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寂寂無聲，彷彿是對空氣說話，知微不急不躁，微笑如前，果然下一刻，花叢搖，那人端著酒杯，施施然行來。

“爲什麼每次看見你，都有好戲發生？”斜飛的眉青若剔羽，眉下那雙眼，深沉黝黯，不被日照亮。

“倒不如說好戲常發生在閣下周。”知微回一笑，有些驚異他每次都能認出自己僞裝，是不是這黃臉太有標記了？

哎，下次扮個漂亮年，也許他就認不出？

頑皮的心思一閃而過，的眼眸因此流波躍彩，鮮活如春，引得男子更深的看，眸中芒微閃，卻看不出真實思緒。

他目落在掌心，眼神似笑非笑，幾分驚異幾分古怪，知微這纔想起手中的蛋包，有點尷尬的笑了笑，下意識想藏，最終卻選擇將蛋包抓得更。

“我見你三次，兩次你都在殺人。”男子抿一口酒，目遙遙落在雲天之外，“你真當天下無王法，我管不得此事麼？”

“下次你遇見我，我一定不殺人。”知微肅然答。

手頓了頓，男子啞然失笑，再次仔細的看一眼，眼前依著花叢，姿單薄，眉宇間卻氣度開闊，日頭有些烈，曬出一點薄汗，便泛起晶瑩的水，被那迷濛目一襯，生出幾分楚楚韻致。

當然，這楚楚覺，是在沒有看見那蛋包的前提下。

輕輕轉著手中酒杯，男子似乎在爲某事沉不決，突然道：“你不回秋府？”

“要回的。”知微答得很老實，“奴不適合我做。”

“那你爲何要託庇於院？”男子轉目四顧，“這種骯髒地方，以後你要怎麼回去？”

“於不可能中尋找可能。”知微無奈笑笑，“秋府再怎麼想，也想不到我會來這裡，反而比在外面拋頭面討生活被秋府抓了把柄要好，再說風塵子多義氣，反比一般人可靠。”

“你可以去尼庵暫住。”

“閣下也是京師人士，難道不知道尼庵也不過是富貴人家後花園？”知微脣角一抹淺淺笑意，“藏污納垢，不遜於院，一旦去了，也許我終都再走不出。”

輕嘆一聲，道：“我一介弱子，命若飄萍，最大的本事也就是護自己周全而已。”

男子不答，只靜靜看，他的眼神落進眼神，於那收斂的鋒芒裡，看盡難掩的智慧。

四面不知爲何一直沒有人來，連一直啁啾不休的鳥鳴聲也不聞，風吹得凝重，花開得靜寂，呼吸……屏息至無聲。

良久之後，男子一擡袖，飲盡杯中酒，對一笑。

他一笑若日初升彩霞蒸騰，明豔不可方，風突然悠悠流，花於是開得燦爛，的呼吸，終於流水般放了開來。

然後聽見他淡淡道：“帝京居，大不易，希下次見你，你能安分些。”

躬，凜然教。

低垂的視野裡，看見那一角月白清雅錦袍，不疾不徐離去。

知微沒有，卻輕輕抖了抖後背服。

背上，服已被汗溼，粘得發。

剛纔那一霎間，他和初次相遇一樣，再次出殺氣，甚至比第一次更濃。

知道自己運氣不好，兩次對人手都在他眼皮底，兩次殺傷人，對方都似乎和他有關聯。

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只約覺得，也許壞了他的事？

就算沒有什麼，如他那樣的人，定然會對自己這樣的人覺危險；如他那樣的人，定然也不願被人看出他背後的鋒芒，而解決這些危險的最好辦法，就是殺了。

剛纔拼命表白自己，就是爲了告訴他，無意介，也對他沒有危險。

有那麼一霎，覺得自己沒有打這個外表清雅麗，心冷若鐵石的權貴。

然而最終，他又放了一次。

知微怔怔站在迎春花叢前，金黃的花朵映著微有些蒼白的脣，而四面暮漸起，黃昏將臨。

“小知，多帶幾朵花來，我晚上要用！”

“哎！”

蘭香院裡每日的對答仍在繼續，那天之後，知微順利取回了銀票，也聽說了李學士的獨孫出京遊學的消息，很小心的等待了一陣子，卻發現一切都已經恢復了平靜，看起來沒有留下任何的不妥。

因爲幫媽媽和蘭香解決了危機，知微現在日子好過，只是每日，還堅持出門幫姑娘們採買。

正午時分，是帝京天水大街最熱鬧的時辰，店鋪琳瑯滿目，客商絡繹不絕，疾馳而過的馬車鑲著明晃晃的玻璃，招搖過市的貴族年扛著緻的雙管火槍。

富盛風流。

天盛，如今是天下第一大國，疆域南起金沙海疆，海疆島國俯首稱臣；北至呼卓格達木雪山山脈，桀驁兇猛的呼卓十二部盡收羽翼；東瞰肅蒼高原，萬里青莽放牧著星辰般的羊羣；西控昌河古道，金髮碧眼的異域行商，頻繁叩響城關。

自南向北，快馬奔馳，一年難至。

這般強盛廣闊，來源於大皇朝六百年積澱，大皇朝風標獨的神瑛皇后孟扶搖，帝出，江山爲嫁，與驚才絕豔的大開國皇帝號稱絕代帝，兩人琴瑟和鳴，共國事決之權，在位期間，發展工商，開闢海市，改革貨幣，優化制，推廣文教，鼓勵農耕，國力一日千里，領先西夷上百年。

