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殺》(二)

這裡是一方庭院,積雪皚皚,月貫中天,滿目皆是琉璃

傅九雲架著二郎,正坐在石椅上剝橘子。他不說話,覃川也死死閉著,怔怔看著他把橘皮慢條斯理剝下。他手指修長有力,偏偏把橘皮剝得如此曖昧,拇指抵在橘腹下,食指在橘皮上輕輕破個口,將薄的皮小小撕下一條來,彷彿在爲心子寬解帶。

一整張橘皮溜順地被剝下,放在石桌上。傅九雲又開始專心致志撕橘上的白筋絡,忽然低聲道:“小川兒,人和水果差不多。有的外面長了許多刺,膽小的男人便會遠遠躲開,譬如梨。只有膽大不怕扎,方能味其中無上的味。有的從裡到外都是甜,大多數男人都喜歡,譬如草莓。”

覃川暗暗忐忑,不知他到底什麼意思,只得乾笑道:“九雲大人的話高深莫測,小的淺薄之極,聽不懂。那個……天不早了,您找小的,莫非有什麼要事?”

傅九雲沒有回答,徑自將橘子剝得乾乾淨淨,只剩橙的果,這才放在掌心掂了掂,含笑道:“橘子這種水果最壞,外面圓滾滾金燦燦,看著怪喜氣,誰想暗藏壞心,橘皮酸辛辣,不能口,興許裡頭還包著一團爛。眼下,這隻橘子被我剝了,你說說,是甜還是酸?”

覃川低眉順眼,一本正經地回答:“這個……大人如果怕酸,小的願意先爲您效勞嘗味。”

傅九雲委實沒想到,回答得這麼油,直接回避了一切敏的展。他笑了笑,把橘丟在懷裡,覃川趕接住,卻見他起朝自己走過來,出一隻手。本能地把眼睛一閉,那隻手卻只是在頭上,他聲音很溫:“小川兒,我喜歡機靈的孩子,你就機靈的。今晚隨我出去赴宴吧?”

覃川鬆了一口氣,原來他所謂的“伺候”,是這樣的。正要點頭答應,傅九雲又笑道:“不過你這模樣實在寒磣,洗個澡換服再說。”

急忙搖手:“啊?要洗澡換?這……小的還是不去了……”

傅九雲蹲下來,出手指將的下擡起,細細打量:“我說了,可不是桂花油出來的。小川兒,不如讓大人我教你怎樣做個?”

覃川著頭皮:“小的立志做好雜役,什麼的……天資不夠……”

傅九雲“嗯”了一聲,站起來,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一個人去。小川兒要做好雜役,便替我把院裡的服洗了。”

覃川順著他的手指回頭,只見庭院角落足足裝了五大盆,每個都有小山高,頓時倒一口涼氣——此人究竟堆了多年的服在這裡?

“對了,”彷彿突然想到什麼,傅九雲回頭繼續代:“記得洗乾淨點,我不穿著髒服。勞煩你了。”

眼見他笑得兩眼瞇起,覃川恍然大悟,什麼伺候、赴宴、橘子草莓,都是耍玩兒呢!他只是喜歡折騰,看著拼命掙扎的模樣,大約覺得很好玩。

覃川暗暗咬牙,乾笑道:“能爲大人洗打掃,是小的前世修來的福氣。”

一輛自空中飛來的金碧輝煌的馬車將傅九雲接走了,覃川仰頭著漸漸在月亮裡消失的那個小黑點,長長吐出一口氣。回頭看看,五大盆小山似的正在月下無聲地向招手。

嗯,洗服是吧?覃川和氣地一笑,摞起袖子走了過去。

**

傅九雲回來的時候,天已然矇矇亮。他素來善飲,千杯不倒,此刻只是上略帶酒氣。因見庭院裡靜悄悄地,不像有人在,他不由略意外。莫非膽大妄爲,竟敢擅自走人?

