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不到十丈遠，振武營的士卒們不僅聞得到香味，還能看見庖廚下出一盤盤熱氣騰騰的牛雜湯餅。

吃的人毫沒有要避忌的意思，就這麼大咧咧地在他們目所及之，用箸挑著，大口大口地咀嚼，呼嚕呼嚕地喝著熱湯，角的湯直往下淌，都顧不上，吃得那一個喧騰。

“鐵子，你出息點行不行，把口水了。”締素沒好氣地拿了徐大鐵的手去他的角。

目不轉睛地盯著不遠吃得最歡的一個，徐大鐵使勁嚥了下口水：“你說，他們會不會還給咱們也剩一點？俺也想吃。”

“……我只要喝點湯就。”

趙鍾汶唉聲嘆氣道，吞了兩盤子焦豆糊，只覺得全都焦糊了一般。

易燁眼尖，看見霍去病也在其中，嘆道：“我原來只道湯餅是隻給霍將軍一人的，沒想到他們人人都能吃。你說，要是再多一點，也能留些給咱們該多好。”

締素狠狠道：“咱們在雨裡站了一上午，就給咱們吃豆糊。他們倒好，什麼都沒幹，玩來著，倒能吃上湯餅！霍將軍還說什麼軍中賞罰分明，我看全是胡扯！……”

他尚還在義憤填膺，冷不丁腦袋被趙鍾汶狠敲一記。

“你小子閉！別給我惹禍！”趙鍾汶低低叱道。

重重的腳步聲自他們後走過來，締素方還口，回頭赫然發覺走過來的人正是蒙唐，也不知他聽沒聽見自己的話，頓時僵直了子，也不地呆立著。

經過締素旁時，蒙唐雖腳步未停，卻冷冷哼了一聲，驚得締素脖子上汗都豎起來。幸而他什麼都未說，徑直穿過衆人，朝虎威營那邊走過去

“他也要去吃了麼？”

徐大鐵傻傻問道，不經意說出振武營中大半數人的心裡話。

坡上，一羣齊刷刷的眼珠子盯著蒙唐。

蒙唐行至霍去病跟前，抱拳行軍禮。霍去病斜靠在一塊大石旁，神閒散，雖不至於不耐煩，卻可看出不甚專心，揮手讓蒙唐免了禮，便轉頭朝近旁的士卒吩咐了句什麼。

那士卒領命，不出衆人所料，果然是到庖廚那裡端了盤湯餅，復返回去。

“蒙校尉真是衝著湯餅去的？”締素大失所。

雙手環而立，暗暗抵住胃部，子青搖頭輕道：“我猜，蒙校尉不會吃。”

趙鍾汶贊同的點點頭：“我也覺得他不會吃。”

“湯餅那麼好吃，不吃多傻呀！”徐大鐵不解。

那士卒將湯餅端了回去，遞與蒙唐。蒙唐只顧專注與霍去病說話，看也不看便推開，那士卒只得退到一旁。

締素奇道：“老大，你們怎麼知道他不會吃？”

子青看了眼締素，淡淡笑了笑，沒說話。趙鍾汶也只是笑，沒再解釋。易燁笑道：“蒙校尉是什麼人，難道跟你似的，就惦記著吃！”

“民以食爲天，這有何錯。”

締素滿不在乎地頂了回來。

子青冷眼觀察，見蒙唐態度雖恭，但霍去病卻連話都未與他說上幾句，有時甚至還與旁人打岔說笑，對蒙唐甚是敷衍。蒙唐似乎也意識到，不多時便復轉了回來，面上仍是一貫的毫無表，唯腳步比去時稍嫌滯重。

被晾在雨中兩個時辰，吃食上如此明顯的厚此薄彼，對蒙唐又是不冷不熱，在霍去病眼中，看來是沒把振武營當回事。想到來日可能要跟著這樣的將軍上戰場，子青心中便了大石般沉甸甸的。

好不容易虎威營的人吃完湯餅，霍去病與旁邊趙破奴等稔的人閒聊了一會兒，無意間擡眼看見側面坡上尚還有一千多名如落湯的士卒，方纔招來傳令兵說了幾句。傳令兵便朝振武營這邊過來……

“將軍有令，振武營中若有善蹴鞠者可留下，其餘回營。”傳令兵朗聲道。

衆士卒呆立，一頭霧水。

蒙唐急步上前，問道：“難道下午不再練？”

傳令兵笑答道：“將軍蹴鞠，餘興未了，待會還要再玩，今日就不練了。……對了，你營中可有擅長蹴鞠者，挑六、七個出來陪將軍玩玩。”

“沒有。”蒙唐沉下臉乾脆道，轉朝衆士卒喝道：“上馬！回營！”

“諾！”

衆士卒領命，這般被戲弄，皆是敢怒不敢言，呼啦啦全上了馬，一路泥濘飛濺地回了營。

第二日，仍是等到日正午，衆人才得知：霍將軍因昨日飲酒過量，剛剛纔起，但因頭還有些昏，故而取消練。

第三日，霍去病仍沒有出現，趙破奴倒是來了，完全無視蒙唐不善的臉，是笑瞇瞇把他拽走了。近千名士卒無任何號令，只能在原地乾等，這一等就等到了日落西山，星辰漫天……

馬可以低頭吃草。

人卻只能看著它們吃。

第四日。

連吃了兩、三日難以分辨的稀糊，又被足足了一日，饒得這日天氣甚是晴好，往練所在的路上，衆士卒也不復以前神抖擻的模樣，面上皆出些許閒散之意。沒人指今日能正正經經地練一回。霍將軍會不會面尚是難說，便是他了面，也未必會練，蹴鞠的可能還更大些。唯一指的是，膳食不知是否會稍加改進。

