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起。

馬廄南向第三個出口，有兩人持戟而立。

“……是東南風。”趙鍾汶仰頭看著樹梢搖擺的方向，喃喃道，“在我家，一刮東南風，就該準備秧。”

子青靜靜看了他一眼，沒接話。

又是一陣風過來，帶著酒香和烤羊撲鼻的香味，還有士卒們的喧譁與嘈雜。趙鍾汶用力吸了口氣，像是不願錯過任何一香味，笑道：“真香啊，那幫小子想必吃得正歡。……我上一回吃烤全羊，還是小時候鄉里祭祀的時候，每家都分了一點，吃完的羊拐骨我玩了好幾年都捨不得扔。”

按軍規，站哨時不能閒聊，但眼下四下無人，子青知道今日趙鍾汶未收到家信，必然心低落，故而並未勸阻他。

“你呢？吃過麼？”趙鍾汶順口問。

兒時的畫面自腦中一閃而過，子青迅速摒開，淡道：“不記得了……誰！口令！”朝黑暗中輕叱，長戟一擺，護在前。

沉沉夜中，締素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鐵子，口令是什麼？”

然後是徐大鐵憨憨的聲音，幾乎可以想象出他撓頭的樣子：“這個月今早上才換的，俺想想……什麼龍……”

“衝龍煞北。”易燁淡定道。

“對對對，俺就記得什麼龍。”聲音愈來愈近，徐大鐵高大的廓漸顯出來。

然後是締素連蹦帶竄地出現：“老大！”

“你們怎麼來了？不是吃烤全羊去了麼？難道是蒙唐……”趙鍾汶第一反應便是蒙唐故意刁難他們。

易燁手背在後，笑道：“吃了一半，他們藏起一大塊，怕放涼了不好吃，非要立時給你送過來，我們就溜過來了。……青兒，你也快來吃一點！這個在家可吃不到。”

子青雖然激他們的好意，但畢竟尚在站哨，搖了搖頭：“我還不。”

締素已經將用葦葉包好的烤塞到趙鍾汶手中，趙鍾汶用鼻子用力吸了吸，終是忍不住，將戟給締素，低頭飛快咬嚼起來。

素知子青做事一板一眼，說不會吃就絕不會吃，易燁懷中反正給留著一塊，倒也不去勉強。見趙鍾汶吃得香，他神神地自後拿出一件，在趙鍾汶鼻子下晃悠。

趙鍾汶眼睛一亮，竟是一小罈子酒，酒香撲鼻而來。

“真行啊你！這也拿得出來！”

易燁嘿嘿直笑：“還剩了小半罈子，我騙他們說已經空了，這才了出來。”

趙鍾汶揚起脖子剛要喝，突然自旁過一隻手按住酒罈——子青堅決而溫和地勸道：“老大，等站哨過後再喝不遲。”

由於子青平常總是靜靜的，格也極合羣，幾乎從未提什麼異議，此時乍然如此，旁人都有些發愣。趙鍾汶也不例外，呆看著，半晌才道：“要不，你也喝點？”

“我爹說酒易誤事，我從不飲酒。”子青道。

趙鍾汶又是一愣，轉頭去看易燁，道：“你爹說的？”

易燁只得乾笑，點頭道：“是啊，我爹說的。……青兒，就小半罈子，老大喝不醉的。”

子青微皺起眉頭，輕聲道：“哥！”

看神，易燁已知，順手拿回酒罈子，朝趙鍾汶笑道：“青兒說的也對，還是別喝了，萬一被蒙校尉抓到把柄，大家都不好過。酒放我那裡，你什麼時候想喝就過來。”

趙鍾汶想想也對，遂接著低頭嚼烤。

“老大，還有件好事呢！”締素在旁笑道，手到徐大鐵上掏，“方纔才送過來，說是早間在車裡……信牘呢？信牘呢？”

信牘！

趙鍾汶心中狂喜，烤也顧不得吃，直盯著徐大鐵。後者被締素弄得直，一陣扭，一方信牘自他懷中掉出來，正掉在子青腳下。

子青俯撿起。趙鍾汶手拿，忽記起自己滿手油膩，生怕弄髒了，加上他又不認得字，急道：“你快替我念念！”

子青依言將戟靠在懷中，拆開緘繩，取下木檢，此地雖暗，但目力極佳，要看清信牘上的字並不難：“鍾汶吾兒，冬至過後，你爹上山砍柴，摔斷左……”頓了頓，飛快掃了一遍後面的字，子一僵，再念不下去。

趙鍾汶驚道：“我爹斷了！……好了沒有？”

“……臥牀直至立春，反覆無常，諸醫無策，”子青不安地看了眼趙鍾汶，“……已於驚蟄過世。”

旁人都盡呆住。

趙鍾汶似呆似愣，什麼都未說，立了良久，才茫然問道：“後面還說什麼了？”

子青只得照實道：“後面還說，葬你爹的錢兩花了很大一筆，是借錢辦的，讓你發了俸趕寄回去，除了還債家裡還得買種子。”

“需要多錢兩？”

“……兩個金餅”