沉著臉朝後院走去,忽見小書房的門大敞著,傅九雲探頭一看,卻見覃川正著一塊抹布,很努力很小心地拭著書架上的古董小花瓶。個子不高,踮著腳站得巍巍,花瓶也被得東倒西歪,搖搖墜。

傅九雲嘆了一口氣:“爲什麼不拿下來?”

覃川嚇得大一聲,那花瓶直直掉下來,很清脆地在地板上裂了千萬個碎片。痛哭流涕地撲過來抱大,眼淚鼻涕糊弄得滿臉都是,縱然老練如傅九雲,都不住吸一口涼氣:“你……可真髒……”

“九雲大人!您可算回來了!小的罪該萬死啊!”覃川簡直痛不生。

“怎麼了?”傅九雲又好奇又好笑,眼見的鼻涕眼淚要落在自己服上,他一把推開,“去,到那邊把臉乾淨。”

覃川巍巍地取了手絹眼睛,一邊一邊繼續哭:“大人您吩咐一定要把服洗乾淨,小的不敢怠慢,*。可是您服的料子特別兩下就爛了……”

傅九雲臉一變,不等說完,拔就往後院跑。後院竹竿上晾滿了溼淋淋的裳,隨風無打采地晃著。他隨手撈起一件長袍,迎風一展,背心赫然一個大。再抓起一條長,膝蓋慘兮兮裂了好幾條口子。整整晾了一後院的服,居然沒有一件是完好的。

他猛然轉,覃川正怯生生地站在後面,兩眼通紅,眼淚嘩啦啦往下掉。

“小的見把大人的服洗壞了,嚇了個半死,可又不敢逃,所以只想要將功贖罪,便打水替您做些洗收拾的活兒。可、可是……”

“不用可是了。”傅九雲打斷的話,像看怪似的瞪著。他不笑的時候,神態裡有種森冷,映著眼角的淚痣,顯得既憂鬱,又淡漠,“你去了哪些房間?說。”

“呃……就是左手邊第一間,右手邊一二兩間……小的是誠心實意想爲您辦點事!悠悠我心,可昭日月……”

傅九雲自走廊上回來的時候,臉鐵青,畢竟誰一大早回到自己家,現東西被砸得七八糟滿地碎片,那心都不會很好。

“九雲大人……”覃川怯怯地看著他,“您責罰小的吧……小的罪該萬死……”

他淡淡瞥一眼:“……看來,你辛苦了一整夜。”

“多謝大人嘉獎。”覃川低頭抹著眼淚,吸了吸鼻子,“可是小的笨手笨腳,什麼都做不好,不值得誇獎。”

傅九雲忽然笑了,笑得又溫,又甜,好像眼前假惺惺掉眼淚的小雜役不是把自己的庭院弄得一團糟,反而替他做了件大好事似的。

“沒關係,”他微,暖如春風,“咱們……慢慢來。”

覃川頂著兩隻大大的黑眼圈回到自己的小院落,這會兒天已經亮了,翠丫正擰著臉,一見回來,尖一聲便撲上來。

“川姐!”得特別響,跟著又猛然低聲音,興得滿臉通紅,“怎麼樣怎麼樣?昨晚九雲大人他是不是很厲害?你是不是仙啊?”

這孩子到底是從哪裡學來這些不正經的詞?

覃川無力地推開,自己也擰了個熱臉,喃喃道:“他確實很厲害,我也幾乎要仙了。”

翠丫又是一聲尖,滿臉夢幻嚮往:“川姐我好羨慕你呀!我早知道九雲大人和別的大人們不一樣,從來不會看不起咱們是外圍雜役。”

“……那飢不擇食纔對。”覃川把巾往盆子裡一丟,著眼睛出門幹活。

“川姐你別這麼說……”翠丫趕追上,“咱們自然是沒資格嫁給這些大人們,再說了,誰也沒想過這事兒。大家趁著年輕,男歡,只求圓個夢想而已。”

覃川停住腳步,看了一眼:“你還真把這裡當皇宮,把這些修仙弟子們當皇帝了?皇上臨幸下面的宮還得記牌子呢!想要誰就要誰,直接一頂轎子擡走?山主怎麼不管管……”

翠丫像看老頑固似的瞪著:“你可真老套,都什麼年代了?山主從來不止這些事,修仙又不是慾!再說了,還有男雙修呢!”