剛翻過山坡，眼前齊刷刷的戟戈影亮得直晃他們眼睛，被拭地雪亮的玄甲，在日頭下沉默而輕蔑地看著他們。

締素暗吐口氣，惱道：“居然讓他們佔了個先。”目落在虎威營士卒們所持勁弩之上，勉強按捺住垂涎之意。

“霍將軍來了！”易燁看見爲首之人，驚喜道。

霍去病背對著他們，披玄披風，披風上暗紋日頭下可見芒閃耀，想是絞了金在裡面。子青對這等虛耗人力之向來是不能茍同，對披風主人近幾日的行徑也甚爲不滿，當下便轉開目。

只顧著和趙破奴說話，霍去病似乎對振武營人馬到來完全沒有察覺。蒙唐先命衆人下馬原地待命，這才下馬，繞到霍去病馬前行禮。

“末將來遲，請將軍恕罪。”

見到蒙唐，霍去病微點了頭，回頭看去，正對上振武營八百多雙靜靜的眼睛。他微微笑了笑，復轉回頭，朝蒙唐道：“今日就讓他們試試辨識金鼓旗幟。”

辨識金鼓旗幟，這是最爲基礎的練項目，振武營早在兩月前便練過數十次，且由伍長逐個口述考覈，可以說完全沒有必要在此時練此項。除非是，霍去病對於振武營尚心存疑慮，並不如何認可。蒙唐對霍去病雖敬，但心中也難免有惱意，僵著臉應道：“諾。”

見狀，霍去病又是一笑，朝他招招手。

蒙唐不解，滿腹疑地走過去。霍去病就在馬上俯下子，朝他附耳說了幾句話。蒙唐擡起頭來，皺眉道：“如此，是不是不太妥當？”

霍去病笑道：“你只管按我說的去做。”

蒙唐無奈，只得領命。

“今日我們同虎威營的弟兄們一起練金鼓旗幟。”

蒙唐回到衆人跟前朗聲道。

聞言，衆人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之前見蒙唐那副模樣，還以爲霍將軍故意出難題想刁難，誰都沒料到竟然會是最基本的辨識金鼓旗幟。

“鼓手旗手就位。”蒙唐又道，“各曲長出列！隨我來。”他領著八位曲長縱馬至稍遠，低聲吩咐事務。

趙鍾汶低頭複檢查了一遍旗囊，見各旗皆在，遂安下心來。徐大鐵牽著馱鼓的馬出列，一時也不知該將鼓放於何，環顧四下，正看見虎威營的鼓已架好，便過去將鼓與虎威營的鼓並排架好。

嘿嘿……呵呵……他憨憨笑著，笨拙地試圖向那位鼓手示好，無奈後者一臉漠然，完全無視他的熱乎勁。了個冷屁，徐大鐵撓了撓頭，只得回自己鼓旁。倒是締素在隊列中看得直跳腳：“還沒有鐵子胳膊呢，神氣什麼！”

不多時，蒙唐與八位曲長便折返回來，曲長各自隊列之中，並未見異常舉。衆人心下皆有些不解，但容不得他們多想，號角一聲長響，戰鼓已擂起……

起先還只是最簡單的練，自上馬、下馬開始，然後是策馬前進一丈、二十丈，這些對於衆士卒來說實在是再練不過，霍去病竟也來來回回練了數十次。

然後便是左轉、右轉，這原也簡單，對於易燁子青而言，只需盯牢趙鍾汶手中令旗，聽令轉向便可。

初時速度尚緩，轉來轉去，倒也不難；接著來戰鼓稍急，馬匹由踱步改爲小跑，踢踢踏踏地溜達著，如此輕鬆地練，加上暖洋洋的日頭，倒讓人有了幾分閒散之意。

金鼓忽改。

一支紅令旗驟然出現在趙鍾汶手中。

於此同時，曲長用盡全力的吼聲，試圖竭力蓋過馬蹄聲響：

“左轉！左轉！”

“左轉？！”易燁怔住，他原記得藍旗纔是左轉，可是……

由不得他多想，曲長的吼聲還在繼續，且率先往左轉去，旁已有一部分人不假思索地調轉馬頭，跟隨曲長向左行去。

有人策馬向左，有人策馬往右。

且皆在行進之中。

頓時彼此間撞作一團。

馬嘶人吼，不絕於耳，場面混不堪。

子青本就行在最右側，聽令後並未往左，而是依令旗往右拐去，所以毫髮無損。見易燁最爲倒黴，被撞得人仰馬翻，急忙下馬，先替易燁把馬拉起來，這才把半在馬下的易燁扶了起來：“哥！沒事吧？”

“沒事！”易燁試著走了幾步，才發覺腳崴了，“……小事、小事，祖宗保佑！”他又趕著去查看馬匹，幸而馬兒皮實，雖摔了一跤倒也無事。

締素靈巧，馬摔了，人卻無事，躍在混之外，惱怒地皺著眉頭——向右轉向後勒馬駐看的虎威營，目或嘲弄、或嘻笑、或輕蔑，如同在看一場天大的笑話。

一直觀的霍去病慢悠悠地縱馬過來，面上似笑非笑。蒙唐隨其後，則是沉鬱悶，心中怒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