他們尋常月俸才五十幾個錢，如何才湊得足兩個金餅，旁人都在替他嘆息。趙鍾汶木然地點了點頭，他知道母親極好面子，父親的喪葬定然花費不，只是沒料到母親竟會借錢辦。

後面還有幾句話，子青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說，片刻後，還是低道：“你娘還說很想念你，盼你早日出人頭地，像蒙校尉那樣把家人接到城裡住大房子。”

趙鍾汶仍是木然地點了點頭。

“沒有了。”子青低聲。

這方被趙鍾汶盼了許久的信牘，彷彿一塊燒得赤紅的烙鐵，結結實實地把他燙了一塊焦炭。

不管易燁等人怎麼想辦法，都沒法子在短時間湊出那麼多錢來，他們的月俸也極其有限，便是全湊一起也不夠。兩個金餅對於他們來說著實不是筆小數目。

“你說老大會不會去找蒙校尉借這筆錢？”

這晚無事，易燁邊著肩膀邊順口問道，近來他練箭極勤快，帶累了胳膊肩膀。

子青拿著小石鉢在研藥，搖了搖頭：“不知道。”

易燁長嘆口氣道：“可惜咱們都窮，聽說虎威軍中就有不以前是羽林郎，那可都是出世家，想必家境殷實得很。”

子青低頭研藥，沒接話。

有人聽著就行，易燁倒也不需人接話，又繼續道：“你發現沒有，最近老大練箭都練瘋了，我看他就指著月底的那次考覈。”

子青默不作聲，何嘗看不出來，趙鍾汶話了許多，每日練時都要近五百箭，看得旁人心驚膽寒。

“可惜咱們不長進，準頭太差，”經過連日來的練習，易燁已能中靶子，只是要命中靶心，尚還須些時日，“若是我能中香頭，兩個金餅就可以借給老大，剩下三個寄回家去，爹孃定然歡喜得很，也捨得買些吃。”

把研好的藥末倒出來，細細用篩子篩了一遍，子青將未研開的粒繼續放回小石鉢中研磨。

易燁嘆了口氣，忽聽見有人在敲醫室的門，奇道：“這麼晚，誰啊？”

生怕是急病的士卒，子青急跳起來去，門一開，好大的酒氣直嗆鼻端，一人微垂著頭，手半撐在門楣上……

“蒙校尉……”子青微微吃了一驚。

易燁聞言也跳起來，衝到門口，看清來人，也驚道：“蒙校尉！”

“咋呼咋呼，只會咋呼！瞎咋呼什麼！”

蒙唐邊罵邊邁步進門，雖已極力穩住腳步，卻不慎被門檻絆了一下，幸而易燁眼疾手快扶住他，便直接將他扶到榻上。

“您哪裡不舒服？是酒喝多了頭疼？或是別的什麼地方？您放心，上哪裡痠痛也可以跟我說，我家祖傳的推拿，加上製藥酒，包管一推就好……”易燁殷勤地像三個月沒生意做的店小二。

“閉！”

蒙唐扶著額頭，乾脆道。

“諾。”易燁立馬沒敢再說下去。

子青立在旁邊，打量半晌也看不出蒙唐何了傷，只得等他自己發話。

蒙唐在懷中掏了一會，出個件往榻上一拍，甕聲甕氣道：“把這個拿去給趙鍾汶，別說是我借的。”

件在燭火下有些晃眼，易燁定睛一看，竟是兩個金餅。

“聽見沒有！”

沒聽見人回答，蒙唐有些惱怒。

“聽見聽見，聽見了……哦，諾，諾！”易燁忙連聲道。

子青愣了下，問道：“既不能說是您給的，可我們二人又從何得此錢兩呢？”

“蠢東西，自己不會想麼？”蒙唐皺皺眉頭，想了想道，“就說是你們私收藥金得的。”

易燁嚇了一跳，急道：“冤枉啊，卑職可從未私收藥金，校尉明鑑！”

酒喝多了本就頭痛，蒙唐愈發不耐煩，起揮揮手道：“不管了，你們自己想。”他搖搖晃晃地往門外走，易燁和子青在後面乾瞪眼。

剛踏出門去，他忽又停住腳步，轉頭來沒好氣道：“你們要盯著他，看他是不是把這錢兩寄回家去，要是他敢自己花了，我就廢了他！”

“諾。”

蒙唐轉了，口中尚在含糊咒罵道：“……他孃的……要是跟了我，何至於……這種日子……”

看著蒙唐腳步踉蹌地走遠，易燁轉回拾起榻上的金餅，嘆道：“真看不出來蒙校尉竟是這般有有義的人……你說，他是不是還惦記著老大媳婦呢？”

屋尚有酒氣，子青將門一開一合地扇著，答非所問道：“蒙校尉喝得有點多。”蒙唐爲軍中越騎校尉，素日也頗爲自律，從未見過他喝得連路都走不穩。

“他到現在也沒娶個媳婦，肯定是還惦著呢。”易燁自問自答。

子青關好門，皺眉道：“這金餅，跟老大怎麼說？”

“路上撿的，天上掉的，總之是祖宗保佑！”易燁笑道，“這事包我上，你就放心吧。”

“可老大怎麼還呢？”

易燁聳聳肩：“怎麼還？老大還不起，也還不清的。便是日後能還了這錢，你以爲就能還得了這份義麼？除非嫂子……呸呸呸，胡說八道。總之，蒙校尉說得對，老大還是不知道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