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新來的醫士。”趙破奴無視他的怒氣，溫和笑道，“越騎校尉，上回沒分到你罵我，這回你可得謝我了吧。”

“就這樣的，我還得謝你？！”越騎校尉蒙唐眉頭皺得像鐵疙瘩，大手一，把毫無防備的子青提溜到跟前，“長得跟個小崽似的，被馬踩兩腳他小命就沒了，還怎麼打仗。”

後領被他拎著，子青低垂著頭，一聲不吭。

“你這脾氣！別勒著他啊……”

趙破奴從他手底下把子青拽出來，子青踉蹌著站穩，不住連連咳嗽。易燁忙上前替順氣，又將拉到蒙唐手夠不著的地方。

蒙唐冷冷道：“上回送來個締素，也是跟小崽似的，你說他善尋水源，是軍中不可或缺的人，我也就沒和你計較。這回你又居然送一個這樣的來！”

“你別看他生得單薄，很有把氣力，”趙破奴笑道，“長戟能扔出去三丈遠呢，我親眼看見的。”

這點倒是出乎自己意料，蒙唐怔了一瞬，面上仍有不愉之：“他纔多大，有十五麼？”

趙破奴聽出他語氣緩和，湊上前笑道：“十八了，麪皮子生得而已，說不定家裡都有老婆孩子了。”

“十八，這也不合規矩吧。”蒙唐冷哼一聲。

“將軍開口留下的。”趙破奴拍拍他，安道，“你最善練兵，在你手底下過倆月，這小子肯定就不一樣。”

“什麼倆月，最多一個月。”蒙唐瞪眼，“一個月學不會騎馬戟，你就把人領回去。”

“。”

見他不再攆人，趙破奴笑著就往外走，眨眼功夫就不見了。

蒙唐立在原地，又打量了番子青，沒好氣地一把掀開帳簾出去。

易燁與子青尚可聽見帳外傳來他不滿的嘀咕——“趙破奴這小子，自當上鷹擊司馬，就練皮子功夫！”

兩人面面相覷，半晌，易燁長鬆口氣，綻開笑容：“好險，咱們算是又過了一關，多虧祖宗保佑！”

子青苦笑，整了整自己之前被拽過的領：“看來這位越騎校尉脾氣不是很好。”

易燁在榻上坐下，嘆道：“咱們若是在衛大將軍的軍中就好了，聽說衛大將軍待兵如子，對了，還有李廣將軍，與士卒同甘共苦……”

彷彿被利刃擊中，瞳仁猛地一，子青冷冷道：“與士卒同甘共苦的，未必就是真仁義，也未必打得了勝仗。”

聽出語氣有異，易燁詫異地擡眼向，後者卻已經背過去整理件，不願再多言。

幾乎較常用的藥材帳都備用，兩人各自翻檢了下，又收拾好牀榻。稍晚原來兩位舊醫士同睡一牀，故而帳僅有一牀，易燁便將牀讓與子青，自己睡到榻上。

子青推，被他一句“我是你哥，你便該聽我的纔是”堵了回來，只是依言睡牀。

因初到軍營，這夜兩人睡得都不甚踏實。次日天還未亮，外間忽然胡笳長鳴，尖銳高，駭易燁打坐起來，驚道：“出什麼事了？”

“像是集結的口令。”子青翻起來，手索到旁邊的軍服鎧甲，便飛快地穿起來，“要快！在笳聲結束前需得到達校場。”

“你怎麼知道？”易燁奇怪，抓過軍袍。

子青含含糊糊說了句什麼，他沒聽清楚。

外間腳步聲紛沓而過，顧不上再問，易燁手忙腳地穿披甲：“校場在哪？”

“不知道，咱們跟著人走就行。”

