍吏回來。

“鷹擊司馬,此是四十六名醫工,據將軍要求,年紀都在三十二歲以下。這是名冊。”領隊的軍吏呈上竹簡。

鷹擊司馬趙破奴接過竹簡,卻並不看,溫笑道:“將軍還未回來,等他回來再呈給他看。這些人……”他略打量了幾眼,“未必能全留下,還得篩選。你們一路舟車勞頓,也辛苦了。我讓人安排好營房,先休息吧。”

領隊軍吏笑著拱手道:“多謝鷹擊司馬。”

“對了,”趙破奴附耳過去,“下次先給他們發了軍服穿上,別回回都弄得像送難民過來一樣,將軍見了要皺眉頭的。”

“諾,是卑職疏忽。”領隊軍吏忙道。

趙破奴點頭笑一笑,然後慢慢踱步到新兵隊列前,朝衆人笑道:“都了吧?”

見他生的高大威猛,說話卻甚是和氣,也不像此前見的尉曹一臉梟,衆人頓時心生親近之意。幾個膽大的雖然不敢貿然說話,也點了點頭。

趙破奴又是一笑:“大家再忍一會兒,先去見見我們這兒的刑醫長,然後馬上就有人帶你們去用飯。”

他口中輕描淡寫地見見刑醫長,弄得衆人都以爲不過是例行公事,到了才發覺其實不然。刑醫長坐於帳中,衆人則在帳外列隊等候,依次進帳,一次一個。出來的人站到另一邊去,不得與未進帳之人談。

排在最末的子青是最後一個進營帳的,也是進去最久的一個人。帳外的易燁等的心急如焚,生怕是被刑醫長看出什麼破綻來。直過有一炷香功夫,終於看見子青掀賬出來,神平靜地走到他旁邊排好隊,他纔算稍稍放下心來,仍是滿腦疑

隨即果然有人帶他們去用飯,啃了一路的饃饃,這頓淋了的糙米飯著實讓人胃口大開,更不用說中還夾雜了攪碎的羊末,衆人都吃的甚是香甜。

吃罷,易燁才悄聲問子青在帳發生何事。

“他要我背靈樞的經脈論,素問的生氣通天論,”子青答道,“最後又背了寶命全形論。”

易燁結舌:“那老傢伙要你背這麼多!他只拿了地、生地和防風三種藥材來讓我分辨,再說出效用。……你都背出來了?”

“嗯,先生以前命我背過。”

子青點點頭,用木匙仔細地把碗中的殘存飯粒刮乾淨,一一吃完。

易燁嘆氣笑道:“幸而你還記著,真是祖宗保佑,若是拿這來考我,那可就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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