然而天下無鐵打江山，大一統天下後，六百年國祚，三十二帝，前期大多是英主，直到十九代以後，子孫不肖，國紛爭不斷，國力在耗中日漸消退，到第三十代厲帝，更曾閉關鎖國，終在兩代之後，亡於外戚寧氏之手。

寧氏建天盛皇朝之後，加強中央集權，拉大等級差距，增加關口稅收，控制對外通商，由於鬥太狠，朝廷對外藩控制也遠不如當初大，如今的天盛皇朝，富盛仍在，卻再無大建國時的自由蓬氣息，反而從骨子裡，出蒼老陳舊的腐朽味道。

正如那玻璃，原本可以推廣全民，卻被朝廷人爲控制，爲貴族的奢侈品。

知微就著街邊一輛馬車的玻璃，理了理髮髻，不會易容，卻天生對此道很有悟，扮起年來似模似樣，連耳都小心的用淡黃胭脂配合膠泥給填過。

然後繞過馬車，轉一個七拐八彎的巷子，在一間破舊房門前停住。

手去推門，探出的手指穩定而慎重。

“咻！”

門開一線，一道烏激而出直奔面門，知微百忙中扭錯步頭一偏，烏夾著勁風險而又險的從耳側過，帶落幾縷鬢邊髮。

注視著髮悠悠落地，知微苦笑一下——原來今天是飛劍。

只是這一閃間，時刻熬煎著經脈的灼熱氣流，突然微微涼了幾分，骨的舒適，知微瞇著眼，那難得的輕鬆。

門裡傳來輕咳聲，似是不滿反應太慢，知微這才進門，黑暗撲面而來，屋無燈無，角落裡坐著寬袍黑人，戴一張烏木面，整個人和黑暗融爲一，別說不辨男，連想看出那裡有個人都很困難。

見知微進來，那人擡手，對屋角一個爐子指了指，知微二話不說，認命的去提水燒水。

淪爲這人的“傭僕”，說起來頗有些奇特，初到蘭香院，一次出門採買時，無意衝撞了一位富家年，被那人指使家僕好一陣暴打，逃這條巷子，慌不擇路間踢翻一個熬製草藥的爐子，結果被這屋主人衝出來再次暴打一頓，這人順便把那羣追逐的家丁打走，卻勒令賠償他的“九洲十地大羅金仙回生丹。”

九洲十地大羅金仙回生丹——名字很唬人，實質很欺詐，白癡也看得出，陋巷破屋爛泥爐，熬著甘草五加皮，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練出什麼“回生丹”的。

不過知微也只有著鼻子認了，不怕強權，怕強拳。

自此賣做苦力，日日來報到，以求早日償還“鉅債”，來了沒幾天，就深刻認識到此間主人之惡劣，行事之離奇，實在令人髮指——抹桌子，桌子四角能迸出機關，洗服，服洗完就開始渾長斑，三日後才消褪，害得那幾日只好捂得不風，陪他吃飯，他面前菜香四溢，面前難以下嚥，更過分的是，每天開門時，必有暗招伺候，或無聲無息一指，或風聲虎虎老拳，或寒閃爍長劍，或神出鬼沒暗，就沒重複過。

一個人怎麼會這麼多進攻招數？知微不解，不過一日日閃躲下來，發覺自己竟然漸漸輕便，作靈巧，而且那灼熱氣流，似乎也有歸順之勢。

有了這種悟，知微才心甘願被奴役，每日出門採買完，必來報到。

提了一桶水，倒進爐子中，爐子裡的草藥散發著奇異的氣味，知微自便由夫人親自教導，醫理也多有涉獵，知人經脈道和各式藥，卻也辨不出這爐子裡熬的是什麼東西，事實上，除了第一天的甘草五加皮大羅金仙回生丹，後來每天熬的草藥，都無法辨明是何。

知微耐心的調控著爐火，時不時開蓋看看火候，接那難聞藥味的衝面洗禮——這也是這人的古怪要求之一。

微紅的霧氣從壺中散發，撲到臉上，竟然是微微的涼，帶點辛味道，知微不知不覺吸一口氣，覺得心神舒爽，熱流突然歡快的流轉起來，卻不復以往的灼燙，溫存而熨帖。

沉迷於這奇特覺，一時捨不得離開，冷不防那寬袍人一擡手，惡狠狠將一個東西砸過來，知微一讓，一回頭看見黑人目閃爍，眼神頗有幾分古怪。

愣了愣，這才低頭去看手中東西，卻是一個破爛得連封皮都掉了的冊子，打開看，是一本雜記，作者字寫得不怎麼樣，筆意卻飛揚睥睨，用詞新奇有趣，不同於當今語言，容囊括武學、遊記、政治、經史各方面的悟，寫得雜隨意，卻字字珠璣，知微隨意翻閱，越看越心驚，目突然在某一頁上凝住。

那頁頁頭，突然出現另一人筆跡，骨秀神清鐵畫銀鉤，寫著：“卿卿，請允我偸看。”

接著是原作者的筆跡，寫得劍拔弩張，看起來很有幾分惡狠狠：“窺者恥！”

下一行，漂亮的筆跡答：“告而窺之，不爲恥。”

原作者更加惡狠狠：“責而繼續窺，更恥！”

知微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覺得這對真是妙人，不知怎的，就覺到，這留下筆跡的兩人，一定是一對男，而且，是心神契合的。

然而眼掃到下一行，突然驚掉了手中的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