生怕罰，兩人連頭髮都只是胡束起，好在戴上武弁之後罩得實，旁人也看不出來。兩人匆匆忙忙出帳，隨著其他士卒一起往校場疾奔而去。

他們倆剛至校場，氣未定，胡笳聲便已嘎然而止。後還有十幾個的士卒猶在往這裡狂奔，聽見胡笳聲停，絕地剎住腳步，上氣不接下氣地立在校場邊上，不敢再進一步。

晨風冷得徹骨，打著旋刮過，寒氣穿過鎧甲直滲進去，骨的涼意。高臺上靜靜立著蒙唐，朱玄甲，石雕般紋不，只用目緩緩掃過校場上集結的士卒們。

易燁與子青雖校場，卻不知該在何列隊，兩人站在隊列之外，孤零零的，分外扎眼。蒙唐的目在他們倆上頓了頓，子青仍靜靜立著，易燁則本能地了下脖子，便聽見蒙唐大聲道：

“趙鍾汶！”

“在！”一名士卒出列。

“這兩名醫士是你伍裡的人，把他們領進去。”

“諾。”

那士卒依命將易燁與子青領隊列中，藉著微弱的晨曦多打量了他們兩眼，毫不掩飾眼中的詫異，卻是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敢說，只讓他們站好而已。

蒙唐不說話，底下黑的一千多人皆雀無聲，就這麼在寒風中抖著。良久，蒙唐才冷冷掃過校場外的那十幾名士卒，道：“未能列者，持戟十圈，同伍連坐。”

“持戟十圈，居然同伍還得連坐！”易燁倒口涼氣，低低驚道。

話音剛出，立時隊列前後左右都有人朝他噓聲，示意他不要說話。

易燁忙連連點頭，悄聲朝子青慶幸道：“幸好咱們跑得快，真是祖宗保佑！”

子青以“噓”字作答。

易燁無奈，只得老老實實閉上。

高臺上，胡笳聲又起，一長一短，是各隊散開各自訓練之意。蒙唐也下了高臺，自往馬廄方向而去。

此時士卒們這纔敢開始說話，校場上嗡嗡聲隨著各隊散開而此起彼伏。

方纔領他們伍的趙鍾汶回過頭來，目仍有好奇之意，倒無任何惡意，笑得溫和道：“早就聽說要換醫士，原來你們就是。”

“是，”易燁笑著應道，“我姓易，易燁；他是我弟弟，子青。”

“親弟弟？”

趙鍾汶奇道，打量著子青。子青低著頭站在易燁後，微點了下頭。

“……是，親弟弟。”易燁笑道，出一隻手拍拍子青腦袋，替解釋道，“他不說話，打小就這樣，鋸了的葫蘆。”

趙鍾汶笑道：“沒事，兄弟倆能在一塊好，也有個照應。”

“就是，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易燁嘿嘿地笑，手仍在子青腦袋，越發像拍小狗一樣。

趙鍾汶拉過旁邊另外兩人，一個黑黑瘦瘦看上去僅十六七歲的年，另一個則生得虎背熊腰甚是壯實：“這是締素，這是徐大鐵，我姓趙，趙鍾汶，以後咱們就是一個伍裡的，大家還得多相互照應。”

徐大鐵撓著頭，憨憨問道：“你認得字麼？能不能幫俺寫信回家給俺娘？”

易燁點頭笑道：“行。”

徐大鐵歡喜笑開，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那俺替你刷馬，洗裳。”

“不用不用。”易燁忙道。

子青在旁，擡頭向那名喚作締素的年，見他果然如蒙唐所說，生的甚是瘦小，個頭比自己還要矮些。締素也正打量著，片刻後忍不住問道：“你多大了？”

“……你呢？”子青反問。

締素顯然不太願意提自己這肋，梗梗脖子道：“反正肯定比你大。”

子青微微一笑，沒再說話。

趙鍾汶笑道：“這小子也是剛從羌騎營調過的，十七，你們別看他年紀小，本事可大，以後你們就知道了。……對了，你多大？”他問子青。

“我弟弟十八，他就是長得些，其實氣力比我還大。”

易燁著子青腦袋替答道，見有人墊底，他底氣也足多了。

趙鍾汶哈哈一笑：“如此看來，都是人不可貌相。，大家都認識了！我去和隊長說一聲，得先帶你們去選馬匹，這是要事！”