覃川沒力氣和辯,眼睛疼得厲害,一是累的,二是哭的,眼下渾,只想找個地方狠狠睡一覺,奈何干活的時辰快到了。

“川姐!”翠丫繼續追上,臉蛋紅紅的,“那什麼……你和九雲大人,昨晚到底……”

“昨晚他耍主子威風很厲害,我幹活幹得仙。”

覃川一句話把打了。翠丫愣了半天,失地喃喃道:“幹活?不是伺候他麼?莫非九雲大人他……不行?”

臨時雜役屋今天很熱鬧,人人都在討論昨晚覃川的麻雀變凰奇遇,像是要向整個香取山宣佈覃川從此是他傅九雲的人,那一陣敲鑼打鼓鞭炮響,真是驚天地。一百年也未必有一次這種熱鬧。

覃川來了之後,所有聲音突然消失了,人人都讓到一邊,空出一條大路來給走。衆目睽睽之下,覃川顯得分外淡定,的臉皮經過千錘百煉,城牆也自嘆不如。年輕的管事含帶怯看著走過來遞上令牌,眨著眼睛把眼底下的黑眼圈狠狠看了好幾次,這才繼續含帶怯地把工。等覃川轉走了,便和邊的人小聲讚歎:“九雲大人果然天賦異稟,力過人……”

覃川困得眼睛都要睜不開,耷拉著眼皮,兩腳覺是飄著走,一路來到瓊花海,被地上的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摔在花叢裡,竟然也不知道疼,打著呵欠睡著了。

不知爲何,卻夢到了左紫辰。當年一怒之下刺瞎了他的雙眼,彼時還暗自誓絕不低頭,絕不回頭。可是沒過幾天,卻又不得不放棄一切自尊,冒雨飛馬趕來香取山跪地求饒。人的自尊是個很奇妙的東西,有時候千金難換,有時候卻一文不值。你將它看得很高,得太,一旦送出去,卻未必能換回自己想要的。

和做買賣不一樣,金錢可以拿回來,自尊卻是送出去就要不回了。暗自悔恨也好,著脖子假裝不在乎也好,背過子決定忘也好,失去就是失去了,簡單又殘酷。年輕氣盛的,那時候才明白,有時候不是跪地求饒承認錯誤,雙手捧上自尊,事就可以圓滿解決的。

只是,那個時候所剩的也只有自尊了。

鼻子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沒辦法氣,覃川擰著眉頭,把手不耐煩地一揮,喃喃:“好大膽……拖出去扇耳!”

有人在耳邊吃吃的笑,熱氣噴在臉上,輕聲道:“你要扇誰?”

覃川一下子從夢裡驚醒過來,猛然睜開眼,就見傅九雲一張大臉離自己不到兩寸,幾乎是額頭著額頭,他兩隻眸子裡,流燦若星辰。

傻了,呆了半天,囁嚅道:“小……小的給九雲大人請安……”

脣間際幽香四溢,傅九雲笑得更加和氣,的鼻尖低聲道:“我抓到一個懶的小雜役,要怎麼懲罰?”

覃川終於清醒過來,不著痕跡地想推開他,奈何對方紋只好苦著臉,聲音委屈:“小的昨夜一刻不敢歇息,故而今早實在撐不住,請九雲大人寬宥。那個……您能讓小的起來麼?”

傅九雲把斜過來讓了讓,像只兔子似的哧溜爬起來,撣撣頭上的草屑,尷尬地笑:“大人找小的,是有什麼吩咐?”

傅九雲替服上的草屑捻下來,一面道:“你把我的服都洗壞了,瓷花瓶什麼的也砸了個稀爛,難道不該賠給我嗎?”

覃川更加尷尬:“該賠該賠……可小的只有二錢銀子……”

“沒錢……那也沒關係。”他笑瞇瞇地看著覃川轉晴的臉,又加了一句:“做苦力來還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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