馬廄相距並不遠，卻是極大的一片，比士卒們所住的營地還要大得多。馬糞味、稻草味，還有粟米香全都夾雜在一起撲面而來，滿耳聽到的是馬匹嚼草的沙沙聲、馬蹄聲，和馬兒打著響鼻的聲響，易燁頭一回見到那麼多馬，驚詫地都合不攏：“這麼多……這麼多馬！每個人都有麼？”

“這不算多的，咱們軍中每名士卒只配兩匹馬，虎威軍那邊每人要配三匹馬呢。”趙鍾汶邊走邊道。

易燁不解：“每人一匹馬就足以，配兩三匹馬也騎不了啊。”

子青卻已經明白，淡道：“在大漠長途奔襲，換馬不換人，這原是匈奴人的打法。”

“這小兄弟聰明！”趙鍾汶笑道，“所以待會你們每人也得各挑兩匹馬，以後訓練隔天換一匹，務必要和兩匹馬都悉起來。”

說話間，三人穿過一排排寬敞的馬廄，直到飼養閒置馬匹的馬廄前才停下來。趙鍾汶取了令牌給廄令，說明來意，廄令方打開欄門讓他們去挑選馬匹。

易燁與子青兩人都不諳相馬之。易燁轉來繞去，想看牙口又不敢去掰馬，想看馬蹄又不敢去搬馬腳，便乾脆繞到後面看馬，倒被馬尾掃了滿臉，弄得直。待他再擡頭時，看見子青已經牽了兩匹馬出去。

“你挑好了？”他奇道。

“嗯。”

“怎麼挑的？”他看不出所挑的馬有何出衆之。

子青答道：“我就牽了離欄門口最近的兩匹出來。”

“真省事……”易燁皺眉盯著一溜的馬，半晌，也牽了兩匹馬兒出來，笑道，“我挑了兩隻屁最大的，都說屁大好生養，以後它們生了小馬，那我就賺了。”

趙鍾汶走過去彎腰看他的馬，大笑道：“你這兩匹馬可都是公的，怎麼生？”

“……”易燁也彎腰去看，“哎呦，真是公的。”

子青在旁，忍著笑不說話。

“算了，公的就公的吧。別說生小馬，就是下個蛋也不歸我們，都得送回馬場去。”

趙鍾汶又替他們領了馬鞍等，引著他們往另一個馬廄走去。

“我們隊的馬都在這裡，這是我的馬，”他親熱地和一匹棗紅馬蹭蹭頭，又忙不迭地再去另一匹黑馬，“乖，乖……你們就把馬栓這裡，馬鞍放後面。”

二人依言將馬栓好。

見趙鍾汶尚在與馬匹親熱，易燁探頭去看馬槽中的食料，頓時吃了一驚：“怎麼給馬吃粟米，比人吃得還好，在我們村裡連這個都吃不上啊！”

“馬吃得這個才長得壯，跑起來耐力也足。”

“可……怎麼也不能比人吃得好啊！”易燁還是覺得心裡彆扭。

“咱們的命都和它們栓在一起，”子青出手著剛剛挑來的馬匹，那馬偏瘦，高高凸起的脊骨咯著的手，“讓它們吃好些也是應該的。”

趙鍾汶點頭道：“進了大漠可就全靠它們了。”突聽見外間胡笳聲起，三長兩短，他忙道，“走，咱們趕去吃飯，回頭再帶你們領兵。”

易燁一邊跟著他快步走，一邊問道：“我們是醫士，也得跟著練？”

“將軍可不管這些，”趙鍾汶無奈道，“我是旗手，徐大鐵是鼓手，締素是負責找水源的，你們倆都是醫士。臨戰時，咱們這伍是不用衝鋒陷陣的。不過將軍要求平時練我們都得參加，跟不上就罰，同伍連坐。所以……”後面的話他沒再說，他倆的目中出毫不掩飾的殷殷期盼。

易燁與子青都明白他的意思：他倆一定不能在練上掉隊，否則就會連累伍中的每一個人罰。

串在一條繩子上的五隻螞蚱，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這個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